◎ 汗 漫
響器,響亮的器皿。
世界過于寂寞,需要響器、響亮的器皿,破空而至。
在中原鄉(xiāng)村,一旦有嗩吶、笙、笛子一類響器,集體乍然嘶吼,田野里埋頭勞作的農(nóng)夫就心頭一震,抬頭,眺望響器演奏的方向。
我曾走進上海大劇院,聽日本電影作曲家武滿徹的紀念音樂會,最難忘的還是某年春,在上海大劇院看“敦煌氣韻”中國民間管樂器展覽。五十多個民族的六十多件管樂器,陳列在鐳射燈下。王之渙《涼州詞》中憂怨楊柳的羌笛,我第一次認識。它類似巨大煙袋,由牛骨制成。當(dāng)年吹奏羌笛的人托起漫長笛身,與我祖父抽煙的姿勢,沒有區(qū)別。只不過,羌笛吹動的是朔方邊塞的涼風(fēng)月色,煙袋噴吐中原的土腥火焰。
羌笛旁,還有胡笳、簫、口弦、木葉、骨笛……倘若沒有這些樂器、響器,邊塞詩乃至古中國的生活方式和言說,將會遜色幾分?古人傾心歌詠的樂器、響器,一般以金、木、石、匏、土、革、絲、竹八種材料制成,分作以手彈撥的弦樂器、以嘴吹奏的管樂器兩大類。不同質(zhì)地的樂器,蘊含不同情愫,類似于不同地域的人具有不同稟性,而不同的演奏方法,一概直指人心——十指連心,口誦心惟。
那一天,走出大劇院,我發(fā)現(xiàn)上海街頭的柳樹突然綠了,像沉寂一冬的樂器,被大地吹綠了。在故鄉(xiāng)中原,春天處處可聞柳笛聲。那是一種微型的綠色管樂器、響器,中間凹陷、通透,邊緣敞開。由武當(dāng)、伏牛、桐柏、秦嶺四座著名山脈簇擁起來的南陽盆地,是最大的響器,被春天吹動——用太陽這一上唇(涂口紅)、月亮這一下唇(涂銀粉),貼著盆地周圍群山邊緣,吹——動——
其實,柳樹、盆地之外,響器、響亮的器皿,無時不有,無所不在,讓這個世界生生不息:蓄滿雷鳴電閃風(fēng)雨聲的天空,藏滿吼叫的騾馬牛驢,少年腰間的蟈蟈簍子,夏日風(fēng)中的大葉白楊,躺在情人懷中細聲細氣嗚咽的女人,深夜里加快流速的江河……“凡是夜里叫的東西,無論什么都是好的?!鼻迳偌{言在《枕草子》里如是說。也許,在她看來,黑夜本身就是大響器,成為一方地域暗喜與痛悲的揭示者。
我喜歡的詩人沃倫,常常在夜空下傾聽:“那是一只鳥在晚上鳴叫,認不出是什么鳥……夜那么靜,我終于肯定,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終將消失的東西,而是鳥鳴時的那種寧靜?!?/p>
顯然,魯迅不是沃倫所懷念的那一類鳥。他鳴叫時,一個民族不會寧靜,地火在燃燒。他把自己看成“惡聲的鳥”,與周圍其他類型的響器,格格不入。在荒腔走板的時代里,魯迅的惡聲,實則是定音鼓和邊鼓,校正復(fù)警醒。在“瞞與騙”中昏沉欲睡的國人,驀然睜眼,看窗外有前行者的火把,像鉆頭,在黑夜這一座鐵屋上鑿出缺口。
與魯迅同時代的林語堂,沒惡聲。他喜歡蘇東坡,作《蘇東坡傳》。在儋州,蘇東坡來到水邊,“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這春甕夜瓶,就是發(fā)出嘩嘩啦啦水聲的響器?;匚?,他把江水月色瀉于鍋灶,以文火煎煮新茶、消解塊壘,心律漸漸平復(fù)。
或許,每個作家都擁有一種隱秘欲望:使筆、文字乃至自身,成為一件樂器、響器。
意大利作家艾柯,曾經(jīng)花兩千美元買了一個喇叭。“要演奏喇叭,你必須長時間訓(xùn)練嘴唇。在十二三歲的時候我吹得還不錯,可現(xiàn)在已將技藝忘卻,吹得不堪入耳。但我每天都吹,因為我希望回到童年。對于我來說,喇叭見證了我曾經(jīng)是個什么樣的小孩。我對小提琴沒什么感覺,但是看見喇叭我就血脈僨張。我吹得越多,便越能清晰地回憶起兒時的曲調(diào)。”這一段話,讓我也血脈僨張,仿佛回到嗩吶響徹田野的童年故鄉(xiāng)。我對艾柯的文筆有感覺。
美國小說家福克納說:“把狂歡和愛放進文字,是明智的,因為,它們其實都別無居處?!笨駳g和愛,在文字的容器里才能得以保存、發(fā)出聲響。一本書,的確有著響器的形狀。
“作家乃不幸之人,把痛苦隱藏內(nèi)心,但他嘴唇的構(gòu)造卻能使嘆息哀號通過時,轉(zhuǎn)化為美妙樂章?!钡溦軐W(xué)家克爾愷郭爾的這一段話,使我獲得辨別作家的方法:嘴唇是否有響器邊緣的輪廓。
小作家是小響器,像嗩吶、笙、笛子、手風(fēng)琴、鈴鐺、胡笳、簫、口弦、木葉、骨笛、柳樹、蟈蟈簍子、大葉白楊、鼓、鳥、喇叭……
大作家是大響器,像雷鳴電閃風(fēng)狂雨驟的天空、深夜加快流速的江河、盆地、春甕夜瓶……
(苦樂年華摘自《新民晚報》2023年8月21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