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有
汪有
香港中文大學工商管理學院畢業(yè),輔修歷史系,自媒體人。
《于是一片光明:1543—1957人類科學探索四百年》汪有 著/清華大學出版社/2023.7/109.00元
大學時我加入了辯論隊,接觸過一道很有趣的辯題:“三十年后的你給自己發(fā)來了建議,要不要聽?”
我的第一感覺是,這非常類似下圍棋時偷偷打開AI(人工智能軟件)作弊,對著棋局,下了AI 指點的最佳一手。
對于普通棋友來說,這其實不算好事。
AI 海量計算未來走向,對各種情況都有預判。有著海量計算和先進的算法支撐,它當然可以選到最高效、最妙的一手,但我們沒有。
然后對手跟著下了,普通愛好者會發(fā)現(xiàn)我們沒有AI 全面的思考能力,根本接不住。來自三十年后的建議就像AI 居高臨下的指點,超出了自己目前的認知,照貓畫虎接著走下去,反而可能崩了。所以一步開AI,就得步步開AI,走了一個妙手,還得等著AI 給后續(xù)走法,那自己這棋就沒法下了。
我三十年后的建議總不可能是諸葛亮的錦囊,每個分支都能想到吧?而且,我也不能保證三十年前的我就會毫無疑議地以超強執(zhí)行力執(zhí)行我的建議,很容易越走越歪,患得患失。
我很喜歡電影《盜夢空間》的內(nèi)核:你想讓一個人去做一件事,需要在他腦子里植入一個念頭,不能用強。你得通過意識潛移默化地影響他,讓他覺得是自己做出了判斷,他自己提高了決策能力。
諾貝爾獎得主、科學家理查德·費曼讀中學時,他的物理老師巴德先生看他無所事事,就把他找過去,說“教你點有意思的”,然后給他講了最小作用量原理。費曼深深為原理的簡潔優(yōu)美所震撼,后來當他回憶到這一段時,還說那一天在引導他走上物理學道路的過程中起到了很大的激勵作用。
如果真有一只冥冥之手想撥動他的命運之弦,顯然不是寫一封信告誡他“你要去學習物理”這么簡單,而是要派出一位巴德先生,以及安排下許多契機,引導費曼走向物理學殿堂。我相信,如果中年費曼得到了一個傳遞信息去三十年前的機會,他恐怕不會給自己寫信,而是會寫給三十年前的巴德,懇請他把最小作用量原理教給十幾歲的自己。
所以,我們要珍惜生活中讓自己迸發(fā)靈光、不小心改變了或者影響了自己的人,他們可能就是你從未來派來的使者。
我也希望這本關于哥白尼以降四個世紀的科學史作品能成為一些書友、一些孩子喜歡上科學的小小契機。
我自己喜歡上科學史也源自一個契機。
時隔十幾年,我仍清晰地記得那個周末的黃昏。大學時代的我下了課,無所事事地走在母校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的書架之間,看到書架上擺著一本舊書。那是一本1979 年出版的老書——蘇聯(lián)作家瑞德尼克的《量子力學史話》,我翻開書后的借閱單,發(fā)現(xiàn)沒什么人借閱過。
我借走了那本書,讀得如癡如醉。
為什么要讀科學史呢?
作為一個文科生,我本來以為我是不可能理解任何量子力學相關知識的,但從科學史發(fā)展的角度,我讀起來卻感覺異常明晰。在學科發(fā)展伊始,那些物理學家的知識儲備并不比現(xiàn)在的頂尖高中生深刻太多,站在學科的起點,他們并不知道未來等待自己的都是什么。
他們這里試一試,那里碰一碰,不斷試錯,不斷用粗糙的理論去解釋世界,然后推翻再來。
沿著前人科學探索的角度走下去,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理解了一點點量子力學的皮毛。我知道了這些問題是怎么來的,也大體理解了問題將向何處去,我開始理解那些枯燥的公式是要用來詮釋哪些現(xiàn)象、調(diào)和哪些問題,這些學者們在試錯階段發(fā)生的一個又一個傳奇故事也讓課本上的簡單敘述變得生動和鮮活起來。就像我小時候很沉迷的游戲“超級馬里奧”,長大以后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世界級玩家的競速通關視頻,不禁擊節(jié)贊嘆,因為我玩過,所以我深深知道里面有哪些坑、有什么曲折。那些課本上的簡潔公式就是歷代學者打磨之下臻于完善的“通關視頻”。
而四百年間的反復打磨,就是故事里最精彩的一段。
放下那本舊書,大學時代的我腦中突然有了這么一個想法:如果僅是一段量子力學發(fā)展史都如此波瀾壯闊,讓我感觸良多,那么從哥白尼以降的整部近現(xiàn)代科學史又將蘊含多少傳奇,會不會有朝一日可以由我來寫這段故事呢?
那時我讀的是工商管理學院,總聽到很多人抱怨大學里學的東西沒用,但香港的商學院教的都是經(jīng)世致用的學問,幾乎所有課堂上的知識都能拿來掙錢,幾乎所有的訓練都與未來的工作相關。這讓我非?;炭郑覔陌阉屑寄茳c都點在“謀生吃飯”上會讓自己變得無趣,那時我在社交網(wǎng)站發(fā)過這樣一條動態(tài):如果我終究要成為一個面目模糊的無趣中年人,我希望這一天晚一點、再晚一點到來。
我想著總要學一點沒那么熱門的知識,在母校張學明教授的引薦下,我選擇了輔修歷史系課程,從商學院的課堂走出來,收起財務報表分析課程的講義,搭乘“轉堂校巴”趕去聽張教授的《英國早期憲法史》,宛若平行宇宙的世界線切換。
大學畢業(yè)后,我進入房地產(chǎn)業(yè)工作。畢業(yè)后的幾年里,我一直沒忘記大學時對科學史的一點執(zhí)念。我在腦中無數(shù)次思考著這本書的開端,卻一直沒能行動。直到2014 年年初,我打開一個Word 文檔,寫下第一句話:“1543 年5 月24 日,尼古拉·哥白尼辭世于波蘭弗龍堡?!?/p>
當我在文檔里敲下這一行字時,我對書稿接下來的走向還一無所知。
我沒有想到,不自量力的我挑選了一個如此巨大的主題,當我走進科學史這座宏大的迷宮里時面對的是千頭萬緒,一字一句皆要有出處,不同資料之間的記述也多有抵觸。就拿我們最為熟悉的橋段來說,我們都聽說過,伽利略在比薩大教堂聽講道時看到吊燈晃動,發(fā)現(xiàn)了擺的等時性原理。那這段故事可以寫到書里嗎?比薩大教堂是著名旅游景點,就在比薩斜塔旁,今天的游人穿過青銅大門步入教堂,就會看到里面從天花板垂下的巨大青銅枝形吊燈——“伽利略燈”。很多旅游網(wǎng)站言之鑿鑿地聲稱伽利略正是在這一座燈下悟道的,但稍加思忖就會不免懷疑:要讓這般巨大的吊燈搖晃起來,怕不是發(fā)生了七級以上地震?所以,我需要去查其他資料印證,找到當時的畫做比對,最后發(fā)現(xiàn)伽利略觀測到搖晃的是更小版本的吊燈,直徑只有二三十厘米,點亮時要由教堂的修士伸出修長的火炬去點燃燈油,所以才會引發(fā)晃動。印證到這里,才能證明故事屬實,當時我查詢了很多資料,而把這一段寫在書稿里時,也不過三百字而已。
按這樣的寫作進度,我每天只能寫三百字,好在日拱一卒,一年下來就是十萬字。寫完第一個十萬字后,因為工作繁忙,我中斷了寫作。2014 年清華大學出版社的編輯胡洪濤聯(lián)系到了我,2019 年底我們簽了出版合同,我又開始動筆。磕磕絆絆寫到2022 年上半年,一共交出了三十幾萬字的書稿,前前后后一共寫了三年半。
搜集資料、寫下這些文字的過程,也是我學習探索的過程,翻開一卷卷的資料,我深深為這些科學家的故事感動震撼。他們從人類認知的邊界出發(fā),一頭扎進黑暗,或許幾年后甚至幾十年后,我們會看到黑暗中的遠處突然亮了一點, 那是他們?yōu)槲覀凕c亮的一盞微弱的燭火。
距離當年在圖書館偶遇《量子力學史話》,倏忽間已過了十五年,十五年中發(fā)生了很多事。聯(lián)系我的編輯胡洪濤已經(jīng)成為兩個孩子的父親,那個當年看過我第一版一萬字粗糙書稿的女孩子如今已經(jīng)成為我的妻子。后來,我在舊書網(wǎng)上淘到了二手的《量子力學史話》,到現(xiàn)在都珍而重之地擺在自己的書架上。
回到開頭的辯題,如果等我老去,有機會為三十年前的自己做一點什么,我可能不會寫信去說一些強硬的指導。我可能會把那本書帶回三十年前那個周末的黃昏,把它擺在書架的那個角落上,然后等著二十歲的我無所事事地逛到書架前,停佇下來。
當我坐在角落里,看著那個大孩子拿到那本書的一剎那——
我一定會滿心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