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中國國家地理》《華夏人文地理》《旅行家》等刊物特約撰稿人,紀(jì)錄片《同飲一江水》總撰稿。著有詩集、文集多種,曾獲2012 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非虛構(gòu)作品獎、第十五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等數(shù)十種詩歌獎、散文獎。
《昆明記: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城市》于堅 文字·攝影/中信出版集團2022.1/128.00元
從前,有一個地方叫“昆明”。
落日時分,當(dāng)中國的城市從北方的平原上開始一座一座沉入黑暗之后,南方高原之上的昆明依然處于白晝的光芒中,因此這座城市永遠有金色的黃昏、光輝的街道。我童年住著的街道面對著落日,那街道像是一直鋪到太陽里去。在那石板鋪成的路面上,走過來收垃圾的馬車像天神派來的使者,馬車金光閃閃地停下來,趕馬車的大爹搖響黃銅鈴鐺。倒垃圾的人魚貫來到街道上,他們的臉一張張地被日光照亮,又消失在街區(qū)的陰影中。昆明主要的街道都是東西向的,在日落之前,這座城市到處是通往落日的街道,閃著光,猶如被女仆們用抹布剛剛擦過的地板。天空蔚藍而透明,空氣清新,灰色瓦頂上的房頭草微微搖晃著,梧桐樹的軀干像鍍金的豹子那樣閃閃爍爍,透過某些人家未關(guān)嚴(yán)的大門可以看見玫瑰、蘭花、月季在古老的庭院里綻放。落日漸漸地沉下去了,彩云布滿天空,像是昆明周圍山岡中野獸們超現(xiàn)實主義的夢,紅色的獅子、紫色的熊、長在羊群中的孔雀、長著山羊臉的虎、獨步于海濱的象、從巨鯨的尾巴里長出來的棉花……它們剛剛成形就變形了,像是畫家達利腦海里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靈感。昆明在彩云的籠罩下,天空中有蝙蝠和燕子在飛行。黃昏時總有那么一刻,光芒漸暗,在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之中,城市變成了紫灰色,世界像是被拉掉了電閘,忽然停下來。街道上的人仿佛往昔年代的幽靈,不動了,著了魔似的靜止,定格,安靜無聲,少頃,才漸漸地恢復(fù)了動靜。某家鋪子歇業(yè),上門板的聲音響起來,燈火也亮起來了。猛抬頭,發(fā)現(xiàn)巨大的黃月亮已經(jīng)像鏡子一樣掛在武成路的東頭,但還不到兩層樓高,似乎可以照出自己的臉……到八點鐘左右,夜晚才姍姍來遲,明月皎潔,照耀著染布巷的青石小路,照耀著吹簫巷的瓦和圓通寺的大殿……少年時代,故鄉(xiāng)那些永不結(jié)束的金色黃昏使我對世界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感受,這種感受深刻地影響了我的整個人生,使我內(nèi)心永遠愛著這個與生俱來的世界。
多年前,我閱讀過詩人歌德的傳記,當(dāng)時作者已經(jīng)五十九歲,他兒時的法蘭克福依然如故,世界改變了,但故鄉(xiāng)依然是故鄉(xiāng),“一切都讓人想起城市和地方上都擾攘不安的久已逝去的時代”,“一種對古色古香的愛慕之情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梢哉f,正是這種“古色古香”的東西,古老的美因河大橋、卡爾大帝和他嗣君的城堡遺址中尚存的薩耳宮、老商業(yè)區(qū)、巴托羅繆教堂周圍的商店街、“毗連市場的狹窄而骯臟的肉案”,造就了偉大的歌德。我可以肯定,在一個剛剛完工、粉刷一新的小區(qū)是不會誕生歌德之類的人物的。李白、歌德、曹雪芹這樣的人物總是在“古色古香”的東西中誕生,這是文明史的一個普遍經(jīng)驗。故鄉(xiāng)并不僅僅是一些失效過期的建筑物,而是孕育詩人的那種東西。一個地方要誕生歌德這樣的人物,恐怕得有三百年的工夫,等待那種“古色古香”的氛圍出現(xiàn)?!吧傩‰x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是人生的一個基本情節(jié),生命的普遍結(jié)局。多年前,我相信我也會重返我少年時代居住的街道和大院,指著那棵老枇杷樹對我的后代說我小時候就在這棵樹上玩,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永遠不可能寫一部像歌德那樣的回憶錄了。我在這個城市不過生活了四十多年,如今它已經(jīng)煥然一新,往日生活的痕跡蕩然無存,舉目所見皆是我不認(rèn)識的建筑和街道,還有石灰和水泥的新鮮氣味,它們的造型、亮度、色彩都是我所陌生的,在這里沒有我生命刻下的絲毫的痕跡,最多只是“到此一游”罷了。我沒有語詞和證據(jù)可以用來描述它,我只有默然,與那些初到此地的民工一樣,默然無語,找不著北。人并不是立即就可以適應(yīng)任何一種新的東西,搬一次家后需要把房間里的光線、家具、色彩、氣味都調(diào)整到位,才能使人在其中有家的感覺,而身體的延伸部分的感覺至少需要培養(yǎng)二十年的時間,至少需要發(fā)生過一百個故事。一個煥然一新的故鄉(xiāng)令我的寫作就像是一種謊言,我的詩歌辭典是在昔日的故鄉(xiāng)誕生的,是往日的生活造就了它。
那一日是個雨天,出一陣太陽,下一場小雨,我獨自回到我少年時代居住的街區(qū),那街區(qū)剛剛拆掉,猶如發(fā)生了地震。我穿過廢墟,憑著對地形的模糊回憶,找到了我少年時代生活過的那個四合院的遺址,那里還剩下一些木柱子和一堵墻。正是那堵墻使我認(rèn)出了這里就是我少年時代的家,我們剛剛搬進來的時候,這堵墻被粉刷成白的,我以為它本來就是白的,但住了兩年后,某一天那墻上的白皮掉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的墻上是畫著龍的,墻面上露出一條彩色的龍尾巴?,F(xiàn)在這條龍大部分都露出來了,被墻頭流下來的污水染成了黃的。但我并不能完全肯定這就是我少年時代的家,因為緊挨著它的應(yīng)該是一個法國式的走廊,這個走廊是露天的,水門汀路面兩邊是花瓶形狀的紅陶欄桿。走廊把這個四合院的照壁這一面連接了起來,也就是說這里本來只是照壁,但設(shè)計師別出心裁,在照壁上面蓋了一個走廊。我記得那些紅色的花瓶欄桿中的一根通了一個洞,里面是空心的。住在我家對面的小明有一次逮到一只小老鼠,他用線拴住小老鼠的尾巴,讓它鉆進那個洞去,不料小老鼠鉆進去后線就斷了,它也就此從那個洞里失蹤了。我們用破布把洞口堵死,希望過幾天會在洞里找到那只小老鼠的尸體,但過了一個星期,小明把手伸進去掏,卻什么也沒有找到,這個洞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神秘感,它一定通著世界的另一個地方??稍谶@些廢墟中根本沒有這些土陶欄桿的痕跡,甚至這堵墻的方位也是不對的,住在屋子里的時候我一直感覺它是朝正東的,但現(xiàn)在露出來后,它卻是朝著東南方向。我不能肯定那個雨天我所到的遺址就是我昔日的家,不久之后,那里連廢墟也找不到了,新的房子拔地而起,那個街區(qū)的名字也在新的地圖上消失了。于是,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那里居住過,那些紅色的花瓶形狀的土陶欄桿也許是我從巴爾扎克的小說里看來的。如果那里壓根兒沒有你所提到的一切,你的寫作不正像是謊言嗎?或者,你不是完全可以肆無忌憚地虛構(gòu)嗎?在我們的時代,世界日新月異,依據(jù)回憶進行的寫作永遠只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世界只存在于我的寫作中,離開了寫作,世界是什么?我的寫作尚未來得及開始,世界已經(jīng)更新。寫作與世界已經(jīng)不存在那種古典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世界不再是寫作活動的證據(jù),我只有在回憶中才能找到我夢想中的天堂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