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
編審,譯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副主任。出版著作、譯作20 余冊。作品入選中國圖書評論學會“中國好書榜”月度榜,曾獲冰心兒童文學獎、趙樹理兒童文學獎,作品版權(quán)輸出到英國和越南。

《小城流年》海倫 著/希望出版社/2020.4/28.00元
我熟悉這條街上的門庭院落,熟悉這條街上的高矮樹木,我熟悉這條街上的隔鄰阿誰。
我感受它的呼吸,我傾聽它的嘆息。
說起來,這是一條歷史悠久的街。
民國時,女子師范學校便坐落在這條街上,可以想象當年女子學校開風氣之先的震撼。這條街長不足五百米,寬不足十米,兩側(cè)古槐聳立,碧葉相接,古樸素雅,有許多四合小院和民國建筑遺址坐落在這里。
記憶里的國師街是安靜的。
我們之所以安家落戶在國師街上,有一段小小的插曲。當時父母剛結(jié)婚,姥姥、姥爺隨舅舅們遷至山西小城,母親便由河北的一所中學調(diào)至小城,被分配到離火車站很近的一所中學。父親帶著母親去了那所中學,可是那所學??瓷先ズ芷婆f,有幾扇窗戶上的玻璃全部被打碎了,有的教室甚至連門窗都沒有。
那時母親已經(jīng)有了身孕,而父親把母親安頓好便要返回部隊。
父親覺得安全是最重要的,于是果斷決定重新選擇一所中學??墒侨ツ乃袑W呢?父母人生地不熟,好在當時太原城也不大,他們便由最繁華的迎澤大街坐車到五一路,又走到了新民街,看到了國師街上的那所中學。
父親覺得這所學校位置居中,鬧中取靜,環(huán)境不錯。就這樣,我們便在國師街上安了家。
四十年過去了,歷史證明父親的眼光是如此睿智,選擇是如此精準。這所學校成了市重點中學,周邊地區(qū)是小城最成熟、最便利的生活區(qū)域之一,學校、醫(yī)院、商場、公園等都近在咫尺,而我們一直安享著這塊福地帶給我們的生活。
我在這里度過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乃至中年。我在這里找到了我的伴侶,孕育了我的兩個兒子。
我熟悉這條街上的門庭院落,熟悉這條街上的高矮樹木,我熟悉這條街上的隔鄰阿誰。
我感受它的呼吸,我傾聽它的嘆息。
西方文學史上有幾位女詩人、女作家終其一生不曾離開她們的故鄉(xiāng),生活的范圍不過方圓幾千米。有時我想,能守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守在家門口,這樣的一生也蠻有特點,蠻有耐人尋味的地方。
這條街是安靜的,就像一個落落大方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秀外慧中。
春天的國師街是四季中最熱鬧的,三月一到,柳條抽芽,柳絮飄飛,點點團團,把冬天的寒冷吹到了墻角邊。柳絮像淘氣的孩子,一會兒落到你頭發(fā)上,一會兒落到你肩膀上,更多的時候是落到你的腳下,輕輕柔柔伴著你的腳步,讓你不忍踩它,它則機靈地隨風撒歡、跑前跑后。
柳絮剛散,槐花又開了,先是一朵兩朵,一枝兩枝,很快就一樹一樹的了。一簇一簇的白花恣意綻放,小孩子們使勁搖樹枝,膽大的就爬上樹枝,摘下槐花串。
槐花綻開時像倒掛的水珠,橢圓形,白白的,抽走花蒂,吸一下,有淡淡的槐花蜜。
我總是站在樹下,不是為了吃花蜜,而是想讓哥哥姐姐幫我摘下幾枝花條,拈著它,一甩一甩地高興地走回家。啊,春天來了!
當然還有丁香。丁香的綻放應在晚春了,尤其是雨后或幾個晴天之后的早上,丁香葉子圓圓的,頂著新綠伸展胳臂,丁香花更是憋著一口氣似的一夜之后乍放出來。因為迅速,因為集中,丁香的味道讓人一下子就聞出來了。它們好像很高興、很愿意讓人聞到它的味道,十分努力地張著花瓣。其實有著丁香一樣

味道的女子應該是可人的、歡喜的,沒有那么多憂愁。
夏天,道路兩旁的樹木都生長得十分旺盛,這條街上的人們都愛惜樹木,所有的樹木都會得到大家的照顧,人們會從四合院中接出清水來澆樹,告訴孩子不要爬樹。
盛夏時分,這條干凈、安靜的街便從兩側(cè)的樹木頂端連在了一起。哪怕是最熱的正午,街上也全是陰涼,門前的狗懶懶地靠在樹樁旁,阿婆坐在樹影下的藤椅上,小貓臥在阿婆的腿上。有些嬰兒因暑熱不愿待在家里,奶奶或媽媽便坐在樹下,輕輕為躺在竹木做的嬰兒床上的嬰兒搖著蒲扇。
公共水管處,幾個女人拿著木盆鐵桶投洗著幾件衣服,水流清澈。若是渴極了,一歪頭,用嘴對著水龍頭“咕咚咕咚”喝幾口涼水,沁人心脾地滋潤。
孩子們在夏天可勁地玩兒,玩泥巴、抓羊拐、跳皮筋、打沙包、彈玻璃球。在街口一個拐彎處有一個高高的斜坡,那是孩子們的樂土,從坡的頂端一口氣跑下來,風呼呼在耳邊響,裙子襯衣鼓滿了氣,塑料涼鞋“吧嗒吧嗒”拍著。小伙伴的尖叫聲、笑聲、打鬧聲響徹耳邊。
那樣的時光好似永遠不夠。多少年后想起那坡上的“風馳電掣”,總有一股涼意撲面而來。
玩著玩著,天就要黑了,孩子們知道快到回家的時候了,都在拼命地撒歡。
我抬頭看著天空,那時的天空是一種非常純粹的深藍,已有星星在空中閃爍,但天空還沒有完全黑下去。這種太陽已落下、余暉將盡時出現(xiàn)的藍,讓我感到天空好深邃又好溫暖,好像要墜到一個巨大的、藍色的懷抱里。我會怔怔地仰視天空很長時間。
這時耳邊突然響起母親的呼喚:
“小——青——子,回——家——吃——飯——了——”
母親的聲音悠長悅耳,沒有嗔怪孩子晚歸的語氣,反而像是在安心愉快地唱歌。因為母親知道,女兒就在街口,就在她目力所及、掌力所控的范圍,女兒開心地玩耍,母親也在高興呢。
整整一個夏天,我總愛看黃昏過后的深藍的天空,我總聽到母親讓歸家的呼喚。就這樣,夏天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