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平筆下的《紅樓夢》

孔存玉

摘 要：《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偉大而復雜的作品，也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和高度藝術性的作品，其中的人物各自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這一龐大的角色形象體系譜寫了不朽的經典，為文學這一領域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王立平所創(chuàng)的《紅樓夢》聲樂套曲以書中經典的人物形象的內心情感為創(chuàng)作出發(fā)點，以原著中出現(xiàn)過的判詞、詩詞為歌詞，在電視劇87版《紅樓夢》插曲的基礎上，整理收錄了其中十三首曲子作為套曲問世。每首曲子風格各有不同卻又蘊含著普遍的內在聯(lián)系，闡述了音樂人眼中的紅樓故事。以聲樂套曲中的《葬花吟》為例，分析作曲家王立平的紅樓情結。

關鍵詞：《紅樓夢》；王立平；配樂；《葬花吟》；中國古詩詞歌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高峰，因小說中明確的因果關系、明顯的神話韻味和高深的文學水平，被眾多讀者公認為四大名著之首。自《紅樓夢》問世以來，關于其劇情、人物的討論和二次創(chuàng)作就從未停止過，以它為藍本改編創(chuàng)作的小說、電視劇乃至戲曲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最為經典的，也是最受大眾歡迎和喜愛的要數(shù)1987年由王扶林執(zhí)導，周雷、劉耕路等編劇以及眾多紅學家參與制作的電視版本。從配樂上講，音樂家王立平共創(chuàng)作了十三首聲樂套曲以及多首用于不同場景而定的民族管弦樂插曲，并根據劇情的需要對前者進行變調或重新創(chuàng)作。曲作者王立平嘔心瀝血，創(chuàng)作周期長達四年，演唱者陳力字字含情，各首歌曲你中有我，相互滲透，為經典直觀的影視畫面填補了音樂的空白。

一、《紅樓夢》聲樂套曲簡介

《紅樓夢》聲樂套曲包含《引子》《序曲》《紫菱洲歌》《紅豆曲》《好了歌》《秋窗風雨夕》《晴雯歌》《聰明累》《題帕三絕》《枉凝眉》《葬花吟》《嘆香菱》《分骨肉》共十三首歌曲，其中《枉凝眉》是套曲的中心，更被王立平選為整部電視劇的主題歌。作品與現(xiàn)代民樂創(chuàng)作的西洋化、復雜化、復調化截然相反，用最傳統(tǒng)的手法和最質樸的情感來呈現(xiàn)這部不朽名著的古樸與清新，曾于1995年入選二十世紀華人音樂經典?！都t樓夢》聲樂套曲滿腔惆悵，無限感慨，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替作者吶喊，替書中人物哭訴，不免使聽眾如癡如醉，一起沉浸在這出“徹頭徹尾之悲劇”中。

十三首歌曲以原著中主要人物的判詞、故事情節(jié)中出現(xiàn)過的詩詞或曲詞為歌詞譜曲編創(chuàng)而來，其中《題帕三絕》《秋窗風雨夕》《葬花吟》對應黛玉；《紫菱洲歌》《聰明累》《分骨肉》對應迎春、王熙鳳、探春；《晴雯歌》《嘆香菱》對應心比天高的晴雯和身世坎坷如浮萍的甄英蓮；《紅豆曲》歌詞選自書中第二十八回寶玉與馮紫英、薛蟠、蔣玉菡等人以“女兒悲”為主題行酒令的原詞，描繪寶黛二人的愛情悲劇?！都t豆曲》在電視劇中共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一次是賈寶玉與眾人聚飲之時，第二次是賈府沒落之時?！逗昧烁琛穭t是小說中跛足道人于世間行走時哼唱的一首小曲，由作曲家王立平親自打板演唱，既唱出了荒涼頹敗的傾覆之感，又唱出了局外人看淡世間萬物的超塵與灑脫?！缎蚯泛汀兑印肪霈F(xiàn)在電視劇開篇，引用了《枉凝眉》的曲調，營造出一種曠然的意境，奠定了整部作品的悲傷基調。

王立平在創(chuàng)作《紅樓夢》聲樂套曲時與原著文本緊密相連，大膽運用民族樂器與西洋管弦樂器結合的體裁，在保留民族五聲調式的同時又加入了“4、7”兩個偏音，使整首曲子更加細膩且民族特色盡顯?！缎蚯泛汀兑印吩诠δ苌舷嗨疲乔空介_始之前用來渲染氣氛、為樂曲進行補充而存在的，不同的是《序曲》是一種來自西方音樂的體裁，而《引子》是中國傳統(tǒng)音樂中所固有的音樂結構形式。這兩首曲子看似重復，卻各自意有所指，《引子》歌詞化用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時所聽到的《紅樓夢》仙曲十二支中的引子，在電視劇第二集“寶黛釵初會榮慶堂”作為插曲出現(xiàn)，預示了三人情感的糾葛；《序曲》采用升e羽調式，是一段單純的無字歌，是整部《紅樓夢》小說的開端[1]。兩首歌曲各司其職，互為補充，并不沖突冗余。套曲中“引子序曲具備而不見終曲”的特點也很好地同小說有開頭無結尾的特點相對應，體現(xiàn)了王立平創(chuàng)作時有意識地將文學和音樂相結合。

二、作者簡介

王立平，吉林長春人，國家一級作曲家，著名攝影家，中國電影樂團終身藝術指導、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為87版《紅樓夢》創(chuàng)作配樂之前就已經寫出了《牧羊曲》等著名且質量上乘的歌曲。30歲的王立平，出于對《紅樓夢》的熱愛，同時出于經歷過家庭變故后對《紅樓夢》更上一層的感同身受，萌發(fā)了寫一首《紅樓夢》音樂的決心。終于在十年后的一天，聽聞王扶林導演要拍攝電視劇版《紅樓夢》，王立平大膽自薦，憑借對于原著的獨到理解贏得了導演的認可，二人一拍即合。此后，王立平將全部的精力和心血投入《紅樓夢》配樂的創(chuàng)作，一寫便是將近五年嘔心瀝血的煎熬。他翻閱各個版本的小說，揣摩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著墨的濃淡，分析人物的命運情感，從《紅樓夢》的字里行間中挖掘音符，方才造就《晴雯歌》的天真活潑、《紅豆曲》的喜中有悲和《枉凝眉》的一唱三嘆。他曾說自己“一朝入夢，終身不醒”，完全進入《紅樓夢》的精神世界。正是由于對原著文本的沉浸和對民族音樂風格的扎根，方才造就了這懷金悼玉、惆悵感慨的《紅樓夢》聲樂套曲。

三、《葬花吟》詞曲分析

《葬花吟》歌詞選自原著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的結尾黛玉于花冢葬花時有感而發(fā)的詩詞，由王立平譜曲而作。原著中黛玉葬花共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一次在二十三回，寶玉借《西廂記》對黛玉進行一番愛情的表白，此次葬花代表著二人感情的升溫；第二次便是二十七回，一場嚴重的誤會引發(fā)了林黛玉寄人籬下的傷感，她便悲吟《葬花吟》借花喻人，感花傷己。這次葬花是寶黛愛情發(fā)展的一個高潮，也是二人悲劇結局的預兆。

（一）曲式與音樂風格特征分析

《葬花吟》是d羽清樂調式，加入了偏音清角。樂段結構可被劃分為A+A’+B+C+A+C’，前有7小節(jié)的前奏，后有6小節(jié)尾聲，在C段和A段之間還有兩小節(jié)的連接。其中A’是對A段的重復，兩個部分共同構成呈示段，B、C是對比展開段，A、C’兩段為再現(xiàn)部分，因此，整首歌曲可以被理解為帶再現(xiàn)的復三部曲式結構，每兩段構成復三部的一個大單元[2]。A樂段又可被劃分為旋律不同的四個小樂句，A’部分同理；展開部的B、C段采用了與上一部分完全不同的音樂材料，由e、f、g、g’、h、h’六個樂句構成，因C段最后兩個樂句旋律與B段的g樂句一致，故不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在C段這里達到了全曲的第一個高潮，出現(xiàn)了整首曲子的最高音，并持續(xù)保持在一個較高的音域上，也是從此處開始，不再有新的旋律線條加入，開始了再現(xiàn)段。與常規(guī)帶再現(xiàn)的復三部曲式不同的是，《葬花吟》的再現(xiàn)并不是規(guī)整地完全再現(xiàn)呈示部，作曲家在這里加入巧思，選取呈示段的A部完全重復與展開部C部的變化重復共同組成再現(xiàn)，這種手法給人在聽感上有意料之外的驚喜，也體現(xiàn)出作曲家對于西洋主題重復與變形手法使用的純熟。歌曲4小節(jié)為一個樂句，兩兩對稱，每一小段又各有16小節(jié)，除開樂段間加入的節(jié)數(shù)不定的間奏以及前奏和尾聲，各樂段之間對稱工整，樂段內部也形成了方正平衡的整體架構。這種傳統(tǒng)又創(chuàng)新的手法，符合我國古代戲曲、詞曲中常出現(xiàn)的起、承、轉、合的四句式發(fā)展手法，同時作者還在這一傳統(tǒng)音樂中加入了作曲技法變換重復的西方骨架。王立平在這首歌曲中將民族風格的旋律展衍方式與西方理性作曲法的交融做到了極致。

歌曲采用四四拍的節(jié)奏，速度緩而憂郁，從頭至尾調式統(tǒng)一。曲子每一段的結束音都落在羽調式的主音上，使傷感惆悵之感層層遞進，整體旋律的下行，更加重了凄涼與哀傷[3]?！对峄ㄒ鳌吩谘莩绞缴吓c其余十二首歌曲有所不同，采用了兩個對比，一是男聲合唱與女聲合唱的對比，二是混聲合唱與女聲獨唱的對比。男聲齊唱、女聲齊唱、女聲獨唱、混聲齊唱等多種演唱方式都在這首歌曲中得到充分運用，這種交替演唱的形式在促進情緒發(fā)展、曲式遞進的同時，又增強了歌曲的層次感。情緒在一次次變換演唱的過程中積累到了高潮，悲憤情緒被宣泄至頂點，兩次對上天的“質問”，情感一次比一次濃烈。此時此刻，曹雪芹與王立平達到了靈魂的共鳴，借黛玉之口，質問控訴這個不公的世俗。

作曲家在創(chuàng)作紅樓音樂的四年半里，僅一首《葬花吟》就占去一年零九個月的時間，即便最后選定《枉凝眉》為主題歌，也無法忽視此曲中所蘊藏的對封建社會的批判指摘，這不僅是一首傷春感時的閨怨歌，還是擲地有聲的痛訴，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感慨。

（二）歌詞賞析

《葬花吟》出現(xiàn)在書中第二十七回寶黛的一次冷戰(zhàn)后，是一首古體詩。王立平節(jié)選其中詩句作為歌曲的歌詞，多數(shù)詩句為七言絕句，不規(guī)整的兩句詩“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和“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前者被舍棄，后者被選為歌曲高潮的第一句，這種不規(guī)則感也恰恰增強了曲子的韻律感和適唱性。曹雪芹在書中的很多地方都展示了優(yōu)秀的詩歌寫作能力，這首詞亦然，體裁上效仿了初唐的歌行體，采用隱喻、雙關、比喻等多種修辭手法寫成，作曲家在為其配樂時完全保留詩詞且以其為創(chuàng)作出發(fā)點的行為也體現(xiàn)出他對原作者的贊賞。

首句“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以疑問開篇，通過落花景象引出人生感慨。花瓣飄零再多也無法將天空遮滿，此處作者運用了夸張手法，隱晦地控訴十二金釵，乃至世間女子命運的困厄艱辛，她們的痛苦才是凋落的、無人憐惜的“花朵”。聯(lián)想黛玉之后的遭遇，《葬花吟》實是她為自己親手寫下的祭詩。第二句為景物描寫，蛛絲在飄向春榭，柳絮沾滿門簾，暮春時分，各物都已完成使命，一片衰敗之景。此句之后，作曲家對原詩進行刪減，直至六句之后方采用，同時由女聲合唱轉為女聲獨唱。第三句中的“風刀霜劍嚴相逼”最能體現(xiàn)出林黛玉此時心境，也是她對寄人籬下生活的最真實感受。第四句又回到了對花的憐惜，明媚的春光，鮮艷的花朵，能保留幾時，一朝失去蹤跡便再也難尋覓。五六句可放在一起賞析，難找尋的花愁煞了“我”這個葬花的人，倚著花鋤默默拋灑淚珠，淚珠濺在空枝上仿佛是斑斑血痕。林黛玉終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傷，對著殘紅流起眼淚。第六句結束后，王立平同樣選擇刪減一部分詩句，因此錯過了一些意象。如此長的原詞注定無法完整作為電視劇插曲出現(xiàn)，作曲家對詩句的節(jié)選已做了相當大程度的考量。第七句為高潮之前的最后一句，黛玉自比鳥兒，希望生出雙翼與這花兒飛向天地的盡頭，與下文對應，順理成章引出對天的質問。第八句的句式發(fā)生變化，由七言詩變?yōu)槿遄值陌搜裕芍暗年愂鼍渥優(yōu)橐蓡柧?，近乎吶喊地質詢即便是到了天地盡頭，哪里有埋葬香花的魂丘？為了渲染此處的悲壯氣氛，王立平不僅持續(xù)用全曲最高音供歌者宣泄，還在伴奏處加入了幾處重重的悶鼓，這鼓似是敲到了人們心上，替曹公筆下的人物出了口悶氣。不是垂首自憐，而是昂首問天，這與曹雪芹所推崇的屈原《天問》中的思想有著同樣的情感意味。重復一遍后，又回到了之前的音調與格律上，仿佛這一轟然質問已帶走了黛玉所有氣力，由抒懷改為訴說，如果注定要走向這個結局，那便讓花潔凈生來、潔凈死去。短暫對命運抗爭的失敗并沒有使林黛玉心灰意冷，反倒凸顯出這一柔弱女子不愿被污染的傲骨。尾段兩句依舊傷懷，借花喻人，除在結尾處重復“花落人亡兩不知”外，沒再作其他改動。

與《晴雯歌》的叛逆靈巧不同，這首歌的底色就是悲愴而濃烈的，落花、死亡、杜鵑、埋葬等一連串悲觀意象烘托了凄切悲涼的消極基調?！扒閯佑谥?，故形于聲”，凄涼動人的歌唱，表達了林黛玉內心的情感活動，聽眾聞之，也引發(fā)了“慟倒山坡之上”而“心碎斷腸”的強烈情感體驗[4]。

四、結語

《紅樓夢》聲樂套曲自1987年隨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橫空出世后，便引發(fā)一眾探討，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是幾代人心中難以逾越的經典，至今傳唱不休。王立平曾用最累、最苦、最難、最過癮四個“最”來形容創(chuàng)作《紅樓夢》音樂時的感受，如今的人們在閱讀或觀看相關情節(jié)時耳邊也總不可避免地響起這不似凡音的鈞天廣樂?！都t樓夢》的成功成就了王立平，某種程度上講，王立平也成就了《紅樓夢》。

參考文獻：

[1]郝丹丹.《紅樓夢聲樂套曲》之序曲與引子的音樂學分析[J].黃河之聲，2023（6）：72-75，80.

[2]李剛.王立平《葬花吟》解析[J].音樂創(chuàng)作，2017（5）：93-95.

[3]柳榕.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87版）插曲演唱之探究[D].銀川：北方民族大學，2022.

[4]杜穎穎.淺談王立平筆下的《紅樓夢》音樂風格：以《葬花吟》為例[J].當代音樂，2017（18）：80-83.

作者單位：

遼寧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