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干親與拜把子

柳士同

認干親與拜把子，這大概是頗具中國特色的兩種行為；因為中國歷來就是一個以家族為中心的宗法社會，血緣和姻親乃是位居第一的人際關(guān)系。中國人平時即使見了陌生人，也往往根據(jù)對方的年齡以親緣相稱，或大哥大姐，或大叔大姨，很少如西方人那樣，不論年齡大小，一律稱呼先生小姐(或女士、夫人)。為什么?因為在國人看來，以血緣關(guān)系稱呼顯得更親近唄。

這樣，當人們出于某種功利需要的時候，就產(chǎn)生了“認干親”和“拜把子”這兩種外國人很難理解的行為?！案捎H”，指的是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或婚姻關(guān)系而結(jié)成的親戚；“把子”，指的則是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而結(jié)成的兄弟(其實也是一種干親)，并美其名曰“金蘭”。也就是說“拜把子”的文雅稱呼是“義結(jié)金蘭”，其出處為《周易·系辭》：“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笨梢娖湓催h流長了。這種“結(jié)義文化”不僅源遠流長，在漫長的歷史中，還為我們留下無數(shù)“佳話”，諸如劉、關(guān)、張的“桃園三結(jié)義”等。幾個男人，也許才認識不到一個時辰，便“一見如故”，于是就“叩頭換帖”“歃血盟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边@種做法實在令人難以理解，尤其是西方人，在他們看來，幾個互不相干的男人，怎么就成了“兄弟”?甚至親密到形影不離，同榻而眠，豈不是在搞“同性戀”嗎?倒是在中國長大的美國作家賽珍珠女士，頗得個中況味；她在把《水滸傳》翻譯成英文時，便心領(lǐng)神會地將書名命為《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

中國的社會形態(tài)是傳統(tǒng)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從來就沒有過成熟的城邦制度和市民社會，從來就沒有過平等與自由，個人權(quán)利自然也就從來得不到伸張和保障。這樣，人們一旦離開自己的家庭和家族，又如何在社會上立足呢?或者說，如何在江湖上混出個“人樣”來呢?首選便是投靠名門、依附權(quán)貴，拜一個有權(quán)有勢有背景的人當“干爹”是再好不過的了。這干爹的年齡不一定非得比自己大多少，關(guān)鍵是看能否給自己提供庇護和提攜。像明朝的魏忠賢，傳宗接代的那個玩意兒早就沒有了，可干兒子卻有的是。因此，千百年來，往往是官越大親戚就越多，八桿子打不著的，也要千方百計地靠上去。直到如今，這種認干爹干媽的風(fēng)氣，依舊經(jīng)久不衰，而且花樣翻新。不是有許多官員和款爺特別喜歡認干女兒嗎?只不過，這“干女兒”是很容易成為“情婦”和“二奶”的，而且是“情婦”和“二奶”最好的遮羞布。

倘若找不到這樣有錢有勢的人當干爹怎么辦呢?那你要想在江湖上立足，甚至想成就一番事業(yè)，就得找情意相投的人拜把子了。當年，蔣介石初到上海，為了在這十里洋場站穩(wěn)腳跟，不就是首先找黃金榮叩頭換帖的嗎?說實話，“情意相投”是假，相互利用才是真。因為無論干爹干媽也好，結(jié)拜兄弟也好，對于一貫講究實用與功利的國人來說，都是可供開發(fā)和利用的資源。認干親也好，拜把子也好，看似蒙著一層溫情脈脈的“情義”面紗，實質(zhì)上更多的卻是與政治需要和經(jīng)濟利害息息相關(guān)，因此，自古以來，人們才紛紛地認干親拜把子，以求得左右逢源，多多受益。比如“桃園結(jié)義”的三位“兄弟”，都想在漢末的亂世中撈點兒什么，但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三個人互相幫襯互相扶持，成功的幾率就會成倍地增長。劉備是“皇叔”，皇室背景可是難得的政治資源；關(guān)羽呢，武藝超群，且又忠心不貳；張飛則不僅英勇善戰(zhàn)，還頗有田產(chǎn)。這些不都是可資開發(fā)和利用的嗎?于是，三人一拍即合，留下一段千年的“佳話”。梁山好漢就更不用說了，宋江處心積慮為自己所做的“及時雨”包裝，最能吸引天下有點想法的游民，而宋江對所有可資利用的好漢，無不以兄弟待之。只要能為他所用，甚至可以不擇手段。所謂“逼上梁山”，像林沖那樣真正被官府“逼”上去的，其實并不很多；更多的倒是讓宋江給“逼”上去的(如盧俊義、秦明等人)。也許正是由于《三國》與《水滸》在中國社會的廣泛流傳，以致直到今天拜把子之風(fēng)依舊風(fēng)靡，從官場到民間都不乏其人。所謂“義結(jié)金蘭”的“義”，乃是凝聚把兄弟們之間的一個關(guān)鍵所在。國人一向有著“忠義崇拜”的情結(jié)，而這一情結(jié)又最容易被人利用，前面所講的劉備和宋江即是此類典型。中國社會歷來還盛行各種“幫會”，這些幫會(包括頗為當今某些武俠小說家所贊譽的“丐幫”)大多是些流氓、暴力團伙或者迷信組織(其中不乏邪教)，它們往往都是以這種拜把子的形式來聚結(jié)力量和實施掌控的。如今的一些黑社會勢力也都無不仿效以往，把“義氣”擺在第一位，有些黑勢力的頭巨甚至還跟當?shù)氐哪承┕賳T稱兄道弟。當游民演變成暴民時，拜把子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個必不可少的程序，其危害性也就可想而知。說起來，既是結(jié)義兄弟，難道不該講“義氣”?為了這個“義”，他們可以不惜拋家舍口，所謂“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為了把兄弟而拋棄甚至殺死自己結(jié)發(fā)妻子的故事并不鮮見。劉、關(guān)、張起事時，劉備就毫不猶豫地命關(guān)、張二人回家將自己的妻兒殺掉。由此可見，在這所謂的義氣之中，是根本就沒有一個什么是非善惡的標準的。況且，中國社會歷來就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即使是結(jié)義兄弟，無論是非曲直善惡對錯，也一切都得聽大哥的，“老大”的權(quán)威任何時候都不可動搖。這樣，游離于法治之外，“義氣”就很容易演化成沆瀣一氣!

正是由于這種所謂的“義氣”，既沒有正確的是非標準，又沒有公正的法治制約，所以在把子之間，唯大哥的馬首是瞻。宋江要接受朝廷的招安，弟兄們反對也沒用，無一例外地跟著大哥一起去當朝廷的奴才和鷹犬。為了替關(guān)羽報仇，劉備和張飛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義”，盡可輕率而莽撞地伐吳，結(jié)果只能是加深民眾的苦難，同時也加速了蜀國的滅亡。而從另一方面來看，倘若干親或把子之間一旦發(fā)生了利益的沖突，那就對不起了，相互之間什么卑鄙下流的事都干得出來。說實話，就連嫡親的父子、兄弟之間，因利害關(guān)系而鬩墻、反目、背叛、出賣者都屢見不鮮，何況“干”的呢?可見，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倘若僅靠一種虛擬的“血緣”去維系，那實際上是很靠不住的。

認干親與拜把子，原本就是封建禮教與宗法制度的產(chǎn)物，對于我們今天所要建設(shè)的民主與法治的公民社會來說，可以說是格格不入；不僅起不到絲毫的促進作用，還會帶來這樣或那樣的負面效應(yīng)。竊以為，還是將其摒棄為好。

責任編輯畢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