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刀

許仙

“師父，山下婆婆圓寂了！”

老和尚聞聲，緩緩折過身，目光如潭水透過梅花窗，望見大雄寶殿前的太陽雨。小和尚身上淋滿光水，邊跑邊喊：“師父，婆婆寅時沒了，鄉(xiāng)親請您去做法事。”

老和尚凝神，思緒陷入無邊冥想。

小和尚急了：“師父平日里幫婆婆擔水劈柴，鋤地種菜，讓我送菜送飯，她沒了您就……”

“明德，為師跟你講過婆婆的前塵嗎？”

“沒有?！?/p>

“噢——婆婆年輕時是半山村最好看的，偏偏嫁了個莽夫，一身蠻力，砍柴倒勤快，卻天天喝得爛醉，婆婆勸他兩句，就招來一頓暴打，但她逆來順受慣了。崇光祖師出山云游，看守寺院的小和尚見她遍體鱗傷，想點化冥頑不靈的丈夫，跟她下山，結(jié)果出大事了。”

“師父，出啥大事呀？”

“兩人爭吵時，失手打死了一個?！?/p>

“誰呀？”

“你說呢？”

“師父，那時候還沒我?！毙『蜕形?。

老和尚嘆息道：“是夜，莽夫把小和尚的尸體背上山，打算連寺院一起燒了。第一次放火，沒著。第二次，還是沒著。第三次……天曉得是他心虛還是柴草濕，他放聲大哭，癱倒在佛前。天亮后，他埋了尸體，收拾了柴草，打掃了寺院，替小和尚守著寺院，天天煎熬著那顆木魚般的心，只等大師云游歸山，聽候發(fā)落。

“大師回來，他跪倒在前，把自己所犯的罪孽和盤托出。大師說，你是失手殺人，又謝罪三載，老衲原諒施主，請速速下山，安分度日去吧。莽夫乞求崇光祖師收他為徒。大師點頭，為他剃度受戒，法號念慈。”

“呀！這不是師父您的法號嗎？”小和尚大驚。

“明德，為師再跟你講講崇光祖師吧。當年崇光祖師云游至此地，見半山氣度非凡，就在懸崖上鑿穴修道，不知山外歲月。半山村有位屠夫，妻子產(chǎn)下一女后離世，父女相依為命。屠夫有一把又窄又薄的屠刀，兩掌長短，鋒利無比，宰頭牛只需半聲了斷。因為刀快，牲畜剛喊出口，一聲還沒有喊完就往生了，死得利索，少有痛苦。女兒初長成，出落得花容月貌，屠夫就上山拜見祖師，一心想放下屠刀，求女兒后生的福祉。

“他把屠刀放到祖師跟前。祖師右手撿起屠刀，放到左掌上，一掂，言太輕，又放回地上。屠夫好生納悶，說從他手上殺過的牲畜，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刀上沾滿鮮血，還不夠重嗎。祖師嘆息著說，施主請回吧。他撿起屠刀下山，行到半山腰，瞧見一女子披頭散發(fā)，衣著凌亂，赤腳奔向斷臂崖，忽然不見了。他拐到斷臂崖上，往下張望，趴在亂石上的女子像他的女兒，急忙下崖。他抱女兒回家，村人圍上來說今天只有三個商人路過村子，歇過腳。屠夫拔腿就去追。

“同一天，屠夫第二次上山求見祖師，把屠刀遞向祖師，問：‘這回夠重了吧？

“祖師還是搖頭，說太輕。

“‘請大師明示。

“祖師說：‘施主今天放下兇器，日后必定重拾起屠刀，老衲說太輕，是屠刀的殺氣尚未泯滅，還沒有重到你徹底放下的地步，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屠夫搖頭，一臉絕望。他一氣之下殺了那三人，又放火燒家，現(xiàn)已走投無路，索性下山自首。行到半夜，靠崖而眠，再睜開眼，八雙眼睛盯著他。對方說他殺了人，官府正在到處捉拿他，不如落草為寇和他們一起干。屠夫說他正要去官府呢，撣撣屁股就走。

“官府圍山，把強盜一個不漏地抓走了。第二天中午，屠夫趕到臨安府，京城里萬人空巷，人人都擁去法場看砍頭，他隨人流又來到法場，一看，這不就是救他的那八個強盜嗎？

“從此，京城不得安寧，達官貴人家里屢屢被盜，見其容者皆成刀下鬼。最為轟動的是臨安府被他來了個一門清，府中一個活口都沒留，金銀財寶盜竊一空。知府愁得焦頭爛額，紹興師爺獻上一計，從獄中提了個死囚，對外聲稱擒獲了兇手，不日就地正法。消息傳開后，全城一片歡呼。

“當晚，屠夫潛入紹興師爺府中，突然吼聲大作，火光沖天，屠夫方知中計，于是從后院狗洞鉆出，連夜?jié)摶匕肷?，找到崇光祖師。祖師接過屠刀，說夠了。

“‘請大師明示。

“祖師一指天際。

“‘一輪明月。

“‘白天你能看到嗎？

“屠夫頓悟，跪倒在地。

“老衲給剃度，祖師給他受戒，他自己換上了袈裟，坐入洞穴，面壁修性。

“不日，消息傳來，說屠夫在官府燒山圍剿中，自殺身亡。屠夫失聲痛哭?！?/p>

“師父，屠夫不是自殺身亡了嗎？怎么又哭了？”

“屠夫從京城盜來的金銀財寶，就倒在了懸崖前的黑虎潭邊上，事情平息之后，屠夫傾其余年，在懸崖洞穴前建造了這座崇光寺，這才有了這座寺和我們。”老和尚起身道，“明德，我們下山吧。”

“師父，那把刀呢？”

“刀還在世上?！崩虾蜕袚沃谟陚?，一雙空洞的眼睛，裝滿了世上最多的愛，低頭對小和尚道，“度人吧?！?/p>

選自《小說月刊》

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