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艾公子
很多年以后,敦誠還是會想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除夕,北京城里萬家燈火,戶戶飯菜生香、語笑歡騰。敦誠卻等來了一個叫人痛哭的噩耗:曹雪芹病逝,只留下幾束殘稿,和一部未盡的《紅樓夢》。
曹雪芹生在江南,就在那有著“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曹府。
曹雪芹的曾祖母孫氏,是康熙幼時的奶媽;而曾祖父曹璽,則是內廷二等侍衛(wèi),后來被康熙派往江南擔任江寧織造。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任康熙的御前侍衛(wèi),后來也做了江寧織造。
康熙先后6次下江南,有5次住在曹寅家里。每次僅飲食一項,曹寅供奉御宴動輒百桌以上。后來,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假借小說人物之口說,曹寅5次接駕,“把銀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
不過康熙南巡盛事,曹雪芹僅能從老嬤嬤的嘴里聽來只言片語了。因為等到他降生時,曹家早已過了全盛期,開始走向下坡路。長期的皇家接待任務,使得曹家造成了巨大的財政虧空。沒等虧空補齊,康熙五十一年(1712)秋,曹寅就病故了。兩年后,曹寅的獨子曹也不幸去世??滴跷迨哪辏?715)三月,曹過繼的弟弟曹頫接任江寧織造時,曹颙在江寧的妻子馬氏身孕已有七月,這便是曹雪芹。
曹雪芹單名一個“”字,典出《詩經》“既既足,生我百谷”。很明顯,曹家希望這個孩子,將來能繼續(xù)“”得皇家恩德,光宗耀祖。但曹家長輩沒想到的是,這個孩子并沒有走上汲取功名的“陽光大道”,而是選擇了為時人所輕視和不齒的“小道”——寫小說。
曹家文化底蘊深厚,對曹雪芹影響深遠。曹寅曾主持整理刊刻了《全唐詩》,是清初著名詩人?!都t樓夢》中感人至深的黛玉葬花情節(jié),正源自曹寅的葬花詩:“勾吳春色自藞苴,多少清霜點鬢華。省識女郎全疋袖,百年孤冢葬桃花?!薄皦︻^馬上紛無數,望去新紅第幾家。前日故巢來燕子,同時春雨葬梅花。”
叔父曹更是曹雪芹學習的榜樣,他好古嗜學,能詩文,懂戲曲,在江南也享有盛譽。就這樣,曹雪芹幼年度過了一段錦衣玉食、富貴風流的生活。
不過,禍變很快在雍正登極之后發(fā)生。曹寅的大舅子蘇州織造李煦,被發(fā)現曾于康熙五十二年買了5個蘇州女子送給皇八子胤。胤是雍正奪位中的死對頭,李煦因此被流放東北,曹受到連累,也慘遭革職、抄家。
此次抄家給曹雪芹幼小的心靈烙上了深刻的烙印。幸運的是,雍正沒有把曹家置之死地,留了一點“浩蕩天恩”。于是,13歲的曹雪芹跟隨家人,帶著驚恐、彷徨,離開生活了將近60年的金陵,踏上北返之路。
雍正七年(1729),江寧織造隋赫德“見曹寅之妻孀婦無力,不能度日”,于是上書請旨將京城崇文門外蒜市口的幾間房屋以及6個家仆給了曹家。
雍正駕崩,乾隆皇帝上臺,給曹家?guī)砹诵碌南M?。曾祖父曹璽被追加了封誥,叔父曹也重新起用。也就是說,一應罪行,都已成為過去式。后來,曹雪芹也在宮里謀著了一份差事,并結識了一些朋友,其中最重要的要數敦敏、敦誠兄弟二人。
曹雪芹的才華風度,深深吸引了敦氏兄弟?;适液笕嗽H鹪涊d過曹雪芹的樣子:“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游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睆倪@有限的史料中,我們知道曹雪芹是一個嬉笑怒罵、意氣風生之人,不同流俗,風趣幽默。
像曹寅一樣,曹雪芹不僅詩才驚艷,而且文武雙全。在朋友的詩文記載里,曹雪芹工詩善畫,既會舞劍,又善操琴,“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
不過,這個逐漸復蘇的家族,并沒能維持多久,又經歷了一場變故,最終徹底破敗。十數年間,曹雪芹從小康人家墜入困頓,感受著人生的冷暖百味,最艱難的時刻,還曾淪落到住在某王府的馬廄里。
乾隆十六年(1751),曹雪芹來到西山黃葉村。在那里,他經歷了更艱苦的生計磨折,但也更集中精神進行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t樓夢》的創(chuàng)作大概是從乾隆八年(1743)開始,此后,曹雪芹“在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5次”,整整10年都在不斷地寫作、豐富和提高。對此,曹雪芹本人是這樣講的: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癡情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民間傳聞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時,沒有錢買紙,就把舊年的黃歷拆開,把書頁反過來折上,訂成本子,字就寫在黃歷的背面。
寫作過程中,親友們多來借閱文稿,由于他們在閱讀過程中多生發(fā)感慨,并用朱筆在稿子上隨手寫下不少文字。于是,《紅樓夢》成了一部寫滿批語的怪書。其中,在文稿上留下批語和署名最多的是兩個人:脂硯齋和畸笏叟。
曹雪芹在西山的日子過得平淡而充實。在那里,他還結識了教書匠張宜泉,兩人把酒言歡,作詩論畫。
江寧人于書度,打仗歸來傷了腿,住在北京以賣畫為生。賣畫的薄錢難以維持一家生計,于書度來拜訪曹雪芹,向曹雪芹說起自己的苦境,又提起京城中有個貴公子想買風箏,一出手就是幾十金,可惜自己不會這門手藝。出人意料的是,曹雪芹早年間不知從哪學來了做風箏的手藝,于是幫于書度做了幾個風箏。沒想到,風箏大受城中貴公子的喜愛,竟解了于書度一時之難。后來,曹雪芹把自己所知的風箏扎糊技術編訂成冊,定名為《南鷂北鳶考工志》,為的是讓有殘疾者也可以憑技藝養(yǎng)活自己。
轉眼,時間來到乾隆二十八年(1763),住在北京西郊的曹雪芹收到了一封書信,信上是一首小詩:
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
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
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
好友敦誠即將迎來30歲的生日,他和兄弟敦敏熱情邀請曹雪芹三月初一小聚。然而,兄弟倆并沒有如愿等來曹雪芹的赴約,因為他的獨子病了,不久夭亡。而曹雪芹在悲痛交加中也病倒了,死于這一年的除夕。
曹雪芹死后,脂硯齋悲痛萬分,屢次在批語中感傷悼念:“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他昔日的好友相繼寫下悲傷的挽詩:“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故人欲有生芻吊,何處招魂賦楚蘅?”“謝草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
曹雪芹曾在書中自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倘若他能知道后世人對《紅樓夢》的癡迷,大概會感慨浮生一念,紅樓如夢吧。
說夢癡人//摘自最愛歷史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