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
屈原愛國忠君,滿腹救國良策,卻遭小人謠諑,遭楚王貶謫,郁郁不得志,作《離騷》,“遭沉濁而污穢兮,獨郁結其誰語?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煢煢而至曙”,最后投江而死。從他的詩歌分析,從史料的零星記載看,從他最終自殺而死這一事實判斷,屈原很可能罹患重度抑郁癥。若當時心理醫(yī)學發(fā)達,他是不是應該去看心理醫(yī)生?
屈原的確抑郁,但他的抑郁與他的整個心性和人生聯(lián)系在一起,與楚國的存亡聯(lián)系在一起。假如屈原的抑郁和絕望都是因為自己個人的事,我們一定會把它們視作心理問題。不管去甲腎上腺素高低,屈原的所作所為,他寫下的詩歌,都表明他心智健全,比我們這些凡庸之眾更加健全。屈原好好的,他不需要心理治療,無須服用抗抑郁藥。
同情、愛、悲觀,通常不是心理機制意義上的心理現(xiàn)象,而是心性現(xiàn)象。即使醫(yī)學測量都表明屈原罹患重度抑郁癥,在心理學意義上判斷乃至談論屈原是否為抑郁癥患者,于我們理解屈原仍然沒什么意義。
說屈原本來好好的,并不是要否認郁郁寡歡、抑郁、悲觀、絕望,這些是“負面的心理狀態(tài)”。我們都希望自己高高興興的,希望自己的親朋快樂、開朗、長壽,若有誰動了自殺的念頭,我們會竭力勸阻和防止。然而,抑郁還是快樂,通常不是可以脫離開整體生活來考慮的。
這還不是說,屈原的抑郁是他寫出《離騷》的代價。我們應該也的確會盡可能保護自己健康,但有時候我們明知有損健康也不回頭。職業(yè)運動有損健康,高強度寫作有損健康,統(tǒng)計表明,任美國總統(tǒng)要冒減壽的風險,但這些不是疾病意義上的不健康。這些是一種代價。我們知道這些代價,當事人更了解這些,但姚明還是去當職業(yè)運動員,巴爾扎克還是去埋頭寫作,奧巴馬還是去競選美國總統(tǒng)。他們準備為自己投身于其中的事業(yè)付出代價。
不過,在屈原這一例中,代價這個視角仍比較邊緣。在保證總統(tǒng)的工作品質的前提下,總統(tǒng)的親友和下屬會努力減少總統(tǒng)的健康風險。
但我們該怎么設想減少屈原的抑郁和絕望而同時不改變屈原之為屈原?屈原的抑郁和絕望與他的正面品質和成就內在地不可分割。服用抗抑郁藥將毀掉屈原。
WhoCare//摘自《何為良好生活:行之于途而應于心》,上海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