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多
胡鑫宇,男,2007年7月生,生前系江西省上饒市鉛山縣致遠中學高一學生。2022年10月14日傍晚,胡鑫宇從校園失聯(lián)。2023年1月28日,鉛山縣公安局接到群眾電話報警稱,在河口鎮(zhèn)金雞山區(qū)域樹林中發(fā)現(xiàn)一具縊吊尸體。1月29日,公安機關經(jīng)對死者生物檢材進行DNA檢驗,確定死者系胡鑫宇。2月2日上午10時,胡鑫宇事件新聞發(fā)布會召開,認定胡鑫宇系自縊死亡。
從發(fā)現(xiàn)胡鑫宇失蹤,到遺體發(fā)現(xiàn),直至調(diào)查結果公布,這名15歲高中少年都受到關切。這種關切,既有良善網(wǎng)友對一個普通個體生命的悲憫,也有對真相追尋的愿望。真相呈現(xiàn)、理性回歸之后,關注青少年群體心理健康,如何讓胡鑫宇的悲劇不再出現(xiàn),更值得我們思考。
“胡鑫宇系自縊死亡”,結論越是簡單,反而越是殘酷——因為抑郁、無助而導致的自殺,是青少年心理問題被忽視后的一起“日常性”悲劇。
警方表示,胡鑫宇生前錄制的兩段音頻清晰表達了自殺意愿。而早在胡鑫宇失蹤前半個月,他曾向母親多次通話哭訴,表示不想讀書、想要回家。
然而過去幾個月里,胡鑫宇生前表現(xiàn)出的抑郁情緒卻未被母親重點提及,也從未成為輿論的主要焦點。對于歷經(jīng)抑郁癥的青少年而言,他們的求救聲不一定能得到外界足夠的重視;相反,“矯情”“脆弱”“無病呻吟”是他們常常接收到的反饋。
由此可見,缺乏對抑郁癥的基本認知和預警,才是這起悲劇帶給我們的最大警示。
胡鑫宇有過幾次微弱的呼救,但都沒有得到足夠的回應。
2022年9月27日,胡鑫宇曾給母親打過3次電話,共計43分54秒,母親回憶,兒子在電話中向自己哭訴不想讀書了、想回家;10月5日,胡鑫宇又與母親通話3次,共39分47秒,但母親未透露通話內(nèi)容。
我們無法知曉胡鑫宇在電話中到底向母親傾訴了什么,但可以確定的是,無論是胡鑫宇失蹤前還是失蹤后,他所表現(xiàn)出的“反?!毙袨槎紱]有引發(fā)家庭、學校的注意。
2022年9月,胡鑫宇入讀致遠中學。上高中的第一個月里,一切都令他感到陌生。
我們能從胡鑫宇的筆記本中找到他情緒的端倪。他寫下:“吐了,新環(huán)境真難適應?!薄叭绻沂裁磿r候頹廢了,就想一下去留問題?!彼矊懗隽松眢w不適的感受:“睡眠有問題”、早醒、“害怕影響別人”。
無論是筆記本中出現(xiàn)的輕生、厭世傾向,還是一系列軀體表現(xiàn)——睡眠障礙、精力不足、記憶困難,都有抑郁癥的癥狀。
新聞發(fā)布會也提及了胡鑫宇生前的精神狀態(tài),他曾對同學說“我是否存在,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我們壓力大,活著沒意思,是不是約著去跳樓”等。據(jù)報道,胡鑫宇的班主任形容他性格孤僻,“沒人跟他玩得來”。
胡鑫宇的外婆,也接收到了“反常”信號。由于胡鑫宇的母親在省外打工,父親在鎮(zhèn)上做工,長久以來,胡鑫宇都是與外婆一起生活,當時的他“懂事”“聽話”。但胡鑫宇升入高中以后,外婆發(fā)現(xiàn)他開始和大人頂嘴,吃飯要自己的“專屬碗筷”,常常顯得“心情不好”。
只是,這一系列的表現(xiàn),并未得到外界的及時回應。
胡鑫宇失蹤的三個多月里,他的家人有過各式各樣的猜想,但唯獨沒有想到是孩子的情緒出現(xiàn)了問題。
在媒體的報道里,我們可以窺見在胡鑫宇所在的鉛山縣城,大人們對青少年心理健康的態(tài)度——胡鑫宇失蹤后,一位受訪的母親在服裝廠的車間里評論此事:“現(xiàn)在的小孩心理承受能力差,這點學習壓力都受不了,將來步入社會了,有困難的時候怎么去面對?”
青少年精神科主治醫(yī)師張樺曾經(jīng)表示:“青少年抑郁癥癥狀容易被家長看作青春期叛逆,但是,通常只有孩子的精神癥狀影響到學習成績了,家長才會發(fā)現(xiàn)和重視,帶到醫(yī)院來看醫(yī)生?!?/p>
尤其在高中這樣一個學業(yè)緊張的特殊時期,胡鑫宇的厭學、沮喪更容易被看作青春期的“逆反”和“逃避”。
其實,對心理問題的忽視,不僅發(fā)生在鉛山縣城,在中國的大部分家庭,“抑郁癥”都是一個讓家長難以啟齒的概念。
對抑郁癥的認知差異,首先是一個“代際問題”。對于成長于物質(zhì)匱乏年代的父母,他們大多難以理解在物質(zhì)生活豐厚的當下,年輕人為何會感到“不快樂”“不滿足”。一種常常發(fā)生于父母與孩子之間的對話是:“我們給了你這么好的生活,你為何還不快樂,不感恩?”
在很多父母眼中,孩子的抑郁癥甚至是一種對自己“養(yǎng)育付出”的否定,所以,當孩子表現(xiàn)出抑郁癥狀時,一些父母會感到“不可思議”“勃然大怒”。
但事實是,人的精神發(fā)展與經(jīng)濟發(fā)展并不呈正相關性。抑郁癥的成因復雜,也遠非“照顧不當”可以解釋。
父母們對抑郁癥的普遍誤解、忽視,恰恰是整個社會觀念的映射。因為在一個強調(diào)堅毅、自強的競爭型社會,抑郁癥意味著效率低下、意志力薄弱,是“弱者”的代名詞;在一些父母眼中,抑郁癥更是“懶惰”“不愛學習”的借口。
如果忽略了胡鑫宇特殊的“留守兒童”身份,大眾對這起悲劇的討論將喪失意義。
大量的研究發(fā)現(xiàn),留守兒童的抑郁得分顯著高于非留守兒童。其中,“親情的疏離”是導致留守兒童心理健康出現(xiàn)問題的一大原因。
警方稱:“經(jīng)心理專家分析,胡鑫宇性格內(nèi)向溫和、孤獨,在意他人看法”“情感支持缺失,缺少情緒宣泄渠道”。
由于父母常年在外務工,留守兒童與養(yǎng)育者之間常常會形成一種“不安全依戀”。缺少父母的情感支持,留守兒童往往會更敏感、自卑、缺乏自信,應對外界壓力的方式也更為消極。
胡鑫宇敏感地察覺了自己的孤立無援,所以在社交媒體上留言:“我試著銷聲匿跡,原來真的無人問津”,青春期逐漸形成的“自我”,沒有得到外界的接納。
除此之外,父母的經(jīng)濟地位也會給留守兒童帶來心理上的負面影響。研究表明,留守兒童更容易出現(xiàn)內(nèi)疚、自責的心理,“好好學習”“考上好學校”幾乎是小鎮(zhèn)青年們唯一的出路。
從青少年的心理發(fā)展來看,父母無疑是為孩子提供情感支持、工具性支持的直接負責人,而缺乏父母支持,則是青少年罹患抑郁癥的高風險因素。
但我們不能因此冷漠地指責胡鑫宇父母的“疏忽”。對于常年在外務工的父母,與孩子分離是一個社會結構下“身不由己”的選擇;再加之文化水平的局限,父母很難理解“抑郁癥”究竟為何物。
其實,在胡鑫宇這樣的留守少年群體中,更需要的是家庭外的“社會性支持”。研究表明,“低社會支持將增加個體的抑郁易感性”。其中,社會支持涵蓋外界提供給個體的各種“資源”,包括來自同伴、學校、社會機構的支持。
遺憾的是,從媒體的報道中,我們看到胡鑫宇入讀高中后,心理健康在學習成績面前似乎“不值一提”。在胡鑫宇失蹤之前,學校、年級、班級、家庭的“四級預警網(wǎng)絡”并未建立完善。
作為普通人,僅僅呼吁父母關注兒童心理健康是遠遠不夠的,我們也應該警惕“父母是孩子的第一責任人”這樣的指責。一個年輕生命的隕落,并非只是家庭內(nèi)部的悲劇,也是全社會的責任。如何讓胡鑫宇的悲劇不再出現(xiàn)?需要我們傾注更多理性的目光,也需要更多社會的力量。
(摘自“新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魏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