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去辦事情,剛到車棚推出電動車,忽然發(fā)現(xiàn)忘拿一本書了,只好再返回去。剛到家門口,門是敞開的,我記得走時明明關(guān)上了。
進去后,見父親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問他:“門怎么是開的?”父親回:“你媽見你回來了,就把門打開了?!?/p>
我往書房走,一邊找書,一邊想:“母親怎么會知道我要上來呢?莫非她站在陽臺上看著我?”拿到書后,穿過客廳,跟父親說:“我走了?!备赣H說好。本來也想跟母親打一聲招呼的,沒見到她,只好作罷。
再次騎上電動車,往小區(qū)門口去,到拐彎處,忽然心頭一動,停下車,抬頭往我所住的樓層望去。樓層太高,看不到人,唯有一只手在揮動。
我知道那是母親的手。也就是說,她一直站在陽臺上目送我離去。而如果我沒有意識到,將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等在那里。那一刻,心頭暖暖又一酸。
說實話,我寧愿母親跟父親一樣坐在那里看電視就好。這只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出行,晚上我還會回來。
母親的揮別,讓這一切變得異樣了,就像是每一次的離開都意味深長。我不能有任何的意外,一定要好好地回家。
因為母親始終等在那里。晚上看演出或者朋友聚會也不要太晚,因為我沒到家,母親就會睡不著覺,電話也會打過來。這些對我來說,是非常陌生的。
這些年來,我習(xí)慣了一個人生活。從自己的家里離開,再歸來,不會有人等我。推開門,每一個房間都如同我離開時那般干凈,當(dāng)然還有冷清。
不過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也喜歡這樣的生活。
而父母親的到來,不只是房里多了兩個人,也多了一份牽絆。
我忽然想起早上穿襪子,發(fā)現(xiàn)腳趾頭頂破的地方都給補上了,毫無疑問是母親補的。本來這些破襪子我都要扔掉的,但母親洗干凈補好,一雙雙都細心地疊好了放在抽屜里。
還有我經(jīng)常鍛煉的塑膠墊子,污漬她也都一一刷掉,晾曬干,再鋪在地上。我時常也會打掃,但那些看不到的死角,母親都拿著笤帚和抹布弄得如同明鏡一般無塵。
這些她從未跟我說過,都是默默地做了,而我發(fā)現(xiàn)后,心頭總是忍不住一顫。我算是一個比較能照顧自己的人,需要母親做的事情并不多。
但母親有的是耐心,只要露出一點破綻,她都能敏銳地捕捉到,并趕緊去彌補。我猜那一刻她是欣喜的,因為終于能為孩子做一點事情。
家里也開始一點點滿起來。比如,沙發(fā)上堆著疊好的衣服,收納柜塞了很多過去我會扔掉的紙盒,飯桌上擱著我不會去吃的辣醬……
這里那里,不再是我一個人時盡力要維持的“空”,不可避免地朝著母親營造的“實”而去。
是的,母親嫌我家太素淡了,總是忍不住要這里添一點,那里增一些,否則就是沒人氣兒,坐在里面空得慌。這是我和母親不一樣的地方。
我習(xí)慣了舍棄,用不上的扔掉,夠用的就不堆積。而母親總要留著,剩飯剩菜倒了多浪費要留著,去年的掛歷不要扔也許未來需要包東西呢,收到的快遞盒子攢著還可以裝垃圾……如此家里東西越來越多,也就離我獨居時的模樣越來越遠了。
我必須承認內(nèi)心有時也會煩躁。比如,陰雨天,母親把洗衣機剛洗好的衣服拿出來晾曬,我從書房出來見到后,大聲說:“不用拿出來!洗衣機有烘干功能。你這樣曬著,一兩天也干不了!”母親回:“何必浪費電,吹兩天就干了。”我說:“沒必要省這個錢,衣服烘干了就可以穿了?!?/p>
又比如,前一個房主留下太多椅子,我嫌放在客廳里太擁擠,便搬了兩把到陽臺,母親又擦干凈搬了進來,我忍不住抱怨:“用不上,放在這里很礙事?!蹦赣H說:“多好的椅子啊,放在外面風(fēng)吹日曬的,很快就會壞掉。”
諸如此類的小小爭執(zhí),發(fā)生過幾回,我常常是說著說著,心生懊惱:我何必跟母親爭這些呢?她要晾曬就晾曬好了,要搬進來就搬好了,為什么非要她按照我的來呢?再往深處想,母親這樣是“溫柔的侵犯”,她只是按照她過去的生活方式來行事而已,而我要學(xué)會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隨著相處的時間越久,我也就越不介意母親無聲的改變。我知道母親和父親終究是要回去的,在我這里,他們是客人,是不可能完全自如松弛地生活的。反過來,我每一年回老家待幾天,不也是客人嗎?我住的房間平日都堆著雜物,唯有回來的那段時間母親鋪上床,一切也都是將就的,畢竟她知道我很快就會離開。
那時候,母親不知道我在遠方的生活是什么樣的?,F(xiàn)在,老家反而成了他們的遠方。
尤其是母親,晚上有時候給她玩得好的嬸娘打電話,問家里下雨了沒有,問田里的莊稼長得如何了,問農(nóng)場還招不招小工了……
嬸娘讓她在我這里多住一段時間,母親說:“曉得慶兒過得好就行咯,我在這里也做不了什么!每天在這里吃了玩,玩了吃,給他增加負擔(dān)!”我在旁邊插話說:“沒有的事兒!”那邊嬸娘也笑,“你不要想七想八的,安心享受就好咯?!?/p>
母親嘆了一口氣,“他不容易哩!又要還房貸,又要養(yǎng)我們兩個老家伙,又天天要跑來跑去的。
他只是不跟俺說,我曉得他的辛苦?!?/p>
如何跟母親解釋,其實這些在我看來,都不辛苦呢?這一切都是我選擇的,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沒有辦法說清的。母親的心疼,不會消除。
事情辦完,已經(jīng)是黃昏了。騎車進小區(qū),再次抬頭看我家陽臺,沒有人等在那里,這讓我松了一口氣。
回到家中,母親正在做飯。我把背包放下,抬眼見餐邊柜和書架上的花瓶,都插上了桂花枝。母親把菜端出來,見我問起,便說:“平日見你喜歡買花,其實綠葉子也不錯。”我仔細看看,竟是不錯的。
父親在旁邊說:“你不是有幾個花瓶是空的嗎?下午出門散步,你媽特意走到剪樹枝的地方挑了好久,說你肯定會喜歡。”
我點頭笑說:“的確好看啊。你怎么曉得我喜歡?”母親揮了一下手,“你是我兒,我當(dāng)然曉得。”說著,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胳膊,“洗手,吃飯?!?/p>
(曉曉竹摘自“鄧安慶”微信公眾號,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