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外二篇）

在路燈下永遠無法與星空對話，那么熟悉的面孔突然變得那么陌生。不，不是突然，記憶中應該有好幾個年頭了，我根本無法看到原來那個燦爛的存在著諸多一閃一閃的嚆矢的星空。

這個結(jié)論在我心中實際早就存在著，只是我一直沒有說出口，或者我沒有說給別人聽，我一直在找尋我不能準確知道的原因。那原本浩繁璀璨的星空此刻稀稀疏疏，顯得零落，像羚羊掛角，找不到痕跡。我的仰望幾乎每次都是一臉的無奈與悵惘，今天仍然是找了半天我才不清不楚地找到北斗。這個不清不楚之所以能在這樣一個時間段呈現(xiàn)給我及我們這個小城中居住的人，是因為今天是農(nóng)歷初六，一彎新月掛在西天欲沉未沉之際，月亮的西去讓北斗找到了自己的光，同時也讓我找到了北斗。小時候，父親背給我聽的那副對聯(lián)：“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四方攘攘乾坤?！蔽揖褪峭ㄟ^這副對聯(lián)知道天空中除北斗之外居然還有南斗這個星座。此刻，忽然就只記得它了，上聯(lián)已然被時間漂洗得相當干凈，也許我是被路燈照得看不清記憶里的片段了。實際上路燈甚至差點也讓我記憶中幸存的下聯(lián)在四方攘攘乾坤中散失。

這些城市的路燈是不是一直在漂洗？甚至就包括小城本身也在進行著這種手術。我沒有想到，路燈的照耀居然幾乎是洗劫式的，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掃而空。當然，這種空是一種逼上梁山，一種肆無忌憚地把別人的隱私強制性呈現(xiàn)出來的感覺。眼前這個幾年前或幽靜或朦朧或閃著微微螢火的山村野地，被我腳下這個雙向四車道的馬路一箭穿心，然后揚長而去，比昨天電視新聞中播報的那個酒駕之人逃逸得還要快。我不知道我是應該欣喜若狂還是應該不勝唏噓。車爾尼雪夫斯基曾寫下過這樣的句子：“歷史的道路不是涅瓦大街上的人行道，它完全是在田野中前進的，有時穿過塵埃，有時穿過泥濘，有時橫渡沼澤，有時行徑叢林。”我家鄉(xiāng)的道路也是在田野山岡中前進的，有時甚至是從荊棘、河汊中穿過，有時它會將我們的鞋與褲腿打濕，那里的野薔薇時不時會將我們的手指劃破、劃出血。按照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這個觀點，我腳下的這條雙向四車道就肯定不是歷史的道路了。

那它會是一條什么道路呢？“要致富，先修路”像一條真理，讓城市鄉(xiāng)村到處都寬寬敞敞，明亮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昂首挺立著，好像剛跟誰吵了一架，臉紅紅的，忿忿不平。但那些山雞野兔的路呢？那些蛇蟲螞蟻的路呢？我想，一定是一退再退，一逃再逃，逃到了某個它們認為安全的地方去了，但肯定逃不遠，因為它們的后方或者說遠方也是路，也會有路燈照耀著。這些路和路燈似乎總能適時斬斷它們逃亡的路線——我認為這是一種逃亡。

路燈一旦安裝，城市似乎就往前邁進了好幾步，這在所有正在發(fā)展和已經(jīng)發(fā)展得差不多的城市周邊都是一樣的。鄉(xiāng)村、田野、山岡、丘陵，甚至野花、野草，立即就明白：自己應該后退了，當然，不后退時也會被強制執(zhí)行。這些年，我所在的小城發(fā)展得很快，東征西拆，南挖北建，整個城市幾乎是在千瘡百孔中前進。那些建筑群在因挖地三尺而升起的塵土中聳立起來，小城的整個天空被一塊一塊切割，然后被一縷一縷的燈光“逼視”，一些廣告牌的燈光甚至能氣沖斗牛，直指蒼穹。這多少有些讓我匪夷所思：浩繁的星空，千百年來讓人類一直仰望著的星空，其光亮難道遠不足以與照射距離不過千米的一縷人工燈光抗衡？比它們還要脆弱嗎？

我知道，這道題目誰來解都會出錯，人類的仰望為何不能用燈光或者說經(jīng)不起燈光照射？這些人類親手制造出來的燈光中到底隱藏了什么秘密？十多年前我曾寫下過一首《仰望星空》的詩：“時間在空間中走動/在空間中抓住我們這些獵物/不知名的星星透射暗淡的光/那么居高臨下，不可撫摸……”星星一直居高臨下，即便暗淡也不可撫摸。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千百年來人類對星空的仰望，才有了畢達哥拉斯，才有了泰勒斯，也才有了黑格爾對泰勒斯說的那句名言：“只有那些永遠躺在坑里從不仰望高空的人，才不會掉進坑里。”但我沒想到現(xiàn)在的星星不再能居高臨下了，居高臨下的仿佛是人類自身，道路寬敞得不可能再有人如泰勒斯掉進坑里——據(jù)此，我在想一定有許多現(xiàn)代人如黑格爾所言永遠躺在坑里——也不再“不可撫摸”，而是不可見了——一旦試圖與城市的燈光接近，它便隱而不見，這不能用捉迷藏來形容，而是淡出，是遁走，是有意回避，似乎在不屑一顧。

我想到了幾年前看到的一個詞：光污染。

我萬萬沒有想到象征著人類文明的光居然也成為一種污染之源！這在20世紀70至80年代或者更早些時候是不可想象的。

那時的鄉(xiāng)村一旦進入夜晚便幾乎是一片漆黑，行路之人借著星光與月光趕路，沒有星光與月光時會提著一盞馬燈，影子與燈一前一后相互晃動。一條狗叫起來，會引起整個村莊的狗甚至是鄰村的狗都會跟著叫上一大陣，有些蜀犬吠日的味道，直到主人喝叫一聲“畜生”才肯停下來。在我記憶中，每到冬天一家人會圍坐在一盞煤油燈下，有的人家是煤油鱉，比如我家。像鱉一樣的鼓子裝著煤油架放在用竹子扎成的燈架上，火通過一根細細的燈芯草燃燒并由此發(fā)出光來。燈芯草白白的，軟軟的，像現(xiàn)在的過橋米線。那時鄉(xiāng)村專門有雞毛換燈草的貨郎客，所以我常說那時的鄉(xiāng)村幾乎沒有污染，因為貨郎客好像什么都收購：雞毛換盞草，頭毛換針，雞肫皮牙膏皮兌燦豆（一種孩子吃的糖）。我不知道南宋詩人趙秀師《約客》中寫的“閑敲棋子落燈花”與我家鄉(xiāng)的那種煤油燈落下的燈花是否相似，但有一則謎語對煤油燈的燈花進行了很形象的刻畫：“棗子核長，棗子核大（音dai），一屋張不到（意為裝不下），張到門外。”也有講究一點的人家，用的是罩子燈，罩子顧名思義就是有一個橢圓形的玻璃罩罩在燈座的上面，這不僅防風，而且火光通過這個燈罩罩壁的反復折射后，比煤油鱉亮堂多了。

我記得真切，那時父親就著一盞煤油鱉抽著黃煙，不像現(xiàn)在有打火機。鄉(xiāng)村通電后曾就此事傳出一則笑話，鄰村的一個煙鬼子就著燈泡吸了一夜煙，硬是沒吸著，第二天他發(fā)牢騷：那么亮的電火（燈）為什么就吸不著煙呢？搞得整個村寨的村民都對著他捧腹大笑。

小姐姐會在這個“棗子核”下面的另一旁納鞋底。現(xiàn)在的人可能不清楚納鞋底是個什么活兒。我能回憶起那細麻繩從用再也不能穿的破衣服制成的鞋底中抽過的聲音，絲絲的、悶悶的，還有些脆脆的，反正很入耳。母親在一旁紡線——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五筆字輸入法沒有“紡線”這個詞，估計沒人用這個詞了。有幾個鄰居喜歡吃過晚飯后到我家來坐，泉伢、雪羊、我二叔是?？汀Ｑ┭蛳矚g掉著坐，就是屁股不在板凳上，而是大腿根部落在上面;二叔喜歡坐在木梯子的橫檔上面，也是掉著的，似乎這樣坐，重心前移，終日勞作的腰部、背部就有了個暫時歇息的依靠;泉伢一般都是站著，他們喜歡聽我父親講故事。那時候我好像在讀小學，也沒什么家庭作業(yè)，就在一旁聽著父親講楊家將、薛仁貴、岳飛……讓我記憶最深的并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每次當他們起身回家睡覺時，走出門仰望星空的畫面。父親也會跟出去看一下，說七姑星到正當頂了，意思時間比較晚。家鄉(xiāng)傳說七姑星就是玉帝老兒的那七個女兒，我到現(xiàn)在也沒摸清七姑星是個什么星座。有時他們會說月亮起山老高了。那時又沒有鐘表，村民們僅憑觀看月亮就能知道大概的時間：十七扎一支筆（意思是古歷十七，太陽下山后，月亮只扎一支筆的功夫就出來了）;十八殺一只鴨;十九殺一條狗;二十時辰月起二更;二十一二里，月亮半夜起;二十三四頭，月起高山好用?！?/p>

這些樸素的仰望比樸素的村民們還要樸素，他們對星空的凝望像一種滴水穿石的滲透，并且自成體系，自有邏輯，我到現(xiàn)在仍然是被震懾著的?！霸铝磷撸乙沧?，我到望江去打酒?！蓖俏壹亦l(xiāng)縣城所在地，從這則童謠中就知道幼小的我們對縣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同時也知道那時買酒是從酒缸中打，而不是像現(xiàn)在來一瓶或來一箱。我曾因為這則童謠與堂兄泉伢爭吵過，我說那個月亮明明是跟著我走，怎么會也跟著你走呢？不可能！堂弟水根也會準時出來，于是各執(zhí)一詞，各自的月亮各自帶回了家，甚至就把它帶出了童年。

這些對星空的仰望，基本上發(fā)生在午夜時分，也只有在午夜時分才會有對星空的仰望。我們的童年也就因此有了許多從星星中漏下來的光的照耀，甚至不只是我們，而是整個人類。人類一直在仰望中前行，在仰望中抵達那不可抵達之處，那些漏下來的光會幫著人類折射，從而在那漆黑的夜晚辨別一切，并“把酒問青天”！

我沒想到我們的青春被剝離后，供我們仰望的星空也隨著我們的青春一起被剝離了。它會不會在什么地方等著我們？我曾就此事專門去過老家，老家的村子現(xiàn)在都一字長蛇陣地排在了路邊，因而也像街道，并因此早就安上了路燈，站在村莊仰望星空與站在我現(xiàn)在身處的小城的馬路上仰望星空已沒有什么不同了。

是人類自己將這扇門關上了嗎？

這個感覺很強烈。如果是這樣，那我看到的北斗就是從這道門的縫隙中逃逸出來的。此刻路上已覺寒意了，如我一樣在此時散步的人已很少，小城畢竟不是大城，雙向四車道的水泥路只剩下不時揚長而去的稀疏的車輛。

一只黃鼠狼在不遠處突然橫穿到馬路上，我沒看到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但我想肯定是的，與我一起散步的妻子說肯定有些。那只黃鼠狼突然回了一下頭，我一跺腳，想與它開個玩笑，但它即刻躥進了路邊的草叢中。黃鼠狼躥進草叢時，蟈蟈們不叫了。九月十月的天氣，仍有蟈蟈在展示它最后的歌喉。

黃鼠狼與我們是死敵，與蟈蟈也是死敵嗎？

細? 碎

鄉(xiāng)村是細碎的。細碎得像眼前田野里一叢一叢的野菊花，屠家田、陳家灣、洪家咀、火燒老屋……是不是上帝隨心所欲的一個又一個布局？狗尾巴草、山毛櫸甚至蒲公英，只要你隨便吹一下就能將它吹上天，吹送好幾里遠，那么不占空間也不占時間地隨風搖曳。舉目望去，整個鄉(xiāng)野都極富穿透力，給人一種慵懶而恬淡的感覺。

田溝里的水也在細碎地流，沒有了春日里的激動、夏日里的奔涌，類似于在水溝里的一種無意識的表達。有些許青苔在水溝里晃蕩，在一個一個似原地不動又似款步前行的小螺螄的上面，像一個又一個隱隱約約的存在。有看似剛剛誕生的小魚苗在其中映照。即便顯示出歡快，我也仍能從中品味出它們是漠然的，在漠然地歡快，沒有目的。漠然其實也是從容、泰然的一部分。我們這些都市人能真正像這些小魚苗一樣從容、泰然嗎？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也許沒有目的就是太初最本真的東西。它真實而坦然地面對這個標簽一樣充滿著目的的繁華而鬧騰的世界。

我此刻也是一個本真的存在，剝?nèi)チ藥资甑母∑?，露出幾十年前的光溜溜而又灰不溜秋的自己。像這條我正在走著的田埂上的小徑，雖被小草們半遮半掩著，但仍灰白，仍一覽無余。草們已有些枯黃，自然地臥躺在小徑旁邊，向著小徑的顏色安靜地靠近。這樣的靠近是一種美，美到不爭不搶，美到節(jié)制而自然脫落。我突然想起唐朝張喬在《題鄭侍御藍田別業(yè)》中的兩句詩：“小徑通商嶺，高窗見杜陵。”想來張喬所見小徑也如我所在的小徑一般一覽無余。但這里的小徑自然不能通“商嶺”，它只能直奔村莊，直奔我們的童年。“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那輕輕撲打流螢的小扇也是那樣細碎，與流螢一樣細碎，細碎得讓杜牧難忘。

從杜牧的角度看，時間的確在這里有了漶漫的感覺。這條小徑似乎原封不動地環(huán)繞著這個村莊。即使是它上面的那條小水溝，似乎也是幾十年前，我離開時就存在著的模樣。這些流螢也一直在我們之間隱隱約約、飛來飛去地縈繞，撲打流螢的小姑娘、小伙子似乎仍然在說笑著、打罵著，這些畫面揮之不去。

布羅茨基說：“歷史的殘片你見得越多，盯得越久，你就越難進入歷史?！边@些流螢，這條小徑，這些細碎的無論什么時候也未曾改變過的狗尾巴草、山毛櫸、蒲公英，無疑都是鄉(xiāng)村的碎片。此刻，它們充滿著誘惑，是誘惑我們將其修復為一個整體然后進入？但我既無法進入，也覺得無此必要。這些碎片應該就是大自然賦予我們的一種秩序。春榮冬枯，四季更迭，一切都在約束中前行，又在約束中釋放。比如這些小徑上的野花野草長了一會兒，就會止步不前，它們很得體地不是枯而是自己讓自己脫落下去，它們似乎知道不能遮蓋得過于夸張而密實，得允許人們在夜間看清且順利地通過這條世代川流不息的通道。

靜止地前行——我想到了這樣一句話。在這里的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是如此，上帝給了他一個空間，一個能適度伸展手腳的空間，他就會也只能在這個空間里出沒，可以打呵欠，可以荷鋤，可以奔走不息。適度就是一切。甚至也不是適度，而是遵守。甚至也不是遵守，而是一種細碎的、不緊不慢的、向上同時又向下的、從容的呈現(xiàn)。

我喜歡這種從容的呈現(xiàn)，沒有“亂云飛渡”的英雄氣概，而是像遠處村莊里一間又一間安靜的房屋、房屋墻壁上的窗戶、房屋上方一塊一塊的亮瓦。那些窗戶永遠五十公分見方。那些亮瓦永遠在灰色的屋頂或呈“品”字形，或等號一般，甚或呈“|”形。

小時候就是從這個五十公分見方的窗戶上看外面的世界，從“品”字形、等號形甚或“|”形的亮瓦上觀看天空和雨水從天空中落下的模樣?，F(xiàn)在我才知道，從那些五十公分見方的窗戶上看到的世界也是那么精彩、那么百看不厭，讓我們的童年既細碎又端正、簡單。我記憶里的童年是從村旁小水溝里抓泥鰍開始的，然后就是用蜘蛛網(wǎng)捕獲知了，到了夜間我們就會三五成群地撲打流螢，再長大一點的時候就是筢柴、拾糞、割豬草了。我的確無法知道那些“品”字形、等號形、甚或 “|”形的亮瓦到底包含了多少意味深長的鄉(xiāng)村歷史文化積淀，從那些亮瓦上到底流走了多少雨水與雪水，它是向著誰劃上等號，又是向著誰呈現(xiàn)它的“品”形，那么簡單而合理。我知道，它肯定沒有劉禹錫《游玄都觀》時“盡是劉郎走后栽”的憤懣，也沒有劉禹錫《再游玄都觀》時的那種“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的兔葵燕麥式的慨嘆扼腕。

在我的家鄉(xiāng)，甚至在許多人的家鄉(xiāng)，田畈里的世界永遠一覽無余，充滿光澤。那一叢一叢的野菊花、那跨不過的必須繞過去的金櫻子的藤蔓……一切似乎都記錄在稻子的稻穗里，記錄在流螢一閃一閃的微光中，記錄在野花野草們的葉片的脈胳上。它們?nèi)孔晕曳蛛x，自己照顧自己，卻又全部相連、相通。而在遠處的村莊，屋內(nèi)卻截然不同，它雖然有五十公分見方的窗戶，有“品”字形、等號形甚或 ‘|形的亮瓦，與外面只隔薄薄的一層，但它仍是那么昏暗，昏暗地呈現(xiàn)溫暖。這樣昏暗而溫暖的環(huán)境只適合那句“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俚語，而不適合眺望與遐想，似乎在堅持著讓人斷了三心二意的念頭，像是那些農(nóng)人們的根。在陽光之外，暗暗生長的根，總是暗暗地抓住其周邊的泥土，不張望，不逞強，但它們卻在不斷地深入泥土的內(nèi)部，即便有堅硬的巖石阻隔也不改初衷，仍然支撐起整個田野與山岡。

我一直不滿意《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對儒家精髓“格物致知”的解釋，我自己雖從青年找到中年，也仍沒找到一個讓自己滿意的闡釋。天空現(xiàn)在下起了小雨。那么細碎的雨也仍能將我的頭發(fā)和衣服浸染得有些潮濕，甚至不是浸染的，而是濡染。我想這是不是天空在“格物”？格物然后致知，讓我們細細地品嘗。

其實，整個鄉(xiāng)村都在細細地讀。既在讀我們，也為我們所讀。像村頭那座油坊里正在拉著碾子的那頭牛。它的眼睛一直被蒙著，身子圍繞著磨不停地轉(zhuǎn)動，一步一步，喘著很粗的氣。這頭牛是不是也在“格物”？旁邊的師傅不停地用手整理著碾槽里的東西，有時是油菜籽、有時是芝麻。很香很誘人的菜油、芝麻油就是從這一小塊散發(fā)著牛糞味的地方碾出來的。這個師傅是不是也在“格物”？

這飄散的牛糞味在“格物”，它環(huán)繞村莊已有千年時光。

病? 中

當我從病床上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3點。這個時間讓我十分驚訝，甚至難以接受。用眼下流行的說法，時間到哪兒去了？因為我被推進手術室是上午10點。醫(yī)生告訴我，我的手術是個小手術——微創(chuàng)，時間會很短。

短是個什么概念，它需要多長時間？此刻，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我可以肯定，應該不是平常人們所說的人生苦短中的那個“短”，因為人的一生正常情況應該有幾十年吧！從這方面講，“短”似乎就有些“長”了。但不管是長還是短，時間，準確地說是“我的時間”，已被我的醫(yī)生“切除”了。

但我還是不解。被“切除”了的到底是時間還是我？看見我剛從昏迷中醒來就一臉狐疑，大家很是不解，問我在懷疑什么。我說沒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說的是什么，但我感到還是不說為好。

其實，這時我已經(jīng)猜到了：一、我的手術不是一個小手術;二、我從這個世界短暫地消失了，因為麻醉，我的時間發(fā)生了斷裂，像蒸發(fā)掉了一樣，像一篇不怎么樣的文章，有些與下文接不起來的感覺。我知道，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不僅被切除了一塊肉瘤，與它同時被切除的還有一些時間。這些時間對于我來說，大概也與那塊肉瘤一樣難看。但我又想，人生如果真能將那些難看的部分、生了病的部分切除，那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美事。從這方面來推斷，我懷疑我的那塊肉瘤是否真的被切除了，它會不會再次長出來。

但我堅信，我的那個所謂斷裂或蒸發(fā)了的時間仍然在我體內(nèi)，存在于我的整個人生，永遠無法被切除。人生有許多東西是無法切除的，如果硬要切除，那將徹底改變性質(zhì)。

現(xiàn)在我才知道健康的人與生病的人的本質(zhì)區(qū)別。健康的人可以“神游八極”“揮斥方遒”，可以“一覽眾山小”，可以“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但對一個病人而言，這些都不算什么了。病床可以讓他放棄健康時產(chǎn)生的一切耐人尋味的遐想與美麗動人的思考——那些健康時產(chǎn)生的耐人尋味的遐想與美麗動人的思考，像我那被塑封了的照片，雖然看上去有笑臉，但摸上去冰冷，似乎離現(xiàn)實世界相去十萬八千里——當然這也可以反過來說：一切思考和遐想都是健康的、美麗的。

病人的腦子里是被抽空了的，被病魔抽空了。被抽去了正常的思維，只丟放了一個軀殼在那里，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帶著呼吸的軀殼也不過分，且這個軀殼不是想填什么就能填什么。他只有被動的等待，對一切平常感到害怕的事包括死亡均非常坦然。人并非如哲學家叔本華所說：“人與生俱來的恐懼是絕對價值的喪失，人類注定要尋找活著的意義和價值?！?叔本華之所謂“恐懼”應該是指面對死亡的“恐懼”。但我認為，人在病中是既沒有價值感，也沒有恐懼感，更沒有要去尋找活著的意義與價值的想法。我看著頭頂上的液體一點一滴地流入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聯(lián)想，也沒辦法產(chǎn)生出什么聯(lián)想。記不得是誰在一篇散文里描寫這些一點一滴的液體的聲音時說它像美妙的音樂，我當時還信以為真?，F(xiàn)在看來，太不真切，太離譜了。病人面對這些液體的感覺已經(jīng)麻木，它們類似于一個不存在的存在物。

以色列詩人耶胡達·阿米亥曾在他的詩作《疼痛的精確性和歡樂的模糊性》中寫道：“人們是怎樣精確地在醫(yī)院里向大夫描述他們的疼痛。/即便那些還沒有學會讀寫的人也懂得精確：/這種是一跳一跳的痛，這種是/扭傷的痛，這種是咬痛，這種是灼痛還有……”

阿米亥是不是既能精確地認識疼痛又能精確地認識歡樂？從阿米亥的角度來思考，這一點一滴的液體應該就是一點一滴的疼痛，它精確地抵達到了我身體疼痛著的每一個部分。其實我很清楚，這一點一滴的疼痛并非來自于我的指認，而是醫(yī)生，醫(yī)生讓它穿越我的身體的某些部位，然后到達另一些部位。

我那時并沒有疼痛的感覺，有的只是木訥;也不是木訥，而是莫名其妙。我的莫名其妙來自于那一點一滴的液體。生命脆弱到由一滴液體控制，就是我那時的想法。而更為可怕的是我躺在病床上時產(chǎn)生的這些想法居然到現(xiàn)在也無人能辯駁。

我當然更沒有模糊的歡樂。而疼痛，感到疼痛或者說承認并承擔疼痛的應該是我的家人，我就是他們的痛。我后來在一首詩寫道：“人生切除一些多么重要/麻醉一會多么重要?！蔽疫€寫道：“生命多么堅強！/那么細的一根塑管/類似于一根稻草/那么透明/一點一點的白色液體/輕輕一點/就將我從黑暗的井底牽回水面。”生命的確是既脆弱又堅強，堅強到一根塑料管也能引領我們前行。這根塑料管無疑就是人生那彎彎曲曲的羊腸小路，明亮卻又含糊，盡管上面有小坑、小石塊，但它足可以讓我們辨認。

即便是現(xiàn)在，我仍然不清楚阿米亥為什么能那么堅決地指認“痛”，而我不能。比如心靈深處的疼痛，誰能說出它痛在何方、何處？因此它是模糊的，像阿米亥之所謂歡樂一樣，甚至是沒有邊界的。

最近讀到一本書，美國學者凱博文所著《苦痛和疾病的社會根源》。該書囊括了作者在湖南的所見所聞。它為我們打開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窗口，讓我知道，思維模式可以向肉體轉(zhuǎn)化，即思維的疾病可以轉(zhuǎn)化為肉體的痛苦，通過肉體的疼痛來釋放，讓肉體來承擔。他在書中寫道：“個體經(jīng)歷了嚴重的個人和社會問題，卻通過身體這一媒介來解釋、表達、體驗和應對這些問題。個體的損失、所遭受的不公正、經(jīng)歷的失敗、沖突被轉(zhuǎn)化成關于疼痛和身體障礙的話語……身體調(diào)節(jié)著個體的感受、體驗以及對社會生活中問題的解釋。”

凱博文的觀點的確讓我耳目一新。按此推算，我的那次手術包括因手術帶來的疼痛應該來自于我的妻子。

應該是2013年的國慶節(jié)前夕，我妻子從家中兩米多高的陽臺上的樓梯口不慎摔了下來。經(jīng)檢查，她的橈骨鷹嘴呈粉碎性骨折，必須要做手術，且由于摔得太重，必須植入人造橈骨鷹嘴。

我剛出差回家，又是國慶節(jié)，本來打算好好休息一下，感受一下平日里無法感受的輕松。沒想到一下子出這么大的事，我只好迅速回到省城。

而隨著妻子的入院，我不久也隨之住進了醫(yī)院。我住院不是去照顧妻子，而是我自己身體也出了故障，我被檢查出膀胱瘤。經(jīng)網(wǎng)上咨詢，泌尿系統(tǒng)的腫瘤大部分是惡性的。這個結(jié)論把幾乎不懂醫(yī)學知識的我及全家嚇一大跳。那不是一張死亡通知書嗎！我突然感到我被剝奪了生存的權利。

到現(xiàn)在我雖然知道妻子摔下來與她終日勞累有關，符合凱博文的轉(zhuǎn)化。那么我的疾病也是凱博文之所謂轉(zhuǎn)化嗎？但我無法從凱博文的書中找到我肉體與思維互相被轉(zhuǎn)化得那么快的原因。是我思維的易感還是我身體的脆弱？有人說詩人的思維是易感的，同時也是脆弱的。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理解起凱博文的觀點來就容易得多，因為我是一個寫詩的人。但詩人的轉(zhuǎn)化不至于像風云一般無常吧？

凱博文繼續(xù)寫道：“精神疾病首先產(chǎn)生了軀體性不適。”比如失眠、疲勞、焦慮等，這種軀體性不適在我看來實際上是軀體對精神提出的一種“批判”，通過不適表達出來。

我不解的是，這種批判實在是有點太夸張、太過隨意了，有點像圍棋選手在圍棋比賽時下了一步“大隨手”。

我在住院期間，時不時看見我妻子暗暗以淚洗面。奇怪的是，她并沒有產(chǎn)生新的不適。這是不是她的淚水起了作用？她用淚水對她的身體進行了“批判”！這種通過淚水來對身體進行“批判”的方式是不是一種對“疼痛”的稀釋？

人類經(jīng)常用這種方式驅(qū)趕病痛。這種稀釋實際上類似于切除。布諾茨基在他的散文《戰(zhàn)利品》中說道：“太初有肉。”是不是太初也有瘤？我想瘤就是肉。果真這樣，那我就要把我的那句詩改為：人生切除一些多么重要，稀釋一下多么重要！

編輯手記：

鐵栗以浪漫、詩性的語言帶我們回到春天梨花盛放的果園。《閱讀果園》融寫實、想象、聯(lián)想、擬人、引用詩句典故等多種手法于一體，虛實結(jié)合，語言優(yōu)美生動，風格純凈清新。作者分三個視角和時間段對果園展開“閱讀”，通過主體的感受、觀察，充分調(diào)動主體的聽覺、視覺，從聲（水聲、鳥聲、寫字聲、風聲）、光（日光、燈光）、梨花等幾個方面進行描寫，突出梨園不同狀態(tài)下共同的特點：充滿自然純性的靜與美。作者并未簡單地對動植物進行描繪和抒情，而將重點放在對人與自然萬物的互動，呈現(xiàn)在被自然淘洗后最本真、純凈的人性美：“和梨花通了悲歡”的水珍、迷醉于池塘美景的“我”、聽著劉經(jīng)理說創(chuàng)世故事的花牛、在梨園悉心創(chuàng)作的劉經(jīng)理……在這里，人與萬物互相感應，植物、動物與人和諧而平等，自由且充滿靈性。作者與園主劉經(jīng)理一樣，對人際關系疏離、人性冷漠的都市充滿厭倦，在梨園尋找“鄉(xiāng)間的靈韻”，回歸自然，重拾人性的真善美，呼喚“遠去的文化和血脈”。

王曉亮用影子和網(wǎng)對時代更替下的鄉(xiāng)村與外界的關系做出了形象的比喻和思考。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和經(jīng)濟的進步，一些強行侵入鄉(xiāng)村的外來事物，如同覆蓋了大水井的綠植，為鄉(xiāng)村投下一片影子。這些影子覆蓋了那些 “充滿世俗的鄉(xiāng)間物什和關聯(lián)的記憶”以及生活方式甚至人的精神，讓它們消失在時間的長河里，比如因生態(tài)破壞而消失的豺狗、為全家生計冒險放田水的謀生方法、供給全村飲水的大水井……影子不斷被新的影子覆蓋，舊的事物也不斷被新的事物所取代;然而作者也清楚地意識到，這些影子并非都是冰冷無情的，它們里面仍有一些有溫度的影子。 “網(wǎng)”便指我們的出生地，是我們的根和血脈。不管我們出走到何處，無論時代如何更替、影子如何覆蓋，我們都不能忘本，不能迷失自我。丑惡、骯臟總是與希望、新生相生相伴的，盡管有些珍貴的事物消失了，但也會有新的美好的事物出現(xiàn)，我們也會因消失學會回憶美好，學會反思錯誤，學會珍惜當下的幸福，學會向前看……

從金國泉的三篇作品里，可以看出作者是個念舊且善于思考的人。從仰望星空聯(lián)想到城市化過程中“光污染”對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帶來的破壞;從水溝、小徑、流螢、野花、瓦片、油碾子等細碎的事物，聯(lián)想到鄉(xiāng)村的過去和農(nóng)人對一方土地的撐持和堅守;由自己在病中的經(jīng)歷結(jié)合平時的閱讀經(jīng)驗，產(chǎn)生了一系列關于生病和痛苦的思考。他的文章是生活化的，平易近人的，也容易引起讀者的思考和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