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穎
(齊齊哈爾大學 外國語學院,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
卡夫卡的小說具有典型的現代主義特征,他既賡續(xù)了傳統(tǒng)現實主義作家關注現實世界的傳統(tǒng),又在表現形式上不斷地嘗試立異出新,小說揭示現代人的精神結構與生存危機。他的小說具有顯著的雙重性特征,既纏繞著豐富的現實細節(jié),又因想象和變形而帶有明顯的荒誕特征,在充滿悖謬性的敘事中流露出對現實的敏銳洞見和哲性思索。
縱觀卡夫卡文學創(chuàng)作的全貌,我們不得不承認一個奇異的事實,即對時間的淡化與對空間的重視并行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對線性敘事時間的有意懸置,使卡夫卡的小說呈現出顯著的空間特征。具體的物理空間連結著人物的心理空間,象征著廣袤的社會空間中發(fā)生的變遷,以寓言化的方式折射出創(chuàng)作主體對外部世界投射的觀照。
列斐伏爾的“空間轉向”深刻地影響了卡夫卡的空間觀。他擅于通過封閉空間的搭建揭示人物的精神結構,以具體的空間形式寓言化地對人物的心理世界進行寫實。《地洞》中,卡夫卡以“非人”的視角還原了動物挖掘棲身的地洞的經過:“我”為保存食物布設了各式各樣的陷阱,終于將狹小的地洞打造成內部暢通無阻、外部堅不可摧的“堡壘”。但“我”依舊惶惶不可終日地擔憂外界的危機,任何縫隙傳來的響動都能夠引起“我”心靈的抖震,擔憂這地洞中的安謐生活即將因敵人的侵入而走向終結。封閉的空間形態(tài)不僅象征著現代人住宅的空間形態(tài),具有封閉、獨立的空間特征,而且以空間狀態(tài)和秩序描繪現代人的關系的空間分布,表征現代社會中日漸疏冷、自顧的人際關系。《變形記》中的空間敘事也具有顯著的封閉性,動態(tài)地呈現了格里高利·薩姆沙居住空間的變化,反映了主人公自我認知逐步變形的經過[1]。在變形成大甲蟲之前,格里高利的房間帶有顯著的個人特征,桌子上高高堆放的衣料樣品揭示著主人公的職業(yè)屬性。在經過荒誕的變形后,他依舊盡職地履行自己的社會責任與家庭義務,卻沒人再度承認其“人”的身份。當冷漠的家人將他房間內布設的家具撤走時,格里高利卻舒適地感覺這更利于自己的爬行,而后這件居所被改造為臟亂的雜物間,徹底表現了家人對他的放任自流的冷漠態(tài)度。這竟然令他感受到更多的樂趣,體會到了更多的舒適。從“人的居所”到“蟲的巢穴”的轉化,無疑具有高度的象征性。空間屬性的置換暗示主人公人性的逐漸消散。小說以空間形式完成了人物的心理投射,使接受者不得不反思現代工具理性給個體的自我意識帶來的壓抑。
同時,小說中的具體空間也成為卡夫卡透視并反觀外部世界的“窗口”,卡夫卡并不以傳統(tǒng)現實主義的敘事方式對社會生活進行還原化的寫實,而是以空間敘事書寫關于社會歷史的寓言。如《臨街的窗戶》中的空間建構帶有半開放性的特征,主人公認為自己的屋舍必須在臨街的那面敞開一扇窗戶,這樣特殊的空間形態(tài)表征著現代社會中個體對歸屬感和隱私性的雙重追求。“臨街的窗戶”既能夠使主人公通過敞開的窗戶接觸到窗下如流的行人,融入群體并尋得身份的歸屬感,同時又能夠通過閉合拒絕來自外界的窺視,保留屬于自我的空間。窗戶的一敞一合象征著人物心靈的敞開與封閉,使空間形象地表現出個體在處理人際關系時掌握的游刃有余的尺度?!秾徟小分械目臻g規(guī)劃更富有象征性,卡夫卡著意選擇了縱向的物理空間:樓梯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森嚴秩序的具象表征。當希冀踏上通往迪托列里的狹窄樓梯時,隨著體力的消耗,他愈發(fā)感覺到空氣的稀薄,感到頭暈目眩??ǚ蚩ㄖ庖晕锢砜臻g內稀薄的空氣象征最高權力機關對個體施加的無形壓力,又以個體在樓梯空間中的攀爬運動揭示了在社會階級的躍升活動中個體必須付出的艱苦努力。物理空間形態(tài)成為社會秩序的隱喻,傳遞出卡夫卡對人類社會結構的理性觀照,以及將其寓于空間敘事的創(chuàng)作巧思。
對時間存在感的淡化使卡夫卡的空間敘事掙脫了線性時間的桎梏,使其小說文本的解讀不再受到社會學與歷史學實證研究方法的閾限,而具有多種闡釋的可能性。[2]空間的建構形式反映著作家精神世界的復雜溝回,凸顯了其對現代社會中個體精神結構的透辟理解,以及對人類社會架構的整體性反思。
熱奈特的敘事學理論揭示了敘事視角的擇取具有的巨大敘事潛能。內外視角的敞開與遮蔽以及敘事主體的不同,決定了接受者能夠從文本中獲得哪些信息,帶入怎樣的情感態(tài)度及道德立場??梢哉f,敘事的視角表現了作者在文本中最本質的意圖。卡夫卡小說中敘事視角呈現出復雜變化的特質,他善于將各異的敘事視角嵌入不同的敘事內容中,以實現最精彩的敘事效果。
具有限知性的第三人稱敘事視角是卡夫卡小說中最為常見的敘事視角。視角聚焦的主體通常是小說中的主人公,而敘事的聲音卻來自于文本之外的隱含作者。視角的限制形成了對文本信息的有效遮蔽,使接受者不自覺地按照創(chuàng)作主體的敘事意圖進行“有組織的參觀”?!冻潜ぁ繁悴捎昧说谌朔Q敘事,將敘事視角聚焦在主人公K的身上。隨著K乘著夜色來到城堡周圍的小鎮(zhèn)并打算拜訪城堡的官員克拉姆,整體故事便緩緩拉開帷幕。隨著K與客棧老板娘、侍女佩碧以及奧爾嘉等人的相遇,K逐漸從他們的口中得知了各種有關克拉姆的事情。然而,幾個敘述者的話語之間隱含著彼此沖突的成分,他們訴說信息的真?zhèn)?又沒有方法加以鑒別。于是,隨著K從他者的口中所攝取的信息流越多越龐雜,他主觀想象中的克拉姆的形象便越神秘與模糊,似乎籠罩著一層永遠無法揭去的面紗。正是限制性的第三人稱敘事視角對有效信息的遮蔽,才使原本簡明的故事情節(jié)變得疑竇叢生、波瀾起伏。[3]《在法的門前》中的第三人稱敘事視角更具有戲劇性特征,主人公在“法的門前”徘徊不去,卻始終無法進入。守門人為何表示這扇門是在為主人公而敞開?既是為主人公敞開,卻又為何阻止其進入?接受者在對主人公的自我代入中體驗著與其一樣的困惑和迷茫,從而使文本在有限的篇幅中制造出層次豐富的情感體驗。
同時,卡夫卡也著意在小說的敘事中探索各種“非人”的視角,以殊異的敘事主體制造奇異化的美學效果,同時以視角帶來的立場轉變引導接受者觀覽現實的不同側面?!兑环轂槟晨茖W院的報告》中,卡夫卡以混入人類社會的猴子的視角展開敘事:“我”為了逃避淪為試驗品的命運而喬裝改扮,不斷模仿人類的行為習慣與形貌特征,以混入人類社會的形式,變相地獲得夢寐以求的自由。在實現蛻化的過程中,“我”身上的動物習性不斷地與逐漸形成的人性相抵觸,令“我”既嘲弄人類社會的丑陋行徑,又在所難免地受到人類社會各種新奇事物的吸引。動物視角對現實社會的介入提供了新的觀照現實的角度,令接受者得以透過新的視野重新反觀他們熟稔的日常生活并獲得新的體驗,同時也對人類與動物之間的關系、人性的終極本質有了更深的理解?!蹲冃斡洝返臄⑹乱暯且簿哂酗@著的特殊性,文本對格里高利的逆向蛻化過程的講述交織著內外雙重聚焦的敘事視角。小說以格里高利的內聚焦敘事視角為主,講述了其變?yōu)榧紫x后的個體經歷,細致地鋪墊了其變形之后家庭關系的微妙變化,以及其自我認知在斷裂中重塑的艱難過程,使接受者透過其內聚焦視角的敞開體味到主人公漸漸淪為異類的孤獨感。同時,卡夫卡有著意以外聚焦視角下的講述推進情節(jié)的發(fā)展,描繪格里高利實現蛻化的整個過程,使小說的外部結構更為明晰,有力地實現了對內聚焦視角下心理敘事的支撐[4]。
視角的復雜變換使卡夫卡的小說具有多元的美學特質。無論是通過敘事視角操縱文本的信息以制造敘事的波瀾,還是通過引入特殊的敘事視角為接受者制造陌生化的美學體驗,都能夠使我們看到卡夫卡作為敘事者具有的出眾的文學才賦,以及其對小說敘事形式的實驗和創(chuàng)新。
卡夫卡的小說敘事始終具有濃郁的矛盾特征,它作為一種深層的思維方式存在于卡夫卡的小說建構中,使文本充滿了沖突的美學張力。悖謬藝術的密集呈像,使卡夫卡的小說富于矛盾的魅力,形成了“迷宮式”的審美體驗。
卡夫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儼然深諳“二律背反”原則的魅力。他擅于通過情節(jié)的突變與陡轉建構背反關系,從而在前后對照的矛盾性中形成獨特的張力。如《變形記》中變身為巨大甲蟲的格里高利·薩姆沙,不斷地尋求家人的寬容與善待,執(zhí)著地尋找重歸人身的方法。他的人性卻愈發(fā)難以抵御甲蟲的動物本性的召喚,最終困居在甲蟲的外殼中悲慘地死去。主人公的主體愿望與現實遭際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無聲地指控現代社會對人性的異化?!对V訟》中約瑟夫·K為了擺脫莫須有的罪名不斷地奔走求告,在案件的眉目逐漸厘清并有了洗脫罪名的希望時,卻束手接受了法官的審判。小說的結尾與開頭構成不協(xié)調的反差,情節(jié)的陡然轉折引起了接受者驚異的審美感受?!娥囸I的藝術家》中藝術家所表演的行為藝術充滿悖論性的特征,藝術家竭盡氣力地忍饑耐渴是為了“獲得適合口胃的食物”,然而他越展示自己的真誠與用力,便越疏遠自己與觀眾間的距離。這種行為與結果的背反具有濃郁的荒謬性,引發(fā)接受者不自覺的同情。
《城堡》無疑是卡夫卡的作品中最具有悖謬意味的文本。小說的對話體的敘事策略顛覆了傳統(tǒng)敘事的線性時間結構,以主人公K為敘事的軸心,連綿不斷地引入新的人物,并通過密集的對話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K本來對自己土地測量員的身份篤定無疑,然而在橋頭客棧老板娘、巴納巴斯、弗麗達和漢斯等人的質疑中,也逐漸陷入身份自疑的泥淖中不可自拔。冗余繁復的多聲部對話最終形成了“無解的線團”,將有關主人公K身份的真相纏繞其中,不見天日。主人公K為了進入城堡,不惜引誘城堡官員克拉姆的情人弗麗達。城堡雖近在咫尺,但主人公K費盡周折奔波得筋疲力竭,至死也未能進入城堡。這使本是來城堡擔任土地測量員的K本身都產生了自我確證的疑慮,發(fā)出了充滿困惑的呼聲:“那么我究竟是誰?”[5]這種充滿了悖謬的敘事形成了閉合的環(huán)形敘事結構??ǚ蚩ú粩嗟貙⒄鎸嵉募毠?jié)織入文本敘事的語流,使讀者因卷入其中而無法識辨各種信息源的真實性,從而更深刻地覺察到其中存在的悖論與荒謬。
“悖謬”的敘事手法使卡夫卡的小說消解了客觀現實的唯一確定性,從而令小說呈現出多元的美學樣態(tài),使接受者在敘事的迷宮中不自覺地以自我代入的方式找尋答解,從而參與文本意義的建構過程[6]。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悖謬”不同于一般意義上所謂的“荒誕”,它凸顯了卡夫卡對矛盾美學的哲性反思。主人公K來到城堡,費盡周折卻無法覓得入口,只能徘徊在城堡之外虛度人生,進行著“徒勞無功的圓周運動”的荒謬故事,實際上是卡夫卡對世界運轉邏輯中的粘滯感的隱晦表述,展現出作家對現代精神荒原中深刻的生存危機的先覺與警醒。接受者一面對這場無休止的鬧劇深感可笑,一面又聯想到現實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各種矛盾,使他們向外投射的視線逐漸回歸對自我的審視。這種“悖謬”的敘事藝術顯然帶有果戈里悲喜劇中“含淚的微笑”的藝術風格,使小說因痛苦與幽默、憂郁與滑稽的交織而呈現出怪誕的風格。這種喜劇形式與悲劇內核的結合迸發(fā)出強大的藝術魅力。
悖謬的敘事藝術使卡夫卡的小說創(chuàng)作流露出崇高的悲劇感,具有內與外的雙重向度。這種充滿悖論與荒謬的概念,正是現代社會整體意識形體的寫照??ǚ蚩ㄒ猿錆M悖謬性的方式,重新感受并表現了整個世界,其中滲透的正是作家敏銳的批判意識和反思沖動。
卡夫卡的小說創(chuàng)造了不同于傳統(tǒng)敘事的新美學范式,他的小說常因敘事形式的實驗而被施以晦澀難懂的評價。然而,他對空間敘事的開掘以及對敘事視角的創(chuàng)新,為現代派文學的后繼勃興奠定了扎實的基礎。他小說中的悖謬藝術更是對現代精神荒原的別樣表現,深切地展示了作家對人類命運和現實社會的關注,實現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經典化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