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元英,1990年生于四川九寨溝,現(xiàn)居四川雅安。
貝殼是別人尋找到的親戚
港灣里的船是一把豎著的刻刀,黃昏時削瘦碼頭,清晨時切割大海,閑暇時,將一圈圈年輪摁進(jìn)貝殼,既堅硬,又棱角分明。
貝殼從出生那刻起,就深藏沙里,隱姓埋名,閉關(guān)修行。雙手合十,跪地長拜,一輩子救贖自己;有嘴不說,守口如瓶,一輩子修煉自己。
在海邊待久了就有了海的胸懷,即使有異物進(jìn)入身體,也要將它教化成閃亮的珍珠。沒有月亮的夜晚,月亮貝將自己照亮,微弱的光扭轉(zhuǎn)了天地,沙灘成了星星點點的夜空,緩緩的潮水像流動著的薄霧,夜就柔下來、慢下來……
潮落時,我看見有人將貝殼拾起又放下,反復(fù)辨認(rèn),反復(fù)放在耳邊聽,像在論證一個真相,指認(rèn)一個事實。我好奇地詢問,那人說:爺爺?shù)墓腔以诤@?,他說過會以貝殼的形式回到我的身邊,我在聽這個貝殼里是否有我熟悉的聲音。看著沙灘上各種面孔的貝殼,我不敢拾起,我怕誤帶走一個承諾,一個別人的親戚。
沙灘是另外一片海
被風(fēng)和浪拍碎的沙子爬到岸邊,抽掉硬骨的沙子掏出所有的柔軟,靜看大海的過往。潮水來了又去,沙灘會將死去的浪花,一朵一朵埋葬。
沙灘是另外一片海,大海與沙海對視,開闊了行走在兩片海域之間的人。那些深深淺淺的腳印,每一個都先于我擺脫狹隘。
黃燦燦的沙子要走多遠(yuǎn)的路,才能走出浩瀚順應(yīng)渺???要經(jīng)歷多少往事,才能從患得患失修煉成寵辱不驚?
我也是一粒被生活之浪拍上岸的沙子,用億萬分之一的小支撐全部的硬,成全那些從我身上走出沙灘的人。所以,在海邊,我從不會揚起沙粒,我知道,進(jìn)了沙子的眼睛會有流不完的淚。
我也是一株椰樹
比海水高的是浪花,比浪花高的是椰樹。站立在海邊的椰樹,是一排卷起還未落下的綠色浪花。翻騰的浪花是奔涌的歲月,一圈圈的葉疤皺紋一樣爬滿樹身。細(xì)長的葉子將自己撕碎,試圖遮蓋更多傷口。
落日是椰樹上掉下來的果實,每落一次,椰樹就搖曳自己,像風(fēng)車一樣旋轉(zhuǎn),將童謠一遍遍唱給大海聽,海浪便溫柔下來。
我喜歡懸掛著的椰果,像豐滿多汁的乳房。懷孕時,羊水過少,醫(yī)生讓我多喝椰汁救救胎兒。如今,撫摸著懷里的孩子,像是撫摸著椰樹的另一顆種子。這樣想時,我便不自覺地挺拔起來,仿佛我就是一株擁有孩子的椰樹。
女兒是沙子的造物者
女兒仿佛是嵌進(jìn)沙灘里的石頭,將整個下午堆成城堡、金字塔和螃蟹。女兒說她給沙子施了魔法,順從的沙子任由她拿捏、塑造。
修房子、修水渠、捏小人、種花草……她是沙子世界的造物者,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小小世界。原來夢想成真用沙子也可以。
堆無可堆的女兒問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她就給我造什么。我隨口說那就造一個媽媽吧。堆起又抹平,抹平又堆起,女兒總是搖頭。女兒嘆息:媽媽太復(fù)雜,沒有堆媽媽的模具。
我驚訝,我自身就是一堆被生活模具拿捏的沙子啊,我走過的路、經(jīng)歷的事、塑起的沙雕都是那么方正,怎會復(fù)雜到不可重塑?臨行時,看著沙灘上還沒有破碎的沙雕,仿佛看到了一群跟我一樣順應(yīng)生活的人,我便停住腳步,等著看誰先于誰坍塌。
螃蟹說
因為世事堅硬,所以必須穿上鎧甲;因為思緒太多,所以必須手拿剪刀;因為小人太多,所以必須深藏洞穴;因為久經(jīng)沙場,所以必須事事通透。螃蟹將自己活成一片海,有水的凈,也有眼淚的咸。
螃蟹說,橫著走路不是因為霸道,而是怕踩到前人的腳印和影子。螃蟹說,提著武器的不一定是危險分子,也可能是黑夜太黑,需要自己給自己壯膽。螃蟹說,吐出的泡泡不僅有水和空氣,還有自己的往事和紛繁的人間。螃蟹說,死的時候一定要變裝,謹(jǐn)小慎微一輩子,到另一個世界是該換個底色。
寄居蟹說,柔軟的部分要學(xué)會隱藏,一個家足夠?qū)顾械挠玻惶m花蟹說,再多的腿、再美的容顏,都躲不過歲月的侵襲;帝王蟹說,再尊貴的身份,都逃不出命運的手掌心。
要我說,螃蟹再生的斷肢是螃蟹的取舍;螃蟹蛻掉的殼是螃蟹的劫難;螃蟹藏過的洞穴是沙灘的傷疤。
燈塔守夜
海水?dāng)D壓海水,浪花抬高浪花,高出來的部分就是燈塔。
夕陽落下,燈塔替夜守夜。燈塔是海上的月亮,月亮是陸地上的守望。我總懷疑燈塔可以長高,可以裝下更多的祝福,你看,船只每出航一次,家人就向著燈塔仰望一次,祈禱一次,用目光添磚加瓦,看清更遠(yuǎn)處的歸人。
生在高原的我沒見過燈塔,以為燈塔就是家門口未熄滅的路燈,就是母親的擔(dān)憂和我的等候。父親是貨車司機,習(xí)慣了用車燈鑄劍,割開夜的手掌討取生活。路燈下,我和母親的身影像極了等待被點燃的火柴頭。當(dāng)父親車燈和路燈交匯時,我的眼睛已變成兩座更亮的燈塔。
如今,往事已往,每次回老家,我還會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記憶中的燈塔照亮心里的最低處。
海鷗是拍上天的浪花
拍上岸的海水成了浪花,拍上天的浪花成了海鷗。拍上岸意味著死亡,所以浪花蒼白;拍上天意味著重生,所以海鷗歡愉。
海鷗與海齊飛,將銜來的音信填進(jìn)海的波谷,海面就平整了許多;海鷗與波濤共舞,打濕了翅膀也算完成一次飛翔;海鷗在夕陽里飛進(jìn)又飛出,戳破了的夕陽流出金黃的霞光,在這霞光里海鷗反復(fù)把大海吟唱,——
海鷗是拍上天的浪花,返程的海鷗成群結(jié)隊地在陸地上找海,也找歸屬。那些內(nèi)心裝著海的人,身邊散落的全是海鷗。被海鷗疏遠(yuǎn)的我晃動一下被脂肪撐起的肚子,假裝晃動著一片海,奈何海鷗閱人無數(shù),被識破的伎倆換來海鷗振聾發(fā)聵的——
沒有一棵海草是多余的
沒有一棵草是多余的,在陸地織成草原,在海底鋪成草床。草床上,魚蝦在綠色的庇護所里尋求生存,海龜在綠色的氧吧里做夢。
吹皺我們的風(fēng),一再吹向海里,海草像電鉆將海水鉆出無數(shù)個彎彎曲曲的洞,海馬分娩的吶喊、??`放的欣喜、蝴蝶魚失去同伴的悲傷,都順著洞口浮上來。此時,海底與海面只有一根海草的距離;此時,海底與海面都在漂搖。
海草把自己當(dāng)成草時,風(fēng)就低了,浪就小了;海草把自己當(dāng)成樹時,雷就響了,閃電就近了;海草把根深扎海底時,它就抱住了整個大海,也抱住了一個個身不由己的漂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