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煒寧
“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兔與人的交情從先秦《詩經(jīng)》之《國風·王風·兔爰》中就有所體現(xiàn)。兔年如約而至,回想那只可愛的兔子,在我的人生軌跡中,緣分實屬不淺。
我給兔爺“穿衣裳”
21世紀初,我在東四九條小學上小學。那是一處古樸且有故事的院落,曾經(jīng)為清代謨貝子府,原主人奕謨的父親惠親王綿愉是嘉慶帝第六子。這座清代貴族四合院在前清建筑中格外典雅別致,雖歷經(jīng)百年風雨滄桑,至今仍有遺跡留存。同樣古樸的還有學校中的諸多傳統(tǒng)文化活動,如廣播站里的詩文博物館欄目,語文課上的竹林文化介紹,其中最吸引我的是美術(shù)課上教授兔兒爺?shù)闹谱?。我對兔兒爺有著獨特的情感,也格外珍視這次學習機會,這也帶著不少傳承味道。據(jù)說這迷人的小玩意兒打明朝就已誕生,或許在所有北京孩子面前都極具“殺傷力”。
那是在20世紀60年代初,母親還是個青澀的小女孩,偶遇兔兒爺?shù)慕?jīng)歷讓她至今難以忘懷,那時三三兩兩的兔兒爺整齊地擺在大紅門街角雜貨店的玻璃櫥窗里。但由于經(jīng)濟原因,母親那一代人從來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獨屬于自己的玩具,更甭提有機會親手制作兔兒爺,對于兔子的記憶就被封印在口耳相傳的教導中。
眾所周知,兔兒爺除了與北京民俗、節(jié)日有關(guān),還因為形象可愛可掬,特別討京城孩子的喜歡。親手做兔兒爺,我才算真正入了“兔兒爺?shù)拈T兒”。
清代《帝京歲時紀勝·燕京歲時記》記載:“每屆中秋,市人之巧者,用黃土摶成蟾兔之像以出售,謂之兔兒爺?!敝谱魍脙籂斝枰?jīng)過前期打模具、壓坯、制坯準備、修坯、上顏料、彩繪、晾干、上料等一系列煩瑣的步驟,對于擁有強大美術(shù)功底的專業(yè)人士尚且有一定難度,讓一班平均年齡十歲的孩子完成,更是難上加難。中秋前兩周,幾大箱兔兒爺?shù)哪嗨芘髯泳投褲M了教室。純白色的兔兒爺泥塑坯子發(fā)給學生后,真正的挑戰(zhàn)也就來臨了。
首先,在正式涂染上色前,學生們需要用白色水粉將兔兒爺整體刷上五遍后晾干,每一層粉刷都要保證顏料充足均勻且飽滿。這是因為泥塑坯對于水粉顏料的持久性較差,如果直接把各色水粉顏料涂抹在泥塑坯子上,很容易造成兔兒爺晾干后皸裂掉色,特別是涂抹兔兒爺?shù)拿娌棵佳蹠r要格外小心。小學生畢竟年齡尚小,難免注意力不集中,沒有足夠的耐心一遍一遍枯燥地涂抹,再加上白色顏料與兔兒爺坯子原本的底色完全相同,操作失誤也不易看出。一旦白色底料涂抹不夠均勻,整個泥坯外層的彩色顏料晾干后就會大范圍脫落,甚至導致泥坯內(nèi)部損壞。所幸學校美術(shù)組常年安排這項課程,老教師們對兔兒爺?shù)牟世L流程早已爛熟于心:彩繪兔兒爺打底兒需要白色顏料濃稠且料足,所以涂白后的兔兒爺身形與涂抹前相比就會稍大一圈。老教師們就會從坯子上的顏料厚度和黏稠程度判斷兔兒爺是否上滿了顏料,讓想要偷懶的孩子無所遁形。
當所有的兔兒爺都均勻涂抹上厚重的白色顏料并晾干后,孩子們的臉上、手上乃至校服上也不同程度地沾染了白色的顏料,宛如一個個粉刷匠,不得不說,樂哉笑哉!
這時候就是學生們自由發(fā)揮想象力的時候了,雖然一般的兔兒爺形象都是京劇里的武生,一副金甲武士的模樣,但兔兒爺?shù)牟世L樣式在美術(shù)課堂上并沒有標準答案。大家發(fā)散思維,展現(xiàn)個性,把自己心中對兔兒爺?shù)南敕ㄔV諸筆端,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個擁有不同圖案、不同形象的兔兒爺。
“甜蜜慰藉”回味濃
兔兒爺?shù)亩洳糠植世L是整個流程的第二個難點。記得當年兔兒爺?shù)哪嗨芘髯佑蓛刹糠纸M成,耳朵、后背旗、身體基座各自分開,用鐵絲拼插在一起。泥塑晾干后水分蒸發(fā),質(zhì)地變得很脆,耳朵與身體部分更是只有大約半寸相連,稍有不慎,會被掰斷,使得勞作了幾節(jié)課的藝術(shù)品功虧一簣。老北京有句歇后語:兔兒爺?shù)聂嶙印毺?。正因為這個材質(zhì)特點,老師們反復叮囑學生們彩繪時一定要小心翼翼。
每當有學生在彩繪兔兒爺?shù)倪^程中不小心弄壞了耳朵和旗幟,導致制作失敗時,老師總會給學生一顆大白兔奶糖作為小小的安慰。這是我童年時期風靡同學圈的一種零食,也是馳名大江南北的商品。十多年后,當我走在東四胡同、南鑼鼓巷,仍然能夠看到售賣大白兔奶糖的專賣店?,F(xiàn)在的大白兔成了國潮品牌,售賣的糖果也從十幾年前口味單一的袋裝奶糖變成了十余種不同口味的新式產(chǎn)品,有香蕉味、咖啡味、玉米味、巧克力味等;營業(yè)商鋪也從單一的糖果店變成了售賣大白兔雪糕、冰激凌、花生牛軋?zhí)潜舻榷嘣闶车膶Yu店??扇说男⊥脙?,人緣不錯!
現(xiàn)如今,有關(guān)兔文化的實體商店已經(jīng)在北京城各處落地開花,不得不說,從大到小,從幼到老,可愛的兔子均起到了心靈慰藉的作用。不僅在東安市場、前門大街等處的商超有兔兒爺售賣,而且胡同里還有專門現(xiàn)場制作非遺藝術(shù)品的工作坊,教授兼售賣“蛇盤兔”主題的剪紙、兔郵票、兔年畫等等。
時光的腳步中,總會有所取舍,現(xiàn)在制作兔兒爺已經(jīng)不用再刷五遍底色,因為彩繪涂料的著色性早已得到改良。學生們彩繪時也不用擔心兔兒爺?shù)亩浜秃蟊称祀S時會斷裂,因為工藝品材質(zhì)的韌性和抗摔性都大大提高。但是,我心中仍然懷念著2003年的兔兒爺,嘴里回味著濃郁的悠長糖香,那里不僅僅寄托著我母親兒時對玩具的渴望,還有我小學時的幼稚與好動,更承載著我和那只兔子共同度過的童年。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從美國大學畢業(yè)。因為跨學科研究的專業(yè)需要,我修讀了大量藝術(shù)課程,也有幸在美國舉辦了藝術(shù)展,才逐漸明白了傳統(tǒng)藝術(shù)品背后的故事、歡笑乃至心酸。兔兒爺不僅僅是一個玩具,更是屬于老北京的泥塑藝術(shù),寄托著工匠們的傳承與信仰。在科技高速發(fā)展的今天,孩子們有了各種各樣的玩具,生活節(jié)奏加快,但還是有一批人以傳統(tǒng)工藝為生,手工賦予一個個泥坯子彩色靈動的生命。正如作家白英在《中國手藝人》一書中寫的:“中國手工藝,是什么模樣?它其實就是一件件篆刻在器物上的華美紋飾,是一個個凝固在尋常生活里的家用物件,是一縷縷融化在舌尖上的獨特美味,是一絲絲烙印在心房里的美好寄托。”
身在異鄉(xiāng)“有兔陪伴”
我的大學位于美國威斯康星州南部的貝洛伊特鎮(zhèn)上?;蛟S是因為國內(nèi)時光與兔結(jié)緣,國外生活仍舊很容易被兔吸引。
學校建在一大片草地上,校園里還有不少的史前印第安護堤。學校是開放式的風格,并沒有大門,因而校園里不僅有學生、教授、工作人員和游人,也迎來了自由生活著的不少動物,其中有上百只松鼠、野兔、野貓,校園外還有梅花鹿等。威斯康星的樹上生長著很多堅果,這些果實供養(yǎng)著松鼠和野兔,野貓等肉食動物就以野兔為食,形成了一個小型的食物鏈。每年夏末秋初,草木長而微黃,就是這些動物施展隱藏與捕捉絕技的時候了。
野兔在秋初最為肥大,后腿長而健碩,毛色灰黃而發(fā)亮,就隱藏在秋草茂盛的草地里。草地與野兔的顏色一致而極難分辨,這一層保護色成了野兔在威斯康星南部小鎮(zhèn)里生活的重要屏障。兔子的警覺性極高,耳朵高豎起來宛如一對天然的雷達天線,它一邊吃著草,嘴里一動一動的,后腿一直蹬地,似乎隨時準備逃跑。我們平時觀察野兔并不敢近前,往往距離幾米野兔就感覺到生人的氣息并開始逃竄,故而只能遠觀。
課余時間,觀察兔子也是一種調(diào)劑。那是一只沉浸在覓食之中的兔子,那是一只緊盯兔子的野貓,我和幾個同學正好看到了獵物與捕食者同框的罕見一幕。同學中自然有愛心泛濫者,提議趕走捕食者救出即將命喪貓口的兔子。結(jié)果不出所料,肥大而臃腫的兔子成了野貓口中血淋淋之食,這讓我們痛心疾首。然而繼續(xù)觀察下去,才知野貓覓食不單為了自己,更為了遠處的一窩幼崽。那是一個溫暖的家,那是幾個新的生命,那是滿懷希望的母愛憧憬。
一念之間,我與外國同學仿佛同樣參悟了什么——自然和和,無需打擾。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