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伴鋒
每一場雨水降世,對我來說都是意義非凡的事情。我總會不自覺地放空自己,透過老屋的百葉窗,靜靜地望著從屋檐邊緣垂落的雨簾,如同一扇薄薄的瀑布,窗外的世界由此添上一抹朦朧,神秘又悠遠綿長。老屋門前的草地變得濕潤,雨更大些,就會蓄滿一地汪洋,雨水表面浮著一層落葉、草莖、枯枝……看似渾濁,實則清澈,清亮透底,宛若碧波淀。大雨過后,天清氣爽,屋子周圍的草叢里、石縫間,甚至是大樹上,就會緩緩溢出一陣一陣的蛙叫、蟲鳴和鳥啼,高山流水般,余音裊裊。下午,這些出自大自然的悠揚之聲變得更加厚實,時而低沉,時而輕緲,時而如吶喊那般高亢。
每一次雨后,必少不了在水里嬉戲。雙腳浸在雨水中,腳下是柔軟的草地,雨水的清涼與濕潤漫過腳踝,每一次蹦跳,雨水都向上跳躍與攀爬,膝蓋、肚子、胸膛……直至全身清涼。那種濕透的感覺,是只有童年才能感受到的愉悅。
興許從那時起,我就對雨情有獨鐘了。
外省的人們常說,海南四季如春,遍地春色,從始至終只有春天這一個季節(jié),單一且乏味。實際上,對于生在海南、長在海南的我而言,海南的四季是存在變化的,尤其是海南的雨水,四季分明,各有千秋。
我在鄉(xiāng)下老家讀的小學(xué)。對于農(nóng)村而言,春天無疑是最美的季節(jié)。剛褪去冬季端莊清冷的長衫,露出淺淺的初陽,陽光如成群的流星傾瀉而下,仍牽扯著冬季的一縷涼意。那是一種止步于肌膚表面的涼,由上至下沐浴,絨毛打個寒戰(zhàn),就落幕了。初春的萌芽,或從土里,或從枝杈上,又或從墻縫間翻滾而出,如同破繭振翅的蝴蝶,蓬勃,美麗,迎著熹微的晨光飛去。此時的春天,正是一層春色鋪滿另一層春色的春天。
初春的第一場雨是一年四季中最為柔軟的。她的到來仿佛少女的腳丫踩在柔軟的草地上,潤物無聲,雨絲綿綿,如春天的絨毛般從云里飄落,像一雙軟若無骨的手,輕輕地拂過田野,輕輕地觸碰池塘,再輕輕地點亮花叢中的一抹明媚。她來得溫柔,去得也溫柔,像透明的絲帶在空中搖曳,緩緩收尾,那般絲滑,無聲無息。一場綿綿的春雨,宛若海南冬天行的一場告別儀式,仿佛說:我走了,春天來了。那一剎那,萬物鮮亮,氣息清甜,無論是野花,還是野草,抑或是夕陽與河流,都變得更加生動、柔軟、嫵媚。
初春過后便是正式的春天了。之后的雨水,和初春有所不同。常言道,春雨貴如油,這句話放在海南同樣適用。往往是在第一場雨落幕之后好長一段時間,春雨才姍姍來遲。比起之前,少女長開了,雨點初具豐滿的雛形,使得這場春雨更加豐厚飽滿,落在地上時,開始有了聲音?!暗未稹币宦?,極其輕柔地緩緩撥開湖面的波紋,圈圈點點圈圈,隨之而來的是數(shù)不清的“滴答”,悸動起來了。少女提著裙子跑在鄉(xiāng)野間,漸漸累了,喘息著,喘息聲漸漸小了,然后——春天的雨就像跑向遠方的少女,就這樣落幕了。
我走出鄉(xiāng)下的小村莊,到鎮(zhèn)上讀中學(xué)。也許是錯覺,我總覺得,小鎮(zhèn)夏天的太陽比鄉(xiāng)下的燥熱。不同于北方,海南的夏天是一種內(nèi)斂沉悶的熱。風(fēng)也好、日光也好、海浪也好,都懷揣著蓄勢待發(fā)的澎湃。每天步行的路上,我總要祈禱:來一場雨吧!來一場猛烈的大雨!然而,夏天的雨比春天的雨還要罕見,甚至有時候,整個夏季過去了,都遇不見一場雨。她有時像在精心策劃一場婚禮,等待良機,盛裝出席;有時卻又像陷入愛情的女孩,毛毛躁躁,沒一丁點兒準備。
海南夏天的雨是最笨重的,通常是在日頭最為炙熱的時候驚現(xiàn),好像算計好了,要作為一場能夠感動人世的甘霖降下;海南夏天的雨也是最飽滿的。這樣的雨十分熱烈,無數(shù)雨珠比文章中的句號還要圓潤,緊密地挨在一起,手牽手或擁抱著,以這樣一種落落大方的姿勢呈現(xiàn),比起磅礴的大雨,她更像漫天飛舞的零碎海洋,漫天碧藍。除了洶涌,最能和其他季節(jié)作出區(qū)分的,就是雨的溫度了。夏天的雨,是完整的四季中唯一的溫?zé)?。雨珠砸到肌膚上的瞬間,迸開的是溫?zé)岬乃?,僅僅一剎那,雨珠化作無數(shù)瓣晶瑩的碎片,像絢爛的花一樣朝四周飛散,就在這過程中,溫?zé)嵯麩o,沁涼解暑。
夏天的雨不拘小節(jié),有些時候甚至變得十分蹊蹺。草草地來一場,非常短暫地窺探一下燥熱的人間,僅僅做一個烈火下的過客;偶爾呢,她還會短暫地,斷斷續(xù)續(xù)地作弄一下渴望大雨的人們。
到了秋天,北方的銀杏高高托舉著璀璨的金黃,遍地都是不染雜色的落葉,宛若暮色跌落人間。但在海南,漫山遍野的椰子、橡膠和檳榔毫無變化,有變化的,是遠方原本明媚的天色而已。從秋天起,海南的天色變得慵懶昏沉,到了冬天,這種情況更加嚴重。秋天的雨,是最值得一提的,她既有春天的細膩,又有夏天的飽滿,同時兼具冬天的清冷。每一次天色暗沉,簌簌的風(fēng)聲中懷揣著郁積已久的低落與悲憫,那就是秋雨即將到來的征兆了。她是微冷的,憂傷的,但也是優(yōu)雅的。每一次到來,總是有節(jié)奏的“啪嗒啪嗒”地響,像刀與菜板碰撞的聲音,輕叩著窗玻璃,然后沿著玻璃表面滑落,交錯的水簾像晶瑩的絲綢,裹滿整個小鎮(zhèn),輕盈而又朦朧。像淚一樣,雨花落向大地,蓄滿一地哀愁,雨點墜在池流里,富有節(jié)奏的嘟嘟聲響,仿佛一鍋正在熬煮的濃稠白粥。雨停之后,小鎮(zhèn)濕透,城市為此傾倒;彩虹高懸,是悲傷哽咽過后短暫的平靜。
如果說夏天的雨是罕見的,需要醞釀良久方才降臨,那么秋天的雨就是神秘莫測的,讓人捉摸不定。海南的秋雨是優(yōu)雅的,有時也是暴躁的,甚至有時又是極其冷漠的。值得一提的是,海南的秋雨,是夜晚忠實的迷戀者。她常常夜半出現(xiàn),進入人們的夢境。假若在夢境中聽到雨聲,那必然是秋雨自星海而下,窺視人們的夢。往往這種時候,清晨睜眼,一推開窗,就能看到遍地的水晶,冷風(fēng)撲面而來,離冬天不遠了。
中學(xué)畢業(yè),我去了城里上大學(xué)。在城里,最大的感受就是城里的雨和鄉(xiāng)下的雨是截然不同的,尤其是冬天的雨。
步入冬天的海南,和秋天差別不大,最直觀的變化莫過于時間變得很慢。這是冬天給予人們的告示,秋天已過,接下來是冬天的主場了。海南的冬天沒有雪,但雨水是四季中最頻繁的,像霧化的雪花,帶著雪花的冰涼。她的冷比秋天更甚,但她的細膩僅次于春天。她的姿態(tài),總是端莊的,雨絲綿密,墜地輕盈,常常伴隨著風(fēng)聲,如同老嫗臥于病榻上的羸弱喘息。這樣的風(fēng)很慢,雨也很慢,或許是經(jīng)歷了一個輪回,早就沒了當初的活潑、熱烈或沉穩(wěn),只剩下淡淡的苦澀與清冷,也算得上是一種與眾不同。可就是這樣的雨,也會有人厭棄,認為她的到來沒有任何意義,只會帶來寒潮與流感。而我恰恰相反,我很喜歡海南的冬雨。在我看來,她不僅是一年四季中最為成熟的雨,也是最有故事的雨。
冬天的雨后黃昏,盡管比不上秋天的絢爛,比不上夏天的鮮艷,也比不上春天的淡雅,但她擁有其他季節(jié)所沒有的特點。那種晚霞,如同美人遲暮,懷揣著一種歷久彌新的端莊與典雅,雖然皮相衰老,但骨相仍在,并不輸于任何其他季節(jié)??慈章涞娜?,望著晚霞,賞著賞著,突然發(fā)覺是最后一抹晚霞了,心忽然空洞起來,就只剩滿腔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只是,等到這個冬天埋葬,新的春天還會出席。后面還有無數(shù)個春天,也還有無數(shù)次晚霞。而每一個人,都將重復(fù)經(jīng)歷這樣的春天與晚霞。
(責(zé)任編輯/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