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新時代打工文學的“對稱密鑰”

打開羅德遠的《黑螞蟻》，一股濃濃的人文氣息撲面而來。收入詩集的這100首詩，從生活的低處著手，敘說詩人“從未與生活為敵”的情愫。詩人對象征打工群體的“黑螞蟻”，有著設身處地的悲憫情懷。在這本詩集中，作者深情地仰望“城里或鄉(xiāng)村的月光”。他們“在都市，和稻草人相互守望”，“試著與一株空心菜傾心交談”?！爸星镌隆陛x映下的詩人，“眼里蓄滿巴山夜雨”，他“懷念一株水稻”，也想起“紅薯藤”，想起在“長江邊的川南”“播種小麥”。“血管里的鄉(xiāng)土”“插秧的日子”“土地與生命”……所有這些，都成為詩人在“尋找遠去的家園”的見證。

《黑螞蟻》無疑是這本詩集最具代表性的一首。詩人寫道：“習慣了寂寞地看太陽/從遠古的天空照下來/匍匐走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就是一切/我把微弱的觸須/伸向感知的歲月希冀收獲一個流動的聲音/也許是上帝的安排/我無法脫去背上/沉重的黑色/漫長的是路 短暫的是生命/我總是心境平平/我深信 只要不回頭/一切都不會丑陋/遠方有滂沱大雨/我就去遷徙流浪/我慢吞吞走路是在尋找/舒展雙腿/我要踢開黏滯的土地/站立起來/會發(fā)出曠世驚奇的呼喊?！痹娭械暮谖浵仯屛覀兿肫鹱鳛辇嫶笙佔宓囊痪€打工者群體。詩中的天空、大地、鄉(xiāng)村，可謂文本中的言說語境。其中原鄉(xiāng)的風，理想的青春，對世界的憧憬，與詩人的立意融為一體，令人浮想聯(lián)翩，不能自已?！段覐奈磁c生活為敵》這首詩，顯然是與《黑螞蟻》的互文性抒寫：“天空何其高遠/大地足夠遼闊/一縷來自鄉(xiāng)村的風/一只彷徨的黑螞蟻/我的天真/從未與生活為敵/也從未被打敗/作為流動的風，必須奔跑/作為覓食的黑螞蟻，只能蝸行/我從未與生活為敵/只是為了繞到生活的背后/將其攔腰抱住/直至目睹：大地已被我踩在腳下/天空其實一直在原處?！痹娨獾囊暯?，貼地的筆觸，撕開了底層打工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情感世界，融入詩人自我對社會變遷、時代發(fā)展的哲思與遐想。羅德遠的詩歌意象，新穎獨創(chuàng)，體驗獨特、語言淳樸、情緒激昂?？梢哉f，他的其他詩歌作品都有這個特點。

作家柳青也說：“作家的傾向，是在生活中決定的；作家的風格，是在生活中形成的?！绷_德遠詩集《黑螞蟻》所以感人至深，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對生活觀察與體驗的真切、細致，對經驗積累的用心、到位。某種意義上說，是打工生活哺育和成就了他的詩歌寫作，而他的詩歌寫作，又是對打工生活的回饋與反哺，二者可謂一種相得益彰、互補互動的辯證關系。

羅德遠來自四川瀘州、定居廣州增城。自1993年9月南下廣東以來，以一個打工人的身份，在辛苦勞作于基層一線務工現場的同時，創(chuàng)作了大量打工文學作品，先后出版詩集《在歲月的風中行走》《黑螞蟻》、散文集《邂逅美麗》、非虛構文學作品集《漂泊紅顏》《雁南飛》《奔跑的草根》等。中國有“笨鳥先飛早入林”的說法，外國有“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的民諺。但是，對多數普通人來說，也許常飛、多飛比早起、先飛更重要。羅德遠詩集《黑螞蟻》創(chuàng)作的精湛和出彩，包括他的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的卓異和厚重，靠的不是“早起”“先飛”，而是“常飛”“多飛”，是他常年堅持鍥而不舍的工匠精神。這體現在，哪怕是他寫一首幾行的短詩，都要用心用力、細心著筆，把這個短詩寫好寫精。羅德遠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始終將筆觸貼近時代、貼近生活，貼近自我，他是以“個人史”“這一個”，來映現“民族史”“共同體”。羅德遠對于打工生活的詩性抒寫，不僅成全了他的文學生涯，某種意義上，也影響了廣東的打工文學寫作。

當前，我們面臨著百年未有之變局，廣闊而無垠的現實，蘊含著文學創(chuàng)作、詩歌寫作的更多可能。打工文學作家要有所作為，有所突破，需要不斷刷新自我，從狹窄的胡同里突圍出來，去擁抱精彩廣博的外部世界。羅德遠的《黑螞蟻》是目前我國打工文學中值得重視的獨特創(chuàng)造，該詩集對21世紀中國打工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象與理念、來路與走向、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新，進行了個性化、文學性的探索與追問。需要指出和強調的是，羅德遠詩集《黑螞蟻》，絕非通常我們看到的只是滿足于寫一些打工人個體的悲苦憤懣故事的類型化寫作，而是擁有豐富多元的精神內涵，是飽蘸汗水和淚水寫就的極具在場主義精神和氣質的文學獨創(chuàng)。作者將“個體小我”引入“族群大我”，詩集彰顯了敘事學和倫理學的價值，對打工文學寫作倫理與文化精神訴求，具有獨特的人文意義，有效地拓展了打工文學的創(chuàng)作平臺和言說空間。

密碼學中有一個專業(yè)術語叫密鑰，即秘密的鑰匙。密鑰分為兩種：對稱密鑰與非對稱密鑰。對稱密鑰加密，又稱私鑰加密或會話密鑰加密算法，即信息的發(fā)送方和接收方使用同一個密鑰去加密和解密數據。羅德遠詩集《黑螞蟻》可謂一種理解新時代打工文學的“對稱密鑰”，它給予打工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啟示是，面對變化的新時代、新形勢、新情況，如何體現創(chuàng)作者新的選擇，致力于展現現代都市生活的新常態(tài)，寫出視野更寬廣、內涵更豐富、精神世界更繁復的打工文學作品，是廣大受眾對打工文學提出的新的要求。打工文學作家要在內容的豐富、思想的深刻、藝術的精湛上追加投入：一只眼瞄準有意味的典型人物與真實的現實生活，一只眼穿透復雜歷史現實去俯瞰廣闊天地，最終合成對世界、對時代的“總體性”看法和表達。這就需要創(chuàng)作者厘清個人與民族、歷史與現實、小我與大我之關系，通過對城市打工生活“外化現實”與“內化現實”的雙重審視，描繪出變革時期城市底層打工群體的精神面貌與內心世界，使打工文學更具思想藝術含量，為中國文學奉獻更多具有“高峰”品質的作品。

周思明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