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節(jié)選）

龐余亮

眨眼睛的豌豆花

教室不遠處的豌豆花開了，像無數(shù)只眼睛在不停地眨。這是五月上午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時光，淡淡的豌豆花香似乎擊穿了我年輕的生命。豌豆花，豌豆花，也許是在默念著豌豆花，每堂課前，我總是感到有人在教室外調(diào)皮地看著我。我的心有點亂。教室里的孩子靜悄悄的，他們的黑眼睛緊緊盯著我。那些黑眼睛，一會兒眨一下，一會兒眨一下，似乎有微風(fēng)，令我也不由得眨起了眼睛。我在黑板上布置下今天的作文題目：《眨眼睛的豌豆花》?？粗}目，孩子們的眼睛眨得更調(diào)皮了，教室里像是也有無數(shù)只眨眼睛的豌豆花。

有一個左耳上戴著金耳環(huán)的男孩始終沒有抬頭看黑板，他把兩只螞蟻放在了一個仰口的瓶蓋里，那兩只螞蟻總想沿著瓶蓋的螺旋紋爬出去，它們的努力是徒勞的——男孩的手總是在它們快要成功時暴力地把它們重新推到了瓶蓋中。整整半節(jié)課，他就這么做著這個游戲。待我走到他身邊時，他仍在伺候著這兩只螞蟻。我提醒他看黑板，他抬起了頭，滿臉通紅，這是一朵黑里透紅的豌豆花，一朵帶露珠的豌豆花。也就在這個時候，那兩只螞蟻爬出了瓶蓋，爬上了課桌，再后來，像兩個逗號一樣，一路爬了下去。這兩只螞蟻終于“自由”了。也許，它們會爬到豌豆花叢中去？

我很想提前告訴孩子們，要放忙假（季節(jié)假）了。忙假是農(nóng)村學(xué)校的一個慣例，既讓教師們回到自己的地里忙上一個季節(jié)，也讓孩子們在農(nóng)忙季節(jié)里幫一下父母們的忙。我越過豌豆花叢，看到不遠處的麥子熟了，陽光下的麥田有一種喜劇開幕的味道。我靜靜地等著孩子們把作文寫完。孩子們飛快地寫著，我聽見了蠶寶寶的聲音。臨近下課，孩子們把作文本（很多是卷了角的）一本又一本交了上來，我一邊撫平著作文本上的那些卷角，一邊對孩子們說，下午放忙假了。孩子們沒有驚叫，都在平靜地收拾著書包，而那個玩螞蟻的孩子還在桌上奮筆疾書。

下課的鈴聲響了，我看見孩子們都走到金色的麥田中了，當(dāng)波濤涌上來，我就看不見我的孩子們了，心也好像掉下去了。我只好踮起腳尖看。一陣麥的波浪涌向天邊了，我又看到孩子們的黑頭顱了，我似乎還聽見他們的歌聲。陽光一般透明的歌聲。有個孩子還在麥地中快速地跑起來，我感到了一排排金色的麥子又向他俯沖過來了，那些金色的麥子都想抓住這些急急回家的孩子們，可它們能不能抓住呢？只一恍惚，那些孩子們就全不見了，好像一只只麥鳥消失在麥田中了，我突然有了一股想在麥田中打滾的沖動。

我回頭再看一看那個玩螞蟻的孩子，那個孩子已不見了。他玩的那個塑料瓶蓋還在，他的那本卷了角的作文本也在，上面有他寫的自己的名字，那兩個字的筆畫都局促地擠在一起，就像他玩的那兩只螞蟻。

鳥糞處處

那時候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沒有圍墻，充當(dāng)圍墻的都是些苦楝、刺槐或梧桐什么的土樹，所以鄉(xiāng)親們的雞鴨鵝總是能夠毫不客氣地要求進?！皩W(xué)習(xí)”。前幾天是一只紅翎雄雞跳到三年級的窗臺上引吭高歌，昨天是一頭渾身是泥的豬闖進了辦公室的大門嗯嗯地發(fā)表意見，今天又有兩只白鵝在五年級的教室門口一唱一和。

這些不速之客的騷擾使校長下決心要砌圍墻。校長沒想到砌了圍墻還要安裝一個鐵大門（當(dāng)初就沒有鐵校門的預(yù)算和經(jīng)費），所以圍墻是砌好了，但我們的學(xué)校卻像一個剛換牙的少年在傻笑，那些有經(jīng)驗的客人們依舊會不時闖進學(xué)校來，并且會像鄉(xiāng)干部一樣“蒞臨指導(dǎo)”。

水鄉(xiāng)的孩子撐船弄篙可是好手，但對于自行車卻是外行。所以星期天的校園里經(jīng)常有一兩個學(xué)騎自行車的少年。我看見過一位學(xué)騎自行車的少年，他好像已經(jīng)在操場上騎了很多圈了，他使勁地?fù)逯団?，叮叮叮，叮叮?！巡賵錾弦捠车囊蝗弘u都嚇得飛了起來，雞飛起來時像一只笨重的大鳥。后來這個騎自行車的少年越騎越快，他嘗試著用一只手扶車把，后來又嘗試不用手扶車把，多玄??！他還得意地笑著，昂著頭環(huán)視，估計他在尋找操場上有沒有觀眾。不久他就重重地摔了一跤。我估計他摔傷了，然而他還是站了起來，扶起自行車，扶正車龍頭，又用力撳了撳車鈴，鈴聲依舊很清脆。

上課的銅鐘就懸掛在一棵榆樹的歪脖子上，孩子們上體育課的爬竿也靠在樹干上。上課了，鐘聲響起來，那些躲在樹叢中的鳥兒就飛起來。不知為什么，很多孩子都喜歡偷偷去打鐘，經(jīng)?？梢钥吹叫瞧谔旎蚍帕藢W(xué)的傍晚，一個少年正努力地踮起腳尖，一下，當(dāng)；又一下，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鐘聲悠揚，一下子穿透了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寂靜。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偷偷打鐘的少年，他敲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就敲得急促起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之后，他就松開鐘繩，飛快地溜走了，還差一點摔了個跟頭，像一只從夏日草叢中躥出來的兔子，估計他害怕了。我還看到過一個農(nóng)民偷偷蹩進我們學(xué)校，拿起鐘繩輕輕地拽了一下，當(dāng)——鐘聲令這個農(nóng)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后來我們學(xué)校就裝上了大門，學(xué)校里的雞鴨鵝們少多了，操場上的草就開始瘋長了。只有那些鳥兒，它們當(dāng)仁不讓地成了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旁聽生和借讀生。清晨也來上早讀課，不過它們的紀(jì)律不太好。每天晚上孩子們都放學(xué)了，它們理所當(dāng)然就成了住校生。嘰嘰嘰地上晚自習(xí)，久久也不能安靜下來。有時候也會闖進教室里來，從南邊的窗戶進來，又從北面的窗戶飛出去。

每天清晨，勤奮的值日生會掃到很多從樹上掉下去的葉子，掃完之后，一條光滑而干凈的土路就露了出來。許多鳥糞的痕跡也露了出來，淡白、淡灰、淡青色的鳥糞的痕跡就畫在地上了，就像孩子們用粉筆頭在地上畫的粉筆畫。不過，這些不講衛(wèi)生不守紀(jì)律的鳥兒也是很聰明的，待下課的鐘聲一響，它們會從樹枝上識趣地飛到教室的屋頂上，看著我的孩子們像鳥一樣在樹影中躥或者飛。

毛頭與狗叫

教室外常會有一些老爺爺或者老奶奶在東張西望，那些花白的頭探進窗子的時候，總是把我嚇一跳。他們是在尋找自己的寶貝孫子（在農(nóng)村，重男輕女的現(xiàn)象還是存在的）。大部分老爺爺老奶奶只看一眼，就笑瞇瞇地走了，而被看的孩子總是漲紅了臉。有一次，有個老爺爺不但把教室門推開（當(dāng)時教室里一下子靜了下來），而且還張口就喊：“毛頭，毛頭。”教室里哄笑一團，可就是沒有人站起來，承認(rèn)自己就是那個“毛頭”。

老爺爺還站在門口，表情怪異，他顯然對孩子們的哄笑非?；艔垺＿@樣的局面，讓教室更亂了，可毛頭還沒有出來，我只好用指節(jié)敲敲講臺，故作鎮(zhèn)定地說：“誰是毛頭？請出來?！焙⒆觽冃Φ酶鼌柡α?。終于，有個大頭男生在一片哄笑聲中忸怩地站了出來，臉如寫對聯(lián)的梅紅紙?！懊^”幾乎是沖出教室門的，在沖出門的時候，還不忘拉走了他的爺爺。不是拉，應(yīng)該是拽。毛頭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他的爺爺？！

“毛頭”的風(fēng)波浪費了我這節(jié)課十分鐘。其實，真正浪費的時間還不止十分鐘，孩子們的心像野馬，收得慢，跑得快。再后來，最受影響的還是那個大頭男孩。從那以后，那個大頭男生就被叫作“毛頭”了。男生叫，女生也這么叫。毛頭。毛頭。可毛頭的爺爺再也沒有來學(xué)校找過他的寶貝孫子。

我在黑板上出了一個題目，填空：（ ）雀。一個男生舉了手：“麻雀。”另一位說：“黃雀。”還有人說“云雀”“山雀”。我們班自愿坐在后排的那位從未舉過手的孩子也舉起了手。我喊起了他，他愣了會，還是站了起來，摸著后腦勺，既羞澀又痛苦似的冒出一個詞：“喜鵲”。

孩子們都笑了，那位孩子則難過地低下了頭。突然，門外的梧桐樹上有幾只鳥在大聲地叫，估計有許多喜鵲飛過來了。下了課一看，果然不錯，喜鵲們正準(zhǔn)備在梧桐樹上筑巢呢。

也正是這個出了洋相的孩子在新年聯(lián)歡會上，為大家表演了一個好節(jié)目，學(xué)狗叫。“汪，汪，汪……”他叫得實在太像了，對著我們叫的樣子就真像是一只狗在叫，大家都笑了，新年就要到了，多好的一陣狗叫啊。

進入新年以后，孩子們不再叫他名字了，遇見了他，都在汪汪地叫。這真是大狗也汪汪地叫，小狗也汪汪地叫，這群快樂的孩子啊，他們的頭發(fā)很黑，他們的嘴唇很紅，他們的牙齒很白，他們的身上發(fā)出了類似青蘋果的味道。在課間，秘密地聽見他們在汪汪地叫著，我覺得我很幸福。

泥哨悠揚

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日子其實是很單調(diào)的，所以一旦有快樂來臨，就如同節(jié)日一般。比如每年的鄉(xiāng)里文藝匯演就是我們學(xué)校的節(jié)日。不過校長還是有要求的，最好能拿錦旗，拿不到錦旗就要拿獎狀。錦旗是團體獎，我們幾乎沒有可能，所以就盯上了獎狀，也就是那些單項獎。

有了這樣的比賽思路，本來沒有必勝信心的孩子們就被激活了。這些孩子幾乎都是天才，每年都有令人叫絕的創(chuàng)意。比如有一年，三（1）班的孩子排了一個節(jié)目，叫作《繡金匾》。舞蹈的動作是一個女孩子在思念中不停地刺繡，刺繡不需要真正的刺繡，但需要一只繡匾道具，可是我們從哪來找到一只繡匾呢？

誰也沒有想到，等到會演的時候，三（1）班的那個臉上有雀斑的女生竟然找到了道具，她手持著一只正在怒放的向日葵匾作繡匾，金燦燦的向日葵匾把大家的眼睛都晃花了。已經(jīng)灌了漿的“繡匾”是很重的，手持向日葵匾的女生臉上都沁出了汗珠。向日葵的花瓣落了整整一地，像一團靈感的火苗在跳躍。

泥土里長大的孩子總時不時地長出“側(cè)枝”，這就需要及時而用心地修剪。曾有那么一陣子，有人總向校長反映我們班貪吃的孩子挖地里的芋頭吃。我開始還有點不相信，有摘剛結(jié)出的青豆子嘗鮮的，有摘瓜嘗鮮的，有扯山芋吃的。但那些是可以直接吃的，剛長成的芋頭是不能生吃的啊，校長告訴我時，我還有點不相信。后來有一天黃昏，離學(xué)校不遠的打谷場上發(fā)生了火災(zāi)。火光沖天，一座草垛著火了，像一大堆篝火。我趕到時，草垛已經(jīng)燒完了。我的三個孩子知錯似的躲在一旁，我沒有訓(xùn)斥他們，卻聞見了一股熟芋頭的香味。我明白了，他們的芋頭是用火燜燒的，然后用鹽粒蘸著吃，一種很香的吃法。我把他們帶到辦公室里，在燈光下，他們?nèi)呛谧齑?，黑鼻子，像是一群從非洲來的孩子，令我既心疼又好笑?/p>

不同的季節(jié)，孩子們會吹很多哨子的。柳葉綠了，吹柳葉哨；麥秸黃了，吹麥秸哨；草長高了，吹草葉哨；葦葉寬了，吹葦葉哨；野麥結(jié)莢了，吹野麥哨……哨聲很響，有點像燕子，像黃雀，像叫天子，或者什么也不像，反正他們吹的都是少年的心事。我最喜歡聽的是泥哨。在所有的哨聲中，泥哨聲最動聽、嘹亮。誰能想到那些又粗又硬的泥塊也會發(fā)出聲音呢？

泥哨的聲音就像高空中的蒼鷹在嘯——在上學(xué)前，放學(xué)后，我常聽見泥哨悠揚，把我的心吹得像一只風(fēng)箏似的，在這寂寞而又無限趣味的鄉(xiāng)村上空飛過。

八個女生跳大繩

學(xué)校邊的野塘都封凍了，天太冷了，從男生們的種種表現(xiàn)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天越冷，那些男生們在向陽的墻上擠暖和擠得越厲害，野塘里的冰也就越冰越厚。后來野塘上面終于可以走人了。我在班上宣布過不許到野塘上跑動的紀(jì)律，但還是有孩子悄悄地跑到冰上面溜冰。有一個少年居然還用腳去跺，據(jù)孩子講，他一邊跺還一邊喊，嗨嗨嗨！像是練功，足足跺了二十多下，終于連鞋帶著腿在冰上跺了一個冰窟窿。

我來到教室時，他正躲在后面的位置上瑟瑟發(fā)抖。我把我的鞋給他換上，并把他的鞋帶到辦公室去烘烤。烘烤了一堂課才烤好了，而當(dāng)我來到教室里時，這個招風(fēng)耳的少年居然穿著我的大鞋在快速地跑呢，瞧他那種瘋狂的無所顧忌的樣子，真令我懷疑剛才掉下冰塘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

女生們御寒的方式就好多了，她們在天冷的時候只是聚在一起跳繩。跳得快的女生只見她的腳動而不見她手中的繩子。有正跳的，也有反跳的。還有8字花樣跳的。最絕的是跳一下子繩子能過兩圈。但漸漸的，她們不滿意跳小繩，而決定跳大繩。跳大繩必須一個長長的繩子，兩人用力掄，其余人跳，一人一人地往上加，加的同時還在跳，往上加的人要膽大心細(xì)，否則繩就會碰痛臉，而且一起跳的人步調(diào)要一致，難度很大。

我就曾在一次課間看見了八個女生在一起跳大繩，紅褂子綠褂子齊耳短發(fā)或朝天椒的女生啊，跳得那么步調(diào)一致，像八朵鮮花同時開放。圍觀的女生和跳大繩的女生們一起喊：“一、二、三……”

我從這以后再也沒有見過那么多女生一起跳大繩。每當(dāng)我想起這件事，我的腦海里總是有八個女生在跳大繩，而我也在不由自主地幫她們數(shù)：“……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她們有沒有跳到一百個呢？

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我想她們是能夠跳過一百大關(guān)的，并能和我一起氣喘吁吁又無比興奮地喊道：“一百！”

跑吧，金兔子！

鄉(xiāng)村學(xué)校體育器材少，開始學(xué)校僅有一臺水泥砌的簡易乒乓球桌，水泥桌面已裂了許多縫隙，但那可是孩子們的樂園。一般說來，高年級的孩子一下課會占據(jù)這唯一一張乒乓球桌，而且還會用沒有膠皮的光板子球拍打球。低年級的孩子就沒有這個機會了。有一次我看見兩個低年級的孩子各持了半截磚頭在領(lǐng)操臺邊打乒乓球，磚砌的領(lǐng)操臺上畫了一道白線，橘黃色的乒乓球在兩截半磚之間飛來飛去，像一只黃雀在飛。半截磚頭握在小手里還是很沉的，乒乓球總是不時地滾到草叢中去。那滿頭是汗的孩子彎腰撿乒乓球的樣子，真像是在草叢中努力尋找著鳥蛋似的。

沒有乒乓球可打的孩子就到校東邊的河邊打擦片。一塊又一塊擦片在田面上彈跳著飛行。彈起一只又一只九連環(huán)似的水圈。到了冬天，河面冰封了，這時候打擦片就更有意思了，擦片會在冰面上飛行，像一輛子彈車在冰面上高速地開。有的“子彈車”直接能飛到河對岸的堤下。當(dāng)上課鈴響的時候，冰面上布滿了土坷擦片，看上去，整個冰河面就像一盤未下完的棋。

后來學(xué)校就由校長帶著我們用業(yè)余時間整理出有籃球架的半個泥籃球場，泥籃球場好是好，就是有很多弊端，尤其是不能下雨，如果下了雨就麻煩了，想要打籃球，必須等太陽出來將球場曬干。冬天雨少，打球時灰塵會一陣一陣地騰起，一場球打下來，我和我的孩子都成了泥灰做的人。

打球最好的季節(jié)是在春雨過后，油菜花盛開的時候，天氣晴朗，油菜花的光芒將我們都映射得容光煥發(fā)。打球的我們像一只只大蜜蜂，我的孩子們則像一只只小蜜蜂，油菜花的光芒和芳香都躲到了我們額頭上的汗珠里。

有時候，膠皮籃球會故意飛出去，飛到球場邊的油菜花叢中。孩子們搶著到油菜花叢中去撿，誰撿回來誰就會成為一個金子做的人——油菜花會很慷慨地把進入油菜地的人變成一個金人。

有一次，那只膠皮籃球剛落到油菜花叢中，就有兩只野兔子被驚嚇出來，這可不是一般的野兔子，而是兩只金兔子！孩子們都沒有追趕，而是看著金兔子又折回躥進了油菜花叢中，大家都在心中默默地喊：跑吧，金兔子！

彈弓與毽子

那幾天，靠近學(xué)校附近的一老鄉(xiāng)家的豬得了一個奇怪的病，每當(dāng)下午放學(xué)期間，他們家的豬就不停地嚎叫，且不停地蹦跳，聲音慘烈。這鄉(xiāng)親還說，去年養(yǎng)的羊也是這個時候犯病的，肯定與我們學(xué)校有關(guān)。這鄉(xiāng)親說“肯定”的時候，還握起了他的大拳頭。

我決定在放學(xué)時去看一看，結(jié)果我去的那個下午豬沒犯病，這肯定與我們學(xué)校有關(guān)了。

我在第二天做了埋伏，終于找到了原因，每當(dāng)放學(xué)的時候，就有無數(shù)顆苦楝果像雨點一樣射向豬圈——是彈弓！我小時候也玩過這樣的游戲，苦楝果打在豬身上是沒有傷痕的，但很疼……原來是這樣。沒有費多大力氣，我抓住了打彈弓的幾個孩子，當(dāng)即作了處分決定，他們必須給這只豬打一個星期的豬草，且罰沒彈弓。

沒有了彈弓，已近冬天了，孩子們開始踢毽子，我們班有一個佩著金耳環(huán)的男生，他有一只漂亮的雞毛毽子，雞毛鮮艷油亮，而且包了一枚“順治銅錢”，更絕的是他能跳出許多花樣：踢、剪、捧、貼、停、環(huán)、播、偷……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結(jié)果由于這個會踢毽子的男生，孩子們都迷上了踢毽子。不出幾天，很多孩子都擁有了一只精美的雞毛毽子，但孩子們闖下的禍就隨之冒出來了。有很多鄉(xiāng)親都來我們學(xué)校告狀，有人還抱著一只脖子已經(jīng)光了的公雞。我們校長說得好，怕什么，公雞又不生蛋，正好殺了“碰頭”（民間的AA制式聚餐）吃。

事實上鄉(xiāng)親們養(yǎng)公雞不是為了宰了吃的，養(yǎng)公雞是為了用來報時的，頭雞叫了，二雞叫了，每一陣的雞鳴都是不同的時辰，公雞都是晨鐘呢。這樣的損失可不是幾個錢能夠擺平的。在鄉(xiāng)親們的聲討聲中，校長笑著答應(yīng)由他來敲學(xué)校的鐘來代替公雞們報曉。我們的校長在鄉(xiāng)親們走后開了教師會，在會上，校長說，告訴你們，你們自己值班，我是不值班的，誰叫你們教了一群不打嗚只闖禍的小公雞呢？

校長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窗外的孩子們正在樂此不疲地踢毽子，踢、剪、捧、貼、停、環(huán)、播、偷……五彩繽紛的毽子像無數(shù)只彩色的鳥在孩子們中間輕盈地?fù)淅庵?/p>

我愛野兔

孩子們不闖禍?zhǔn)遣豢赡艿模P(guān)鍵在于你是否有想象力，想象得出他們闖禍的名堂來。有時他們闖的禍你想都想不到，比如九月份新學(xué)期剛開始，我本來是讓他們各自回家?guī)＄P鍬，把操場上暑期里瘋長了兩個月的草鏟去。后來，操場上的草是鏟光了，卻鏟出了一個想不到的禍?zhǔn)聛?，那個頭頂上生有兩個發(fā)旋的孩子放學(xué)的時候，用他的小鏟鍬（前一天晚上因為聽說是學(xué)校要用，他父親還專程把小鏟鍬用磨刀石磨快了）把拴在路邊吃草的牛的尾巴給鏟掉了。

鄉(xiāng)親找到學(xué)校（他的理由是如果不是那些“小公雞”干的壞事，難道是鬼干的？），我問孩子們，孩子們都不承認(rèn)。因為沒有任何線索，鄉(xiāng)親又不肯走，弄得我們學(xué)校很被動。最后，還是我們班里一位小個子的鼻涕虎悄悄地告訴了我真相，是那個頭頂上有兩個發(fā)旋的男生干的。找到了人，就得解決問題。想不到，后來的問題很簡單地解決了，那惹禍的孩子家和牛的主人家有表親，在村里有一說叫“一表三千里”，何況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呢，無尾牛就無尾牛吧。

從這以后，我就開始注意那個小個子鼻涕虎的男生了，這個小個子男生身上總是很臟，好像是用泥和灰捏成的人，頭發(fā)永遠是桀驁不馴的樣子。孩子們都叫他鼻涕虎，我把他叫作野兔，因為他在作文中寫過野兔，他說他最喜歡看野兔過河，野兔在水面上嘩啦啦地就躥過了河，像一支箭。我沒有見過野兔過河，也沒有聽說過，但我相信這是真的，肯定也是他親眼看到的。

男生的父親是個聾木匠，母親是個癱子。他很聰明，什么課一講就懂。這只“野兔”還善于奔跑，跑得真像兔子一樣快，這可能與他家里的事太多有關(guān)。他家里總有做不完的事。再后來他母親去世了，“野兔”的父親就準(zhǔn)備帶他去遠方做木匠活了。當(dāng)他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的心往下一沉，我說，你愿意嗎？他看看我，低下頭，用穿著的一雙略顯大的舊皮鞋搓著地面，一下，又一下，又抬起頭，看看我，讓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曾去他家與他的聾父親說，當(dāng)然是連比帶畫吼叫，好不容易把話說清楚了，而聾木匠非常地固執(zhí)，他依然把我的“野兔”帶走了。在“野兔”走后的幾個月里，我經(jīng)常在課上渴望著，一個長有亮眼睛的“野兔”，真的像野兔一樣，在上課前一分鐘，帶著一陣風(fēng)，沖進我的教室里來。

紙飛機飛啊飛

每年五六月份，麥子黃了，菜籽熟了，要準(zhǔn)備收麥子和菜籽，還要在空地上忙著打棉花缽，一句話，收獲和播種季節(jié)到了。實際上，學(xué)校也快到收獲的季節(jié)了，用胖教導(dǎo)主任的話來說：“又是龍燈又是會（指很熱鬧的鄉(xiāng)村廟會），又是老奶奶八十歲?！睂嵲谔α耍l(xiāng)親們有句話，叫作“大忙”——是誰發(fā)明了“大忙”這個詞？

操場上的蜻蜓多了起來，它們像巡邏機似的一架一架地飛行，飛得那么慢，好像在故意逗人似的。有一次，我看見了一個捉蜻蜓的少年，他用手中的書拍打蜻蜓，那是一只玉蜻蜓，少年張開雙臂，手中的書本也張開雙臂，遠遠看去，少年也好像一只大蜻蜓。他們都在飛。我看了他們半天，他們誰也沒有捉住誰。遠處不時傳來幾聲羊羔的聲音。

還有一次，好像是大風(fēng)吹來——應(yīng)該是大風(fēng)吹來了整整一操場的蜻蜓！蜻蜓的翅膀閃爍不已。我還沒進入教室，教室里就傳來了一股濃烈的汗腥味。那時我正在黑板前板書，回一次頭來，教室里都會多幾只蜻蜓；再回一次頭，又多了幾只蜻蜓……好在蜻蜓在飛的時候不叫，而且它們大多都不能再飛了，只飛了一會兒便停在某處不動了?？隙ㄊ悄切┖⒆痈傻摹５也簧鷼?，也不能生氣。我知道，面對這些調(diào)皮的孩子，沉默比批評更能澆滅他們的野性子，否則，孩子們的野性會火上澆油，愈燒愈旺。

好在蜻蜓風(fēng)過去之后，孩子們很快就忘記了——轉(zhuǎn)而斗“獨角仙”（一種像犀牛的獨角大甲蟲）。兩只很大的有獨角的甲殼蟲如斗牛般地斗出勝負(fù)。我不知道他們中能不能出達爾文？但他們興致轉(zhuǎn)移很快，斗完“獨角仙”后他們又開始斗“?！绷恕莾芍积b牙咧嘴的“天?！薄Ｎ遗c孩子們講過法布爾的《昆蟲記》，而這，就是孩子們的《昆蟲記》。

孩子們最不受季節(jié)控制的玩法是疊紙架飛機。課余我會在辦公室里看到辦公室外有一架又一架紙架飛機飛行，連我們的教室屋頂上都有很多遇難的紙架飛機。有一次上課，我剛轉(zhuǎn)過身去，一架紙架飛機就撞上了我的后背，然后就墜在我的腳下。我沒有回身，我繼續(xù)在黑板上寫。粉筆沙沙地響——教室里很安靜，遠處有隔斷鳥（一種出沒于稻田里有血紅鳥冠的黑羽野鳥）在叫，“隔斷——”“隔斷——”。

我隱忍的憤怒“感染”了很多孩子。一位男生終于怯生生地站起來了。這就是剛才那架紙架飛機的飛行員——我俯身撿起那架紙架飛機，用力一擲，不偏不倚，正好飛到那少年的桌上，那少年抓住那紙飛機——他的手在顫抖，像是那架紙飛機的發(fā)動機沒有熄火似的。

后來這堂課紀(jì)律變得出奇地好。下了課，我發(fā)現(xiàn)很多孩子都在操場上學(xué)習(xí)我上課時擲飛機的姿勢。向上，75度，紙架飛機款款地飛，剎那間，我們的校園仿佛是一座繁榮的航空港。

芋頭開花

跟鄉(xiāng)親們混熟了，就能大體知道他們各自的脾氣，有榆樹脾氣，也有山芋脾氣的。有一個急脾氣的鄉(xiāng)親很有意思，第一天才跟我說要多給他的兒子補補課，第二天就來學(xué)校問我他的兒子考了多少分。每次測試后都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第二天清晨他又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眼神巴巴地問他兒子的分?jǐn)?shù)。天吶，這又不是長蘑菇？！可一場雨一下，那些耳朵樣的“蘑菇們”還是會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校園里了。

急脾氣的父親養(yǎng)出來的可不一定是急脾氣的兒子。那個急脾氣鄉(xiāng)親的兒子是個慢脾氣。一次課堂作業(yè)，別人很快能做好了，可他偏不著急，竟然慢騰騰地在橡皮上畫著什么。下課鈴要響了，他還在橡皮上不緊不慢地畫著，畫完了，又擦掉重畫。這樣的習(xí)慣使他每次考試總不能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把試卷做完。不過，他的字倒很端正，一筆一畫的。但試卷空白的部分我不能打分啊，況且試卷后部分的分?jǐn)?shù)會更高。

有時候我會拿著試卷批評他，我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他才好像從夢里醒過來，怔怔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怪物似的。這樣的慢脾氣怎么扛得住他父親那樣的急脾氣？他父親的辦法只有棍棒教育，可他一點也不怕，從不求饒，只是不停地哭，哭得也很怪的，能哭上半天也不停，好像在和他父親犟，看誰能犟得過誰。這樣的結(jié)果使得他的父親會反過來勸他，不哭了，不要再“淌麻油”了?？伤€是哭，聲音還是那樣，像在拉二胡，慢慢的，悠悠的，已全沒有傷心委屈的味道了。

后來這個急脾氣的父親還是跟著打工潮去了城市，家里就剩下了他母親和他了。他依舊不緊不慢的，好像還比以前更慢了。弄得他母親脾氣急了，急了就到我們學(xué)校來哭訴，讓先生教育教育這個沒良心的。我再次去教育過這個孩子，依舊沒有什么效果。校長知道了這件事，要接手管一管。校長做工作的耐心也是有名的，可是他的工作做下來，那個孩子好像沒有改掉什么，反而讓我們的校長變成了一只“紅氣球”，要不是我上前拉住，他真的像紅氣球飛到校園上空去了。校長氣喘吁吁地說，什么叫三拳打不出悶屁（諺語，意指無法溝通的人）？他就是！他十拳也打不出一個悶屁！

誰也不知道他后來是怎樣變了的，我也找不到原因，只是知道他母親病了。母親一病，他就得擔(dān)負(fù)起家里的一些農(nóng)活。有一些農(nóng)活可以放一放，有一些農(nóng)活還必須做，比如說澆芋頭。芋頭這東西怕旱，又怕澇。所以他每天都得在午后去給芋頭澆水，給那些長著招風(fēng)耳的芋頭們澆水。我有時去校外辦事，也會遇見他在給他自家垛上的芋頭澆水。他澆水的勺柄很長，他把長長的勺柄倚在腿上，然后再用力，水揚了起來，飛到了招風(fēng)耳的芋頭葉上了，芋頭葉躲了一下，水就澆到了芋頭根上了。應(yīng)該說澆芋頭是很吃力的一件事，但他做得還是很快的。

可能由于他中午吃了力的緣故，所以他在上下午第一節(jié)課時總是打瞌睡。他個子不高，坐在前面。上我們班下午第一課的老師看到了他打瞌睡心就煩，就頭疼。很多老師都這么向我反映。我只好把他找來，想和他商量一下把他調(diào)到教室后面去。我說，這樣可以睡好覺了，省得老師的話吵醒你。我又說，把你調(diào)到后面去，好不好？他抬起頭，“啊”的一聲，好像剛醒過來似的。還是三拳打不出悶屁。

有一天，輪到我上第一節(jié)課，我對于他，心里已有了準(zhǔn)備，讓他打瞌睡去吧。我盡量不朝他坐的方向去看?？晌疫€是去看了，他沒有打瞌睡，頭昂得高高的，一雙眼睛晶亮晶亮，眼神還不停地追著我。下了課，他還找到我，叫我，先生先生，芋頭開花了！我以為他在唱什么歌呢，他又說了一遍。我將信將疑，我是聽說過芋頭開花的事，沒有親眼見過。后來他急了，說，先生，芋頭真的開花了，騙你我是小狗！

我跟著他去了他家的芋頭地，芋頭們長得很高了。在他澆灌的芋頭中，真的有一株開花了，從葉柄中間抽出來一朵花，淺綠色的，像綠色馬蹄蓮似的。我回過頭來看了我的孩子，他真的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個孩子就這么長大了。不管你信不信，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也不信，連最老實的芋頭也學(xué)會了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