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自習（組詩）

焦典

阿珍紐扣

——給我的奶奶宋慶珍

我最喜歡衣服紐扣搖搖欲墜，才知道紐扣意

味著一切。

那時候阿珍沒有名字，如果有，那就叫阿珍

那時誰都沒有老去

埃及人在修金字塔，取名胡夫，凜凜威風

涿鹿之野的天空著火

用云層預演文明流向和結局

阿珍做紐扣，泥質橙黃陶，直徑零點七五寸

透過紐扣的粗糙孔隙

看見大地在最初穿著蒼綠色外套

后來有許多阿珍，塑料的、陶瓷的、金屬的

牛骨的阿珍堅硬，貝殼的阿珍珠光剔透

蟲子在防空洞里咬破乳房的

十字交叉縫在唯一體面襯衫上的

墜痛的，火車的，沉在時間久遠的河里的

放學偷偷擁抱時深陷進年輕皮膚的

受了嘲笑丟進垃圾桶的

樹的，后悔的，落在候車大廳椅子縫的

我們站在阿珍紐扣的盤花上

用它系緊了一生松松垮垮的褲腰

在眾人和歷史嗚呼哀哉的時刻

在淹沒了坍塌神像的莽莽曠野邊

阿珍拿著剪刀

緩慢修剪她的灰指甲

圣人與路邊攤扇貝

穿我們的紅褐色古巴領襯衫

偷喝濺落的汽水，橘子味

在閉殼肌投降之前

我們還有數分鐘的自由

足夠忘記大海

忘記時間的潮汐

在我們體內破碎的聲響

我們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扇貝堅硬，扇貝都知道

十二點的時刻，煙氣彌散

你望著我的白肚子，我也望著你的

借個火，故事像汁水

從我們無人知曉的夜里溢出來

當圣人起身吆喝

別松開手，扇貝

我們要親吻、打鬧

讓剃刀在抽屜里淚水漣漣

圣人路過，唾棄我們的家

雌雄同體的墻壁銹跡斑斑

可是聽說他們把世界一分為二

一半善，一半惡，一半女，一半男

一半巧克力和平，一半喝酒打仗

人的驕矜

令扇貝咧嘴發(fā)笑

我們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扇貝柔軟，扇貝都知道

日租房帳篷

是展開。

代表家。樹林里的大葉片。是

第一次學著把心凍住，用

一個空飯碗扣住小鳥的形狀

旅行者的帳篷。艷遇的帳篷。

人們生來學會高舉雙手

向天空索取一頂空帳篷

遠古基因。絕大部分動物戰(zhàn)爭

源于風從四面襲來，吹落果實

而不知它們滾落何處

每個帳篷有它自己的童年創(chuàng)傷，它

堵塞的下水道，太慢地排干淚水

卻太輕易允許噪聲。像一把刀剖開魚的肚子

里面的讖語寒光一閃

愛情神話。孤寂的。

一個月亮從冬夜的南方山丘上滑落

“浪漫星光”“清新小筑”，一貫會用命名

壓住皺巴巴的床單

安全鎖。你我都擔憂分離。

一次次地支起帳篷，躍動或彎曲

倒下后再支起。你忍住的聲響是一雙手。

是掛著一枚無人察覺的別針，偶爾刺痛

在有人路過的時候清了清嗓

我突然想起一個

還沒有人講完的故事

關于我爺爺打敗谷歌地圖這件事

從前人們信賴腳

我爺爺，1953，負劍下云南

深山飲冰水，鞋帶系成無名河

手繪地圖缺氧，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彼時草木佚名，人造衛(wèi)星尚未發(fā)育

路是走過才敲打出形狀的神像

后來天空不空，擠滿千里眼

穿金鐘罩配太陽能鐵布衫

局部擁堵，前方掉頭

比例尺愈小愈密

繡花針針腳功夫四方不敗

爺爺老眼不敵谷歌，夢里夢外都迷路汗涔涔

地圖精度不斷上漲，像潮水洶涌

我的爺爺是遲鈍糊涂的那一浪

是被一個指尖點擊打下去的那一浪

江湖快意恩仇，時代從不信仰慈悲

最后那個夜晚哇，六尺病床化身青竹

憑此一躍，爺爺縱身入無極

回到寂靜的那邊，回到萬物恣意

螞蟻亦可仗劍行走的那邊

回到了那邊，谷歌地圖決其眥目都難再辨蹤影

我抹著眼淚高興，紙上扎馬步

在又小又細的墨跡里

練習爺爺最后教我的隱身之術

野貍奴

要學，就學你高架橋棚戶屋，嘗偏愛或冷眼無數

管什么進口還是廚余，臟毛皮身世不辯

水泥地上打滾，畫首都五環(huán)水墨圖

你叫，一叫就哀聲整夜擾眾庸碌者清夢

開窗擲罵聲，或下樓拉公序良俗大網

誰又能捉你？快遞箱垃圾桶走太極八卦步

燈又遮，云又斜，你兀自叫，好冷風也！

偶爾也遇人為你雨中打傘

閑暇盛產溫良，打折衛(wèi)衣起多情毛球

且快坐下，看變臉，看落淚，看落紅吹去

看他織前途大業(yè)體諒我新錦衣，藏一身舊虱子

柔爪飛檐，你躍身離去如魚入水風入松

隨我上樓，與我交換罐頭、試談、彼此的重呼吸

我不該癡癡做囚籠，你齜牙亮一袖魚腸劍

打醒我絲管啁啾流連文章安身夢

教我練就靈巧身姿避暗箭，緊牙關

你我同奔走

一生不信奉安穩(wěn)與不銹鋼食碗

山神

以前我們老鄉(xiāng)不會在山里迷路

以腳為刀，從山的開口往下切

像開一只緊咬珠子的蚌

地圖由蝴蝶翅膀的紋路顯現

戰(zhàn)事的結局已在火燒云的流向里預演

以前山野多雨，是海的褶皺

太陽下曬了幾萬年

還是一步踩一個小水坑

林鳥一遍遍出海捕魚

到了傍晚，只有落單的一只回來

山神從不在乎它打敗了什么

緩步行走，我們在它的肩膀上起起伏伏

后來山神滿腹委屈

它說老鄉(xiāng)時常抱怨

它滿身石頭，長不出迎客的松

也長不出茂密的路

今天我們不喜歡登高

爬這個動作要求的審核太多

望遠只需彎曲脖子

茱萸自然會在線上會議里出席春天

山水花鳥壓縮自己的大小

在開發(fā)區(qū)以圖像的格式鋪排

這個時代不需要山

山神離去時已患近視

瓷碗一種

光滑的小妹，從廣東來

臉白得假，三塊八毛，自己包郵擠大貨車

摔不爛，打不破，唯恐

七天無理由退貨

隔壁住蘇州姐妹，江南工匠手藝活兒

桂花綢衣，偶爾羨慕

學人盛茶湯，照樣甩一段青山碧水又綠嘴唇

兩岸

自然，更多時候不入美學法眼

咸菜里安家，以廚余垃圾立業(yè)

缺口跟十五的月亮一起

每天都多破損一點

滿臉油污，清水抹把就掉，照樣笑

遇著貴客，往角落欠一欠身子

不緊不慢

水果刀不小心割身上

它講，不痛的

只是夜晚不拿來想家實在浪費

要哭，怕人聽見，裝作咳嗽

碗柜里脆脆輕輕一聲響

儲藏法

原來奶奶有柜子

豆腐泡在涼水碗里，青蔥扎成團

肉上要畫十字，撒鹽腌成持久的墻

擋住生活的意料之外

剩飯放進去，孩子的滿月禮物放進去

大字報放進去，別人送的一塊雞蛋糕也放進去

即使炎熱如斯，我們依然有一柜

整整齊齊的清涼

后來爺爺有冰柜

賣冰棒，五分錢一支

香橙的放左邊，奶味的放右邊

還有鹽汽水，滿身汗

要放最外側，練少林功夫

守住月末一碗米

鄰居們都沒錢，拿玉米來換

拿招呼來換，或者

拿一片來自東北老家的積雨云來換

離安穩(wěn)還有很遠

但冰柜就是宅基地

堆放著球賽、大學和盼望

再后來我有一個冰箱

獼猴桃跟芒果分離，荔枝得用報紙裹住

雞蛋大頭朝上，果酒相反

冷氣如同相機的快門

通電，咔嚓一聲

徒勞地想留下所有新鮮的時刻

冰箱滿滿當當

擺放著無數

關于逝去的知識

春日消亡名單

是大風，一顆顆

起初像石子，從小孩的手中射出

響。輕薄又干脆。

擊落一小串“那我們說好了”

上旬訃告：電影票、午睡、青年人樂觀

大風后來是一條條

壕溝連接日歷的空格，恰容藏身

穴居生活教我們回到起源之時

躬身種植，夜晚保持警覺

一些人搏斗，一些人安營扎寨

修建隨時準備撤退的壁壘

中旬訃告：電話蒼白，鼓手因寂靜耳聾，草坪

死于空

春日的大風，一塊塊

在隨機定位的轟鳴聲中

我們儲存口哨和決心，裸體的朋友

在床上進行自由泳比賽

請答應我，趁大風沒落向你

趕快回家，燒些熱水

別開燈，關緊你小小的門窗

登山自習

把餅干、熱牛奶放在桌上

像拴好手杖，備好防水罩那樣

學習背誦勾股定理

和認識關于落石危險的警示牌一樣認真

完成英語聽力，在浴室瓷磚的縫隙間

練習搭繩橋渡河

將童年獨自度過的漫長白日

疊成整齊又固執(zhí)的豆腐塊

裝進同樣固執(zhí)的三十升登山包

你曾害怕昆蟲

害怕它“蟲”字的部首

顫動著古老的象形觸角

你曾擔憂下雨

潮濕的校服在寂靜的窗臺

蕩著怯懦的鐘擺

不斷練習，不斷的風、聚落

不斷的群山凜冽

在一個追趕晨讀的公交車

緩慢停下的丁字路口

你終于看見二十年后的自己

雙腳塵土，仿佛無所謂地擦去淚水

站在已無前人軌跡的山中

一遍遍地呼喊著應答

登山預演

我們不精通外語，更聽不懂

有許多奇妙形狀的弦外音

需要學習新單詞——“petrichor”（下雨時的

塵土味）

比鯊魚對鮮血的獵逐

更加貪求一塊雨后的潮濕土壤

我們決定以雙手倒立行走

憑借老繭，擦破的血泡

和一步覆蓋一步的顫抖

繪制那條不被寬憫的小徑

為此我們該學習切割，遵守程序

過馬路，以人群閃爍的表情為號

當然還有，還有許多

但再一無所知的新手

也該在補給點獲得一瓶水吧

一瓶過期，但仍舊干凈的公正

之后格格不入的丑陋動物將會愛我們

毒蘑菇和失蹤的人將會愛我們

還有冰雹，還有野火

還有一切陡峭的事物將會愛我們

在信號和耳語都丟失的山尖

我們將擁抱，敞亮地把自己掛在

鳥的背上

那時我們會贏得一方平坦

當山風像命運

不停地把我們穿透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