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第一次聽到“巴以沖突”這個詞,許多人還只是個對著電視機看新聞的小學生。
一轉眼幾十年過去,曾經(jīng)坐在電視機前的孩子長大了。
他們當中的一部分人,對當今世界最復雜的地緣政治問題的總結是:
猶太人當年還是死得太少了。
大家上學的時候,想必都學過《安妮日記》吧?
在我們所接受的教育里,猶太人是一個可憐的存在,然而這種情緒在2023年10月7日被打碎了。
隨著巴以沖突的新一輪炮火打響,部分對猶太人的仇恨言論在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上蔓延,很難想象,這種仇恨情緒會像火星子一樣漫山遍野。畢竟怎么看,中國人和猶太人都沒什么歷史上的關聯(lián)和過節(jié)。
關于言論的烈度,你去翻翻以色列駐華大使館以及相關內容的評論區(qū),就能看見各種令人恐懼的地獄笑話,由于過于丑陋,我們就不展示了。
一系列情緒堆積導致的結果是,關于二戰(zhàn)期間猶太人的電影被批為“猶太資本控制下的文化產(chǎn)物”,網(wǎng)友們一拍腦門:原來我們這些年都被騙了,他們的一切苦難都是咎由自取。
于是《辛德勒的名單》在B站被刷低分,一度跌至5分以下。豆瓣電影也多了不少新差評,導演斯皮爾伯格的猶太人身份尤為刺眼。
相應的,二戰(zhàn)電影《美麗人生》《鋼琴家》和《波斯語課》等等也被冠上了“猶太人的文化產(chǎn)品”的惡名。
一些惡毒之人,甚至總結:“一個民族不會無緣無故就遭報應”。
一面是對猶太人的負面評價,一面是對哈馬斯兇殘殺戮的贊揚。
可惜,網(wǎng)友們對納粹的滿腔熱情撲了個空,德國人并不想承認這些海外學徒。
2023年10月24日,德國駐華大使館也發(fā)布聲明澄清:不要美化納粹主義。
“德國很不幸經(jīng)歷過納粹主義肆虐的年代,我們深知那意味著什么?!?/p>
跟當下對猶太人負面情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人一開始并不反感猶太人。
學術界一般認為,從古至今,在中國的土地上從沒出現(xiàn)過自發(fā)的、土生土長的反猶主義。一是因為中國主流社會尊崇儒釋道,沒有反猶的宗教土壤;二是中國人和猶太人都深受法西斯的蹂躪。
從歷史角度來看,中國人對猶太人的理解,從一開始就是模糊的。
據(jù)費成康教授考證,“猶太”一詞在中國首次出現(xiàn)于德國傳教士郭實臘于1833年至1838年編印的《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中,反犬旁的“猶”字本義帶有貶義,學界推測與德國傳教士的反猶主義傾向有關。但對于中國民眾而言,對猶太人與反猶主義并不了解。當時,人們將開封猶太人稱為“蘭帽回回”,也間接說明當時的中國人甚至連猶太教與伊斯蘭教的差異也不清楚。
隨著辛亥革命與五四運動的爆發(fā),一些中國政治家與外交家開始接觸猶太文明,試圖從猶太民族的曲折經(jīng)歷中吸取有益的借鑒。梁啟超曾經(jīng)就把“猶太人”看作是落后的“中國人”的反照,認為猶太民族精神正是自己所倡導的“新民主義”精神的最好例證。
到了新文化運動時期,知識分子們發(fā)現(xiàn)錫安主義在許多方面與自己有相同或相似之處:強烈的民族主義,崇尚民主與自由,復興民族文化,空想社會主義理想,后來還有反法西斯主義。胡適也曾高度贊揚猶太人的治學本領和排除萬難的精神,稱猶太民族為“智慧型民族”。
二戰(zhàn)時期,上海容納過16000名從歐洲逃亡而來的猶太人,他們在中國旅居約十年,而后遷徙到了世界各地。根據(jù)這些猶太人的回憶,中國人與他們的相處總體來說比較友好,“中國人非常勤勞且多才多藝”。
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歷史學教授史蒂夫·霍克施塔特(Steve Hochstadt)在《上海猶太難民記憶里的中國人》一文中采訪了許多當時流亡上海的猶太人。
猶太受訪者回憶,當時中國總領事何鳳山為他們頒發(fā)簽證,對于猶太人而言異常珍貴。他們在屠殺開始前拜訪了許多國家的領事館,都被拒絕了。無意間敲響了中國領事館的大門,最終得救。
上海也讓流亡的猶太人逐漸熟悉了中華民族的生活,對中國百姓的評價也比較友善。
受訪者Herbert Greening說:“你一旦成為他們的朋友,就會是他們終生的朋友。中國人很難接近,但一旦交上朋友,他們非常好、非常值得?!?p>
受訪者Doris Grey說:“ 我們與最底層的中國人生活在一起,他們幫助了我們。他們教我們怎樣用泥土和水做炭,怎樣用日式爐子。戰(zhàn)爭結束后,我們也回報他們。每次收到從美國親戚那里寄來的東西,每次收到慰問包裹的時候,我們都會把他們請到我們的房子外面,分給他們一些。我們很高興能夠這樣做,因為他們對我們的幫助真的是太大了?!?/p>
也有猶太人在中國人身上看到了兩個民族的相似之處。
Herbert的妻子補充:“他們還愛學習,非常努力。中國人在很多地方跟猶太人相似,比如家庭觀念強、重教育等。我們感覺跟他們很親近。”
最重要的是,中國人不知道什么是“反猶主義”。有了在德國的遭遇之后,猶太人感到跟中國人打交道舒服得多。
而在我們這代人成長的大部分時間里,對猶太人的態(tài)度,大約停留在共情苦難的層面。
兩個民族都是二戰(zhàn)的受害者。教科書上有《安妮日記》和《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電視上能看到關于納粹和集中營的紀錄片。
在共情之余,我們還對猶太人留下了“精明”的微妙印象。這得益于歐洲文學中對猶太人的商人、高利貸者形象塑造。
猶太人在各個領域的頻繁刷臉,從愛因斯坦到馬克思,從畢加索到卡夫卡,從奧本海默到馮·諾伊曼,讓大眾對其有一種模糊的、似乎“智商很高”“重視教育”的印象。
截至2017年,猶太人在902位諾貝爾獎得主中占據(jù)203席,比例高達22.5%,達到世界平均水平的一百倍。其中,在經(jīng)濟學獎得主中高達36.71%,物理學獎26.21%,醫(yī)學與生理學獎25.23%,化學獎19.77%,文學獎13.27%,和平獎8.65%。
在改革開放深入階段,猶太人變成了一種微妙的褒義詞,表示精明算計、頭腦靈光、會做生意。甚至搜索“東方猶太人”,關聯(lián)的結果顯示了“客家人”或“溫州人”。
隨著時間推移,猶太從模糊的詞語,變成了聰明的象征,隨后又演化為學習的榜樣。直到人手一本的《貨幣戰(zhàn)爭》占領了中國老百姓的床頭后,猶太人被塑造的神秘形象,到達了新的頂點。
作者認為,從滑鐵盧戰(zhàn)役、美國獨立戰(zhàn)爭、美國南北戰(zhàn)爭,到美國多名總統(tǒng)被刺殺、以至經(jīng)濟大蕭條,全部由羅斯柴爾德家族所領導的猶太國際銀行家在背后操控。他們透過策劃和資助暗殺、戰(zhàn)爭、經(jīng)濟蕭條而獲得巨大利潤,并進一步掌握貨幣發(fā)行權,控制世界的經(jīng)濟和政治命脈。
這本書爭議很大,真實性存疑。耶魯大學管理學院金融經(jīng)濟學教授陳志武認為該書編者對現(xiàn)代金融概念、金融交易和金融市場的理解非常欠缺。此外,郎咸平在各地演講和采訪節(jié)目中多次批評《貨幣戰(zhàn)爭》:“就是一本小說,而且寫的都不對”。經(jīng)濟學者茅于軾以及作家梁文道都認為該書有抄襲之嫌。
另外一本被網(wǎng)友津津樂道的《錫安長老會紀要》,曾經(jīng)被希特勒要求納入德國教科書并廣為流傳,被廣泛認為是現(xiàn)代陰謀文學的開端,講解了猶太人是如何通過控制媒體和金融來操控世界,如何用大量宣傳洗白自己。眾多不同的獨立研究皆證明,這是一本剽竊其他作者、以煽動和欺騙為目的虛構文學作品,但網(wǎng)友們仍然用這些流傳許久的陰謀論故事,反復論證猶太人的只手遮天的暗黑神話。
而這些諱莫如深的印象,如今成了徹底破碎的濾鏡。
世界上沒有沒來由的恨意。既然有人提出了“猶太人應該反省一下自己為什么招人恨”,我們不妨從理論上拆解一下原因。
根據(jù)南京大學哲學宗教學教授徐新在《反猶主義解析》中的分析,自古以來,各個區(qū)域對猶太人的反感,大都出自以下幾個原因。
首先就是猶太人的宗教本身。
“對猶太人的生活和猶太民族而言,基督教的《新約》無疑是歷史上危害最大的反猶主義書籍?!?(伊萊澤·伯克維茨)
簡單來講,猶太人信仰一神教,即俗話講的上帝,《塔納赫》是猶太人唯一的律法,只有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
而基督教的《新約》主張耶穌即彌賽亞,猶太人背叛了耶穌,導致耶穌被釘上十字架。而耶穌的主張是,只要你信我,就是上帝的新選民。
所以,猶太教與基督教本身在宗教層面就有不可調和的沖突,彼此看對方都是異端。信仰東正教、新教、天主教為主的歐洲人,天然地在宗教文化層面對猶太人抱有敵意。
自羅馬帝國基督教化后,歐洲歷史便開始出現(xiàn)針對猶太人的暴力行為。十字軍東征時期對猶太人進行掠奪與屠殺;15世紀西班牙對猶太人徹底驅逐及滅絕;19世紀和20世紀,沙皇俄國對猶太人進行屠殺。再往后就是希特勒和納粹了。
另一方面,猶太人遵循的律法,也讓他們與其他社區(qū)的人群分隔開來。
比如我們熟悉的猶太潔食Kosher,制作過程非常嚴格。比如猶太人的安息日,不可烹煮,不可用電,不可勞作,不參加公眾活動等等。怎么看都是一群“怪人”。
徐新教授強調,反猶主義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再造性”,也就是“舊的反猶主義導致新的反猶主義”。
比如在中世紀,猶太人在職業(yè)選擇方面有嚴格限制,所以許多猶太人迫于生計進入了放債業(yè),由此誕生了“高利貸者”的丑惡形象。到了19世紀,這一形象逐步進化為不勞而獲的“剝削者”,站在了廣大勞動人民的對立面,反猶主義進一步加深。
一切敵意都不是無源之水。惡性循環(huán)運作了幾個世紀,導致了最終的屠殺。
那么話說回來,和歐洲隔了十萬八千里的中國,大多數(shù)人一生甚至都沒有見過猶太人,為什么也會產(chǎn)生對猶太人的負面情緒?
仰視猶太人創(chuàng)造財富的時刻,正好趕上了市場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的時代。而攻擊排斥猶太人的時期,恰好也是社會趨于保守的時間段。
猶太人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個陌生、神秘、被塑造出來的抽象名詞。我們沒見過,但總聽說。
這種情緒和宗教與生活方式無關,而是和猶太代表的符號有關。
在一部分人眼里,猶太變成了一個形狀接近完美的靶子。這個靶子還可以是美國、盎撒、資本、白人、殖民者。人們在厭惡猶太人,也是在厭惡另外的東西。
即便再怎么訴說歷史上猶太人的遭遇,他們的共情通道也只會迅速關閉。
于是,很快就有人接住了歐洲反猶主義的衣缽:猶大背叛耶穌,所以猶太人背叛全世界。
巴以沖突是一個以目前的人類智慧無法解決的復雜難題,宗教和歷史的死結纏繞在這片土地之上。
從宗教信仰來看,這是一個故事的兩個版本。
猶太人和阿拉伯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祖先亞伯拉罕。亞伯拉罕與上帝立約,前往迦南這片應許之地。
在猶太人的版本中,亞伯拉罕的孫子雅各與上帝摔跤,上帝讓他改名“以色列”。以色列人來到埃及避難繁衍,后被埃及人驅逐,于是就有了摩西和著名的《出埃及記》。摩西受到神諭,帶領以色列人回迦南。公元70年,猶太人在戰(zhàn)爭中慘敗,耶路撒冷被羅馬人洗劫破壞,圣殿只剩下一小段西墻(也就是現(xiàn)在的哭墻),猶太人自此開始了長達2000年的大流散。
而阿拉伯人認為,猶太人的故事只說對了一部分,其余都是錯誤的。
在阿拉伯版本的故事里,年邁的亞伯拉罕娶了二妻夏甲后生下了第一個兒子以實瑪利,之后又與正妻莎拉生下了二兒子以撒(以色列的父親)。亞伯拉罕依據(jù)神的旨意,將二妻夏甲和長子以實瑪利送往沙漠,母子建立了麥加城,以實瑪利就是阿拉伯人的祖先。公元610年,先知穆罕默德接收到天使加百列傳達的真主啟示,開始傳播真主的教誨。
所以,在很多無神論的旁觀者看來,宗教之間互不相認的局面,就像宮斗故事里爭論的“立長還是立嫡”。按照一部分網(wǎng)友的主張,如果猶太人的宗教信仰不具備任何參考意義,那么相應的,耶路撒冷不再神圣,伊斯蘭教與基督教的神學意義也搖搖欲墜。
巴勒斯坦歷史學家納茲米·朱貝(Nazmi al-Jubeh)博士如此說:“在耶路撒冷,不要問我真相的歷史,若拿走虛構的故事,耶路撒冷便一無所有?!?/p>
撇開神學的部分,從歷史角度來看,這塊土地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從1300多年前,阿拉伯人確實就生活在這里了,猶太人只是作為少數(shù)民族分布。
1914年,一戰(zhàn)打響,英國人與阿拉伯人合作,簽下了麥克·馬洪-侯賽因協(xié)議;另一邊,英法又私下簽訂了賽克斯-皮科協(xié)議,瓜分了阿拉伯世界;再另一邊,猶太復國主義也在推進“回到應許之地”的理想。
1917年11月,《貝爾福宣言》發(fā)表,英國人“慨他人之慷”,應允猶太人在不侵犯他族信仰的情況下在巴勒斯坦地區(qū)建立一個語義模糊的“民族家園”。
一戰(zhàn)結束,1919年巴黎和會簽訂《凡爾賽條約》,巴勒斯坦地區(qū)正式被英國人托管。于是,蒙在鼓里的阿拉伯人最終發(fā)現(xiàn)被英國人背叛:原來英國人玩的是一魚三吃啊。
二戰(zhàn)結束后,英國人結束托管,把巴勒斯坦地區(qū)的爛攤子留給了猶太人和阿拉伯人。1947年,聯(lián)合國通過分治計劃。1948年,以色列合法建國。無論今天的人如何辯論,以色列的建國確實是被合法承認的。
前腳以色列建國,后腳阿拉伯世界就對以色列宣戰(zhàn),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開打。后來我們都知道了,中東戰(zhàn)爭打了五次,每次都是占據(jù)軍事優(yōu)勢的以色列贏。
在這期間,巴勒斯坦地區(qū)人民不斷反抗,實施了多次恐怖襲擊/抵抗運動。比如1972年的慕尼黑襲擊事件,1976年烏干達機場的劫機事件(內塔尼亞胡的哥哥在這次營救行動中犧牲)。以色列官方對巴勒斯坦人民的“管理”也越來越暴力。兩個地區(qū)的人民之間,血海深仇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
1993年,巴解組織領導人阿拉法特與以色列總理拉賓簽署了《奧斯陸協(xié)議》,這是巴以沖突的第一個和平協(xié)議,獲得了1994年的諾貝爾和平獎。
結果和平進程推進不下去,拉賓也被以色列極端右翼分子刺殺。這片土地上仍然是無窮無盡的流血、起義、沖突。以色列吞掉了越來越多的巴勒斯坦土地,巴勒斯坦的難民數(shù)量越來越多,是當今世界最嚴重的人道主義問題。
直到現(xiàn)在,巴勒斯坦只剩下了加沙和西岸。較為溫和的法塔赫控制著西岸,以抵抗為主的哈馬斯控制加沙。整個西岸被長達700多公里的隔離墻封閉,加沙也變成了一座露天監(jiān)獄,以色列和埃及的隔離墻將巴勒斯坦人民圍堵其中。
在這片土地上,也衍生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一種是相對富足的,以色列式的生活;一種是被圍堵被驅趕的,巴勒斯坦式的生活。巴勒斯坦人的生活被以色列人用一層又一層的檢查站和通行證分割。
傳媒并沒有像中國網(wǎng)友想象的那樣全盤被猶太人的大手“控制”著。相反,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大部分知識分子是站在同情巴勒斯坦難民的立場上的。
《敵人與鄰居》一書中描寫過這樣的例子:
“如果一個別示巴的男孩愛上了一個海法的女孩,他要怎么做?他會拿起電話,約好日子,然后開車去看她。如果一個伯利恒的男孩愛上了一個納布盧斯的女孩,他要怎么做?他必須穿過檢查站,他需要一千零一個許可證。當你覺得活著沒有盼頭時,就會發(fā)現(xiàn),你有了愿意為之而死的東西?!?p>
巴勒斯坦學者愛德華·薩義德在《最后的天空》一書中痛訴過巴勒斯坦人民淪落為二等公民的悲哀,他們的民族沒有輝煌的歷史人物撐腰,所以就不被世人重視:
“我們沒有著名的愛因斯坦、夏加爾、弗洛伊德和魯賓斯坦,用他們遺留下來的顯赫成就來保護我們。我們也不曾經(jīng)歷過二次世界大戰(zhàn)被納粹黨屠殺的大災難,可以博得時間的同情。我們是‘其他的和相反的,是大批離開和遷徙的幾何圖形中的瑕疵。沉默和謹慎掩蓋了傷害,減緩搜索尸體的速度,也撫慰了因為失去而帶來的刺痛?!?/p>
“我們在自己的國家內,成為一支流浪和貧窮的勞動力。在最貧窮的地方比如加沙,童工市場非常繁榮,而以色列的經(jīng)濟蕭條已經(jīng)把阿拉伯人的計日勞工,變成了絕望的可以運輸?shù)娜沼闷?,在市場中閑逛,直到被猶太人企業(yè)主挑中,去另一個地方做一天的計件工作 。”
猶太學者齊格蒙特·鮑曼在采訪中表示:“不存在什么人道的占領,以色列對巴勒斯坦領土的占領和歷史上的其他占領沒什么區(qū)別。它們都是不道德的、殘酷的、不公正的。被傷害的不只是被征服的人,占領者也受到了傷害。占領在道德上使他們受貶,并且長遠來看還會削弱他們?!?/p>
以色列知識分子、猶太人、特拉維夫大學歷史教授施羅默·桑德也堅定站在巴勒斯坦立場,在《虛構的猶太人》一書中對巴以沖突不對等的暴力產(chǎn)生質疑。
“由一個流浪的民族為征服其故土所發(fā)動的戰(zhàn)爭被證明為正當;當?shù)鼐用竦谋┝Φ挚箘t是犯罪;只是由于猶太人的慈悲(非常不符合《圣經(jīng)》的),這些闖入者才被允許留下和定居在猶太民族之中及其近旁,而猶太民族則重歸了它的《圣經(jīng)》語言和它奇妙的家園?!?/p>
“幾年前,我仍然天真地相信在基督教時代的早期年月中,確實發(fā)生過猶太人的流亡;但我從未認為2000年的缺席會帶來對土地的權利,而1200年的存在卻什么都沒有留給當?shù)孛癖?.....今天,以色列只有通過接受事實——其創(chuàng)建是由一個痛苦的歷程導致的——才能主張其生存權,而質疑這個事實的任何企圖都會造成新的悲劇?!?/p>
一塊土地到底屬于誰,站在不同的立場,你會看到不同的故事,不同的鮮血與死亡。
對于以色列人,這是一個有關對抗恐怖主義襲擊與自殺式人體炸彈的故事。哈馬斯恐怖分子隱匿在巴勒斯坦人民之中,不消滅哈馬斯,以色列人一輩子都將活在恐懼之中。
對于巴勒斯坦人,這是關于原住民反抗侵略與殖民主義的漫長斗爭。阿拉伯人在這里生活了千年,卻因為大國的利益交換,在故土之上變成了居無定所的流民。而這一立場,也更容易被中國人民所理解,因為我們也曾面臨過列強侵略和不平等條約。
所以,在這片宗教和歷史錯綜復雜的土地上,對巴以問題的理解,不應該是非黑即白的、不加思考地站隊。
當代世界逐漸變成一座高聳的巴別塔,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沖突就是塔尖。
他們本是同根生,生活在同一片土地,在血緣上相近,卻是世界上最無法對話的兩個陣營,只能用血與火,槍與炮溝通。
“盡管歷史悠久且比鄰而居,一些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卻仿佛并不能充分領會彼此的問題和關切。部分以色列人似乎既不理解巴勒斯坦人每天必須忍受占領的持續(xù)影響帶來的羞辱和沮喪(占領區(qū)是由以色列軍隊和其中的猶太定居點維持的),也不理解巴勒斯坦人實現(xiàn)獨立和真正自決的決心。部分巴勒斯坦人則好像既不理解恐怖主義會在多大程度上造成以色列人民的恐慌并削弱他們對可能共存的信念,也不理解以色列政府采取一切必要手段保護其人民的決心。兩邊的恐懼、仇恨、憤怒和失望都在增加。最最危險的是,過去十年培育的和平文化正在破碎。在同樣的地方,徒勞和絕望的感覺正在滋長,人們越來越多地訴諸暴力。”(《敵人與鄰居》)
比起立場,更重要的是最基礎的人性。
不妨去看看10月7日以來的所有新聞照片。不管是以色列一方,還是巴勒斯坦一方。
看看被哈馬斯扒掉衣服游街的女孩,和恐怖襲擊后滿地的尸體殘骸,只會讓人在生理上產(chǎn)生恐懼與不適。如果你對著以色列人的尸體歡呼鼓掌,那你的人性就已經(jīng)被立場吞噬了。
反之亦如此。看看被以色列空襲轟炸的加沙地帶,那些不斷從殘垣斷壁中打撈出來的嬰兒尸體,那些在童年就被炮火涂滿恐懼的眼睛,那些沾滿黑色炮灰的女人和老人,任何一個人都會忍不住流淚——這是一場對平民施加的無差別殺戮。
在雙方都擁有自衛(wèi)權的前提下,世界是否只剩下好人與壞人這兩種臉譜?
是極端的民族主義,讓猶太人死在納粹的焚尸爐和集中營;也是極端的民族主義,讓以色列從二戰(zhàn)的受害者,變成了如今的施害者。故事的諷刺之處在于,曾經(jīng)的他們經(jīng)歷了大離散,如今又把離散施加在另一個種族身上。
而如今被網(wǎng)友罵臭了的錫安主義,一開始猶太人并不感興趣。正是因為歐洲龐大的反猶主義與納粹屠殺,反向刺激了猶太人復國的心愿。
“30年來猶太復國主義宣傳沒有動員起美國的猶太大眾支持猶太復國主義,而希特勒的大屠殺做到了這一點?!保ㄖZ亞·盧斯卡《以色列現(xiàn)代史》)
而另一邊,一部分巴勒斯坦人為了一個巨大的概念“把以色列從地圖上抹掉”,犧牲掉了具體的平民。愛德華·薩義德冷靜地剖析過,自己的國民為什么走向了“恐怖主義”的小徑。
“巴勒斯坦社會具體的人性細節(jié)為了大而泛的概念而被犧牲掉了。比如說,我很長時間以來一直認為,我們對于‘武裝斗爭的堅持——這個詞最早象征著巴勒斯坦人要依靠自己、永不放棄地爭取政治權利的意愿——很快轉變?yōu)閷?zhàn)爭形勢、槍械和口號的盲目崇拜,而這一切都是從阿爾及利亞和越南的人民戰(zhàn)爭理論中借用來的。這種對武裝儀式化的明顯強調,導致我們忽略了斗爭中異常復雜和重要得多的政治文化因素,這一切反而對以色列人有利,以色列用它強大的宣傳工具,把我們所有反對他們占領我們土地、毀壞我們村莊、鎮(zhèn)壓我們人民的舉動,變成了‘恐怖主義?!保ā蹲詈蟮奶炜铡罚?/p>
二者契合起來看是一道政治難題:
以色列的困境在于,一個猶太民族國家(猶太復國主義作為民族政策的根本來源)與現(xiàn)代民主國家(西方式多黨議會民主政體)的雙重屬性的矛盾之下,他們將如何處理作為“他者”的阿拉伯人。巴勒斯坦的困境在于,如何減少平民的暴力和流血,進一步接受在“兩國方案”基礎上的和解。
拒絕暴力,不等于支持任何一邊。當人們開始思考與洞察的時候,不理性的仇恨才會失去火源。
比起在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檢查到底誰歪了屁股,歪了多少公分,不如去看看真實的在炮火中死亡的肉體。那些正在流血的生命,比部分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學納粹”重要太多了。
在巴以的土地上,挑唆人類之間的恨意,永遠比提出和平的方案輕而易舉,比如越來越多人“支持”的哈馬斯。而推動和平,往往需要更為龐大的勇氣,比如28年前被刺殺的拉賓。身為猶太人的齊格蒙特·鮑曼也說過,“在以色列,和平的勢力被邊緣化了,無足輕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力,也沒人會聽他們的。”
畢竟對于人類來說,恨是一個沒有終點的永動機。
世界不缺乏勇氣,但缺乏爭取和平的魄力。對于政治家,恨意和復仇是打不完的算盤,是最容易煽動的民眾情緒;而如何放下仇恨,將是人類歷史上最難克服的永恒命題。
(來源:虎嗅網(wǎng))
責任編輯/張元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