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唐詩星空

經(jīng)歷幾百年的發(fā)展演變，到隋唐之際，近體詩正式登上詩壇，成為文壇主流。中國詩歌從此掀開嶄新的一頁。

唐詩發(fā)展的脈絡

589年，隋滅陳，統(tǒng)一中國，結(jié)束了自西晉末年以來近300年的分裂局面，在歷史上有承上啟下的作用。但隋代在詩歌上的建樹不是很多，其功績在于融合了南北詩風，為唐代詩歌興盛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7—9世紀的唐代，是中國詩歌史上的黃金時代。而8世紀中葉，又是黃金時代最耀眼的一章，以李白、杜甫為杰出代表的唐代詩人相繼登上詩壇，籠括宇宙，筆削山岳，盛極一時。李白功在承前，將六朝遺風暫告一段落；杜甫功在啟后，影響遍及中晚唐，遙導宋詩的先河。

清代編撰的《全唐詩》凡900卷，收詩近5萬首，詩人達2300余人。又陳尚君輯校的《全唐詩補編》所收作者又逾千人，詩數(shù)千首，洋洋大觀，令人目不暇接。與前代詩歌相比，近人逯欽立先生編有《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所收錄的詩歌創(chuàng)作年代前后時長比唐朝存續(xù)時間多幾倍，而全書不過135卷，所收詩也只有1萬多首。

根據(jù)文學史的劃分，唐詩的發(fā)展可以分為四個時期：

初唐：李唐開國到唐玄宗登基前的90年間，大約是7世紀。這一時期的基本格調(diào)，可以借用楊炯的詩《從軍行》來形容：“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p>

盛唐：唐玄宗、唐肅宗在位期間的50年間，大約是8世紀，是唐詩發(fā)展的高峰時期。王之渙《登鸛雀樓》詩“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灣《次北固山下》詩“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等，表現(xiàn)的就是這種博大氣象。

中唐：安史之亂后唐代宗到唐文宗在位期間的70年間，大約是8世紀末、9世紀初。這一時期可用白居易的詩來形容：“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后》）

晚唐：唐武宗到唐亡的60年間，大約是9世紀上半葉。這一時期可用李商隱的詩來形容：“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保ā兜菢酚卧罚?/p>

在初盛唐，詩在文壇占據(jù)著絕對的優(yōu)勢，詩人兼長眾體的現(xiàn)象很少出現(xiàn)，李白、杜甫的散文遠不如他們的詩出彩。而在中唐，兼長眾體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非常普遍。從中唐起，詩、詞、曲、散文等都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特別是中唐的元稹、白居易、韓愈、柳宗元四大家，貢獻尤大。韓、柳的古文，元、白的詩詞，都是開創(chuàng)一代風氣的創(chuàng)作，影響極為久遠。

唐詩之輝煌，震古爍今。但這一局面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唐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領域前所未有的新氣象，為唐詩的繁榮奠定了基礎。唐詩始終與唐史交織在一起，折射著歷史的演進和社會的變遷。

唐詩發(fā)展的歷史背景

618年，李唐王朝建立。878年，黃巢起義爆發(fā)。907年，軍閥朱溫篡唐而建立后梁，逐漸形成五代十國的局面。960年，趙匡胤建立北宋，結(jié)束五代十國的局面。近體詩在300多年的歷史時期內(nèi)從發(fā)展、成熟，走向興盛。

李唐王朝統(tǒng)治近300年，是繼漢之后又一統(tǒng)一強盛的封建朝代。它是封建社會發(fā)展的頂峰，同時也是封建社會走向衰落的轉(zhuǎn)折點，在2000多年的封建社會發(fā)展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唐太宗李世民在位23年（年號貞觀），是唐代政治經(jīng)濟趨于穩(wěn)定發(fā)展的時期，史稱“貞觀之治”。唐太宗吸取了隋二世而亡的歷史教訓，注重從舟與水的關系角度處理君臣與人民的關系，還注重調(diào)整大小地主的矛盾，恢復了科舉制度。

六朝時奉行的“九品中正制”及其演變的用人制度，實質(zhì)上是一種門閥制度，不看才能，只憑門蔭。其結(jié)果誠如劉毅所說，“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其反映在詩歌方面，就有很多不滿流露出來。左思說：“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保ā对伿贰罚U照說：“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保ā稊M行路難十八首·其六》）不難理解當時下層文人對于這種門閥制度的極度不滿之情。

唐太宗恢復科舉制度，拆除士族門蔭代代相襲為官的階梯，為中小地主階級出身的文人打開仕進的門路，其影響之大，超出想象?！短妻浴肪硪辉涊d，唐太宗看到不少進士從門前走過，稱嘆：“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碧迫粟w嘏詩云：“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币栽娰x取士的唐代科舉制度，不僅壯大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群體，直接促進了詩歌的大量創(chuàng)作，而且拓充了詩歌內(nèi)容的廣度和深度。

詩人孟郊參加進士考試，多次不第。其《落第》詩說：“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庇帧对傧碌凇吩娫疲骸耙幌牌疣?，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逼洹秶@命》詩稱：“題詩還怨易，問易蒙復蒙。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由于經(jīng)歷了這種極端的困苦，當他年過半百，終于考中進士后，其得意之情難以言表，故而寫下著名的《登科后》詩：“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p>

從唐高宗、武則天時期到唐玄宗開元年間，唐代經(jīng)濟發(fā)展逐漸走向繁榮，詩歌文化也走向高潮。杜甫有詩說：“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憶昔二首·其二》）然而物極必反，當它達到頂點的時候，已經(jīng)隱藏著的各種弊端便逐漸顯露出來。唐天寶十四載（755年）開始的安史之亂是唐代各種社會矛盾的總爆發(fā)，持續(xù)8年之久。在平定叛亂的過程中，又出現(xiàn)了各種新的矛盾，如朋黨之爭、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quán)等，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受到日益嚴重的威脅。到天祐四年（907年）朱溫篡唐，近300年的大唐基業(yè)徹底垮掉，唐詩由此進入了尾聲。

唐詩發(fā)展的文化背景

隋代文化的突出特點是南北的融合，唐代文化緊承隋代。唐代統(tǒng)治者較之隋代有更大的氣魄和抱負，他們敢于兼收并蓄，促使儒、釋、道相互補充，呈現(xiàn)“三教合流”的局面。儒教已不再像漢代那樣牢牢地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正因如此，后代的儒家學者往往覺得唐人不重經(jīng)術。唐代思想界較為開放，即使是被后人視為大儒的韓愈，也頗有離經(jīng)叛道的思想，所以朱熹索性說他一心只想作好文章。

儒家地位下降，道家卻日益得到重視，老子被奉為“太上玄元皇帝”，《道德經(jīng)》《莊子》為士大夫必讀之書。佛家也得到空前的發(fā)展，對于文學影響最大的莫過于禪宗的興起?；菽芩鶆?chuàng)始的禪宗，不加修飾，徑直倡導“明心見性”，亦即所謂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等，這些思想見于《壇經(jīng)》一書。唐代思想界的活躍體現(xiàn)在統(tǒng)治者能夠容許各種思想并存，盡管在唐武宗時期曾有過滅佛事件，但總的來看，在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上，唐朝統(tǒng)治者應當說是比較開明的。

唐代統(tǒng)治者還特別注重融合各民族的長處，有著廣泛的文化視野，與不同文化也有深度的交流。這些舉措極大地促進了唐代文化高潮的到來。今天我們所能知道的，甚至還在使用的許多樂器多以少數(shù)民族名命名，如羌笛、羯鼓、胡琴等，這些樂器并不都是在唐代傳入的，卻為唐人所喜愛，廣為傳播。如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詩云：“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边€有一些中原音樂同胡夷之樂結(jié)合而成的大曲，如《霓裳羽衣曲》《六幺》等更是名噪一時，廣泛入詩。

在舞蹈方面，“劍器舞”“胡旋舞”“菩薩蠻隊舞”等也多是民族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據(jù)載，公孫大娘以“劍器舞”而著稱于世。詩人杜甫6歲時看罷公孫大娘舞劍，竟留下終身難忘的印象。相傳書法家張旭也因參悟此舞而技法大進。白居易《胡旋女》一詩記下了“胡旋舞”的風姿：“左旋右轉(zhuǎn)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p>

唐代還出現(xiàn)了許多技藝精湛的演唱家，贏得了相當高的社會地位。比如琵琶演奏家董庭蘭就與當時的許多文人有所交往。高適贈董庭蘭詩云：“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保ā秳e董大二首·其一》）這是頗為世人所傳誦的名篇。又如李龜年早年與杜甫相識，后來杜甫流落西南，二人重逢，杜甫寫下著名的詩篇《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p>

文化的繁榮與藝人地位的提高，也與當權(quán)者的倡導有直接的關系?！督谭挥洝返葧涊d，漢代以來，胡樂傳入，音樂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即“雜用戎夷之聲”。這些音樂原由太常掌管，唐玄宗為了不受太常寺禮樂的限制，另設內(nèi)外教坊，將俗曲引進教坊。他還特意組織了一個宮廷樂團，教習的地點在長安西北禁園內(nèi)的梨園，所以那些藝人多稱“皇帝梨園弟子”。這是中國音樂史上的一段佳話。

唐代的繪畫和書法也別開生面，引人矚目。山水畫分南北宗。王維開創(chuàng)南宗，其繪畫一如他的詩歌，講究神韻，所以《東坡題跋》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北宗畫的主要代表是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繪畫講究氣勢。此外，唐代還有一些畫家，以專門畫某一方面的題材而見長。比如韓干、曹霸擅畫馬，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說：“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庇秩珥f偃擅畫松，杜甫《戲為韋偃雙松圖歌》說：“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笔拹偵卯嬛?，白居易《畫竹歌》說：“蕭郎下筆獨逼真，丹青以來第一人?！e頭忽看不似畫，低耳靜聽疑有聲?！敝T人流派不同，足見唐代繪畫藝術的發(fā)達，這是中國繪畫史上濃墨重彩的篇章。唐代書法藝術也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初唐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盛唐的張旭、鄭虔，中唐的顏真卿、柳公權(quán)等都是名著一時的書法家，為后人所景仰。

特別還要提及的是，唐代文化的普及程度也遠遠超出后人的想象。甘肅敦煌石窟發(fā)現(xiàn)了大量富麗堂皇的壁畫及卷軸，它們巧奪天工，精湛絕倫，震驚中外。就詩歌而言，這里發(fā)現(xiàn)了很多王梵志的詩，其作品過去雖有零星記載，但絕大多數(shù)作品早已在世間失傳，不得其詳，而敦煌石窟卻保留了600余首，這是非常珍貴的文獻資料。從項楚《王梵志詩校注》看，王梵志的詩近乎白話，帶有民間創(chuàng)作的色彩。另外，還有《集異記》中所記載的“旗亭畫壁”的故事，以及白居易寫詩市井傳誦的史事。這些記載和實物等生動地反映了唐代文化的普及情況。

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為唐詩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發(fā)展機會，使其蓬勃興盛，成為中國古代詩歌的巔峰。

劉躍進，河南大學特聘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華文學史料學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