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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安街四號

    2023-11-09 02:00:08李天揚
    美文 2023年21期
    關(guān)鍵詞:武安郭先生二叔

    李天揚

    武安街四號,是父親的第一個家,他生于斯,長于斯。

    武安街,位于江蘇興化。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興化對我來說,是一個重要的符號。

    之所以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因為父親是興化人,于是,我也跟著是。在我小時候,要填各種表格,必有“籍貫”一欄,“江蘇興化”不知填了多少次,而當(dāng)年并無“出生地”一說。當(dāng)年,中國也沒有頒發(fā)身份證,我們的唯一身份證明是戶口簿,上面也同樣只有“籍貫”而無“出生地”。依此,我是“興化人”無疑。為什么說是符號而不是家鄉(xiāng)呢?因為興化對于出生在上海的我來說,只是一個地名,并無感性認識。父親也不跟我們說任何關(guān)于興化的事。

    即便如此,那畢竟是父親的故鄉(xiāng)??傆幸恍﹣碜耘d化的人和物,讓我感知它。

    先說人。在我出生之前,父親和四位叔叔先后離鄉(xiāng)。父親李安祥,是老大。他們有七兄弟,二叔安石、三叔安樂在上海,四叔安舒在無錫,五叔安全在貴陽。父親說起他的弟弟來,稱呼很有意思,因二叔住在耀華路,叫他“浦東”,叫三叔“老三”,叫四叔“無錫”,叫五叔“貴陽”。用地名來叫人,實在有趣。六叔安榮和小叔安理在興化。當(dāng)年,五叔所在的貴陽,是遠在天邊了。無錫、興化雖然不遠,走動也很少。這樣算起來,我在興化的親人,有祖父、祖母和六叔、小叔。祖母在我有記憶前,是來過上海的,但她不幸中風(fēng)臥床,我后來沒在上海見過她。祖父大約一兩年來一次上海看看兒孫,他話不多,談吐平和。弟弟長得濃眉大眼,深得祖父喜愛。祖父專門帶他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合影,這樣的待遇,在祖父的兒孫中,是唯一的。這照片是我們大家庭拍得最好也是最著名的一張。它一直放在家里的顯眼位置,我看了,不無忌妒。我和祖父的合影,要晚很多年,直到我讀大學(xué)。年過八十的祖父突然駕到,我們在復(fù)旦的毛澤東像前留影。小叔在我小時候,還是單身,來得最多。他長得斯文白凈,與上海人概念中的蘇北人不同,很是獲得上海親戚、鄰居們的好感。他比父親小二十多歲,看到大哥頗有敬畏之意,對我們完全沒有長輩的架子,我和弟弟很喜歡他。六叔,先按下不表。

    再說物。首先要說的,是棉鞋。那,可是祖母親手做的。當(dāng)年,最小的堂妹尚未出生,祖母有十個孫子三個孫女,她每年給每一個孫輩做一雙棉鞋。我并沒有在祖母身邊生活過,沒見過她做鞋的樣子。但也能想象出,半身不遂的老人家一針一線納鞋底,要付出多么大的辛勞。十三雙,真是不小的量。有的孩子,祖母從來沒有見過,并沒有聽他們叫過一聲“奶奶”,但每一個孫輩,都享受著祖母的溫暖。當(dāng)然,兒時的我們,是不懂得珍惜的。我穿著祖母做的棉鞋瞎玩,鞋頭常裂開口子露出棉絮,補了再穿。步入中年后,我常年穿“內(nèi)聯(lián)升”布鞋。踩著手工納的千層底,感覺溫暖而踏實。其次,是六叔的車。六叔是七兄弟中唯一的軍人。他是坦克兵。他開的坦克,是蘇制,從朝鮮戰(zhàn)場上下來的。開坦克,多么帥氣??!我們沒有機會坐六叔開的坦克,但卻坐過他開的卡車。六叔退伍后,當(dāng)了司機。開大車,也開小車。當(dāng)年,司機是很吃香的,在興化小城更是。六叔開著卡車來上海,便是我和弟弟的節(jié)日。他帶我們兜風(fēng)。我們坐在高高的駕駛室里,俯看街上的行人和騎車人,別提多爽了。第三個要說的,是螃蟹。我們小時候,是物資匱乏時代,肉、蛋、魚,都憑票。但河蟹還是可以隨便買的。每到秋天,農(nóng)民將蟹用稻草繩扎成一串串叫賣,但不知為何,個子都不大。一次,六叔開車來,帶了一袋蟹,只只足有半斤,那是我兒時見過、吃過最大的蟹。

    因為這些人和物,興化這個“符號”便有了溫度。我們也生出去興化看一看的念頭來,但不知為何,父親總是不帶我們?nèi)?。二十世紀70年代初的一個夏天,父親突然命二叔領(lǐng)我和弟弟去興化,我們相當(dāng)興奮。父親先把我們送到浦東,交給二叔。在二叔家玩了幾天,隨他前往興化。我們先是坐綠皮車到了無錫,住在四叔家。這是我唯一一次到四叔家。不料,二叔在無錫心臟病發(fā)作,取消了計劃,帶我們打道回府。我和弟弟失望極了。

    大概父親也覺得,總是應(yīng)該帶妻兒回一次故鄉(xiāng)的。1973年春節(jié),終于成行。促成這次興化行還有一個原因,六叔來上海出差,我們可以搭他的車。一下子省下四個人的單程車資,在當(dāng)年是相當(dāng)令人心動的。那年,我七歲。那是我第一次回興化,第一次回武安街,也是唯一一次住在武安街四號,父親的家。

    在武安街四號,我見到中風(fēng)后臥床的祖母。長子挈婦將雛而返,祖母很高興。她的興化話,我聽不大懂,而且,七歲的頑童和七十歲的祖母也沒什么可以交流的。但不知為什么,我卻記住了祖母的一句話:“我有七個兒子、七個兒媳婦、十個孫子、三個孫女,每個人都好,我很高興?!碑?dāng)年,自然是不懂這個話的含義。長大后,我才知道,一個大家庭,要每一個人都健康平安,是多么不容易。如今,半個世紀后,祖母的子輩,一個一個都過了八十,孫輩們也都安然。我愿意相信,這是靠祖母在天護佑。

    其實,對孩子來說,在哪里都是玩,不管是上海還是興化。我和弟弟很快跟堂兄弟以及他們的小伙伴混熟,玩在一處。有一個玩法跟上海很像:把一掛一百響或兩百響的鞭炮拆開來,一個一個點著玩。記得我把一個鞭炮點燃后亂扔,在一個小伙伴身上炸響,把他的新年新衣燒焦了,算是闖了禍。在那時,新衣服太寶貴了。另一個記憶也深刻。一天晚上,人脈寬廣的六叔把我和弟弟“塞”進了劇場。那次演出的是木偶劇《三打白骨精》,許多舞臺場景至今如在目前。這不僅是我第一次看木偶戲,也是我第一次進劇場看戲。

    過年,當(dāng)然要走親訪友。父親難得回鄉(xiāng),他帶著我們走親戚,那是最令我難受的。一則沒辦法跟小伙伴玩了,二則那些長輩一個也不認識,卻還要一個一個叫。記得去拜見父親的姑姑,命我們叫她姑奶奶。我一直以為,“姑奶奶”和“老子”一樣,是一種粗魯?shù)淖灾^,卻不料,生活里真的有“姑奶奶”。也沒有人跟我解釋,在上海,這叫“姑婆”。

    一個新年,很快就過掉了。回上海,沒有六叔的車坐了,需先乘長途汽車到鎮(zhèn)江,再坐綠皮火車返滬。那天,客車擺渡過長江,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母親后來回憶說,那么冷的天,你們兩兄弟非要在外面看雪。在漫天飄雪中坐船過長江,這輩子,就這一次了吧。

    在長江上看雪的我并不知道,下一次回興化,要過20多年。

    回上海后的春天,我入學(xué),成為小學(xué)生。東坡云,“人生識字憂患始”,魯迅說,“人生識字糊涂始”。從小學(xué)一直讀到大學(xué)畢業(yè),一次也沒去興化,肯定是由于糊涂,而非憂患。

    到了1996年,我三十歲?!叭ⅰ敝庞?xùn)雖然可以不當(dāng)回事,但對人不會沒有影響??傊?,三十歲那年,我萌發(fā)了回一次興化的念頭。一個契機是,弟弟天光正好要去興化出差,我決定隨行。

    過了20多年,上海去興化不用再擺渡了,但仍然長路迢迢——要乘一個晚上的長途車。這是我唯一一次坐長途臥鋪汽車。那一晚,車廂里的氣息真是一言難盡。

    在興化,見到了我的作者袁開建。他是興化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興化報總編輯。我們的工作聯(lián)系,因為后來我換了單位,只有區(qū)區(qū)四年,但我們的友誼一直保持至今,快三十年了。開建兄帶著我們兄弟逛興化城,讓我第一次真正認識了故鄉(xiāng)。興化的文化底蘊之深厚,頗令我震驚。明清兩朝名人之多,一點都不比我從小長大的江南名城嘉定、太倉少。最著名的自然是鄭板橋和施耐庵,興化人都以鄭板橋為賣點,小城無處不“板橋”,他的“六分半體”觸目皆是,摹仿他寫字的興化書家很不少。六叔送我一副興化老縣委書記寫的對聯(lián),就是惟妙惟肖的“板橋體”。有明一代,興化出了三個首輔:李春芳、吳甡、高榖,史稱“興化三相”,其中,李春芳更是以“狀元宰相”聞名。他的故居和《藝概》作者劉熙載的故居,距武安街都只有幾步之遙。祖父晚年搬離武安街,入住帶煤衛(wèi)的工房。武安街四號成了一家照相館。我們特意進去轉(zhuǎn)了一圈,卻尋不到什么舊痕。畢竟,一個一心想玩炮仗的小毛孩,是留不住什么記憶的。

    幾年后,當(dāng)父親也來到這家照相館——他的舊居,那是滿滿的回憶。他一一告訴我們當(dāng)年桌凳柜灶的位置,興致高昂。那次返鄉(xiāng),是平凡的父親一生中屈指可數(shù)的高光時刻,那是2005年。僅僅過了三年多,2009年的大年初六,他帶著深深的眷戀,離開了我們。為他選的遺像,便是我在興化抓拍的——故鄉(xiāng)的余暉里,他笑得那樣舒坦。

    父親寡言,很少說自己的經(jīng)歷和故鄉(xiāng)的人事。等到他不在了,我自責(zé)!他不說,我為什么不問呢?我想了一個補救的辦法:請二叔寫一寫父親和故鄉(xiāng)。

    父親沒讀過中學(xué),他們七兄弟學(xué)歷都很低。但二叔愛讀書,頗有幾分知識分子氣質(zhì),毛筆字和硬筆字都寫得好。他用舊式信箋,繁體直書,寫了整整20頁,約4000字。這是關(guān)于我們李家最權(quán)威的書面材料了。

    二叔寫道:“根據(jù)我們家的各方面條件,再怎么追溯,也超不了上兩代。況且,我們對祖父母的生平很朦朧,不僅從未見到過,也從未聽到父親系統(tǒng)說起過?!笨雌饋?,不言舊事,也是李家傳統(tǒng)。二叔寫了他的五爺爺,即曾祖父最小的弟弟敘說的家史,“祖父南京浦口人,生育三女兩男,在浦口開設(shè)一爿‘興興恒鐘表眼鏡店”……“當(dāng)五爺爺知道蘇北興化尚無鐘表業(yè),就對祖父說,如去興化創(chuàng)業(yè),生意肯定要比浦口好?!庇谑牵白娓竿馊裔憔优d化,在興化城內(nèi)東大街(八字橋西首),開創(chuàng)鐘表眼鏡業(yè),商號仍沿用從浦口帶來的‘興興恒牌匾。祖父的興化創(chuàng)業(yè),鑄成興化鐘表眼鏡業(yè)的鼻祖”。曾祖父名李元書,曾叔祖名李元漢。二位曾祖的名諱,我是從二叔這封長信上首次拜知。

    祖父名李乃昌,是曾祖父的次子。二叔繼續(xù)寫道:“父親讀過幾年私塾,十七歲那年與長兩歲的哥哥李乃壽都在店里跟著祖父學(xué)手藝,逐成下手?!薄娓赣X得手藝很重要,把祖父送到上海徐家匯當(dāng)學(xué)徒,滿師后在滬工作。后曾祖父逝世,祖父返鄉(xiāng),與伯祖“繼承父愿,合作開業(yè)”。再后來,因故兄弟分家。“父親說,我什么都不要分,只要一塊招牌”?!胺旨液蟮母赣H,在武安街街頭租賃一幢樓房,樓上住家,樓下開店,店門口掛起了興興恒修理鐘表的招牌。”“孩提時,我和弟弟常常幫父親早晚掛卸招牌的情景,迄今歷歷在目?!边@,就是我也住過的武安街四號??!

    這塊招牌掛了二十多年。二叔滿懷深情地寫它的結(jié)局:“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經(jīng)商的私營、個體戶都要走集體合作化道路,鐘表業(yè)也不例外,興化縣成立了修理鐘表合作社,父親進社工作后,社領(lǐng)導(dǎo)照顧他年紀較大,不修表專修鐘。至此,歷盡滄桑的興興恒畫上了圓全句號,榮歸李元書后裔的美好記憶之中?!?/p>

    二叔文筆平實,寫到這里,略略抒情,真是文如其人。2018年2月27日,二叔逝世,享年86歲。他捐贈了遺體。我們在上海中醫(yī)藥大學(xué)的教學(xué)大樓,和他作別。

    祖母、祖父、父親、二叔、四叔、三叔,在武安街四號住過的親人們,一個又一個去另一個世界相會了。我們則回武安街,一次又一次去看他們住過的地方。

    每一次去武安街,總是既歡喜又疑惑。欣喜的是,武安街似乎作為一條旅游風(fēng)情街被保護起來了;疑惑的是,武安街似乎變了樣子。以我對古建筑的了解,一眼看出,武安街的不少房子太“新”了。而父親舊居的樣子,也跟我記憶中差別甚大。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向開建兄請教。他說,武安街應(yīng)該是動過了?!熬唧w情況,我?guī)湍阏覀€專家來說吧?!?/p>

    于是,今年暮春,我拜訪了年逾古稀的興化文史專家郭寶康先生。因為開建兄早就說了我的來意,滿頭銀絲的郭先生一見我就說:“武安街是興化中心的中心?!?/p>

    據(jù)郭先生介紹說,興化古城的格局形成于明。據(jù)史載,元末,興化僅8900余人,至明洪武22年,已達60000多人。興化是移民城市,很多是從蘇州遷來的。北方移民都說來自“洪洞大槐樹”,蘇北移民都說來自“蘇州閶門”。據(jù)史家考證,“大槐樹”和“閶門”皆是移民集中出發(fā)地。興化名人、《水滸傳》作者施耐庵也是蘇州移民。清咸豐《施氏族譜》陳廣德序:“吾興(化)氏族,蘇遷為多。白駒場施氏耐庵先生,于洪武初由蘇遷興化,復(fù)由興化徙居白駒場?!惫壬f:“我媽媽也說我家來自閶門?!边@些移民的到來,使得興化小城漸漸繁盛起來。明代的縣衙左邊,有一個關(guān)帝廟,武安街正對著它。郭先生推測,縣衙的右邊,大抵會有一個文廟,對應(yīng)的,應(yīng)有“文定街”?,F(xiàn)在,這樣的“∏”形的“鎖殼子”格局沒變,只是跟武安街平行的,叫牌樓北路,它的前身,是不是曰“文定”,待考。由明至清,武安街成為興化中心。光緒年間,興化第一個電信局就設(shè)在這里?!澳慵依蠣敔斶x擇在這里開店,有眼光?!惫壬χf。

    根據(jù)二叔的敘述,祖父在武安街開店,在1930年代。郭先生推斷說:“你家的鐘表店應(yīng)該有兩年生意很好?!痹瓉恚?939年3月到1941年4月,因抗戰(zhàn),興化做過兩年多江蘇省會。當(dāng)時,江蘇省主席韓德勤率省府由鎮(zhèn)江遷至興化,在李園辦公。這個李園,大門就在武安街上,與“興興恒”緊鄰。父親回鄉(xiāng)時,曾站在李園門口告訴我們,這里是他兒時玩耍的所在。彼李非此李,與我家無關(guān)。李園的主人,是清代富商李小波。李園始建于清咸豐年間,是李氏私家花園,布局精巧,為揚州園林風(fēng)格,因園林狹長,有“余園半畝”之稱。其最著名的建筑是船廳。李園后來曾是興化商會所在,現(xiàn)為省文物保護單位,與興化博物館相連,向公眾開放。隨著省政府遷來,那兩年多,興化小城畸型繁榮,高官顯貴云集。祖父的鐘表店緊挨著省政府,一定顧客盈門,生意興隆。興化淪陷后,權(quán)貴逃離,民不聊生,祖父的生意也隨之一落千丈。父親和叔叔尚未成年即輟學(xué),被祖父遣至上海當(dāng)學(xué)徒,也就不奇怪了。時代洪流總是這樣裹著個人的命運。

    那么,武安街的古建筑為什么這么“新”呢?郭先生證實了我的猜測。興化在2006年起,也就是父親回鄉(xiāng)的次年,開始大拆大建,武安街亦在其列。這里是市中心的黃金地段,準備拆了蓋現(xiàn)代化建筑。熱愛興化的郭先生大聲疾呼:“武安街一塊磚也不能動?!痹谥T多專家學(xué)者的呼吁奔走下,決策者終于清醒過來,把武安街作為歷史風(fēng)貌區(qū)保護了起來。郭先生說,武安街肌理尚存,巷南基本沒變,巷北大多沒了,父親的舊居,在北。好在,他回故鄉(xiāng)時,舊居依然。于是,拆掉的半條街,又按老街的面目,重新蓋了仿古的房子。

    父親出生、長大的武安街四號,就這樣拆了又建,面目仿佛;父親出生、長大的武安街,大抵會長長遠遠地留著舊模樣,等著孩子們歸來。

    癸卯七月初七于文新報業(yè)大廈四樓東窗

    (責(zé)任編輯:孫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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