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
摘 要:20世紀50年代,法國文學家羅蘭·巴爾特在其著作《寫作的零度》中提出了“零度寫作”的概念,這一概念在短短幾十年時間里迅速發(fā)展,對中外現當代文學理論研究及文學作品評論產生了深遠影響。余華作為早期先鋒派作家深受“零度寫作”的影響,《活著》就運用“零度”的筆觸,寫出了福貴悲慘的一生。本文運用“零度寫作”的理論,分析《活著》中所體現的“零度寫作”式的敘述方式和語言,并以此來探究小說《活著》背后所體現的人文關懷。
關鍵詞:余華;零度寫作;《活著》
一、“零度寫作”理論
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文學的內容及形式也會產生變化。在階級出現以前,文學語言具有自由性和豐富性,整體寫作風格呈現一種歡欣感。而17世紀階級出現后,資產階級為了追求權力集中,扼殺民眾的話語權,自由的文學轉變?yōu)楣诺鋵懽?,古典寫作成為既具有工具性又有修飾性的寫作。顯然,巴爾特對古典寫作的概括評價是具有批判意味的,因為在《寫作的零度》一書中“工具性”被解釋為“形式被假定為為內容服務,正像一種代數方程式為一種運算步驟服務一樣”,修飾性則指“這種工具是以在其功能以外的外在事件來修飾的,此功能是它毫不猶豫地從傳統(tǒng)中繼承而來”。由此可見古典寫作存在著某些問題,它不僅缺乏對寫作的種類和意義以及語言結構的討論,而且強調寫作要有說服目的,過于政治化。因此,作家的意識形態(tài)經過不斷分裂和發(fā)展,古典寫作又轉為現代寫作,寫作變得更加多樣化,例如有中立客觀的寫作、口語化的寫作、民眾主義的寫作等。
但是,隨著社會不斷發(fā)展,神圣被打破,思想寫作的權利被懷疑,語言解體似乎成為一種必然。“純文學威脅著一切不是純然以社會性言語為基礎的語言。一種混亂的句法不斷向前展開,于是語言的解體只可能導致一種寫作的沉默了。”這種沉默讓語言的秩序逐漸被瓦解,文學語言被破壞,一些作家陷入失寫癥,開始逃避慣用語言,不再對作品中創(chuàng)造的語境負責,此時的文學進入了低谷期,馬拉美、福樓拜等作家一直在尋找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在這種情況下,羅蘭·巴爾特提出:“創(chuàng)造一種白色寫作,它擺脫了特殊語言秩序中的一切束縛?!边@里的“白色寫作”就是“零度寫作”,“零度寫作”的概念由此誕生。
陳曉明先生在《表意的焦慮》中曾這樣評價“零度寫作”:“巴爾特設想有一種擺脫了意識形態(tài)、擺脫歷史記憶的純粹文學寫作。”這說明“零度寫作”具有豐富的內涵特征,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零度寫作”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直陳式寫作、非語式寫作,也是新聞式寫作。這種“直陳”與古典寫作所謂的“文字的現實的客觀再現”有著本質區(qū)別。古典寫作對現實世界的描寫看似是真實和自然的,實則處處表現了客觀的虛偽性,而“零度寫作”力求揭開古典寫作標榜的虛偽性,這就要求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要保持客觀的態(tài)度,不摻雜任何個人思想和感情,只需冷靜、平淡、從容地表達出想要講述的內容即可。其次,“零度寫作”作為一種“白色寫作”,其主體具有“不在”的特征。這表現在作家寫作時沒有任何隱瞞和隱秘,作品中不再出現作者的身影。文學語言的神圣性和社會性被減弱,取而代之的是作家保持著一種中性和惰性的狀態(tài)。蔡洞峰把這種“狀態(tài)”解釋為“零度寫作的目的在于淡化寫作主體的介入式價值取向和審美批判,在中性的自由寫作中消解作者寫作中的功利色彩,從而讓文學表現生活的面更廣,途徑更多,內容更豐富”。最后,“零度寫作”還具有工具性特征。這與古典寫作的“工具性”截然不同,古典寫作把寫作看作代數方程式,為運算步驟服務,否定了形式的自由性;“零度寫作”則以語言和社會問題為前提,使用全新的語言擺脫對古典或華麗風格的依賴。同時作家也擺脫了資產階級意識的束縛,語言不再沉重,而是變成了一種可變形的中性狀態(tài)。
巴爾特雖然在1953年就提出了“零度寫作”,但是直到20世紀80年代,“零度寫作”這一概念才在中國得到廣泛發(fā)展。研究界借鑒西方文學理論所取得的成果,來分析中國文學界存在的問題,于是,“零度寫作”成為評價新寫實主義、先鋒派等后現代寫作的常用術語。隨著“零度寫作”在中國普及開來,對“零度寫作”的批評聲也接踵而至,“零度寫作”開始與“不再承載某些主流意識形態(tài)”“標榜無意義或消解中心”相關聯,此時作家及評論家們則需要更加辯證地看待“零度寫作”。
二、“零度寫作”式的敘事方式
20世紀80年代,先鋒派作家們打破了舊時的文學規(guī)范,消解與反叛傳統(tǒng)的文學模式,他們注重描寫人的內心世界,放棄對歷史真實和本質的追尋,強烈要求作家保持創(chuàng)作主體性,正如陳曉明所評價的“沒有真實的歷史與現實,沒有意識形態(tài)的真實訴求,先鋒小說似乎有些像羅蘭·巴爾特所說的達到一種零度寫作狀態(tài)”。余華作為先鋒派文學的重要作家,其前期是完全的先鋒敘事風格,作品內容張揚暴力,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處于非常態(tài)、非理性;到了90年代,余華開始從極端的先鋒寫作,轉向了平和的民間立場,但仍帶有先鋒姿態(tài),限制作家對作品過多的情感投入,保持零度風格?!痘钪肪褪沁@一時期的作品,其“零度寫作”的風格在小說中有著明顯體現。
從敘事視角來看,《活著》采用的是雙重敘事視角,消除了“主體感傷”形式的可能性。小說中構造了兩個敘事者,一個是民謠采風者,一個是福貴,民謠采風者去鄉(xiāng)下搜集民謠時遇到了老人福貴,并聽福貴講述他的悲慘人生。采風者在聽故事時可以看作“當下”的時間,福貴回憶過去則屬于“過去”的時間,這就形成了“當下”和“過去”兩個敘事結構的組合和嵌套。但無論是“當下”敘述還是“過去”敘述,第一敘述人“我”都與作者無關,作者不介入、不評判。
《活著》中福貴以“我”的口吻平淡地講述故事,這種第一人稱的講述方式讓敘事者不再是全知視角,敘事者既處于故事情節(jié)中,又是一名旁觀者,小說的主體性變得模糊,這也是“零度寫作”理論中所說的保持“一種中性的和惰性的狀態(tài)”。因為小說是第一人稱,讀者只能跟隨福貴的視角來看待世界,通過福貴的講述來了解小說中每個人的性格特點。但是福貴自身認知水平和感知興趣存在局限性,對每個人的評價必然具有很大程度上的主觀性和不全面性,這又讓福貴的敘述呈現出“不可靠敘述”的敘事特征,正是這種“不可靠”,拉近了讀者與“我”的距離,讀者和“我”在情感和心靈上產生共鳴,從而全身心沉浸在福貴講述的故事中,作者則隱身于故事之外,任由故事自由發(fā)展,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完全感受不到作者的存在,成功實現了作者的“不在”,即“存在于各種呼聲和判決的環(huán)境里而又毫不介入其中”。
從敘述語言來看,《活著》的語言平靜淡漠,運用白描手法表現人物特征及內心情感,簡短精練地進行非感性化敘述,與傳統(tǒng)小說的敘述方式截然不同。這在小說中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活著》以短對話為主,輔以少量的心理描寫來推動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例如,在描寫福貴的爹(老爺)將要死去的時候,王喜說:“少奶奶,老爺像是熟了。”還有鳳霞對福貴說:“爺爺掉下來了。”福貴點了點頭,鳳霞又問:“是風吹的嗎?”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的死亡是既沉重又嚴肅的事情,但在《活著》中,只是通過幾句簡短的對話,就交代了死亡的經過和眾人的反應。后期母親、兒子等人死亡的時候,也是這樣簡單描寫就一筆帶過,言語之中沒有過多渲染悲傷情緒,死亡的沉重與語言的淡然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反而更能感受到一種壓抑的悲傷。作者屏蔽了主觀因素,真正做到了心無旁騖地陳述事實,這正與“零度寫作”的藝術特點相吻合。
其二,《活著》用詞樸素真實,毫不掩飾地表達內心真正的想法。小說中有些言語甚至是粗魯的,例如“畜牲”“疼得嗷嗷直叫”“比幾百頭豬吃東西時還響”等詞,但這正符合人物和環(huán)境本身的特點。小說還體現了“零度寫作”揭露真實與自然,拒絕虛偽性的原則。例如出于戰(zhàn)斗需要,解放軍招人搖船,福貴本想報恩報名去搖船,但他又想到“可我實在是怕打仗,怕見不到家里人”。福貴作為底層的小人物有這樣的想法無可厚非,他內心牽掛家庭而不敢去打仗,既善良又懦弱,作者塑造的并不是“高大全”的人,而是有血有肉的小人物。
其三,《活著》中客觀冷靜的語言下暗含著黑色幽默意味,福貴眼中的世界又帶著濃厚的荒誕、絕望和殘忍。小說中福貴的一生非常不幸,先后經歷了父親、母親、兒子有慶、女兒鳳霞、妻子家珍、女婿二喜、孫子苦根的死亡,而這些人的死亡方式又是非常規(guī)的,例如父親掉下糞缸摔死,兒子抽血過多而死,女婿被石板夾死,孫子吃豆子撐死,種種離奇的死亡方式為小說增添了些許黑色幽默感,但這種幽默背后透出的荒誕讓讀者深深感受到世界的殘酷。此外,他們死亡的時間點也很巧妙,每次都在溫情的時候戛然中斷,無論是故事中的主人公還是讀者,都經歷了情緒的大起大落,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可能久久無法平靜,難以從悲情中釋懷,但是在小說中作者只是用客觀的語言輕描淡寫地結束了這件事情。例如鳳霞死的時候,福貴“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二喜“又哭又喊”,“心里疼”“哭”看似是富有感情的詞,實則作者并沒有投入過多感情色彩,只是進行冷靜客觀的零度敘述。
三、“零度寫作”背后的人文關懷
提到文學作品,人文關懷是繞不開的話題。所謂人文關懷就是肯定人性和人的價值,崇尚和尊重人的自由發(fā)展,它與人的生存狀況、尊嚴、情感及命運等息息相關。人文關懷不僅體現了作家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還體現了文學作品共同的價值追求以及文學追求中的真善美。余華在英文版自序中曾經談過《活著》的創(chuàng)作靈感:“我聽到了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經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對待這個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這首歌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決定寫下一篇這樣的小說,就是這篇《活著》?!睔v經磨難,卻仍然保持對生活的初心,這也許就是余華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目的。余華早期的作品充滿了血腥暴力,對丑惡現象展開了激烈批判,但在小說《活著》中,余華以底層人民福貴的視角來描寫,對福貴所經歷的苦難及不公進行了巧妙化解,貫穿作品始終的是淡淡的溫情,余華雖沒有直接描寫人文關懷,卻在作品中處處體現著內心深處的悲憫情懷。
福貴和老黑奴一樣,無論受過多少苦難,都懷著善意生活。例如福貴的兒子有慶為縣長夫人獻血,但醫(yī)生抽血過多,有慶失去了年輕鮮活的生命。福貴得知這種情況后,原來心里非常仇恨憤怒,但發(fā)現縣長夫人是老朋友春生的老婆后,就原諒了他,后來春生被判定為走資派,每天痛不欲生想要自殺,福貴還開導勸解他,這充分體現了福貴的寬容和善良。讀者從中感受到的是人性的單純美好、人與人之間的溫情,這種真摯的感情能浸透人的心靈,于無聲之中打動人心。從福貴身上可以感受到余華毫不吝嗇地對生存苦難的人們給予關懷,善于發(fā)現生存中溫暖人心的事,保持對生命真善美的敬畏,體現了余華對生命的人文關懷。
余華曾經說過:“我開始意識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不是控訴或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活著》這部小說中余華改變了以往的暴力敘事,他更多關注苦難中人的生存和發(fā)展,當福貴身邊的親人一個個死去,此時死亡對福貴來說已經不可怕,如何堅強地活下去才最考驗人的意志。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無論任何時候,福貴從來沒有放棄過生的希望,悲傷過后他總是能及時調整心態(tài),繼續(xù)微笑面對生活。余華的敘述方式和語言雖是“零度”的,但他的內心卻充滿著感情,透過冷漠的文字,可以感受到余華對福貴的憐憫之心以及濃濃的人文關懷。因此,余華的《活著》并不是要譴責社會的不公、生命的不幸、人生的苦難,而是要展現超脫常人的心態(tài)以及人性的高尚和美好。
四、結 語
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曾經對余華作過這樣的評價:“余華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他在每一次時代發(fā)生變化的轉折點上,都能夠敏銳而且深刻地把握時代的變化,以藝術的形式表達出自己的感受、思想、情感,并且在藝術上達到了相當的高度?!遍喿x余華的多部作品可以發(fā)現,余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有著明顯的轉變,他的早期作品《十八歲出門遠行》是公認的先鋒派的開山之作,而《在細雨中呼喊》則標志著余華的創(chuàng)作正在轉向現實主義,《活著》雖是余華轉型后的作品,但并不完全用現實主義的手法來敘述,作品中仍殘留了其特有的荒誕幽默。此外,《活著》最特別的是運用了“零度寫作”的手法,小說不過多渲染悲傷情緒,反對作者對作品過度干涉,運用平靜淡漠的語言描述一個客觀的世界,避免影響讀者對作品的判斷。而且余華筆下的“零度”不是虛無的,而是將個體置于歷史的語境下,讓小說既關注到個體的發(fā)展狀況,又具有歷史的思辨性。余華的作品從先鋒時期的“冷漠”到現實主義的“溫情”,真實是其作品永遠的內核,值得讀者反復閱讀和揣摩。
(喀什大學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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