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個道士的故事

☉邢耀龍

一

榆林窟是隱于戈壁深處的一顆明珠，在南山的懷抱里安然酣睡。清晨，道長樓里傳出一陣綿長的咳嗽聲，榆林峽谷曲折而粗糲的崖壁，能讓老道長聽到自己咳嗽聲的3 次回音。那個瘦弱的黑色背影，已經(jīng)在榆林河畔守了半個世紀，他就是榆林窟的郭老道。

1896 年，王道士來到莫高窟的前一年，張掖市高臺縣南華鄉(xiāng)一個破敗的村莊里，有一個男嬰出生。他本名叫郭永科，7 歲時父親就去世了，為了活下去，他只好去地主家當短工。1926 年，為了躲避抓壯丁，郭永科一邊逃難，一邊打短工，一直逃到了踏實堡（今甘肅省瓜州縣鎖陽城鎮(zhèn)）。榆林窟位于踏實堡外近30 公里處，此時的石窟由一位名叫馬榮貴的道長看護，郭永科覺得當?shù)朗靠偙犬敹坦娨稽c兒，為了有更好的生活，他打算拜馬榮貴為師。郭永科常常在農閑時前來侍奉馬道長。前后3 年，馬道長被他的堅持所感動，正式收他為徒，并賜道號“元亨”。

對比郭元亨與王圓箓的命運，同樣是貧民的身份、家破人亡的遭遇、逃難的經(jīng)歷、當?shù)朗坎⑹刈o敦煌石窟的選擇，他們40 歲之前的經(jīng)歷何其相似。然而，兩個人后來的命運和在歷史上的評價卻截然不同。

此后的日子，郭元亨師徒幾人住在榆林窟旁邊平坦的蘑菇臺子上，種著幾十畝薄田，安穩(wěn)度日。然而，馬榮貴的內心從未安穩(wěn)過，因為他懷揣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這個秘密關乎榆林窟前后幾代道長守護在這里的意義，已經(jīng)年邁的他十分擔心自己一旦遇害，幾代守窟人的心血將化為泡影。是時候選擇一個新的繼承人了。馬榮貴看中了郭元亨，于是就在榆林窟道長樓的密室里給這個親傳弟子講起了象牙佛的故事……

二

乾隆年間，額敏和卓返回新疆后，各族人民遷入瓜州，有一位名叫吳根棟的出家人云游到了榆林窟。此時的榆林窟已經(jīng)被荒置了300余年，窟前的房屋衰破不堪。吳根棟四處化緣，終于籌得資金，雇來勞力清理洞窟里的積沙。在清理出榆林窟第5 窟唐代涅槃大佛的同時，他在佛頭位置發(fā)現(xiàn)了用黃綾層層包裹著的稀世珍寶象牙佛。

傳說，這件國寶是玄奘經(jīng)過瓜州時，為感謝石槃陀等人幫助他取經(jīng)的恩情而留在瓜州的。在明代嘉峪關封閉之后，供奉在榆林窟里的象牙佛就銷聲匿跡了。

榆林窟發(fā)現(xiàn)象牙佛的消息成為整個河西地區(qū)宗教界的大事，百姓認為這是佛陀顯靈，榆林窟從此香火旺盛。

1807 年，吳根棟在榆林窟去世。在這之前，他將象牙佛傳到了楊元道長的手中。

1873 年，被左宗棠趕出陜西的地方武裝進犯瓜州。他們在經(jīng)過河西走廊的時候聽說了國寶象牙佛，就綁架了楊元道長，嚴刑逼問象牙佛的下落。楊元道長誓死不說，被殘忍地殺害于榆林窟西崖的木樓中，成為因保護象牙佛而犧牲的第一人。

楊元道長的弟子李教寬為了完成師父交給他的使命，懷揣著象牙佛，連夜離開了榆林窟，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第三代榆林窟的主持道長嚴教榮是李教寬的師弟。為了尋找象牙佛，他一直苦苦打探李教寬道長的去向，終于從一個金塔縣來的老香客那里知道了李教寬后來的故事。

李教寬出走后，為了躲避土匪，一路化緣來到左宗棠主政的肅州（今酒泉市）。李教寬隱居在肅州南山，死里逃生的他不幸染上惡疾。李教寬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只得將師父舍命守護的象牙佛托付給朋友盛居士。盛居士的同鄉(xiāng)梁貢聽聞此事，認為佛寶應該供奉于佛寺，所以力勸盛居士將象牙佛供養(yǎng)在金塔縣的塔院寺。

1904 年，嚴教榮將象牙佛迎回了榆林窟。看著花費大半生找回來的象牙佛，嚴教榮十分擔心它再一次被人盯上，80 多歲的他已經(jīng)沒有精力保護它了，于是就把這項任務托付給了徒弟馬榮貴。之后，搶奪象牙佛的慘劇再次在戈壁里上演。嚴教榮收留的金客（瓜州金礦存量豐富，古代常有偷偷進山采礦的人，被稱為“金客”）貪圖象牙佛，拿刀逼問他象牙佛的所在，嚴教榮守口如瓶，金客一怒之下殺死了嚴教榮，搶走他身上的銀兩之后逃之夭夭。嚴教榮成為因守護象牙佛而犧牲的第二人。

守護象牙佛的重擔落到了馬榮貴的肩上。在清末的亂世之中，整個國家都面臨著被蠶食的命運，在匪徒橫行的南山地區(qū)，榆林窟的道長們孤立無援。馬道長深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于是，他大張旗鼓地向官府報了案，謊稱象牙佛已經(jīng)被金客搶走。

收了弟子郭元亨之后，馬榮貴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把肩頭沉重的擔子交給他了，就在榆林河畔詳述了象牙佛的前世今生。馬榮貴把象牙佛交給郭元亨保管，并囑托他：“不到太平盛世，不可讓象牙佛現(xiàn)世?！泵恳蝗斡芰挚叩牡篱L將象牙佛傳給自己的弟子時都于心不忍，因為死神的鐮刀也會懸在最疼愛的弟子的頭頂。污濁惡世之中，象牙佛就像催命符。

覬覦國寶的土匪們依然賊心不死，他們在馬榮貴前往昌馬鎮(zhèn)的路上截住他，逼他交出象牙佛。馬榮貴深知在劫難逃，趁土匪不注意，飛身躍下懸崖，成為因守護象牙佛而犧牲的第三人。

郭元亨聞知此事后悲痛欲絕，但他來不及傷感，趕緊在山里找到一處高懸的老鷹窩，將象牙佛藏了起來。

三

郭道長后來找到了師父的尸骨，將他安葬之后，繼續(xù)回來守護榆林窟。與此同時，中原大地上掀起了一場驚天動地的革命。

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工農紅軍已在神州大地上燃起熊熊烈火。1936年10月，紅四方面軍西渡黃河，配合紅一方面軍共同發(fā)起寧夏戰(zhàn)役。然而，國民黨軍胡宗南部提前打通了增援寧夏的道路，隔斷了黃河兩岸紅軍的聯(lián)系，寧夏戰(zhàn)役被迫中止。

為策應黃河以東紅軍的行動，紅四方面軍位于黃河西岸的2 萬余人組成紅軍西路軍，由陳昌浩、徐向前率領，于1936年11月翻越烏鞘嶺，挺進河西走廊。1937 年3 月，在與國民黨軍閥馬步芳、馬步青的部隊艱苦作戰(zhàn)4 個多月后，歷經(jīng)了古浪、永昌、臨澤、高臺、倪家營子、康隆寺等大大小小70 多場敵眾我寡、力量懸殊的戰(zhàn)役后，紅軍西路軍傷亡慘重。

為了躲避國民黨的圍剿，紅軍西路軍左支隊穿著單衣，踩著草鞋，鉆進了白雪皚皚的祁連山。經(jīng)過43 天的艱苦跋涉，他們終于走出雪山，在石包城的牧民諾爾布藏木的引領下，沿著榆林河，來到了郭元亨修道的蘑菇臺子。

1937 年4 月22 日，郭道長晨起鍛煉，望見河灘上有人爬上來，他們一個個面黃肌瘦，眼睛因長期缺鹽而泛著綠色。郭道長嚇得急忙關上了院門。從門縫里偷偷觀察的時候，院門外的一幕讓他驚呆了。他看到一群瘦弱的年輕人，整齊地排列在荒灘上，像榆林窟前的一排胡楊；他看到灰色的軍服被西北風撕裂成一條條的碎布，風中的戰(zhàn)士卻安靜得像磐石。

郭道長被散兵游勇折磨怕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請敲門的戰(zhàn)士進屋，奉茶作揖。連長見狀趕忙扶起郭道長，向他講明了戰(zhàn)士們的來歷。郭道長這才知道，這支隊伍的名字叫“紅軍”。

飽受軍閥、兵痞、土匪凌辱欺負的郭道長，第一次見到這樣秋毫不犯的士兵，看到這樣的隊伍，他覺得師父所說的太平盛世即將到來，象牙佛出世也有望了。他握著程世才將軍的手激動不已，連忙吩咐徒弟搬出道觀里的存糧。他支援了左支隊小麥960 斤、黃米250 斤、面粉200 余斤、胡麻油30 斤、硝鹽4 口袋以及羊20只。

程世才將軍請參謀將郭道長所贈之物一一記錄下來，寫成一張欠條，并簽上自己的姓名。他告訴郭道長，不管未來局勢怎樣，也不管這一路自己能否活下來，只要紅軍西路軍有一人生還，只要革命的火種不滅，未來就一定會有革命隊伍再次來到這里，到時只要出示這張欠條，人民的軍隊就一定會幫助他。

那時，國民黨沿河西走廊一路搜捕流散在鄉(xiāng)間的紅軍西路軍戰(zhàn)士。當他們聽說郭道長曾援助過紅軍西路軍時，便派兵包圍了蘑菇臺子。兵痞們搜出了借條，將借條撕成碎屑后，開始嚴刑拷打郭道長。此前，這群人在安西（今瓜州）縣城就聽聞榆林窟藏有絕世瑰寶象牙佛。他們先是當著郭道長的面殘忍殺害了他的弟子，見郭道長仍然不吐露象牙佛的所在，就扒光他的衣服，把他捆綁在榆樹上，用馬鞭一次次在他干瘦的身體上抽出血花。郭道長一次次昏死過去，又一遍遍被涼水澆醒。

在殘忍的拷打之下，郭道長也沒有說出象牙佛的下落。兵痞們覺得一個普通老百姓肯定受不了這個苦，看來這里真的沒有象牙佛。眼看著這個老道士奄奄一息，兵痞們就把他扔在了河灘上。他們將蘑菇臺子僅剩的一點兒糧食和錢財搜刮一空后，又在榆林窟損毀若干精美的壁畫，然后揚長而去。

也是郭道長命不該絕，他被路過討水喝的鄉(xiāng)民發(fā)現(xiàn)后救下。也許是守護象牙佛的使命還沒有完成，郭道長憑著強大的求生意志活了下來。然而，他后背的肌肉大部分僵死，左胳膊萎縮殘廢，身上更是不見一處完整的肌膚。

劫后余生，郭道長并沒有因擔心自己的性命而離開榆林窟，而是再次回歸守窟的生活，耕田除草，誦經(jīng)悟道。也許是因為見過了紅軍，郭道長對自己幫助過的這支軍隊懷有堅定的信心，他一直在茫茫戈壁里等待著中國共產(chǎn)黨軍隊的再次到來。

四

1941 年，郭道長傷愈一年后，荒涼的戈壁里，終于有一個人來陪他說說話了。這個人就是張大千。

張大千來到榆林窟，當他見識到榆林窟中唐第25 窟和西夏第2 窟等洞窟的壁畫之后，驚為神來之筆。張大千在醉心于精妙壁畫藝術的同時，也不忘從郭道長處打聽象牙佛的消息。張大千提出愿用2000 塊大洋買下象牙佛，郭道長深知象牙佛是榆林窟歷代守窟人用生命守護的至寶，絕不是自己的收藏，他連死都不懼，金錢自然打動不了他的心。他婉言謝絕了張大千的提議，并一再表示自己從未見過象牙佛，張大千只好作罷。不久，時任國民黨監(jiān)察院院長的于右任在張大千的陪同下來榆林窟視察，他以國家的名義向郭道長打聽象牙佛的蹤跡，郭道長仍然用回答張大千的話回復了他。

自紅軍走后，郭道長等了十年，河西走廊依舊是軍閥當?shù)?、土匪橫行。更令他焦慮的是，經(jīng)歷酷刑之后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他的弟子已經(jīng)被兵痞殺害，所以急需物色一個新的弟子來繼續(xù)守護象牙佛。但因為人人都知道郭道長的慘痛經(jīng)歷，周邊的鄉(xiāng)民都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因為當郭道長的弟子而招來殺身之禍。郭道長只好獨自守著榆林窟。

郭道長本以為自己只能帶著象牙佛的秘密入土，而他期待的紅軍終歸沒有讓他失望。1949 年9 月28 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接管了安西縣城，開始組建新的安西縣政府。郭道長聽說安西縣城里現(xiàn)在駐守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軍隊，中華人民共和國馬上就要成立了，他感到師父說的太平盛世就要到來了。

1950 年3 月的一天，郭道長從榆林河里打來清水，好好洗了一個熱水澡。當他撫過溝壑縱橫、疤痕無數(shù)的后背時，不禁放聲大哭。自從師父過世后，他孤身一人在榆林窟咬著牙堅守了近20 年，這一刻，他終于可以放下重擔了。洗完澡之后，他穿上珍藏多年的新道袍，拄杖徒步到踏實鄉(xiāng)政府，報告了自己埋藏象牙佛的事。

3 月的榆林窟依然寒風刺骨，郭道長帶著政府工作人員來到秘藏國寶的鷹窩旁。郭道長顫顫巍巍地刨開鷹窩里的砂石，從里面取出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盒，他小心翼翼地揭起鋪滿盒子的黃綢一角，一尊精美絕倫的象牙佛在晨光中泛著圣潔的光澤。

象牙佛出世之后，由于安西縣沒有專門的博物館，所以當?shù)囟虝罕４嬷?，?954 年將其轉交給甘肅省文物管理委員會。1956 年，象牙佛被收藏于甘肅省博物館，1958 年又被移交到中國國家博物館。直至今日，象牙佛作為國家禁止出境文物，一直被保存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文物庫房里。

1976 年，80 歲的郭道長守護榆林窟已整整50 年，7 月18 日，他在榆林窟溘然長逝。他的墓就在今天鎖陽城遺址的東側，他的精魂仍舊守護著瓜州城。

最后，我們可以對比一下守護敦煌石窟的兩位道士。

王道士守護莫高窟，他在莫高窟的一系列開創(chuàng)性的活動，使莫高窟進入了有人看管的歷史，也使莫高窟有了基本的保存條件。但是，他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之后，各國探險家紛紛來到敦煌，造成中國文物的大量流失。自此，王道士的功過之爭在歷史上紛紛揚揚，難有定論。

郭道長守護榆林窟，他用一生堅守自己的責任，即使多次面對瀕臨死亡的絕境，依然不向匪寇低頭，用生命守住了象牙佛。但他的故事鮮有人知，就如同他守護的榆林窟一樣，安然地隱于戈壁深處。

1943 年，張大千再臨榆林窟，他每次來幾乎都會拜托郭道長為他準備飯菜。這次做飯時，有一個名叫常書鴻的中年人給郭道長打下手，后來兩個人從做菜的伙伴變成了守護石窟的戰(zhàn)友。郭道長仙逝之后，常書鴻不僅派人接管了榆林窟，也繼承了170 年的守護精神，發(fā)展到今天，成就了敦煌文保工作者的“莫高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