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黃恩鵬,滿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十月》《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中國校園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非虛構(gòu)散文和小說等。著有《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撒尼秘境》《邊地筆記》《陽光陪伴成長》《過故人莊》《時間的河》等作品。獲全國文學(xué)獎勵多種?,F(xiàn)居北京海淀。
勐 烈
夜幕歸還給了勐烈鎮(zhèn)。勐烈河畔,華燈初上。夜賦予了樹木神秘感。河道兩岸有濃郁的潮濕氣息,空氣中彌漫著水、植物和青苔的味道。
沿著勐烈河散步,走累了,就坐在河邊的石凳上看對岸山坡上的小房子。這邊岸上不遠,一個小伙子蹲在一塊石頭上“拍魚”。他左手拿著一個電筒照著河面,右手拿著一個小木棒,看見水中石片上活躍跳動的小紅魚,就用小木棒拍一下,快而準,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他的另一只手拿著一個小網(wǎng),其實就是一個小笊籬,是細鐵絲網(wǎng)子,其手柄是以一小節(jié)竹竿做成的,把木棒拍暈了的魚,用小網(wǎng)撈上來。他不停地拍,看來魚不少。石頭發(fā)出啪啪啪的清脆聲響,就像山雀鑿著樹干的聲音。有的小魚,被拍出了血,直接昏迷或者被拍死。小魚與小蟹有趨光本能,見到光亮,從石縫里游出,停在亮處不動,極易捕獲。一個小時光景,弄到小半盆兒,端回家,擠腸除泥,清洗干凈,加幾根酸筍、兩片黃姜、兩根小蔥,上灶煮湯,湯煮好,加點兒小雀辣子,開胃下飯。
十多年前,我在江城縣城見到坡壩之上古樸的農(nóng)房,也在東邊的農(nóng)田里看到普通的村落,寧靜,簡陋,是那種吊腳樓,不比山上的房屋大多少。那一天,我坐在勐烈河北岸,看南山坡的農(nóng)人們勞動歸來的情境。我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從午飯后我就坐在那里,樹蔭下的涼爽和愜意,那是很少有的舒適了,何不多呆上一段時間,與其回到悶熱的賓館,真的不如呆在這里。全是植物,連河岸之上也生有大片大片的密匝匝的灌木。一些樹根從土壤里裸露了出來,青筋般突出,河岸有原始森林的感覺。那是二月份,天氣最舒服的時節(jié),沒有蚊蟲也沒有甲殼小蟲,偶見幾只背負著厚重大殼的蝸牛(與內(nèi)地所見的螺旋形小圓狀蝸牛不同),抻著柔軟脖子和帶著觸角的頭,慢慢從眼前落葉爬過,留下了一道道不太清晰的濕潤水痕。凌晨下了一場小雨,所有植物葉子上還有雨水,陽光下閃爍著光澤。所有植物干凈整潔,路邊也沒有車輛過往時旋起的塵土。
我用高倍相機鏡頭將對岸的房屋拉近,看見青白屋檐之下,農(nóng)具應(yīng)有盡有。農(nóng)人下田勞動,帶上自制的密眼小網(wǎng),歇活時,挽起褲腳,進入溪澗,網(wǎng)幾尾小魚,捉幾條水蜈蚣,掏幾枚小田螺,裝入塑料袋兒帶回家。一些農(nóng)人即便從鄉(xiāng)下搬到了城區(qū),閑暇的時候,也要到橋下溪邊,捉幾尾小魚,回家煲湯。
用這種方式捕殺小魚,畢竟殘忍。有些小魚會破碎。也因此拍打小魚力道要剛剛好。大概小魚游得太快,一瞬間,就鉆入了石頭片和石頭塊下面,尤其在水中,像一枚枚快速飄轉(zhuǎn)的樹葉,在水下游來竄去,如不細察,極易被忽略。用小網(wǎng)拍魚,速度要比小魚的反應(yīng)快,才能成功。小魚兒太小了,不能等長大再捕嗎?我問。
這種小魚兒已是最大的了。在這種溪溝里,全是石縫魚,長不大的。最大的,有小手指頭粗細,生于溪水里的草根下。繁殖極快。還有更小的馬糠魚,筷子粗細,就一小條兒,還像鉛筆頭兒。與小紅魚、花尾巴魚比,肉質(zhì)粗硬,挑出來,喂貓喂鴨喂豬,還可以送到小飯店,曬成小魚干,煎炸,也挺香脆。他像似對我普及魚的知識,耐心跟我說著。
李仙江沿岸有許多與山連接的箐溝,遠遠看,就是密密麻麻的褶皺山縫。這種箐溝是干凈的,留不住樹葉和雜草,因為水流湍急,許多落葉和雜草,只能隨著江水流到和緩處,然后沖上灘涂。一些柴木被漁人收走燃火填灶,或堆在岸畔供夜宿的漁人升火燒飯。先前有漁人圖省事兒,弄一些竹片,編成一道堅固的“擋魚壩”。江水湍急時,大魚被激浪沖到這里,猝不及防,被堅硬的竹片撞破了背脊,擦爛了尾鰭,死亡了許多魚。江岸之上,經(jīng)常遇見被撞死、被擦碰的半死大魚。發(fā)大水時候,江灘之上,到處都是死魚。有的魚,在江水退位時,掛在了樹杈之間,就被天上的繞鷹、雀鷹和鴉鵲們吃掉了。
農(nóng)人不吃遺留在灘岸上的死魚。撞死在灘岸的魚,肉里面有沙子,不新鮮了。再大的也不能吃。留給山林里的鳥兒們吃,或者給大獸小獸們來吃。過去,用硬竹片編成的擋魚壩,是一種非常省事兒的獲魚工具,卻極具破壞性,也給生態(tài)帶來了污染。后來禁絕了。
太陽偏西的時候,到達了普洱市江城縣城所在地勐烈鎮(zhèn)。打了個的士,到以前住的金一水酒店。這個酒店的對面是一座中學(xué)的大操場,視野開闊,能看見對面青山的一大片茂盛的竹子,很是不錯。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換了一件干爽的衣服,與同伴老鐘到街上找車。
街上的車子很少,最后終于找到了一輛。司機是一位黑漢子。我說要去瑤家山那里,司機有些吃驚,說這個時間去瑤家山,今晚恐怕回不來了吧。他好心建議我們,明天一早去瑤家山為好。上午去,下午就能返回縣城。
真的那么遠嗎?老鐘說,怕啥啊,去看看嘛。他以為司機不愿意拉我們。司機看出來我們的想法。說,你們這個時候,到瑤家山,到了就黑了。我自己倒是不怕,開車能回來,也是賺錢呢,有錢不掙,何必不拉?就是覺得,那里山谷沒有住宿地方。晚了,無車,真的回不來了。一般情況,都是上午早早出發(fā),下午這個時間,路上有車,能夠返回。
司機很直率。
那么現(xiàn)在,我們又能去哪兒轉(zhuǎn)轉(zhuǎn)呢?司機說,可以在縣城轉(zhuǎn)轉(zhuǎn)啊。他向我們推薦了縣城西邊剛剛開發(fā)了不久的一塊濕地。不收門票,去濕地看看,也未嘗不可。老鐘一聽濕地,來了精神。問是否有鳥兒?司機說,鳥兒,多的是。早上最多。晚上也有。三只老鸛在那里住的,不怕人,江城所有人都認得它們。這位司機說老鸛,就像說家里來了三個親戚似的。
司機將我們送到了城西濕地。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的濕地,水澤清澈,草木碧翠。找了半天,卻未見到三只老鸛。倒是見到一群白鹡鸰和一群栗頭雀鹛。當然了,大白天的,自由自在的老鸛們,絕不會在那兒傻傻等著我們,或許早飛進了附近山林深處覓食去了。這讓專門來此拍攝鳥兒的老鐘有些失望。為了拍攝老鸛,他將長焦鏡頭從拖箱里拿了出來裝上機身。現(xiàn)在只能扛著,就像扛著一座小型鋼炮。
跟內(nèi)地縣城相比,整個江城城內(nèi)城外并不太大,甚至小之又小。但江城有江河溪澗、茶山、森林、香蕉、紅米稻、玉米和中藥種植園。特別是四周的森林,先天的優(yōu)越環(huán)境,空氣負氧離子密度高。東城西城,雖說平地面積有限,卻能依河建造樓房,形成了一個狹長的城廓,從而讓這個小山城,更有一種小型威尼斯之雛形。事實上,我與老鐘初來江城時,純屬一次偶然的闖入。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江城食材十分豐富。另一個同伴、即將到了退休年紀的老驢子非??春眠@個不大的山城,果斷在一個叫東城佳苑的公務(wù)員小區(qū)買了房子。他說這個邊地小城,將是未來的大理、麗江。其實我覺得更有點兒像貴州黔東南的鎮(zhèn)遠。
站在后山坡觀景臺,可以看到小縣城的全貌。
遠處是老城,近處是新城。新城是以兩塊新樓盤為標識的。觀景臺有個亭子,幾個男孩子在玩撲克,誰輸就起身脫了上衣,光著膀子,往山坡下跑二十米,再跑上來。這種帶有懲罰性的游戲,讓孩子們興奮不已,氣氛一度熱烈。受此感染,老鐘咧開大嘴笑個不停。天氣太熱,我穿的高腰登山鞋,有些捂腳,汗涔涔的,也不管不顧了,脫了鞋子,讓汗?jié)竦哪_,獲得一點兒涼意。
老鐘第一次來江城,感覺一切新鮮,他用小相機拍坡下開得正旺的野花,我倚亭子喝水嗑瓜子,看孩子游戲。輸者一遍遍重復(fù)下坡跑,勝者贏了也不再歡呼,而是低頭洗牌,似乎這勝利來得太容易不值得慶賀?;蛟S是看到有兩位與他們父親一樣的長者在旁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們的快樂令我們感動。這里沒有嘈雜,更沒有煩憂。這花草遍坡的地方,是他們的自由王國,悠然自得地玩耍,歡樂來得直接、真實。
玩累了,孩子們比賽速度,跑下山。一會兒就跑到山坡下的大街上了。山坡立即幽靜。起身來到橫欄前,看著遠處的樓群出神,無意間,手摸到了一行凸凹的字,低頭細看,是似一把小刀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漆下露出了白膩子粉底的字痕:
阿蜜諾,我愛你!
女孩兒阿蜜諾,彝族的一個糯米糌粑般的名字。要比內(nèi)地的一些阿芳阿蘭阿蓮阿鳳不知要靚秀多少呢。這種告白,直截了當,浪漫無比。簡單的鄉(xiāng)村愛情,勝過萬語千言。刻字的,是否剛才那四個男孩兒中的一個?但從這個名字,我會想到女孩兒的美麗:黑黑的圓臉、大大的眼睛、撲閃的長睫毛、挽起的頭髻、穿著筒裙的纖秀身材……是的,這里有一個女孩兒叫阿蜜諾。這里有一個深愛阿蜜諾的男孩。阿蜜諾。我從這三個字中,讀到了鄉(xiāng)野美人的意蘊,仿佛愛情小說的某一個細節(jié)。那明亮的,是盈盈飛動的雅致,心靈呈現(xiàn)金子般的光澤,閃爍在一個不知名的山上,像山坡山谷開著諸多不知名兒的野花,幽香、樸素、醉人。
晚餐到以前去過的一家飯館吃。點了三個菜:辣子炒酸筋、清炒菜根兒、刺五加肉片煮湯、米飯。店家沏上生普洱茶。吃飯、喝茶。天黑了,再上山坡,看看夜景,老鐘用廣角相機拍。我懶得再拍,看萬家燈火。山風吹來,涼涼的,拂著身體。下山,依然走去年和老驢走的勐烈河岸??床灰姾铀牪灰娝?。這個季節(jié)并非雨季,水量少了些。邊地城市江城,河流遍布,此時雖說不是雨季,但河道深寬,冬天的水,也是充盈的。
江城有許多榕樹,有的還用鐵架子支著,有的根部培上了土堆,那些樹只是一個彎彎的樹干,有的發(fā)出了嫩芽,一看就知是新栽種不久的。也許未來的江城縣城,將是一個葳蕤蔥郁的榕樹世界。過馬路到廣場。閑人寥寥,幾盞燈,沉靜地亮著。
老鐘跑到那邊拍燈柱去了,我躺在一個長木凳子上休息,仰面看著漫天星辰,閃爍著璀璨的光芒。邊地的星光純凈、明亮。不遠處有老人拉二胡,曲子是我熟悉的《江河水》,老人拉得很慢。老鐘走過來,他買了兩根甘蔗,給我一根吃。江城的甘蔗汁多,吃起來放不下,解渴。
入夜,我躺在酒店大床上,想著這個邊地小城有個不知長啥模樣兒的女孩兒叫“阿蜜諾”。
瑤家山
一夜窗幔沒拉,臨窗而臥,不知不覺,月照床頭。按著月歷,正月十六,月亮最圓,正月十七,月亮最亮。這天是正月十七,月亮把對面的山巒照得明亮,遠遠的,能分辨出山林輪廓。這個房間是6樓,視線較好,我特意選的房間。窗子外是學(xué)校操場,操場外是蓊郁的的山林。拉開窗子,清風卷著浩大月光涌了進來,山的氣息、草木的味道,把滿屋子的濁氣沖盡。天地靜謐,雞鳴起伏,幾粒小星浮現(xiàn),似開在天上的小花,又似游動的魚兒閃爍的鱗片。樓下的樹和花,浸著月光,散發(fā)出淡淡清香。這座山城和月亮,把所有香氣,全給了我。
冷了。裹緊被子再睡。凌晨再起來看月,這次月亮的角度正好,清澈、碧透。唐宋詩人王維、李白、張若虛、蘇東坡等等寫月亮,美輪美奐。月之意境,填滿了時光的縫隙。江城的月亮,幽邃、明亮。如一只舟船,靜泊天河,淺云飄浮,輕漪閃光。再過一會兒,外面的天變黑了,月亮落到山的另一邊了。這是黎明前的黑暗,神仙也要安眠一小會兒。
輕霧漸起,來去無跡。也許再過一會兒,霧會隨太陽的升起飄散。雞鳴此起彼伏,悠遠、綿長,彌漫濃重的鄉(xiāng)土味兒。這是我喜歡的泡在月光里的聲音,是融在月光里的意境。在這里生活的人,在享受城區(qū)生活便捷的同時,也能體味鄉(xiāng)村的溫馨。我看見山巔上那三兩粒小星互換了位置。街道有汽車駛過,起早的清潔工,開始清掃街道。
老鐘急著趕往東站,只用幾分鐘時間就收拾完畢,迅速背上相機包,步子飛快在前面走。到東站,打聽到勐康的車12點才有。怎么能等到12點?和老鐘商量了一下,租個車吧。先吃飯再說。在小攤上吃了碗米線,到那個標志性的“奔?!钡裣竦溶嚕粫壕蛠砹藥讉€人問租車否,我說去勐康,司機說100元。我去年去過,你要得太多,我說。一對等車的夫妻告訴我,這時間無車,只有小面包組合去,這樣會省錢。
男人向?qū)γ嬲辛讼率?,來了一個中年男子。問我坐不坐“皮卡”?皮卡就是前面有座后面像卡車裝貨的那種,車輪大,底盤高,馬力強。他說這車是四人座,再坐上兩個人就可以走了。他說每人25元,兩人50元。這個價能接受,鐘也同意。我坐后排座、鐘坐副駕。那司機就到那邊與幾個人說話。正著急時,司機領(lǐng)著一個戴鴨舌帽的黑胖子走過來。我開始以為那個黑胖子是客人,沒料想那黑胖子與司機是朋友,黑胖子坐進了駕駛室開車,那個中年男子坐到了后面與我并座。我犯嘀咕,這到底是誰的車?沒多想,那黑胖子已將車開動。
客人只有我們倆。車開得飛快,轉(zhuǎn)彎不減速。在經(jīng)過濃霧路段時不減速。我抓緊扶手,心提得老高。黑胖子,滿臉的兇狠,眼盯著路,雙手靈活轉(zhuǎn)動方向盤。雖然很認真,但坐這種飛快的車,又是彎路多、霧氣重,讓我膽顫心驚,幾乎魂飛天外!車到路邊的一個村寨,突然停車,黑胖子跳下來,左手重重關(guān)車門,誰都不理,像生誰的氣似的,一言不發(fā)走了。
中年司機從后面下車,再上了駕駛室開車再行。老鐘說:“這家伙,太快了,嚇人呢!”
司機哈哈一笑,說:“他是我小時候的伙伴,有蠻勁,愛打架,愛喝酒,喝多了就生氣,就得找個人打一架,因為閑得難受。今天本來我要再等兩個客人,他非要走,還要開車。他昨晚喝醉了,住在城里,今天開我車回家。他想開車啊,我要是不讓他開,他就會說‘有什么了不起,你這破車!’心情好了還好說,不好的話,要踹車一腳。只好讓他開了?!?/p>
我和老鐘不但沒害怕,還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黑胖子有趣兒。司機見我們高興,話就更多了,還告訴我們回來時可能沒車。要是到路邊等車,恐怕很少,就得走一段路,然后到公路邊等小面包了。坐小面包每人只需要8元。這里的面包車很便宜的。走路,很辛苦。
勐康口岸是中國和老撾的邊境,在兩山的夾縫處。山體巍峨,森林蓊郁。中間一條寬道,是來往貿(mào)易邊民的通道。今天人特別少,我和老鐘在7號界碑拍照。半小時撤出。因為我惦記著瑤家山,想到那里多轉(zhuǎn)轉(zhuǎn)。但我的腦子太漿糊,竟然記不得哪條山路通向瑤家山。
瑤家山不在這里,它似乎隱藏在一個半山腰。
這里有一個村子叫大關(guān)下壩卡村,是一個“移民村”。都是從昭通那邊遷移過來的,二十世紀末建村。下壩卡村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灰色空心磚房,房子墻下堆積著木柴。村子被茂盛的植物圍裹,植物的氣息撲面而來。清澈陽光照著房子下的幾畦蔬菜。
老鐘用他的“大炮”瞄準遠處的下田農(nóng)人。我拍幾個玩耍的孩子和在自家門前劈柴的農(nóng)人。一些農(nóng)人開始有些戒備,但看我似乎對他們身邊的房子或身后的山崗、田野和村子感興趣,就放松了警惕。那些把孩子裝進簍篼背著下地干活的年輕母親,那些在自家門前爬墻的孩子,那些三兩個在一起納著鞋底兒的婦女,那些倚在墻邊叼著旱煙的男人,被我拍了下來。
村子里唯一的水泥路上,鋪曬著許多木薯。鋪在路上是為了讓車輛輾碎喂豬。木薯營養(yǎng)豐富,豬吃了增膘兒。再往前走,又看見有農(nóng)人往水泥路上堆放大塊木薯。
我在拍攝村口的大木瓜樹時,一位老漢熱情地與我打招呼,他女兒正在路邊烤糯米粑粑,拿來一塊粑粑給我吃,烤得熱燙,很香。一戶人家門前,一位婦女正納鞋墊兒,老鐘想買,那女人說是給孩子納的,太小了,沒有適合他的。老鐘很失望。出村子來到路口等小面包車。路口有幾個攤位,有老撾人有云南人,大多是飲料、小食品、煙酒和日用雜貨品等。有幾個女人孩子坐在土堆上吃粑粑。臨近中午,陽光明亮,山谷一覽無余。天空碧藍,幾朵云飄蕩,那些云就在身邊,那些霧狀的白色,在掠過山林的剎那,我分明聽見細密的聲響敲打樹葉。路邊樹葉嫩綠,春天的氣息溢滿整個山野。
沿來時山路,向勐康路口走。開始與老鐘走,他拍鳥兒,總是說我把他的鳥兒驚擾了,不是說話聲音大了就是腳步太快了。我只好與他保持距離,一會兒他在前面,一會兒我在前面,我們拉開距離走,邊走邊欣賞山路邊民居,他邊走邊瞄準樹梢上不停啁啾的鳥兒。路過上壩卡村,路口有標示牌,上面標明是新農(nóng)村試點村。這個上壩卡就是剛才在下壩卡看到的。這個村寨很富裕。還有上坡下坡,速度時緩時急,兩只腳走得灼燙。大卡車和摩托車一輛接一輛從身邊經(jīng)過,老鐘抬手示意停下,但沒有一輛愿意停下。估算了一下從勐康口岸7號界碑到勐康鎮(zhèn)、普洱、江城的交叉高速路口,有15公里。忽然看見前面有個小賣店,進去,一位老漢在,我買了兩瓶礦泉水。看營業(yè)執(zhí)照上的地名:康平鄉(xiāng)勐康村報木沖社。
老漢是哈尼人。我問老漢到“路口”還有多遠?老漢問旁邊正在修理拖車的一個青年,那青年回答“太遠了”。老鐘趕上來了,稍坐了片刻,他便又朝前走。老漢說幫你們找個車吧。可找的是摩托車。我說摩托車我們不坐。老漢說那也只好步行了??次艺f得堅定,老漢直佩服,說這段路太遠,連他們也不常走。我心想,今天就要來個“刺激的”行走,在滿山嫩綠的山路快走,總是美好的。
老鐘將我遠遠甩在身后。我快步追趕,走到二官寨。人們躲在樹蔭下乘涼。在一個甘蔗攤前,老鐘正在吃甘蔗,我坐下,他給我一根。甘蔗很甜,剛割下來的。吃完甘蔗,開始找車,找了幾輛都不去路口。只好再踏著干熱的路向前走。一直走到路口。算來,走了兩個多小時。一會兒有一過路小面包車,我上前問能否去瑤家山,開車的是一個年輕人,他也不知道瑤家山在哪里?我給他看地圖,他讓我上車,說應(yīng)該就在前面,好像有個是瑤家山檢查站。然后直奔而去,還真是有些遠,一刻鐘后,車開到那個叫瑤家山的檢查站。付費,下車,緣路上行,問路邊修路工,說瑤家山就在前面一個水泥坡路上去就是。我欣喜萬分,不顧滿頭大汗,拖著疲憊的腳步進入瑤家山寨子,卻怎么看怎么不像去年的瑤家山。
進村子,有狗兒吠叫。一戶人家門前有個婦女在織布,我遞上瑤家山人的照片,那婦女立即認出,說是瑤家山六家社組——怪我沒記清還有個“六家社組”,也讓剛才的小車司機懵菜,要是說六家社組,都會知道的。在這里人們不說瑤家山。這事只能怪我,如同上次去西盟邊境的岳宋,社與組,是分散的。我和老鐘從寨子出來,往西走,繼續(xù)尋找六家社。這一走不要緊,又走了四十多分鐘,累得不行。終看見路邊有一個木板標牌:瑤家山六家社組。
土路斜坡、晾曬染布的木樓。只是不見了穿靛藍青衣頭戴銀飾的瑤家人、不見了頭戴小圓帽腳穿小繡花鞋的孩童。村子靜靜,能聽見雞群在草叢里覓食行走的聲音。
見到第一家。拿出一疊照片讓一個男人看,他馬上說:“有我家4張——我老婆、我娘、我兒、我弟媳?!蔽壹毧此夏铮俗谛≡鹤拥陌宓噬蠒裉柲?。是這個老人,我說。他老婆看到自己紡線照片,很高興。進屋給我和老鐘倒了兩杯水,拿出小凳子。我們坐下,寒暄幾句。男人說他叫張志平,那年到外面打工了,沒有參加“度戒”。他老婆,也就是眼前這個女人參加了,還有他兒和他娘。他兒子就是那個“執(zhí)杖攔路”的少年。
時間緊張,不能耽擱時間,起身尋找另外的人。一位手臂受傷的叫張朝林的農(nóng)民,自告奮勇當起了我的向?qū)?。他領(lǐng)我和老鐘挨家送照片。我見到了去年在路口第一個敬“進門酒”的姑娘,然后見到了穿小紅衣的7歲女孩張金萍,看到了那個向我扮鬼臉兒的小男孩,這個小男孩正在飛跑,我叫了他一聲,他站住了,給他拍了兩張,這次正好洗出帶來了。
時間不早,我不能一一送到。我把余下的照片交給了張朝林,讓他轉(zhuǎn)交給村里的鄉(xiāng)親。
曼 灘
曼灘在一個深深山谷里。山根下的田野里,有一個神秘的黑褐色東西在活動。那是一個巨大的動物,頭上高舉一把奇異的刀戟。我用鏡頭拉近了看,是水牛,慢騰騰吃草。水牛將整個大地踩得傾斜。水牛在綠草叢中,像一只靜泊綠湖的小船。遠近景致,妙不可言,纖細村路、古舊石橋、傣家木樓、山坡竹篁、芭蕉和鳳尾竹、寨子里的大榕樹……
我和老鐘在小吃部買了兩塊面包,吃完進寨。走在熟悉的村寨,到大榕樹下拍傣寨全景。上面是巨大的樹枝,下面是黝黑的屋舍。老鐘胡亂拍幾張,心里全想著那些啁啾的鳥兒。
中老8號界碑就在寨子的田野邊,這個界碑南北已然無法分清哪邊是中國哪邊是老撾了。
循坡而上,山頂就是寨子。向村寨的東邊行走,忽見一塊闊大的空地,空地里長滿了青草。有一座小木房子矗立那里。小木房子里放置了一只碩大的木鼓。只有祭祀鼓神時才有人前來。我和老鐘在木房子外面隔窗子向里面看,除了大木鼓外,還有佛像一尊,香爐若干,置放在供臺上。平時有人打理,房子干干凈凈。人們不能隨意進入。就連這一區(qū)域,也不能建房搭棚。若是建房,需遠至幾十米開外。因此,這一區(qū)域就成了空曠之地。
又見到了此前見到的那個傣家小女孩,前年她只有三歲,今年又長高一些,小圓臉兒小嘴小瞇瞇眼兒,扎兩個小辮兒,一笑一排小黑牙。她正和比她大一歲的一個小女孩在路邊玩耍。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誤:沒有把這個小女孩的照片給帶來。當時不知道傣族小女孩就在曼灘,還以為她與母親是來趕集的呢。
小女孩的母親正在田地里支鍋做飯,鍋下是燃燒的木柴。一戶人家正在蓋房上梁。我問小女孩的母親是誰家蓋房?她說是她哥哥家。另外的小女孩肯定是她哥哥的孩子了。小女孩母親邀我和大家一起吃飯、喝酒,我說還有事情。我說前年遇到了她的女兒,就在前面的集市,也拍了孩子的照片,可惜的是先前沒有計劃來曼灘,照片沒有帶來。說出這話時,我覺得自己虛偽,人家能信你說的話嗎?
兩個小女孩有些拘謹?shù)乜粗?,陽光照在她們毛絨絨的頭發(fā)上,反射出金色的光澤,測光正好,我蹲低了位置,用連拍又拍了小女孩好多張。照完相,就在寨子里拍民居。梨樹簇擁屋舍,母雞小雞歡跑,小黑狗兒小黃狗兒從身邊跑過,只扭頭看,不吠不叫。
老鐘在這些鱗次櫛比的傣家木樓間竄來竄去,感嘆這建筑的獨特。走著走著,他決意要進一戶人家的木樓看看。他是建筑工程師,研究傣族吊腳木樓的結(jié)構(gòu)。一邊游走一邊自言自語說這木屋子,生火做飯在哪呢?主人很熱情,將我們領(lǐng)進他家看看。吊腳木屋的屋頂是石瓦。木柵門。木板樓梯。木板二層小屋。屋里擺沙發(fā)、電視機、被褥、桌椅之類。過窄通道,上了一個小露臺。小露臺不大,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平臺,有自來水和水池,洗衣洗菜淘米都在用這個臺子。一枝含苞待放的梨樹從下生長,枝柯高過木樓露臺。一位身穿傣族筒裙的中年女人抱著小孫子在剝豆莢。孩子害怕生人,躲在奶奶身后。我走在臺子的邊緣,看四周的房屋,所看到的是黑色的屋頂和屋檐。這樣的傣家屋子多年前就在西雙版納曼傘寨子見過。這么多年了,曼灘的農(nóng)人除了屋里的物件改變之外,其他的沒有改變,仍然保持著原生態(tài)的民族風格建筑,這讓我欣喜。老鐘用小相機不停地拍,這對他的建筑學(xué)有用。
臨近中午,天氣熱了起來。早晨因為天冷穿得多,襯褲如同長在腿上的皮一樣捂得渾身是汗。我對老鐘說,盡快找一個無人的樹林脫下襯褲。忽想到東邊村子邊上的土路往東有片竹林,那條往東走的土路兩邊,有竹籬笆夾成的小路,順小路向山里走,進入一片茂密而粗壯的毛竹林。二人遂到竹林換了襯褲,真是涼爽。走路頓時輕盈了許多。
竹林的竹子高大、茂密,沿被雜草淹沒的山道上坡,再往上走,忽聽老鐘驚呼一聲。我抬頭,透過竹子,猛見十幾米開外的坡上,生著兩棵高大榕樹,不聲不響聳立竹林之中,好似兩員老將,周圍十萬兵卒,孔武、嚴峻,不怒自威,居高臨下。這大樹少說也有幾百年。竹林里的小鳥兒成群,鳴聲動聽,宛如仙子輕吟。老鐘按捺不住激動,在這附近拍起鳥來。我坐在離大榕樹不遠的山坡,享受這幽靜的竹林。想起了王維的《竹里館》。于是就獨坐距大榕樹不遠的坡上。坐累了索性躺下。面前是葳蕤的草叢、灌木葉、竹葉、大榕樹葉。朦朧中一個句子沖蕩而出:“我站著,竹子比我高大。我坐著,灌木比我高大。我躺下,花草和竹筍比我高大?!蔽覜]有王維的瀟灑,不發(fā)長嘯,只能輕吟。爾后,我睡著了,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株草木,將根深扎泥土里,那纖細的根蔓延,與泥土攪在了一起,與時光的厚層攪在了一起……
從曼灘出來,在集市等車去整董。這個小小的集市上,只有一個小菜攤子。新鮮的蔬菜在大榕樹的木架子上放著,卻無貨主。也無人來買這些蔬菜。不遠處,有一家人正在街邊炒菜。另一邊,一位母親正在為女兒洗頭。畫面溫馨。半小時后搭上一個小面包車到路口。從路口得走兩公里到整董鎮(zhèn)。還是無車。四周是大片香蕉林。今年大旱,香蕉的底葉大多焦枯,也不知蕉農(nóng)的收成怎樣?我走著,腳趾的水泡被鞋擠得疼痛,脫下鞋子一看,先前的小泡變大嚇人。松開鞋帶兒,這鞋子,完全變成了趿拉著走路的拖鞋了。
整董鎮(zhèn)這天是集市,可惜散了,只剩下幾個攤位還在那里,傣族“趕街”從清晨開始,到了午后,街上的人明顯少了許多。住得較遠的農(nóng)人,早早完成了買賣后,就踏上了歸家的旅途,剩下的人是沒有賣盡貨物的,總不能再將貨物帶回去,特別是水果或者食物等。
我不知道在鎮(zhèn)上能不能遇到玉鳳和玉尖丙姐妹或者玉波。她們都是大青樹村的人。也是那次參加傣族祈福節(jié)少有的幾個高個兒姑娘。在街上走了一個來回也沒見到她們。我對老鐘說,還是去大青樹村找她們吧。我的包里帶著給玉鳳玉尖丙姐妹拍的照片呢。
整董、曼灘和大青樹村都是典型的傣族村寨。除了整董鎮(zhèn)子有一些樓房外,曼灘和大青樹都還保持著傣族建筑風格。我截了一輛小包車,司機抄近路直奔大青樹村,幾分鐘就到了大青樹村。進大青樹村口,見一群婦女倚坐在一個吊腳樓下聊天。其中的一個姑娘沖著我笑。我看出來是去年參加祈福的一個姑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比玉鳳姐妹矮些。合影的照片里有她,我給了她一張,周圍的女人圍上來看照片,嘻嘻哈哈的。我問姑娘,玉鳳玉尖丙姐妹和玉波在不在?她說“在呢在呢,玉波在那個小賣店,玉鳳玉尖丙姐妹兩個在家。”一個小伙子自告奮勇領(lǐng)我們?nèi)?,一溜兒小跑,帶我們到玉鳳和玉尖丙家。
玉鳳和玉尖丙兩姐妹身材很好,個子都有一米七,豐滿勻稱,是標準的模特,玉鳳和玉尖丙兩姐妹有一個愛笑,沒說話就先笑了。去年祈福節(jié)時見到她們兩姐妹,潑水時見我拿著相機,我讓她別潑我,怕把相機弄濕了。她們就沒潑,還告訴玉波和一些姐妹不要潑拿相機的人。我一見玉鳳姐妹就覺得她們有英國人的血統(tǒng)。此地區(qū)有基督教堂,多年前有傳教士在這里生活過。從玉鳳玉尖丙的高大母親的照片上看,絕對有這種可能:高高的鼻子,柳豎的眉毛,深陷的眼眶,大大的眼睛,瘦削的臉頰。年輕時絕對是個美人兒。
但我不能區(qū)分誰是玉鳳,誰是玉尖丙。
走在吊腳樓下,我喊:
玉尖丙!玉鳳!
木板露臺一陣腳步響,傳出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黃師傅,你來了啊。
我說:玉鳳?還是玉尖丙?
玉尖丙哈哈一笑:我是玉尖丙呀。玉鳳是我姐姐。
玉尖丙愛笑,說話也笑,玉鳳矜持些。這時玉尖丙朝屋子里喊了聲:姐,黃師傅來了。說完玉尖丙就急速下樓迎我們。沒見到她們高大的母親,還有樓下的大黃狗兒。我問玉尖丙:“媽媽呢?大黃狗兒呢?”她說媽媽到香蕉地里干活了,大黃狗兒不知跑哪玩了。上樓,玉鳳正在洗衣服,站起來說:“黃師傅你這是從哪里來啊。”我說從北京到昆明從昆明到普洱從普洱到江城從江城到整董從整董到這里。
玉尖丙抹了下沾在前額上的一縷汗?jié)耦^發(fā),說“沒想到黃師傅你還能來我們這里呀”。我哈哈一笑,拿出照片,這疊照片里,玉尖丙的最多。
玉鳳過來看照片,這里只有她一張,是全家還有村里幾個參加祈福節(jié)的女人一起的合照,玉鳳有些傷感,說她那天光忙著給大家倒茶水了,照片不多,倒是妹妹照得多。
我有些歉意地對玉鳳說,現(xiàn)在給你多照幾張吧?玉鳳有些害羞說,現(xiàn)在全身泥土啊,下次潑水節(jié)吧。你能來嗎?我說能來。玉鳳轉(zhuǎn)身進屋取出兩個蘋果,又給我和老鐘沏茶。
玉尖丙結(jié)婚早,嫁本村的,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16歲了,現(xiàn)在上了初三,個子和她一樣高,1.7米了,小女兒12歲。姐姐玉鳳幾年前在城里打工,認識了一個廣東人,與之結(jié)婚,育有一女,也是12歲,現(xiàn)在上了小學(xué)。玉鳳男人回了廣東,現(xiàn)在他們是兩地生活,女兒在云南長大,一次去奶奶家過年,聽不懂廣東話,只能聽懂“吃飯”一句。
玉鳳玉尖丙她們一家子,分家不分地,主要是種植香蕉。
說話間玉尖丙不停呵斥里屋兩個12歲的孩子不要看電視,要做作業(yè)。女兒很調(diào)皮,哼哼兩聲又繼續(xù)看電視。
下樓時遇見了玉尖丙家的大黃狗,吼了兩聲。我說,你這個家伙,不認識我了,我是黃師傅啊。大黃狗便不吭聲走到一邊趴下了,但眼睛還時不時地翻瞪著我。
然后到小賣部找玉波,將照片給她。
從大青樹村出來,來到公路邊,沒有客車經(jīng)過,只好和老鐘向前走。村口距公路幾米外有棵大榕樹,樹冠茂密。像一個百歲老人,形只影單。
繼續(xù)前走,幾輛小車呼嘯而過,招手不停??磥碛值米呋卣?zhèn)了。
和老鐘拉開幾十米距離,我在前,他在后。
有一輛包車經(jīng)過,老鐘招手,司機不理不睬繼續(xù)向前開。開到我身邊時,我招了下手,喊:“老鄉(xiāng),去整董!”那車慢了下來,晃晃蕩蕩向前滑行了十幾米,終于停了下來。我趕緊招呼老鐘。司機拉開了車窗,說他不是拉客的。又問我到哪里?我說去整董。司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上車吧。我打開副駕的車門坐了進去,老鐘坐后座。
這才看清司機是一個面頰黝黑胡須虬生的漢子,穿著軍隊的迷彩服,一只眼睛有點斜,但是笑容和藹。我判斷這人一定是個退伍軍人,或許他的眼睛是在部隊訓(xùn)練時受的傷,從他的神情看絕對是。我不便問他是不是退伍兵。
多少錢?我出口的,是這么一句。
不要錢。他說。
那怎么行呢?我說。
順路。他說。
然后漢子一言不發(fā)開車。老鐘在后面不停地說給錢、給錢,我向后擺了下手,讓他不要亂說話。在邊地,老百姓都真誠好客,有時中午或傍晚,路過村寨,都會問“吃飯了沒有?”如果你沒吃飯,他們會邀請你到家里吃飯。我在云南行走了近二十多年,遇到了許許多多這樣的事。他們不要錢,如果你堅持付費,在他們看來,就是瞧不起他們了,他們因此會生氣。眼前這個漢子,如果我堅持給他錢,也就是說我們坐了你的車也不會領(lǐng)你的情,因為付了費。這種做法,有違人家好意。但也不能以貌相判斷,雖說滿臉虬須眼睛乜斜,內(nèi)心卻是善良。
漢子是曲靖人,在江城上班,這次是到這里來辦點事。我說曲靖那邊,我多年前去過。我問他家人是不是還在曲靖,他說老婆孩子父母親還在曲靖,他獨自一人在江城工作。
看得出來,司機還是愿意與我們聊天的。
整董鎮(zhèn)到了。
向司機道謝。攀坡而上,坡上就是整董。上了坡后回望,老鐘忽然說,瞧啊那邊,也有條路,那司機拐上那邊的路。
人家特意給我們送到了整董!
這位不知道姓名的司機,真是個好人。也沒問問他是不是退伍軍人,但憑直覺,一定是的。但轉(zhuǎn)念一想,是不是退伍軍人也不一定。再說,人家的車在路上跑,忽然路上有兩個內(nèi)地來高大家伙招手要坐車,還有一個肩扛著“大炮”,萬一是歹人怎么辦,誰敢拉這樣的人?
廣場里邊就是整董標志性的大榕樹群。去年在這里舉行了祈福盛會。我讓老鐘到大榕樹下歇腳,我去前面看有沒有去江城的車子。這其實是個妄想,因為去江城的車,肯定是在曼灘與整董的路口處才會有。這里的車要去的話,價錢會高得離譜。果然,我問了幾個在那兒停的車,都說太遠不去,要去也行200元不講價。
我在一個水果攤買了一大包剛剛摘下來的柑子,農(nóng)人讓我嘗嘗,有些酸。一稱5斤半,1.5元/斤,我給他10元,零錢不要了,農(nóng)人堅持從車上抓了兩個柑子塞進袋子。拎著這重重的柑子回到大榕樹下,坐下來,與老鐘大吃起來,吃了好多。然后拍大榕樹,讓老鐘當參照物,以襯托大榕樹的壯碩。但大榕樹旁的幾個燈桿影響了大樹的自然美觀。整董的大榕樹群是標志性景點,許多攝影師拍過。再難拍出新意。除非有祈福節(jié),或能拍到精彩場景。
回到廣場蓄水池邊,老鐘去找車,問了當?shù)厝硕颊f無車。只好徒步返回曼灘、普洱和江城的三岔路口等過路車。老鐘執(zhí)意走一段,于是從整董鎮(zhèn)出發(fā)回走那片香蕉林路。2.5公里。到了路口,兩人都大汗淋漓。30分鐘后,來了一輛中巴車,是墨江至江城的車。司機是個年輕小伙子。車里還有一個女孩,坐在副駕,加我們兩個,三個乘客。女孩與司機有說有笑,看來是常坐這趟車的。車里的座位被陽光曬得熾熱,坐下更加發(fā)熱。
車子突然發(fā)出轟轟聲,拋錨了。小伙子說可能是油不好,將油管堵了,頂不上了。修了一會兒,發(fā)動機突突響了起來,車行緩慢,行了二百余米,又熄火停下。小伙子掀開車子內(nèi)箱具修油管,再開,連續(xù)折騰了好幾次,走走停停,極其緩慢。
老鐘和我都有些著急。不知道今晚能否早些趕回?問小伙,小伙卻很自信,說能修好。干脆跳下車鉆到了車子下面大修起來。我下車站在路邊拍很遠山谷里的小房子,那小房子孤獨地隱在綠樹叢里,不細看還以為巖石。大概半小時,渾身是油污的小伙子從車下鉆出來,拍了拍衣服說:這次不會壞了!
車開動,一路慢行。
老驢著急了。打電話過來,問我們何時能到?我問了司機,說大概7點左右。老驢說他已到了東城的觀景臺那里一家飯店,菜都上來了,酒也打開了。老驢在電話那頭還向我和老鐘報了點的菜。當然,不能沒有當?shù)氐睦钕山罄钕山竺婀萧~蘸油辣子和酸筍燉土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