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葉青
舒曼- 李斯特作品Op.25 No.1“奉獻”改編自舒曼的藝術歌曲“獻詞”,這首“獻詞”為舒曼送給新婚妻子克拉拉的新婚禮物歌曲集《桃金娘》中的第一首歌曲。“奉獻”這首作品因其浪漫的詩情和真摯的情感深受眾多鋼琴家與音樂學習者的喜愛,然而,如何詮釋這首作品中的“浪漫詩情”,除了高超的演奏技巧以外,還需在藝術表現中融入音樂情感,達到情感與技巧的融合。
本文綜合考慮了鋼琴家所處的時期、背景、風格等因素,選取了阿格里奇、郎朗兩個演奏處理差異較大的、同時也極具代表性的演奏版本作為研究對象。由于不同年代、不同文化生活背景以及不同民族地區(qū)的差異, 大師們對該音樂作品產生了不同理解, 因此也使舒曼——李斯特作品Op.25No.1“奉獻”呈現出不同的音響效果。
鋼琴作品的細節(jié)處理和音色表達往往蘊含著鋼琴演奏家對作品的理解和個人鮮明的演奏特征,單純以聽覺而得出的感性體驗和文字描述往往難以體現、表達這些重要的細節(jié)。因此,筆者借助上海音樂學院楊健老師的計算機音樂分析平臺“Vmus”,提取兩位大師演奏音響版本的節(jié)奏、速度、力度、音色等參數以及生成的可視化圖譜,通過這些切實存在的、準確細致的可視化數據分析兩位演奏家在這首作品中表現出的具體特征和風格特色,尋找兩位演奏家對這首作品“詩意”的特性和“真摯美好”情感的不同詮釋。
力度和速度的整體差異可以造成整個作品演奏氛圍的不同。圖1 為兩個版本演奏的全曲速度——力度曲線,觀察圖1 以及各部分平均速度表1 可知,這兩個版本在整體的速度、力度處理上有較大區(qū)別。
表1:各部分平均速度表② “各部分平均速度表”單位為拍/每分鐘,數據來源于Vmus.Net音樂表演可視化分析平臺。
圖1:“奉獻”兩個演奏版本經平滑處理過的速度——力度曲線(1-73 小節(jié))① 速度——力度曲線圖,圖中縱坐標為每分鐘拍數(BPM,Beat per Minute),橫坐標為小節(jié)數,紅色三角形的點為各拍子的“瞬間速度”,黑色線條為速度曲線,采用平滑處理,曲線上的灰色邊緣代表相對力度的大小,數據由Vmus.Net 音樂表演可視化分析平臺生成。
郎朗的演奏時間較長,共用時4 分43 秒,平均每分鐘51.7 拍。較慢的速度使得他能在樂曲的處理上毫不吝嗇地給予想象力,幾乎每一樂句都有充分潤色,使得樂曲的表現力比其他版本明顯得多。加之男性的力量感更強,使得他可以從容地演奏出輝煌、宏大的音響,力度相較阿格里奇來說更強,具有豐富的戲劇性。
阿格里奇演奏的時間較短,用時僅3 分10 秒,平均每分鐘彈奏73.1 拍。她的速度——力度曲線波峰與波谷錯落有致,且上下波動十分順滑,速度處理干脆利落,她多以幾個小節(jié)、樂句或是更大的單位做出明顯漸快、漸慢的處理,整體速度變化明顯。從速度曲線外包裹著的灰色力度曲線來看,阿格里奇能夠精準控制音響大小。在呈示段和展開段的一些部分,音量被控制得十分微妙和輕盈,而在后來的再現部分,音響完全被釋放又是那么的恢弘大氣,形成強烈的對比,真可謂是收放自如。
李斯特對“奉獻”這首作品進行改編時,一個十分明顯的變化就是改變了原曲中再現部分的鋼琴織體,用輝煌復雜的鋼琴織體將情緒層層渲染直至高潮。對于再現段的演奏,兩位演奏家為達到推動情感的目的,都很大程度地改變了演奏的力度、速度、音色以渲染情緒,如表1 所示,在郎朗和阿格里奇的演奏版本中,再現段都使用了比呈示段更快的速度。
這絕對不是巧合,而是大師們有意義的設計。而且這一設計從連接部分開始就已經初顯端倪,如圖2 可見,在連接部分(44-48 小節(jié))的速度、力度處理上,兩位演奏家就在有意識地為再現段的演奏速度而作準備。
圖2:“奉獻”兩個版本的演奏蠕蟲圖(44-48 小節(jié))③ 演奏蠕蟲圖,圖中縱坐標為每分鐘拍數(BPM,Beat per Minute),橫坐標為力量大?。╠B),每一瞬間的速度和力量,在音樂進行時,都會被記錄在一個小圓環(huán)上,而這些圓環(huán)隨著時間的推移,形成一條完整的、類似蠕蟲的軌跡,它包含了音樂的所有速度和力量信息。數據由Vmus.Net 音樂表演可視化分析平臺生成.
借助圖2 演奏蠕蟲圖我們可以更清楚地觀察到兩位演奏者連接部分的力度、速度變化。從演奏蠕蟲身體最細的部分開始觀察,阿格里奇和郎朗的演奏蠕蟲圖整體呈現直線向右上方前進的態(tài)勢,這說明他們在連接部分的演奏上進行了大幅度速度的提升。阿格里奇將速度由71BPM 提升到80BPM,她在開頭收回一定音量蓄勢待發(fā),而后以一連串高速跑動的琶音直接連接到她那恢弘大氣、華麗輝煌的再現段,整體流暢自然、干凈利落。而郎朗的處理則是將力度、速度不斷遞進,在連接短短的四小節(jié)內直接將速度從45BPM 推至67BPM,漸快幅度非常大,整個過程一氣呵成,不留一點兒喘息的縫隙,直接將情緒推入主題再現中去,熱情高漲地贊美這份偉大的愛情。夸張的速度對比輔助著激動而熱烈的情緒噴薄而出,張揚而外放,直接地、毫無保留地宣泄著自己內心的愛意。二者的對比如圖3。
圖3:兩個演奏版本速度變化對比(44-48 小節(jié))④ 數據由Vmus.Net 音樂表演可視化分析平臺生成。
在通常情況下,音符的實際演奏時值和音符表示的時值并不相同,而音符出現的緩急和輕重設計在大師們的演奏中更具有特別的意義——百分之一秒的微觀節(jié)奏伸縮差在音符與音符之間就可能帶來質的差別。因此,針對阿格里奇、郎朗兩個演奏版本細節(jié)上的緩急重音⑤即“緩急重音”(agogic accent):通過時值的延展來強調某些重要音符的方式。與節(jié)奏彈性進行分析至關重要。
第4-8 小節(jié)為呈示段A 樂段的第一樂句,也是該作品的主題所在,這一片段的音樂溫柔抒情,和緩中又暗含激情的涌動。兩位演奏家運用各自的方式遵循著作曲家最核心的音樂表達意圖進行細節(jié)上的二次創(chuàng)作。
為便于語言描述,我們在分析前將第4-8 小節(jié)高聲部旋律線條中出現的音符依次排列為音符編號1、2、3、4、5……19、20,如圖4。
圖4:4-8 小節(jié)旋律音音符編號
大致對比圖5 兩個版本的IOI 曲線運動軌跡以及表2中的IOI 偏離度可以發(fā)現,阿格里奇的線條較為果斷干凈,同時IOI 數值較具有戲劇性,除去兩個演奏版本都出現的3、7、11 號音符的幾個明顯波峰,她的起奏間隔偏離度幾乎沒有變化。比如13-16 號音符連續(xù)級進下行的節(jié)奏處理,郎朗運用了一定幅度的漸慢來拉長旋律,阿格里奇卻幾乎沒有節(jié)奏上的變化,讓音樂自然地流動,盡顯隨性瀟灑之氣質。而對于3、7、11 號這些IOI 高值音符,盡管兩位演奏家都在這些音符上利用了慢出的彈性節(jié)奏使后面出現的4、8、12 號強拍長時值高音有掉入或縱躍之感(表現與IOI 曲線上就形成了幾乎達到100 或100 偏離度以上的、相當夸張的波峰),但其實對比數據可知,阿格里奇版本設計的節(jié)奏拉伸更為明顯和夸張(在這幾個音符的IOI 偏離度最高)。
表2:旋律音音符IOI偏離數據表(4-8 小節(jié))
圖5:IOI 曲線圖(4-8 小節(jié))⑥ IOI(Inter Onset Interval 起奏間隔,簡稱:IOI)曲線圖,橫坐標對應不同音符,縱坐標表示IOI偏移程度,即實際演奏時長比樂譜規(guī)定時值長(正)或短(負)。數據由Vmus.Net音樂表演可視化分析平臺生成。
值得一提的是,在之后真正彈到4、8、12 這些需要強調的音時,阿格里奇在力度上并未使用“強”來配合呈現。這意味著她在節(jié)奏拉伸后使用那種很弱、很輕的聲音將因速度變化而顯的情緒稍稍收回,這樣的處理為她那干凈利落的音樂增加了一絲“克制”所帶來的深情,更能體現出呈示段那種深切、真情的音樂情緒,十分耐人尋味,使聽眾不由得暗自稱奇。
綜上所述,兩位演奏家在這首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風格特征基本如下:郎朗激情外向,從整個作品的布局構思到細微之處的細節(jié)處理,都能明顯看出其精心的布置,他將旋律的歌唱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盡顯其演奏浪漫激越的風格。阿格里奇演奏的“奉獻”,更多的是灑脫,整體緊湊利落。她下鍵直接、冷靜,對力度和節(jié)奏的把控透徹而精準,音樂中平靜、莊重、華麗的幾種音響效果在她的手中自如地切換,讓人置身于她打造出的虛實相交又引人入勝的氛圍中。
不管是從整體的宏觀布局或是微觀的緩急重音,都能夠感受到兩位鋼琴家對這首音樂作品的表演詮釋有明顯的差異。可見音樂的表達是多樣的,戲劇性、華麗、熱烈是一種張揚的美,而平緩、柔情、含蓄也別有一番婉約的韻味。正是有了大師們對這首音樂作品的音響呈現方式的不同表現,才創(chuàng)造出了不同情感、不同風格的“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