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上引杜甫七律《登高》是歷來唐詩選本必選之作,宋人葉夢得、胡仔、楊萬里等均有高度評價。明代前后七子探討“唐人七律第一”的問題,這首詩成了一個焦點,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譽為“古今七律第一”,之后四百年來幾成公論。考察這一現象及其來龍去脈,足以窺見中國詩歌的最高審美理想及其心理根源,故筆者鉤沉文獻,綜合周勛初、查清華、王嘉川等學人的研究,試作闡析。
一、“七律第一”的由來
“七律第一”的提法,始見于南宋嚴羽《滄浪詩話》:“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薄稖胬嗽娫挕肥穷l頻贊頌杜甫的,或云“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或云“李、杜數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墒钦f到“唐人七律第一”,卻不提杜甫,嚴羽內心或許對杜詩有保留,杜律大概不合他“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詩學趣味。
至明中葉,因為前后七子推崇《滄浪詩話》,明人對“唐人七律第一”的命題發(fā)生了強烈興趣,何景明、李攀龍、王世貞、謝榛、許學夷等均參與探討,又補充了蘇颋《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制》、崔顥《雁門胡人歌》、沈佺期《古意呈補闕喬知之》、張說《侍宴隆慶池應制》、岑參《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王維《積雨輞川莊作》以及杜甫四首作為候選,共計七人十一首。
其中,王世貞提出杜甫《登高》《秋興八首》(之一、之七)及《九日藍田崔氏莊》四首候選:“何仲默取沈云卿《獨不見》,嚴滄浪取崔司勛《黃鶴樓》,為七言律壓卷。二詩固甚勝,百尺無枝,亭亭獨上,在厥體中,要不得為第一也。沈末句是齊梁樂府語,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語。如織官錦間一尺繡,錦則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吾甚愛‘風急天高一章,結亦微弱;‘玉露凋傷‘老去悲秋,首尾勻稱,而斤兩不足;‘昆明池水,秾麗況切,惜多平調,金石之聲微乖耳。然竟當于四章求之。”(《藝苑卮言》卷四)隨后,弟子胡應麟在這四首杜詩中選出《登高》,并把它從“唐人七言律第一”拔高到“古今七律第一”:
“風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明,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后無來學。微有說者,是杜詩,非唐詩耳。然此詩自當為古今七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元人評此詩云:“一篇之內,句句皆奇,一句之內,字字皆奇”,亦似識者。……若“風急天高”,則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實一意貫串,一氣呵成。驟讀之,首尾若未嘗有對者,胸腹若無意于對者;細繹之,則錙銖鈞兩,毫發(fā)不差,而建瓴走阪之勢,如百川東注于尾閭之窟,至用句用字,又皆古今人必不敢道,決不能道者,真曠代之作也!(《詩藪·內編》卷五)
此處提到的元人評《登高》“一篇之內,句句皆奇,一句之內,字字皆奇”,原文出自楊萬里《誠齋詩話》,評杜甫另一首七律《九日藍田崔氏莊》(也在候選之列),估計是元人移用于評《登高》。胡應麟非常喜歡《登高》,《詩藪》中多次提及,而以此段雄辯滔滔,最具說服力,此后雖有不贊成者(如明人許學夷、胡震亨),但因未能提出更有力的競爭詩作,故胡應麟一錘定音(比如,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和今人陳貽焮《杜甫評傳》均大段摘錄其文,以示認同)。
據王嘉川《胡應麟年譜簡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年),《詩藪》刊刻于萬歷十七年(1589),次年春刊成,故《登高》“古今七律第一”之說問世至今四百三十三年矣。
二、《登高》的技術缺陷
筆者早年信服胡應麟對《登高》的贊譽,多年后再讀《登高》,感到所論不實。此詩雖然四聯(lián)皆對,對仗工穩(wěn),但并不是胡應麟所贊美的“一意貫串,一氣呵成”,而是氣脈欠暢,有冗沓之感。沉吟之下,大致給人這樣幾點感覺:(1)好像是先有頷聯(lián),再寫頸聯(lián),頸聯(lián)氣勢比頷聯(lián)弱;(2)“萬里”“百年”是詩家常用套語,與老杜“為人性僻耽佳句”的追求相去甚遠,詩是寫“熟”了,隨手拈來已見氣力趨衰;(3)首聯(lián)似為照應中間二聯(lián)作眼前景,頗為用力,卻算不上“清詞麗句”;(4)至于尾聯(lián),不能說跟頸聯(lián)完全同義反復,但“悲秋”“霜鬢”“多病”“潦倒”未免意態(tài)膠著。
不妨舉述另兩首杜詩來對比。一首是《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一氣呵成,三聯(lián)對仗,絕無重復,跟這首被譽為“老杜第一快詩”的流暢相比,《登高》的遲滯很明顯。另一首是《九日五首》(其一):“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跟它的自然相比,《登高》卻見復沓。
還要指出,《登高》和《九日五首》均作于夔州,注家都猜測《登高》原本是《九日五首》里的一首,后因太出色,才拔擢出來獨立成篇。此話有道理,《登高》所述,的確跟《九日五首》重復,像“重陽獨酌杯中酒”對“潦倒新停濁酒杯”,“百年多病獨登臺”對“抱病起登江上臺”,實為一事的兩種寫法。
上述問題,前人早已發(fā)現。首聯(lián),胡震亨《唐音癸簽》卷十即批評“起處‘鳥飛回三字亦勉強屬對,無意味”。頸聯(lián),贊譽者不少,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一稱:
杜陵詩云:“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齒暮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八意,而對偶又精確。
按此解讀,“十四字之間含有八意”的對句比比皆是,實難令人信服。清人施補華雖然推崇《登高》,但也指出“‘百年‘萬里‘日月‘乾坤,少陵慣用之字”(《峴傭說詩》)。今人施蟄存《唐詩百話》則指出:“杜甫作此聯(lián),肯定是先有下句而后湊配上句的。因為下句是與散文句法相同的自然句子,上句卻是構思之后琢磨出來的句子”,可證連此聯(lián)也非“一氣呵成”。綜上可知,頸聯(lián)雖然不錯,但太“熟”,在杜詩里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旅夜書懷》)、“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廣州》)等相比,到底遜了一籌,它的出名其實沾了頷聯(lián)的光。
諸家一致詬病的,是尾聯(lián)的重復及乏力,連王世貞也承認“結亦微弱”。只有胡應麟強為之辯,稱:“此篇結句似微弱者,第前六句既極飛揚震動,復作峭快,恐未合張弛之宜,或轉入別調反更為全首之累,只如此軟冷收之,而無限悲涼之意溢于言外,似未為不稱也”(《詩藪·內編》卷五),但缺乏說服力。抨擊最劇烈的,是施蟄存:
《登高》的尾聯(lián),好像仍然和第三聯(lián)平列,敘述自己的老病情緒,而不像全詩主題思想的結束語。它不如《返照》的尾聯(lián),不作對句而意旨明白。沈德潛也有一個評語云:“結句意盡語竭,不必曲為之諱?!保ā抖旁娕荚u》)意思是說:此詩最后兩句沒有結束上文,表達新的意旨。勉強湊上一聯(lián),實際是話已說完。這是一個缺點,不必硬要替作者辯護。這個評語,我以為是正確的。杜甫的五律及七律,八句全對的很多,其尾聯(lián)對句,往往迷失了主題思想。(《唐詩百話》)
《登高》這樣一種先寫中間兩聯(lián)、后寫開頭結尾的寫法,筆者戲稱為“顛三倒四”,其實是律詩創(chuàng)作的常用策略。聶紺弩就坦承:“據寫作過程說,八句詩,我往往只會作六句,有時只會作四句(起聯(lián)也勉強),末兩句多數是湊上去的?!保ā堵櫧C弩全集》第九卷《致高旅之十七》)最典型的,大概是陸游。趙翼《甌北詩話》卷六《陸放翁詩》稱“放翁……往往有先得佳句,而后標以題目者。如《寫懷》《書憤》《感事》《遣悶》,以及《山行》《郊行》《書室》《道室》等題,十居七八,而酬應贈答之作,不一二焉。即如《紀夢》詩,核計全集,共九十九首。人生安得有如許夢!此必有詩無題,遂托之于夢耳”。陸游“宗派本出于杜”(趙翼語),他的律體作風其實始于杜甫。杜甫困居夔州兩年期間,地僻寡游,頻頻以登高、雨為題寫詩遣悶,今存四百三十多首,多數顯然是“先得佳句,而后標以題目”。
嚴羽是極不贊成這種作風的,認為有傷自然,故標舉漢魏古詩,起而矯之:“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靈運之詩,已是徹首尾成對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滄浪詩話·詩評》)。除了謝靈運之外,老杜顯然也是他批評的對象。
平心而論,嚴羽以近之律體對標漢魏古詩,揭之流弊,用意固然好,但多少高估了詩人的能力,忽視了“形式”比人強。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是因為對句在古體結構中不凸顯,“一氣呵成”有其便利。而律體則不同,一首詩至少一半是對句(如果是排律比例更高),這決定了只要中間兩聯(lián)寫得好,詩歌就成功了一半。技術決定策略,這時“尋枝摘葉”就是最優(yōu)解,“一氣呵成”反倒不重要,否則《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被譽為“老杜第一快詩”,為什么沒人認為它是“七律第一”?盡管如此,我們也不能以此為《登高》的瑕疵辯解,“勉強屬對”(胡震亨語),“意盡語竭”(沈德潛語),“勉強湊上一聯(lián),實際是話已說完”(施蟄存語),這些批評,亦屬在理。
綜上所述,《登高》是一首瑕疵頗多的七律。胡應麟評價包括它在內的杜律“氣象雄蓋宇宙,法律細入毫芒”(《詩藪·內編》卷五),但就《登高》而言,的確“氣象雄蓋宇宙”,而“法律細入毫芒”則明顯不符。
三、“天人之際”的悲劇
本文的主旨,不是顛覆《登高》的“古今七律第一”地位。此詩雖有瑕疵,但它激發(fā)了歷代讀者的強烈共鳴,不是后人能輕易顛覆的。筆者是想以之為例,窺探古典詩學的終極理想,回答一個問題:前人認同《登高》為“古今七律第一”的心理根源是什么?
這就要求我們將其他候選作品跟《登高》比較。
崔顥的《黃鶴樓》,因為《滄浪詩話》的影響,在“唐人七律第一”的角逐中,最初是《登高》最強的競爭者。早在明初,高棅《唐詩品匯》收“七言律詩”九卷,即取崔顥、李白等為“正宗”,崔顥居首,而另置杜甫為“大家”。其稱:“盛唐作者雖不多,而聲調最遠,品格最高。若崔顥,律非雅純,太白首推其《黃鶴》之作,后至《鳳凰》而仿佛焉……是皆足為萬世程法?!薄饵S鶴樓》被淘汰的主要原因,在前四句(特別是頷聯(lián))不合七律體式,明人胡震亨即指責:“今觀崔詩,自是歌行短章,律體之未成者,安得以太白嘗效之,遂取壓卷?”(《唐音癸簽》卷十)許學夷雖然宣稱“崔顥七言律有《黃鶴樓》于唐人最為超越,太白嘗作《鸚鵡洲》《鳳凰臺》以擬之,終不能及”(《詩源辯體》卷十七),但也不得不承認它不夠“合律”,另選了一首崔顥的《雁門胡人歌》代替(此詩并不出色,許學夷的倡議,后世也無和者):
崔顥七言有《雁門胡人歌》,聲韻較《黃鶴》尤為合律……崔詩《黃鶴》首四句誠為歌行語,而《雁門胡人》實當為唐人七言律第一。盛唐七言律多造于自然,而崔顥《黃鶴》《雁門》又皆出于天成。蓋自然尚有功用可求,而天成則非人力可到也。
同理,王世貞也盛贊王維《出塞作》(“居延城外獵天驕”)“佳甚,非兩‘馬字犯,當足壓卷”(《藝苑卮言》卷四),可見“合律”之重要。盡管如此,《古意呈補闕喬知之》《侍宴隆慶池應制》《積雨輞川莊作》等詩,形式都不弱于《登高》,卻也全被淘汰,更不用說形式勝于《登高》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錦瑟》等都進不了候選。這說明:形式只是入選的重要因素,但不是決定因素,在“合律”的前提下,內容仍然是決定因素。
那么,《登高》的內容,跟其他候選作品有何不同?
《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侍宴隆慶池應制》《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制》這類的入選,不用說是出于詩教考慮,它們的被淘汰,說明即使是極度尊儒的明人,詩教也不足成為“七律第一”的決定因素?!饵S鶴樓》之外,最有可能跟《登高》競爭的,除了杜甫自己的另外三首之外,其實是王維的《積雨輞川莊作》。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卷四十二稱:
諸家取唐七言律壓卷者……珽謂冠冕壯麗,無如嘉州《早朝》;淡雅幽寂,莫過右丞《積雨》。澹齋翁以二詩得廊廟、山林之神髓,欲取以壓卷,直足空古準今。質之諸家,亦必以為然也。
我們來比較《黃鶴樓》《積雨輞川莊作》和《登高》這三首詩。首先,三詩都注重寫景,而且都寫得極出色。“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秦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皆千古名句。但我們仔細辨析,三詩的場景壯闊有別,激發(fā)的情感實有差異,套用西方美學術語,王維激發(fā)的是“優(yōu)美感”;杜甫激發(fā)的是“壯美感”,直面超越個體的龐大宇宙,當得起胡應麟贊美的“精光萬丈,力量萬鈞”八個字;崔顥的“壯美感”則介于兩詩中間,強于王維而弱于杜甫。杜甫《戲為六絕句》其四稱:“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薄斗e雨輞川莊作》恰是“或看翡翠蘭苕上”而“未掣鯨魚碧海中”的詩作,雖然優(yōu)美,終難登頂。崔顥的場景不弱,但終究遜色杜甫太多。在壯美的強度上,三詩呈現出杜甫>崔顥>王維的排序。
三詩的另一差異,卻為古人所未嘗言,《登高》和《黃鶴樓》是悲劇性的,而《積雨輞川莊作》則是喜劇性的。我們知道,自古希臘以來,歐美詩學便認定悲劇高于喜劇。跟胡應麟同代的莎士比亞,他的喜?。ㄈ纭稖厣娘L流娘兒們》)再好,也沒人認為可以匹敵他的四大悲劇。實際上,“悲劇高于喜劇”是東西方文藝的共同預設。“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孟子·告子下》),最震撼心弦者,永遠都跟殘缺、焦慮、恐懼、死亡相關。人皆渴望幸福,但幸福意味著危險已然被克服,無須太過重視。套用尼采的術語,“酒神藝術”是高于“日神藝術”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從未進入候選名單,因為那里有著太多輕快的喜感。同理,我們讀《積雨輞川莊作》也覺得太輕,太缺乏重量?!饵S鶴樓》是悲劇性的,而且很有重量,尾聯(lián)的“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場景令筆者頓時想到蘇聯(lián)詩人梅熱拉伊梯斯的《人》:“我雙腳踏著地球,/手托著太陽。/我就是這樣站著,/站在太陽和地球兩個球體之間?!比嗽凇奥淙铡迸c“大地”之間的無處皈依,如在目前。故它的競爭力強于《積雨輞川莊作》,不只是嚴羽力推,更在于詩歌的悲愴色調也具有強大感染力。但它跟《登高》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比,悲劇感還是輕了。三詩的悲劇強度,依然呈現出杜甫>崔顥>王維的排序。
《登高》前兩聯(lián)有宇宙的宏偉,后兩聯(lián)有個體的悲愴,兩相疊加,個人的悲愴遂有了宇宙尺度的重量,其他詩跟它比都顯得分量太輕。杜甫另三首入選的七律,也有“宇宙”和“悲劇”的并存,但遠不如《登高》“氣象雄蓋宇宙”(胡應麟語),“斤兩不足”(王世貞語),遂也被淘汰。
在詩人如過江之鯽而詩歌如春筍層出不窮的中國,《登高》能登頂四百多年而不墜,這絕對不是一樁偶然事件,而有其深刻的心理根源。這說明,它深深契合了古人的最高詩歌理想,故不介意形式上的瑕疵。《登高》登頂“古今七律第一”,原因在茲。
這就產生一個問題:人類的悲劇,為什么一定要以宇宙為背景?筆者以為,這根源于人類根深蒂固的自戀心理—人類的喜怒哀樂必然跟宇宙萬物息息相關,這是人類的“集體無意識”。司馬遷講“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史記·太史公自序》),“天人之際”放在前面,“古今之變”放在后面,正是因為前者對于人類更重要。文藝是一種內蘊自戀功能的“有意味的形式”,最高級的文藝作品蘊含著我們人類最深層的自戀心理?!霸跓o數星星的光芒下,世間的一切也不過是螞蟻的煩惱”,在現實是正確的,在藝術卻是膚淺的。如果一名詩人對“天人之際的悲劇”不感興趣,他就當不了任何文明的第一詩人。
天人關系從來都是人類最重要的命題。隨著“理性化進程”(韋伯語),以及“軸心的突破”(雅斯貝爾斯語),原始社會的天人關系逐漸蛻變并發(fā)展成新的天人關系。一種是“天人之爭”,如《俄狄浦斯王》。古希臘人去古未遠,尚存強烈的宗教憧憬,“天人之爭”是古希臘“命運悲劇”的核心,故埃斯庫羅斯認為,一切沖突的根源在于一個既不依存于人,也不依存于神的因素—命運。這種“命運”無非是另一種“天”。一種是“天人分離”,如《登高》。至杜甫的時代,經先秦理性一千多年的洗滌,中國人已然習慣“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荀子《天論》)的“天人分離”的現狀,轉而關注“天人分離”背景下的個體命運。還有一種,是中國思想史上有強大勢力的“天人合一”,如“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莊子·天下》引惠施語)、“萬物皆備于我”(《孟子·盡心上》),為道、墨、儒三家之共識。
耐人尋味之處在于,“古今七律第一”最后選擇的,是表現“天人分離”的《登高》,而不是抒寫“天人合一”的《積雨輞川莊作》。這充分體現了“詩”(體驗)與“思”(思想)的對立,可見只靠思想來概括中國審美理想是有偏差的。“天人合一”本質上是“天人分離”后的一種想象性彌合(詩歌上表現為“情景交融”)。司馬遷評屈原詩曰,“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叭恕保墐海?、“天”和“父母”的三角關系,彌漫于“天人之際的悲劇”:只不過,“天人之爭”的《俄狄浦斯王》是棄兒弒父娶母而被命運殘酷懲罰,“天人分離”的《登高》則是棄兒孤零零地面對“天地”。這兩部作品之所以震懾人心,在悲劇和七律中各自登頂,乃是因為“詩”具有不為“思”之偽飾所迷惑而直直擊穿生命本質的鋒利,你也可以說是冷酷。
一言以蔽之,人類是同一物種,雖有文化差異,但本性無異,“天人之際的悲劇”始終是不同文明的文藝母題,負載著人類自戀心理的悲劇性投射。
二○二三年九月五日至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