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昊然
(黑龍江大學 法學院,哈爾濱 150080)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對夫妻共同債務進行了明確的規(guī)定,該條立法的依據是最高人民法院此前發(fā)布的《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夫妻債務解釋》)中的第三條。該解釋與此前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四條對于夫妻債務的規(guī)定一脈相承?!痘橐龇ń忉?二)》第二十四條將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承擔的債務認定為夫妻連帶債務,引發(fā)了學術界和實務界的爭議與廣泛討論。為解決該爭議問題,立法者出臺《夫妻債務解釋》,但并未使得夫妻共同債務的爭議問題得到解決。因此,《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的規(guī)定,其適用性和妥當性并未得到實踐的有效檢驗。針對這一問題,對《夫妻債務解釋》《民法典》施行后的司法實踐進行考察,有益于更好地分析和理解《民法典》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以及夫妻共同債務證明責任分配,起到平衡保護債務人配偶一方(也就是非舉債方)以及債權人的作用。
在對《夫妻債務解釋》《民法典》施行后的司法實務進行考察時,發(fā)現存在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債權人無法準確掌握債務人及非舉債方夫妻之間的生活和財產情況,因此讓債權人承擔舉證證明責任存在難度;第二,嚴格的舉證證明責任使得司法實踐中各級法院審理案件時的難度加大,無法有效操作,導致司法判決結果混亂,各級法院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解釋不盡統(tǒng)一,存在擴大解釋問題;第三,《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特別是第二款的規(guī)定突破了合同相對性原則,使得非舉債方需要承擔債務責任,其正當性存在疑問。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規(guī)定了夫妻共同債務,該條規(guī)定共有兩款,第一款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的情形進行了規(guī)定,主要包括兩種情況:一種是夫妻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另一種是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其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承擔的債務;第二款對不屬于夫妻雙方共同債務的情形進行了說明。《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規(guī)定采用的是主觀意思與客觀用途相兼顧的認定規(guī)則,將夫妻共同債務分為夫妻雙方合意所負債務、為家庭日常生活開支所負債務、夫妻雙方共同生產生活經營所負債務三種類型。以下對這三種債務類型的認定進行具體分析。
根據《民法典》第一百四十條的規(guī)定,行為人可以明示或者默示來作出意思表示。在該條規(guī)定的基礎上可以做進一步的劃分,如默示的形式還可以理解為包含沉默,但沉默僅在當事人約定或者法律規(guī)定、符合當事人雙方交易習慣中才能夠被認定為符合意思表示。對于夫妻共同意思表示而言,明示的簽字、承諾和默示的非舉債方收受借款、還款等形式均可構成夫妻共同意思表示。但是對于沉默這一行為需要謹慎對待,沉默如果只是單純的不作為這一情形是不可能構成意思表示的,但如果沉默是符合法律規(guī)定、當事人約定或者符合當事人之間交易習慣的話,是可以被視為意思表示的,也就能產生法律效力。對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需要婚姻關系中彼此作出共同的意思表示,即夫妻雙方都要明確表示同意承擔該債務。這種共同的意思表示可以通過簽署借款合同、承諾書、擔保書等書面形式來完成,也可以通過口頭承諾、打電話、發(fā)短信等方式進行。此外,夫妻其中一方以家庭生活開支作為舉債理由,另一方默示同意,則被認為雙方應負共同債務。并且,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需要以雙方的意愿,以及夫妻之間的生活和財產狀況等因素來考量。同時,還需要夫妻作出“共同”的意思表示。該“共同”應理解為債務人配偶,也就是非舉債方對債務的完全知情,并同意、認可以及完全接受該債務。但要注意的是,如果僅僅是債務人配偶知情就視作同意,這就混淆了知情與同意的界限,無形中增加了非舉債方的責任,影響了債務人配偶一方意思自治的實施。實踐中存在配偶另一方非以債務人名義在合同中進行簽字確認,僅是對其知情的情形,例如以見證人、保證人等方式簽字,對該情形,不應簡單地認為夫妻之間有共同的意思表示,應根據案件的實際情況進行個案分析。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夫妻關系續(xù)存期間,一方以個人名義舉債承擔家庭日常生活開銷的,其債務應為夫妻共同債務。《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條第一款規(guī)定,夫妻一方因為家庭生活需求所實施的具有法律效力的行為對夫妻雙方產生效力,但是另有約定的除外。該條款對于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進行了說明,家事代理權是指在處于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中的一方因家庭事務和開銷的需要而與夫妻以外的第三方實施一定的民事法律行為時具有代理對方而構成相互代理的權利。雖然該條款適用于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但《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日常家事代理權只適用于負擔行為。對于該條款中“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理解,應是指為維持家庭基本的生活所需而花費的必要費用,其中夫妻之間以及子女的基本開銷是最根本的。展開來說,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支出包括但不限于正常的食品日用品消費、一年四季的衣服消費、撫養(yǎng)子女以及贍養(yǎng)老人所需的費用等。
由此可見,對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共同債務的認定應從“家庭日常生活需要”這一點著手,從上文論述來看,“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既要符合日常消費所必要,也要與家庭日常生活水平所匹配。日常消費所必要就是指該消費應為家庭生活所必須擁有的,滿足基本的目的,例如購買食用油、食鹽、調料、大米、肉蛋菜等。與家庭日常生活水平所匹配應是夫妻所在家庭的消費應符合其家庭的經濟狀況,不可過分超出基本的消費水平,但此時還要注意不可過分教條主義,對于超出基本消費水平的花銷,要看超出其家庭經濟狀況的比例,同時,還要看是否有特殊情況,例如生病開銷等。
換個角度來說,對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的認定還應看是直接滿足還是間接滿足。直接滿足就如上文所述的購買食品、生活用品等支出的費用所產生的債務,間接滿足如金錢借貸后購買家庭生活所需商品和服務,前述兩種分類雖都屬于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共同債務,但實質存在很大的區(qū)別。前種類型債務很好理解,例如債務人為家庭冬季取暖而拖欠的取暖費,就是夫妻共同債務。但后者類型債務是否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在司法實踐中則具有很大爭議。例如夫妻一方作為債務人從債權人處借款后,再用借款購買商品或者服務,若要認定此種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就需要既要證明債權債務關系的存在,又要證明此借款是用于夫妻家庭的日常生活,此時對于債權人來說證明責任加重。如果簡單地就將夫妻一方作為債務人借款后用于購買家庭生活所需的商品或者服務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對于債權人來說是減輕了證明負擔,但對于夫妻另一方非舉債方來說則是無形之中影響了非舉債方的意思自治。因此,對于此種共同債務的認定應審慎對待,對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要進行限制,應限定為直接滿足的情形,而對于間接滿足的情形,應適用于第一種夫妻共同債務類型的認定,也就是“共債共簽”,以此來規(guī)避因證明責任負擔過重或者夫妻共同債務不能被認定的風險。
對于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只有債權人能夠證明該債務確實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情況下才能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此時該夫妻共同債務應是夫妻雙方共同消費水平所能支配的,不能因一方的過度消費而侵犯另一方的利益。此外,對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認定還應考量,如子女已經具備獨立生活能力,是成年人,該子女與父母共同居住所花費的生活支出不應算作“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對于沒有與父母居住在一起的未成年子女,有學者認為給該子女的支出不屬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此種情況應考慮存在留守兒童這一特殊群體,父母在外打工,負責子女的生活費、學費等,這些費用是每個月固定支出的,對于該支出應認定為屬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
對于為夫妻共同生活、生產經營所負的共同債務,同樣可以參照前文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共同債務分類標準來分類。滿足婚姻關系中夫妻雙方彼此生產生活需求的債務可以視為夫妻共同債務,如為家庭生活而生產或經營所需的投資和采購生產資料等費用所產生的債務。間接滿足共同生產生活需要的債務,例如夫妻一方為家庭生產或經營所需借貸資金所負的債務,則需要提供夫妻共同生產經營的證明,因此債務認定的關鍵是證明債務是用于夫妻共同生產經營。在直接滿足夫妻共同生產生活和間接滿足的劃分中,尤其要特別注意間接滿足夫妻共同生產生活這一類型,謹慎對待借款的實際用途,對在司法實踐中存在的使用推定認定夫妻共同生活之債的情況要尤為注意。如夫妻一方借款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另一方可能因此受益,應從企業(yè)性質、夫妻雙方在共同生產經營中所發(fā)揮的作用等多重角度進行分析。夫妻因共同生產經營所付債務的認定需要明確夫妻是否確實存在共同參與經營的情況[1]。對于除此以外的夫妻共同投資或一方投資而另一方實際參與經營的情況,應根據實際情況具體分析。如果夫妻雙方僅僅是投資,其中一方只是參與經營而不是共同經營,或者夫妻一方投資所占經營實體整體份額較小而另一方參與經營,則很難認定為夫妻共同生產經營類型的債務。同時,夫妻雙方可以提供相關證據來證明該債務是用于夫妻共同生產經營的,例如共同經營所得的收益、共同承擔的經營風險等,要根據具體情況來判斷該債務是否屬于夫妻共同生產經營類型的債務。
另外一種,夫妻共同投資或一方投資而另一方實際參與管理并分配利潤的情況應被視為符合夫妻共同生產經營的情況,但夫妻雙方均投資但只管理并不分配利潤或一方投資所占份額較小而另一方只參與管理的情況難以認定為夫妻共同生產經營[2]。雖然夫妻共同經營公司可能導致夫妻雙方在財產上存在關聯,但這種關聯并不能將公司財產和夫妻雙方的共同財產混淆起來[3]。因此,在考慮公司債務是否為夫妻共同債務時,需要仔細分析債務的性質和來源,并根據法律規(guī)定和事實情況做出準確的判斷。但此種情況是針對公司而言的,其他生產經營形式如合伙、個體工商戶等情況,如果發(fā)生了夫妻一方將個人名義下的債務用于生產經營的情形,那么該債務有可能被認定為夫妻共同生產生活所負的共同債務,也有可能被認定為夫妻共同生產經營所負的共同債務[4]。
夫妻共同債務確定后,需對其證明責任進行分析,以此來厘清債權人、債務人以及非舉債方的利益[5]。第一,在夫妻雙方共同舉債時,因為夫妻雙方均有舉債合意。根據誰主張誰舉證原則,若債權人主張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則其承擔證明責任。第二,在夫妻一方舉債情形下,如果債權人在此時主張該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那么根據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債權人需證明債務為基于夫妻雙方的共同合意而作出的。但是如果債務并未超過日常生活需要,直接將其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就有可能侵犯非舉債方的意思自治原則。若夫妻一方主張債務非夫妻雙方共同債務,則主張方應提供證據證明該債務并未用于家庭日常生活[6]。此時債務人或者非舉債方是債務的實際使用者,比債權人更清楚債務的實際用途,此時若還要債權人承擔舉證責任,則使得債權人舉證難度過大。第三,在夫妻一方舉債情形下,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債務金額超出家庭日常開支之后的債務認定規(guī)范,如果此時債權人主張債務為夫妻雙方承擔,則應該提供證明證實該債務主要應用于夫妻生活或者共同生產經營,并且雙方就該行為達成合意。夫妻一方若認為該債務并非夫妻共同債務,應提供相關證據進行反駁。因此,在這種情況下,證明責任由債權人承擔,并且夫妻雙方有權利提供證據進行反駁[7]。對于該類型,應考慮到債權人的舉證難度,對于債權人的舉證證明責任不應過于嚴格,無須達到高度蓋然性。
夫妻共同債務的性質和清償規(guī)則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在我國學界存在爭議?!睹穹ǖ洹返谝磺Я惆耸艞l規(guī)定,離婚時夫妻共同債務應當共同償還,但是目前界定尚不清晰。對此學界主要存在連帶債務說、共同債務說和類型區(qū)分說等不同觀點,司法實務中通常采取連帶債務說的觀點[8]?!痘橐龇ㄋ痉ń忉尪返诙濉⒍鶙l將夫妻共同債務定性為連帶債務。在法定共同財產制下,配偶的個人財產未獲利,因此不應成為責任財產。夫妻雙方合意且用于家庭日常生活、經營的債務,夫妻雙方共同承擔償還責任。若雙方共同債務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額度,由于舉債一方存在通過該債務獲得更多隱性收益的可能,因此主要責任應由舉債方承擔。償還債務時,夫妻共同財產不足以償還債務的,在償還之后應首先由舉債方繼續(xù)償還。對于非舉債方來說,其僅應該以從中獲益的共同財產部分為限承擔責任,不能涉及其個人財產。這樣做可以維護夫妻間關系的平衡,避免因清償責任的不當分配影響夫妻之間本來和諧的關系。夫妻雙方償還共同債務的出發(fā)點和目的,是為了解決當前出現的債務危機,從而更好地維持夫妻感情,因此在進行債務清償認定中,應該明確夫妻之間各自的責任,避免清償債務從而導致對夫妻關系的不良影響。
在討論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性質和清償規(guī)則等實踐問題時,應始終重視夫妻利益平衡的原則。在認定共同債務時,應考慮是否有明確的對外意思表示,并著重考慮是否為了家庭共同利益。對于認定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共同債務,需要考慮其是否具有“日常性”和“適當性”,并進行個案分析。在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情況下,首先作為清償對象的應該是舉債方的個人財產,作為非舉債方,僅以其獲益的財產為限承擔清償責任,不應涉及非舉債方的個人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