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感人而自有動人之處
——破譯《項脊軒志》的情感密碼

王軍

《項脊軒志》是明代文學家歸有光的一篇敘事抒情散文。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在“學習提示”中評價該篇：“所寫不過一間小屋，所記無非一些身邊瑣事和日常話語，卻飽含深情。圍繞喜和悲展開，志物懷人，悼亡念存，很能打動人心。”[1]在該文中，作者深情回顧了自己當年在“項脊軒”發(fā)奮讀書的生活和志趣，通過平淡樸實的語言，以變化的敘述視角把自身經(jīng)歷的家庭瑣事抒寫得感人至深。

一、共鳴之情：變化的敘述視角聚焦下的孤獨

敘述視角也稱敘述聚焦，是指敘述語言中對故事內(nèi)容進行觀察和敘述的特定角度。敘述視角的轉(zhuǎn)換即是將同樣的人、事、物放置在不同的角度去看，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加強敘事的效果顯現(xiàn)。正如華萊士·馬丁在《當代敘事學》中所言：“敘事視點不是作為一種傳送情節(jié)給讀者的附加物后加上去的，相反，在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敘事作品中，正是敘事視點創(chuàng)造了興趣、沖突、懸念、乃至情節(jié)本身……在很多情況下，如果視點被改變，一個故事就會變得面目全非甚至無影無蹤了”。[2]這種敘述聚焦如果放在人物內(nèi)心的刻畫上面，往往起到強烈的藝術效果，比如對內(nèi)心孤獨的聚焦。心理學家認為，孤獨感是一種重要的心理保護機制，要通過特殊的方式來表現(xiàn)，一般選擇平淡的流露情感的方式才使得孤獨者有安全感。而平淡的方式在行文方法中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就是敘事視角的平淡和轉(zhuǎn)換。申丹教授在《對敘事視角分類的再認識》一文中，綜述了弗里德曼、查特曼、熱奈特等人的觀點后將敘事的視角或聚焦模式進行了四種形式的列舉和區(qū)分：零視角（即傳統(tǒng)的全知敘述）、內(nèi)視角、第一人稱外視角、第三人稱外視角(同熱奈特的“外聚焦”）。[3]借此理論指引來品讀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就更容易理解該篇之所以用語平淡而情感濃厚，其中需要讀者閱讀時注意領會的妙處就在于敘事視角的多變。此篇雖篇幅簡短，卻能靈活運用內(nèi)視角和外視角的轉(zhuǎn)換及交叉結合來敘事，這樣的行文更容易讓讀者對文中寄托的孤獨之感產(chǎn)生高度的共鳴。

文章開篇寫道：“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擇下注；每移案，顧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這段文字的描述應該可以對應第一種視角即零視角，也可稱之為全知視角，在平淡的敘述過程中，把項脊軒在修葺之前的破陋不堪的現(xiàn)狀作了客觀描述。接著，作者轉(zhuǎn)換全知視角為內(nèi)視角，用自己的所見所聞來進行描述：“余稍微修葺，使不上漏”。如果說開篇的描寫作者仿佛是置身事外，純粹客觀敘述，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話；那么隨即一個“余”字便將自己代入，帶有了主觀情感，讓讀者讀起來顯得親切可感。第二段寥寥數(shù)語：“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雖簡單幾句，卻在平淡的描述中透出幾分凄涼，這一視角又轉(zhuǎn)換成為第一人稱的回顧性視角。但無論視角怎樣轉(zhuǎn)換，讀者見到的都是作者一個人在回憶、敘述，這恰是內(nèi)心孤獨的體現(xiàn)。后文在第二至五段既使用了全知視角，如“軒東，故嘗為廚，人住，從軒前過”的事實陳述；也轉(zhuǎn)換交替使用了內(nèi)視角和交叉視角。如第二段先刻畫了年輕的祖母的形象后轉(zhuǎn)向回憶：“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等，作者采用兩種視角交叉的形式來敘事，既有第一人稱體驗性視角又有第一人稱的回顧性視角。無論是直接引用祖母的語言，還是間接引語，在敘述語態(tài)的轉(zhuǎn)換之中把平?，嵤碌耐ㄟ^一個人的視角記錄下來，引發(fā)讀者共鳴，背后其實都蘊藏著一個人的深深孤獨之感。

二、思維操控：筆墨留白隱藏著的懷念

“留白”是中國古典繪畫中一種常用的手法，畫家在作畫時特意在畫紙中留下相應的空白，而不將畫紙占滿，這樣的藝術技法，也廣泛應用于書法、音樂、建筑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等各個領域。[4]而在文學作品中，“留白”往往會給讀者留下了無窮的回味。讀者與作者可以通過留白建立起某種關聯(lián)，二者構成合作的關系。作者通過這種獨特的語言表達，把讀者納入到的文本的解讀中，給讀者留下了懸念，讓讀者有積極的閱讀體驗。讀者根據(jù)自己的人生體驗和對作品的理解對作品中的意境、形象等進行有意識地再度創(chuàng)作，從而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了他們的閱讀興趣。歸有光在《項脊軒志》中，也使用多處“留白”。作者內(nèi)心有強烈的對軒中之景、軒中之物、軒中之人的懷念之情，但這種感受也是很難用語言表達完整的，適當使用“留白”的藝術手法，能使得讀者借助自己的想象和聯(lián)想進行文本的再創(chuàng)造，感受到作品強烈的思維操控。

例如，在文本第一自然段的后半段對居于此的“多可喜”有一段描述：“前辟四窗，垣墻周庭……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明月半墻……珊珊可愛?！边@是一處典型的留白手法。作者的喜悅之情滲透在文本的縫隙之中，讀者可以借助留白手法自己發(fā)揮想象感受出讀書的樂趣：室內(nèi)，歸有光在讀書學習的閑暇時刻，偃仰嘯歌、冥然兀坐，將讀書立業(yè)，光宗耀祖的事情暫拋腦后，全身心沉浸于悠然的軒景軒情之中，自得其樂；屋外，他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在垣墻四周種上蘭花、桂樹、竹子等草木，真可謂君子“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不僅增加了軒的光彩，更彰顯出讀書人的氣質(zhì)。亦動亦靜、或明或暗。白天有鳥鳴，珊珊可愛；夜晚里蟲兒叫，安靜祥和，頗有些“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蘊。這是難得的讀書之樂，也是作者埋藏在心底的愜意，經(jīng)久不去。留白式的表達，欲言又止，點到即停，行文至此陡轉(zhuǎn)入對“多可悲”的鋪陳之上。透過字里行間，對項脊軒從環(huán)境描寫的角度進行留白，讀者更能感受到的是作者對小屋傾注的諸多懷念。

再如，作者對軒中之人的懷念，也是通過筆墨留白實現(xiàn)的。文中僅是只言片語，言有盡而意無窮。對母親的懷念之情是借老嫗之口表達出來的，文中寫道：“娘以指扣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边@句其實寫的是母親對姐姐的關心，并未直接寫自己。相對于祖母和妻子的敘述，母親與作者的心理距離仿佛更遠了一些。透過文本縫隙，讀者的腦海中可以呈現(xiàn)出：“語未畢，余泣，嫗亦泣”的感人畫面。試想：作者八歲喪母，母親對自己的愛是需要通過別人之口才能得知的，行文中唯一能夠表述出的形象僅是“而母立于茲”的“立”字。一個字便將母親的慈愛形象躍然紙上，將作者拳拳的懷念之情滲透紙背。而祖母的“以手闔門”的動作，更是深深定格在讀者的腦海里，讀者借助想象和聯(lián)想可以補充幾個關鍵詞：輕輕的、慢慢的。這既是一種無聲的關心，也是對孫兒讀書的殷切期望。

三、藝術再現(xiàn)：情感空間缺失后的傷痛

藝術再現(xiàn)一般是藝術家對他所認識的對象或社會生活的具體而感性的描繪，其中蘊含的個人理解因素比較明顯。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追求感性形式的完美和現(xiàn)象的真實；在創(chuàng)作傾向上偏重于認識客體，再現(xiàn)現(xiàn)實。結合文學創(chuàng)造來理解藝術再現(xiàn)，一般再現(xiàn)論文學觀認為文學的本質(zhì)是真實的再現(xiàn)生活，真實地呈現(xiàn)生活的原型。[5]而生活的原型往往是在一定的時空之中得到還原的，尤其是空間的還原。讀者要理解空間首先要理解空間的情感維度、空間的建構及其意義與人的情感密不可分，每個人所理解的空間都是其內(nèi)心情感的反應。

《項脊軒志》藝術再現(xiàn)的行文形式之一是通過再現(xiàn)項脊軒這一空間中的人、事、物來讓讀者體認作者的“多可喜”與“多可悲”，尤其是悲。通過回憶家庭生活的瑣事，整理記憶的過程中，再現(xiàn)的是三個重要人物：母親、祖母和妻子。一句“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將缺失的母愛和厚重的祖母之愛與項脊軒這個生存的空間緊密勾連起來。二者融為一體，仿佛一個母性的溫暖港灣，成為一個缺失的母愛后情感的補償空間。而妻子在此篇中是作者一生中的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文中有兩件事情通過藝術再現(xiàn)來表達作者內(nèi)心的傷痛：一是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為閣子也”。看似寫項脊軒，實則寫夫妻恩愛，再現(xiàn)了妻子回娘家后與自家姐妹在談論夫妻之間的情投意合的生活，此時的項脊軒不僅僅是一個愛情空間的象征，同時它也能幫助文學作品藝術地再現(xiàn)琴瑟和鳴，美好而又難忘的夫妻生活。既借用妻子省親歸來轉(zhuǎn)述姊妹的話語表達美好的時光，又借助軒本身再現(xiàn)了“從余問古事”“憑幾學書”等溫馨的場景。當這個愛情的空間損壞后，可以從外在物質(zhì)上進行重建，但內(nèi)在的情感空間缺失終將無法再修復。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盵6]以物寄托情感，正是歸有光內(nèi)心傷痛的委婉表達。二是文尾的一句神來之筆：“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這棵已經(jīng)幻化為記憶的枇杷樹，仿佛成為物是人非的印證。樹已亭亭，可見歷時已久。然而，樹根越大、思念越深，傷痛不覺隨之流露：“亭亭如蓋”的樹還在，“亭亭玉立”的人卻無。作者把內(nèi)在情感又幻化成為有形的載體，任由它在愛情的空間里生根發(fā)芽，再次補償愛情空間缺失后的傷痛。南朝劉義慶在《世說新語》中有一段極為相似的表達：“桓溫北征，經(jīng)金城，見年輕時所種之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盵7]同是藝術地再現(xiàn)了當年之物與當年之人，同是感慨物是而人非，對比閱讀之后，讀者很容易體會到歸有光的喪妻之痛。

《項脊軒志》藝術再現(xiàn)的行文形式之二就是通過疊音詞語的運用來表達傷痛。陳丹在《論〈項脊軒志〉的語言風格》一文中，對此篇的疊詞運用有一個類比：“在疊音運用方面，用‘寂寂、珊珊、呱呱、亭亭、默默、昧昧、區(qū)區(qū)’七個疊音詞寫景寫人，恰如李清照《聲聲慢》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切切’，節(jié)奏婉約緩慢，仿佛令人于‘聲聲慢’中搭到了歸有光傷感的脈搏?！崩邕\用“呱呱”“默默”“亭亭”分別傳神而精煉地傳達出三代變遷之后的傷痛?！斑蛇伞币辉~透過姐姐的哭聲再現(xiàn)出慈母的形象；“默默”則再現(xiàn)了足不出戶的作者讀書之苦，同時刻畫了祖母對孫兒的殷切期望；“亭亭”更是時光流逝的見證和與妻子情感的紐帶。這里作者對內(nèi)心悲痛的表達不是宣泄和發(fā)散，而是借助疊詞的音韻讓悲痛復加，像是串起的珍珠，成為了情感空間拓展的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