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還在前往長白山的路上,隔著車窗,我就嗅到了森林的氣息。這氣息如此動人,仿佛無數(shù)生命正自由地站立在大地上,對著天空發(fā)出熱情的呼喚。風吹過寧靜的白樺林,將一棵樹一生的秘密捎給另外一棵樹。這優(yōu)美的白色精靈追尋著云朵的足跡,仿佛它們要從根植的大地上一躍而起,擁抱深邃的蒼穹。
沿著鴨綠江、圖們江和松花江,還有云杉、蒙古櫟、水曲柳、紫椴、紅松、美人松、沙冷杉、大青楊、岳樺等五十多種樹木。有時,它們保持美好的距離,終生不產(chǎn)生關聯(lián),只在風里聽到過對方的歌唱,或在皎潔的月光下,仰頭看到過彼此美麗的剪影。有時,它們遒勁的根基在泥土里穿行,悄無聲息地將對方纏繞,或在高高的云端,枝葉相觸,戀人一樣深情地依偎。沒有什么能將它們分開,風霜雨雪,疾病衰老,甚至死亡,也不能將它們分離。
人類從不曾真正了解這片森林,就像人類永遠無法記住每一棵樹的名字,以及它們漫長一生中所歷經(jīng)的磨難。它們是大地上的星辰,以微弱的光匯聚成蔥蘢的森林。
你如果不曾抵達森林的深處,了解那里的草木如何度過它們的一生,又如何在死后以另外的形式繼續(xù)活著,就永遠無法真正地理解生與死。你會以為,生與死是兩個互不相干的點,它們站在生命的兩端遙遙相望,永不相接。你的一生,不過是從生的起點奔赴死亡終點的艱辛旅程。當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便蹤跡全無,仿佛遼闊的大地上從未有過你的足跡。
前往長白山之前,我在一片人工培育的叢林里撿拾了一袋松果,打算將它們帶走,擺在我的書房。護林員嚴厲地制止我,讓我除了記憶,不要帶走這里的任何東西,甚至一片落葉、一團柳絮。我想不明白,試圖與他爭辯,這些松果落滿叢林,都已經(jīng)死亡,它們再也回不到枝頭,那么帶走一些作為紀念,又有何不可?護林員沒有給我解釋,他只是將墻上掛著的規(guī)章制度指給我看,那些嚴肅的禁止條款也沒有給予我想要的答案。
直到我走進長白山,在一片因火山活動而沉入谷底的地下森林里,我第一次意識到,生與死并無邊界,就在人類無法踏足的地方,生與死沒有差異,生即是死,死也是生,生與死完美交融,猶如混沌的宇宙。
我走在幽靜的山谷森林里,重新成為童年時好奇地聆聽大地聲響的孩子。我努力去辨識紫箕、猴腿菜、山尖子、刺嫩芽、刺五加、豬嘴蘑、榛蘑、榆黃蘑、猴頭菇,它們安靜地生長在松樹的周圍,不爭不搶。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照在密林的深處,也將這些卑微卻又同樣蓬勃的弱小植物照亮。我還試圖找尋金盞花、風鈴草、山荊子、鳶尾花、仙鶴草、款冬花、牡丹草、銀蓮花、龍頭草。除了名字,我對它們一無所知,它們也從不關心我的抵達。它們一直都在這里,隱匿在長白山中,接納四季的風霜雨雪,安靜從容地生長。它們是這片古老大地的真正主人,它們就在這里繁衍生息,將迷人的花朵鋪滿巍峨的群山。我又屏氣凝神,去聆聽飛禽走獸的隱秘聲響。就在叢林深處,行走著東北虎、烏蘇里棕熊、野豬、馴鹿、猞猁、野狼、黑豹、水獺、斑羚。如果與它們猝然相逢,我會因為驚懼而迅速逃離。這片疆域歸屬于它們,我路過這里,卻也必將被這片神秘莫測的森林拒之門外。
在一棵曾經(jīng)直插云霄的美人松倒下的地方,無數(shù)的苔蘚、蕨菜、蘑菇、野草、花朵、樹木又在這殘酷的死亡之上誕生,并以野性蒼莽的力量,讓生命之美肆意地蔓延。生存與死亡,詩意與粗暴,溫柔與狂野,柔軟與堅硬,仁慈與猙獰,蕭瑟與壯美,和諧地交織在一起。萬物在被雷電擊倒的樹木上,以纖細柔弱的美,繼續(xù)遼闊無邊的生。每一片落葉、每一截枯木、每一個松球、每一朵花瓣、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參天古木,都以死亡喚醒并滋養(yǎng)著新鮮的生。
千萬年以來,這片森林就這樣沉寂在山谷之中,以荒蠻的力阻擋人類的入侵,并在萬物的此消彼長中,消泯著生與死的邊界,成為讓人類震撼的獨特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