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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移動的房子(外一篇)

      2023-10-20 20:57:54王選
      當(dāng)代人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攤點黑臉面皮

      會移動的房子

      我在羅玉小區(qū)住過一段時間。羅玉小區(qū),是個老居民區(qū),雖叫小區(qū),實則是一大片區(qū)域。十來棟樓聚一堆,成為一個獨立聚集區(qū)。獨立聚集區(qū)互相牽扯在一起,如棋盤一般,便是羅玉小區(qū)。羅玉小區(qū)大都是六層單面老樓,每層四戶,沒有電梯。主要住著附近三線工廠的下崗工人,如今,大多六七十歲,衰老如影隨形。也有租住者,如我一般,圖個便宜。

      每個樓棟聚集區(qū),用鐵柵欄圍了起來。下面是水泥墻,齊膝高,砌成半圓形造型,上面栽柵欄,柵欄刷過天藍色油漆,可已斑駁模糊,柵欄頂端做成矛頭,許是防盜,時間一久,那矛頭有些不翼而飛,有些耷拉著,有些掛著塑料袋、胸罩、飲料瓶。雖用柵欄圍著,可大多地方已被人拆毀,用來出行,圖個方便。小區(qū)沒有物業(yè),業(yè)主又都年邁,自然無人修補。每個聚集區(qū),大門倒是有,不過四季敞開,通行無阻。有個門房,擁擁擠擠住著一家人,也未見日常管理,形同擺設(shè)。

      我住的那個小區(qū),買東西需到門口。門口有幾家商店,偶爾去。但我買東西還是喜歡到黑臉胡跟前。諸如飲料、礦泉水、啤酒、衛(wèi)生紙、方便面等。一是跟黑臉胡略微熟知,二是多少對其有所同情。

      說黑臉胡沒有商店,不準確,說有,也不準確。黑臉胡的商店不是沿街鋪面,也不是地攤,而是一個鐵皮房子。外面刷草綠色油漆,一側(cè)開一個十六開紙張大小的窗戶。風(fēng)吹日曬,油漆暗淡下去,呈灰白色。有些地方油漆剮蹭掉了,露出鐵皮本色,淋雨后,又生了銹,銹跡暗紅,如眼淚滴垂下去。房子頂怕漏雨,加了一塊石棉瓦,一端撐起,呈斜坡,雨水可順流而下。房子一側(cè),開了門。門敞著,進門,屋里掛一只白色節(jié)能燈。不知電從何處接來。燈僅是晚上開,白天不開,節(jié)省錢。借著那小窗和門口的光線,房里一切勉強可見。房子頗為局促,面積僅如一張雙人床??看耙贿叄б粔K僅可容身的木板,上面鋪著被褥,用來睡覺。門口一角,即床頭,撐一案板,放著電磁爐、鍋碗勺筷,和半顆氧化發(fā)黑的洋芋,幾根蔫兮兮的韭菜。床下、案板下,放著幾個紙箱,里面堆滿雜物。除此之外,其余地方,用鐵條焊成貨架,擁擁擠擠四層。貨架上,擺著各種日用雜貨,雖非應(yīng)有盡有,可也能勉強滿足人們?nèi)粘K?。飲料、礦泉水、啤酒、衛(wèi)生紙、方便面、火腿腸、煙、打火機、襪子、手套、作業(yè)本、中性筆、泡泡糖、小玩具……甚至有段時間,他還零賣過避孕套。賣了一段時間,所售無幾,虧本了,也便作罷。許是人們羞于在眾目睽睽之下購買,許是這里居住的年輕人很少,需求不大。貨架掛在鐵皮墻上,雜貨層層堆碼著,真是五花八門,五顏六色。

      我買東西,不進房,只站在門外,最多站在門口。想進也進不去。貨架和床之間,不足一尺,一個人行走,都得側(cè)身。于是,我說,買包方便面。黑臉胡欠著身,伸長胳膊,從貨架上夠來一包方便面,很是吃力,隨手拿起舊毛巾,擦一下灰土,遞過來。當(dāng)然,對于貨物在哪一塊,他早已熟稔于心,閉上眼,也能夠來。只是地方實在狹窄,讓他略顯短小的身軀難以伸展開來。

      買完東西,閑來無事,我會跟黑臉胡閑聊幾句。大都是天氣的雨晴,或者小區(qū)里某個老人的病癥和死亡,或者道聽途說而來的國際國內(nèi)舊聞,或者傳說中羅玉小區(qū)的拆遷,等等。當(dāng)然,他也問問我的情況,順嘴說說自己的舊事。

      黑臉胡六十八歲,他說人不說九,虛歲七十。他本姓胡,臉不黑,倒是紅,醬紅那種??稍趺淳统闪撕谀樅兀坎恢?。起初,聽這綽號,他極不滿意,可又堵不了人們的嘴,只得任人叫,聽久了,也便順耳了。至于他的原名,人們倒是不記得了。

      黑臉胡年輕時,在羅玉小區(qū)旁那個工廠當(dāng)工人。他是老天水人,在西關(guān)原本有個小院。年輕時,托親戚,走后門,進了工廠。那時進工廠很吃香,人人羨慕。他的工作是加工機械零件,他覺得枯燥,每天守著機器,既不自由,還兩耳噪音,兩手油污。他就愛車。當(dāng)時廠里有輛新買的康明斯貨車。一有空閑,就在車跟前打轉(zhuǎn)。不過癮,提著酒去巴結(jié)司機,一口一個哥,狗皮膏藥一般,黏在身后,讓他開一下車。司機好酒,加之經(jīng)不住軟磨硬泡,最后同意了,給他開了車門。他坐在駕駛室,握著方向盤,志得意滿,幻想著在馬路上御風(fēng)馳行,神氣十足??衫峡炕孟耄膊贿^癮。有次,他和司機一起喝酒,司機好酒但不勝酒力,二兩下去,趴倒了。他摸出鑰匙,來到車邊。把車打著,爬進車里,腳踩油門,開了起來。他畢竟不會開車,沒有絲毫經(jīng)驗。擰著方向盤亂轉(zhuǎn),拐到了一條下坡路上,不知所措間,錯把油門當(dāng)成了剎車,一腳踩下去,出了大事。

      一個剛從廠房出來騎自行車下班的工人被他撞飛了。他眼一黑,木在了駕駛室。接著,眼又一黑,他感覺自己像塊石頭,破碎成了粉末。車頭扎進圍墻,熄了火。車頂蓋翻卷起來,耷拉著,形同被蜜蜂蜇腫的嘴皮。他竟然安然無事。至于那個工人,被搶救了過來,可癱瘓了。

      他被工廠開除了。那人的醫(yī)療費和康明斯的維修費,一分不能少。他哪來的錢。只得變賣了院子,拿著錢,心里滴著血,填了那兩個“窟窿”,才算了事。自此,他原先還算白皙的臉,便日漸紅了起來。上色一般,一年紅過一年,包漿似的。那個司機呢,被工廠從正式工降成了臨時工,從司機變成了打掃衛(wèi)生的。他滿心愧疚,難以釋懷,也無臉再見人家。

      后來,他媳婦帶著娃跟人跑了。他孤家寡人一個,無處落腳便托人在我住的那個小區(qū)門房當(dāng)起了保安。說是保安,也啥事不管,只是住著那間房,不至于流落街頭罷了。再后來,有自稱物業(yè)的人來找他,說羅玉小區(qū)門房要整治,現(xiàn)在的保安起不到任何作用,小區(qū)屢次被盜,所以,要全部清退。沒有辦法,他便從門房搬了出來。搬出來,無處可去。在羅玉小區(qū)住久了,一切都是輕車熟路,換個地方,人生地不熟。于是,他就在羅玉小區(qū)撿垃圾,飲料瓶、硬紙板、廢舊家電,多少能換點錢。晚上,睡到自助銀行大廳,冬天還有暖氣,挺好。有次,有個小廠拆除,里面堆著雜物,小廠老板讓他來清理,不給清理費,不過賣的錢歸他。其中六塊鐵皮,賣了可惜,他尋思著利用起來,想了好久,最后決定焊個房子。他在工廠干過多年,焊房子并非難事。

      鐵皮房子焊成了,也算有了立錐之地。他把房子擺到小區(qū)門口。他熟悉那里。也能看到對面門房,說是新來了保安,全是謊話,一個老頭兒住了進去,跟他一樣,啥也不管,后來,老伴兒住了進去,孫子住了進去,儼然成了他們的家。這讓他心里窩火,可又無能為力。

      有一次,他撿破爛,在垃圾桶里拾了個保溫杯。杯子還是新的,包裝也在。他如獲至寶,終于可以把那個滿是污垢的罐頭瓶扔掉了。也感慨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新新的杯子,就這么不要了,多可惜。拿回鐵皮房子,晚上,他打開杯子,準備用起來。擰開杯蓋,倒入開水,水很快溢出來。他很是奇怪,拿到房子外面,倒掉水,迎著路燈光一看,確實有東西。他伸指頭夾出來。一看,天啦,是錢,整整一卷。他壓著狂跳不止的心,回到房子,關(guān)了門。一數(shù),整一萬。他差點眩暈過去。他把錢揣進貼身衣服,抱著保溫杯,沒吃沒喝,整整兩天。

      第三天,他決定用這筆錢做點小生意,錢要用活,讓錢生錢。再說,拾到錢也是老天睜眼不想斷他生路。所以,不能坐吃山空,要干點事,日子還長得很呢。思來謀去,還是開個商店,有地方,成本小,能度日,是個正經(jīng)事。

      不久,他的商店就開起來了。人們吃驚、困惑,黑臉胡哪來的錢,竟能開起商店。很長時間,此事都是飯后談資。不過日子一久,說著說著,也便索然無味了。人們適應(yīng)了黑臉胡的商店,甚至覺得黑臉胡就應(yīng)該有個商店。他的生意,不好不壞。養(yǎng)活他一人,沒有問題。

      那時候,羅玉小區(qū)管理寬松,沿街全是小攤點,多以吃食為主。隨意搭個彩條布的棚子,支上鍋灶,擺好桌椅,就可營業(yè)。也有臨時攤點,多賣衣裳鞋帽。每到晚上,羅玉小區(qū)煙火升騰,人聲鼎沸,異常熱鬧。黑臉胡的生意會略好一些,主要是買煙和礦泉水的人。據(jù)說,那些固定攤點,給相關(guān)部門繳了場地費,可常年使用。黑臉胡沒繳過,他不知道相關(guān)部門是何方神圣。當(dāng)然,城管偶爾也來找麻煩,他一邊哀求,一邊把整條煙塞進對方懷里。城管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整頓,會把臨時攤點清理一番了事。而他的,城管說是固定攤點,不在清理范圍。

      我在羅玉小區(qū)住了一段時間,便搬離了。臨走時,我到黑臉胡的商店買了兩瓶啤酒。我打開,一人一瓶。他推脫不喝,我說我請你的,硬塞進他手中,他才勉強接住。我們坐在他的小馬扎上,邊碰邊喝,也隨口閑聊。

      我問,以后就長期在這兒?

      他抹掉嘴角的沫子,說,我這黃土埋到脖子的人,還能去哪兒,就在這兒混日子罷了。許是下午,太陽西沉,國槐樹罩在頭頂,落下陰影,他的臉紅里透黑,甚至,跟這陰影融為一體,如水波,在黃昏里晃蕩著,虛幻起來。

      我離開羅玉小區(qū)后的某一天,不知何事,再次路過那兒,卻發(fā)現(xiàn)黑臉胡的房子不見了。那塊地方,空蕩蕩的,落著樹葉和麻雀,風(fēng)吹,麻雀成了樹葉,樹葉成了麻雀。很快,都被清潔工掃進了垃圾桶。

      再后來的一次,我去羅玉小區(qū),發(fā)現(xiàn)黑臉胡的房子又出現(xiàn)了。我頗為好奇,走過去。門開著,黑臉胡正在下掛面,聽見腳步聲,問,要個啥?我說,啤酒。他抬頭,一看是我,有些吃驚,也有欣喜。說,搬了嗎?好長時間不見了。我說,搬了。我問,你前段時候怎么不在,今天怎么又出現(xiàn)了。他搖搖頭,苦笑道,打游擊呢。

      前些日子,這片小區(qū)的城管換人了,要整頓我的房子,我咋求情下話,都不聽,送東西,也不收,臉硬得很,限我一周之內(nèi)搬走,不然,他們就拆掉了。這可是我的飯碗,咋能讓他拆掉。愁的我,幾天沒睡。有一天,看著路上一個拉架子車送貨的人,心里一咯噔,有了主意。他跟我一樣,都是討一口飯吃,他的飯碗是架子車,我的是鐵皮房。他的能拉著走,我的也應(yīng)該能拉著走。于是,我想了辦法,給這房子安了四個輪子,綁了根拉繩。這樣,它就能走了。城管一來,我拉著走掉,找個偏僻巷道藏起來。城管一走,我又拉回來……

      他說著說著,獨自笑了起來,只是笑聲沙啞,且?guī)е酀?。我扭頭,看到房子下面確實多了四個橡皮輪子。

      我問,能拉動嗎?

      他說,我這把老骨頭,還有點力氣,勉強能拉動,小百貨,也不重。喝個啤酒吧。

      我還有事,顧不上喝。跟他告別后,便離開了。

      后來,羅玉小區(qū)拆遷,我住的那座樓也被拆掉了。拆掉后,賣給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蓋起了一棟棟高樓,光鮮亮麗,直插云霄。那些低矮的樓房、破爛的圍墻、煙火升騰的攤點、年邁衰敗的老人,以及那個還未被生活熏染發(fā)黑的青年,包括他的記憶,統(tǒng)統(tǒng)灰飛煙滅了。曾經(jīng)的一切,被滌蕩干凈,片甲不留。黑臉胡的房子,自然也沒有了。好像那些舊屋舊人舊事不曾存在過一般。只是羅玉小區(qū)這個名字,還像一顆痣,長在這片土地的額頭上。

      仁和里的舊時光

      在天水電視臺上班那四年,即2007到2011年,大多時候,我吃早餐都去仁和里。

      電視臺在南城根。早八點半左右,去單位簽到,在辦公室低聲詢問有人去吃早餐不,有人,則結(jié)伴同去。到單位門口,總有遇見遲到的女同事,把包暫存到門房,吊著雙手進院子。因為提著包,萬一碰見領(lǐng)導(dǎo),定會被收拾幾句??罩郑瑫斐梢焉习嘀皇侵型境鋈チ艘惶说募傧?。

      出單位,右轉(zhuǎn),上臺階,出尚義巷,過條馬路,正對的巷道,便是仁和里。

      巷道口,大槐樹下,有好多臨時早攤點。呱呱、面皮、搟面皮、豬油盒、杏茶、豆腐腦、菜夾餅等。那些攤點擺了好多年,至今還在。他們從何時擺起的,我沒問過。但這十五六年,他們一直在那兒。過年幾天,他們不擺。其余日子,無論陰晴雨雪,一天不落。

      沿著馬路東側(cè),早攤點一溜子擺在路邊,人行道上支著幾張小矮桌,擺著幾把木凳。凳子高,桌子低,吃早餐,得彎頭挺背,有點像單峰駱駝。桌椅都很破舊,粘滿油垢,鋪了塑料布,四角翹著,或布滿裂縫,縫隙里也是污垢。不過吃早餐的人不大在意。桌上,擺著酒盒,盒中塞滿一次性筷子。一邊丟著一卷衛(wèi)生紙,紙質(zhì)太劣,扯一段,白末子亂飛。

      我的早餐,每天幾乎固定,老三樣,一碗荷包蛋,一個豬油盒,一碗搟面皮。搟面皮有兩家。一家是甘谷人的,一家是秦州人的。甘谷和秦州都是兩口子經(jīng)營。甘谷兩口子,個子都低,微胖。秦州兩口子,個子都高,且瘦。兩個攤子,兩胖兩瘦,兩高兩低,很有趣。吃早餐的人,自然不知道他們姓名。為了區(qū)分,就叫胖搟面皮和瘦搟面皮。

      他們都用小推車擺攤,每天早晨五六點推到巷道口,地方是固定的,十多年了,一直在那兒。小推車分兩層,上層一邊擺著搟面皮、各種調(diào)料,尤以油潑辣椒為主,一大盆。一邊放一案板,用來切、拌搟面皮。案板前放一舊鞋盒,里面裝著零錢。正面是塊玻璃,玻璃有個洞。吃完早餐的人,把錢從洞里塞進去,丟進紙盒。需要找錢,他們顧不上,悶著頭,忙活手中的事,說,自己找吧。吃早餐的人拿起零錢,說,沒多拿啊,你看。他們也不看,嗷嗷著,說,老買主,放心著呢。推車下層,放著備用的碗筷、搟面皮、洗碗水等。不過碗上套著塑料袋,吃完,塑料袋提起一卷,丟進垃圾桶,碗在水中一涮即可。

      胖搟面皮和瘦搟面皮都好吃。搟面皮厚,柔軟,有嚼頭,辣椒也香。我覺得胖搟面皮家的略咸,便常吃瘦搟面皮家的,合我胃口。吃久了,似乎成了固定買主,再去吃胖搟面皮家的,怕被瘦搟面皮瞅見,不好意思。

      于是,我就常年吃瘦搟面皮家的。先吃搟面皮,吃一半,再吃荷包蛋和豬油盒,兩樣吃完,最后把剩余的搟面皮吃完,嘴里留著辣香。如果后吃荷包蛋,湯水會把辣香沖進肚,吃完了一咂巴嘴,便有悵然之感。這是我的經(jīng)驗。吃完搟面皮,還有一個趣事,就是拿筷子夾碗底的芝麻。也不叫夾,夾不住,筷子頭蘸點唾沫,粘。白芝麻,裹著紅油,落在塑料袋上,七八顆。等同事吃早餐的片刻,粘芝麻吃,頗為有趣。芝麻進嘴,有細碎的香。似乎是一頓完美早餐的細小點綴,如錦上添花。

      吃飽喝足,邁著八字步,閑談著,回單位,收拾好攝像機,出去采訪。我們自嘲是電視民工。

      冬天,天頗寒冷,我們也去吃,慣性一般。畢竟自己是單身漢,不做早餐,附近也無早餐點。

      仁和里巷道口,跟民主路銜接,風(fēng)大。早攤點支起帳篷,擺上蜂窩煤爐,可寒氣依然逼人,風(fēng)從縫隙中躥進來。我們瑟縮著,坐在凳子上吃早餐。不過得下嘴快點,稍有遲緩,怕就結(jié)冰了。

      有次,我跟同事正吃早餐,來了單位另一部門的美女同事,坐在了我們對面。人家長得漂亮,又是老員工,自然是看不大起我們的。見面,她脖子翹著,腦袋歪著,目不斜視,很是高傲。因是同事,礙于面子,我們本欲和她打招呼,一抬頭,看到了她鼻子下明溜溜掛著一根鼻涕。許是感冒,許是天冷凍出來的。她似乎意識到了,也抬頭,正好幾目相對。她忙掏出紙巾,擦掉鼻涕,滿臉通紅,極為尷尬。她匆匆吃完,便匆匆離去了。臨走時,竟跟我們主動打了招呼??赡芩X得自己的美女形象在那一刻,至少在我們面前,坍塌了。此后,每次遇見,她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高傲氣消失殆盡,如同泄氣的皮球。她主動傾身跟我們打招呼,厚厚的脂粉上,浮著一層奇怪的笑意。

      每天早上八九點,是早攤點最忙的時候。瘦搟面皮的瘦女人忙著切。搟面皮攤開如餅,擺在旁邊,瘦女人不用看,伸手揭過一張,卷成卷,拿到刀當(dāng)當(dāng)切,切成一指寬,手掌一揉,本是成卷的搟面皮,微微彈動著,散亂開來。瘦男人遞來碗,女人一接,一手把搟面皮抓進碗,遞回瘦男人。男人接過碗,調(diào)醋、蒜汁、鹽、辣椒。調(diào)好,端到食客桌前。如此循環(huán)。切搟面皮、調(diào)搟面皮,日子久了,兩口子已異常熟悉,甚至都成了肌肉記憶,大多時候,手下忙著,眼睛不看,而是招呼人,或跟旁邊的早點攤閑聊。兩口子,配合默契,互相也不大說話。成天在一起,鍋碗瓢盆,家長里短,也沒啥可說。

      時間久了,不知是因為每天早起,還是每天跟搟面皮打交道,兩口子面色滿是煙火模樣,陳舊,黯淡,皺紋里落滿清晨尚未褪盡的夜色,和小煤爐中彌漫而來的灰塵。兩個人也是油膩膩的,油膩膩的面孔,油膩膩的手指,甚至油膩膩的衣衫。女人常年穿掉色的粉上衣,圍著已不辨色的圍裙,濺滿辣椒油。男人穿一件黑夾克,圍著假皮黑圍裙。皮子裂開,打著卷。皮子跟推車邊磨蹭的地方,直接禿嚕了,留著白底,白底臟了,成了另一種黑。

      到十點,一則沒有買主了,二則城管有規(guī)定,他們就該收攤了。碗筷裝進推車,椅子板凳架在車頂,隨意一綁。地上的垃圾,清掃畢,裝進桶,倒于路邊的大垃圾桶中。收拾畢,他們推著車,車轱轆吱扭扭叫著,碗顛得嘩啦啦響著,朝巷道中緩慢走去。他們租著巷道中的民房,還是買有樓房,我不知曉。

      十點一過,巷道口空蕩蕩的,不看地上的油漬,看不出這里是早餐點,看不出這里煙火滾燙、人聲喧嘩,看不出一個人的早晨是在一碗搟面皮里吸溜開始的……只有老槐樹的葉子,稀稀拉拉落著,像一個從遙遠處走來的老人,把心事掏出來,和一群麻雀訴說。一群麻雀,跳躍著,撿拾著人們遺落的飯渣,上午的陽光,明晃晃的,如水一般,被它們攪動了,水波蕩漾。

      2011年初夏,我離開了電視臺,去鄉(xiāng)下一所小學(xué)教書,后又去了另一家文化單位工作。工作之地和居住之地都離仁和里很遠,也便沒有機會再去那里吃早餐,偶爾想起,還是饞那里的搟面皮。

      多年以后,一個早晨,路過仁和里,遂想進巷道吃一碗搟面皮。巷道還是舊時模樣,只是地面水泥硬化了,不像以前遍布大窩小坑。早點攤也還是舊時模樣,那么一溜子排著,誰都沒有挪動一寸。只是又多了幾個攤子,擺在周圍。煎餅果子、涼粉、肉餅等。也有人提著竹籃,裝滿時令水果在售賣。

      我坐下,要了一碗搟面皮,瘦搟面皮在忙碌的間隙,抬頭看我一眼。他應(yīng)是認識我的,畢竟我曾吃過四年。他說,坐,醋多是不?我“嗯”了一聲。他記得我,知道我吃的酸。食客不少,有人加了餅子帶走,也有人坐下細嚼慢咽。他一個人站在推車前,又是切,又是調(diào),手忙腳亂。有人排隊,等得一久,便抱怨起來。他帶著歉意,又是解釋,又是安撫,說,一個人么,就是慢點,你不要急,馬上就好。

      吃畢,我去付錢,順便問,媳婦呢,怎么你一個?

      他沒有抬頭,切著搟面皮,淡然地說,歿了。

      我心里一緊,生出難過之情。他確實異常忙碌了,也比以前黑瘦了,腰也半弓起來,手腳更不如以前靈便了。臉上,除了醬黑,蒼老,和堆滿的皺紋,我再看不出他的表情,沒有悲傷,沒有落魄。那么忙,或許他顧不上悲傷,也或許,他早已悲傷過了,就像河流,在某個午夜,獨自流著,流著流著,也便干涸了。只是,他少了支柱,或者一條胳膊,生活的舊屋子是傾斜的,而他獨自撐著,撐得吃力,無助,頗不如意。

      我沒有問他的媳婦是哪年歿的,因何歿的。問了又能如何,徒增悲傷。她歿了,就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熟練地切搟面皮了,也不會回到他身邊,把滿是煙火和油膩的日子往前推了。

      我從電視臺離開后的日子,電視臺搬走了。那片地,賣給了開發(fā)商,蓋了高樓,賣得好價錢。跟我吃過早餐的同事,有些依舊扛著攝像機東奔西跑,有些去了其他地方覓得一碗飯吃,有些去了更遙遠的他鄉(xiāng)難以相見,有些不知所蹤了。他們各自奔波,生兒育女,或至今單身,或早已離婚,深陷生活的泥淖,難以脫身。他們?nèi)缥乙话?,悲喜交集,愛恨重疊,身不由已。那些明晃晃的二十來歲,如仁和里上午的陽光,如流水一般,也如那個女人一般,說歿就歿了,世間再也沒有那段時光了。

      我總是想起那些二十來歲的日子,和同事走過巷道,氣定神閑,無所累贅。一碗搟面皮兩塊五,一個豬油盒一塊五,一碗荷包蛋一塊五。五塊五,便是一頓豐盛的早餐。如今,一碗搟面皮都五塊了。我們坐在凳子上,說著笑話,夾起裹著紅辣椒油的搟面皮,一抬頭,老槐樹的葉子,碧綠,層疊,微風(fēng)起,葉子蕩漾。上午的陽光,擁有新鮮、明亮、微黃的光芒,就像我們無法確知的未來,在樹葉縫中閃爍。

      (王選,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天涯》《散文》《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出版作品多部,曾獲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豐子愷散文獎等多種獎項。)

      特約編輯:劉亞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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