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強：走出八角籠

倪偉

王寶強又瘦下去了。一年以前，他比現(xiàn)在要重將近30斤，臉部圓潤，甚至有些垮塌，遠看背影渾似一個生活重壓之下的尋常中年男子。

當時他正在四川拍攝電影《八角籠中》，他在里面扮演一個格斗俱樂部老板，正經(jīng)歷著一系列人生的危機。為了貼近角色，他努力增肥。以喜劇和動作片見長的王寶強，這次要面對的角色卻與哪個都不沾邊，不搞笑，角色雖然是前格斗運動員，也只是淺嘗輒止打了兩場戲。

那個《天下無賊》里咧著嘴傻樂的天真小孩，那個《士兵突擊》里執(zhí)拗得像蠻牛的新兵蛋子，恍然間確實人到中年了。

1982年出生的王寶強，已到不惑之年。依靠天賦演繹大同小異的喜劇角色已經(jīng)無法滿足他，身體機能的自然退化，也很難讓他持續(xù)高強度地在鏡頭前揮動手腳。

現(xiàn)在，為了《八角籠中》而四處路演和宣傳的他，又瘦回了人們印象中的樣子，臉部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從6月底到7月中旬，他飛到全國十幾個城市，在每一個電影院里賣力吆喝。他不僅是這部電影的主演，也是導演、編劇以及制片人，換句話說，這是一部完完全全他個人的作品。

創(chuàng)作《八角籠中》的幾年，王寶強正經(jīng)歷人生中最難熬的低谷。好在這部讓他押上一切的電影，收獲了票房和口碑的雙贏。背水一戰(zhàn)贏了，他或許可以從八角籠中走出來了。

這樣的王寶強是人們從來沒見過的。

一束燈光打在臉上，他抬起頭來，上唇胡子拉碴，皮膚松弛，神色疲憊，比印象中的他年長十歲不止。在這間審訊室里，他被嚴厲審問：讓孩子打比賽是不是為了錢。他動了動嘴角，從鼻孔里哼出一絲不屑的笑意，一言不發(fā)。

這是《八角籠中》的第一幕，王寶強以一種顛覆式的形象開場。劇本里的第一幕原本是一場刺激的打斗戲，王寶強最后關頭改變了主意，他需要一個安靜的、深沉的開場。

“拋開喜劇之后，你讓觀眾看什么？”面對記者，王寶強自問。

他出演的角色名叫向騰輝，開了家格斗俱樂部，將無人管束甚至吃不飽飯的留守兒童和孤兒收進來，教他們格斗，也供他們上學。故事改編自真實事件，原型是四川恩波格斗俱樂部的創(chuàng)始人恩波，他培養(yǎng)出了很多格斗選手，2017年，因為被曝光組織兩個“格斗孤兒”參加商業(yè)表演賽，深陷輿論漩渦和道德困境。

這個新聞當時就吸引了王寶強，事件里有他所感同身受的底層奮斗故事，也有吸引他的復雜性。他當即趕到四川拜訪恩波，獲得了原型故事的改編權。

那一年，王寶強正經(jīng)歷人生的最低谷。年初的春節(jié)檔，他第一次當導演的電影《大鬧天竺》上映，遭遇口碑滑鐵盧，豆瓣評分定格在3.7的尷尬分數(shù)。

很難清楚地計算向騰輝與王寶強有多少可對照的元素，但從精神狀態(tài)來看，35歲之后的王寶強，內(nèi)心一定無比接近過向騰輝。過去6年，他用“生死邊緣”形容自己的處境。職業(yè)挫敗、家庭危機和母親的離去，讓他接二連三遭遇打擊，跌落谷底。

2017年前后是電影業(yè)狂熱尚未消退的年份，行業(yè)內(nèi)快錢涌流。要知道《大鬧天竺》雖然背上爛片的罵名，但依然攬下了7.5億票房，商業(yè)上算不得失敗。那幾年，觀眾沒少見到爛片。隨著潮水退去，那一切似乎很快就過去了。

王寶強似乎過不去。

在他的講述中，《大鬧天竺》近似于一個人生污點，一個丑聞，甚至一份精神徒刑。他總覺得欠觀眾一部好電影，好像必須用另一部佳作，才能沖洗掉觀眾的心理陰影?！栋私腔\中》在上海的一場放映會上，王寶強遇到了《大鬧天竺》的男主角白客，他還特意跟白客道歉：“我第一次當導演，你就演我的男主角，哥挺對不起你的?！?/p>

他最放不下的還是觀眾對他的失望?！坝^眾是因為王寶強去看的《大鬧天竺》，看了以后失望了，我非常難過，過不了這個坎兒，感覺很齷齪?！彼欀碱^說。

那年的“金掃帚獎”頒獎禮上，“最令人失望導演獎”被頒給了王寶強，他竟然當場去領獎。這個旨在揪出爛片示眾的民間評選，舉辦13年來，從未有一線電影從業(yè)者親自到場領獎。王寶強謙虛地接下那把作為“獎杯”的短柄掃帚，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沮喪，他有些結巴地說，特別對不起觀眾，算是欠觀眾一次。

“我從小就是這樣，不蒸饅頭也得爭口氣。從小在少林寺，后來跑龍?zhí)?，過程那么的艱難，我只要能活下去，絕不會回頭?！蓖鯇殢娬f，“就是往前看，往前走。”

他用了6年時間履行這個承諾，在導演行業(yè)跌倒就要從這里爬起來。但行業(yè)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2018年之后影視行業(yè)遇冷，資金大幅撤走，然后是3年疫情。他到處去拉投資，但一聽王寶強不演喜劇了，而且還要又一次自己執(zhí)導，愿意入局的投資方寥寥，甚至談好的投資，也在開拍前撤了資。王寶強自己借錢、貸款，“把所有能換成錢的都投進去了?！?/p>

如果這部電影失敗了、虧錢了怎么辦？他毫不猶豫地說：“那我就拍戲唄，什么戲都得拍，爛戲也得拍，你得賺錢，得還債啊！”雖然他也說過，“演員不能什么角色都去演，你也得有自己的尊嚴吧?！?/p>

好在這一次觀眾投了支持票，上映18天，《八角籠中》已經(jīng)獲得超過18億元票房。

當他在谷底潛行的這些年，同時以一副癲狂到變形的面孔橫貫在三部《唐人街探案》中。這個總票房超過80億元的現(xiàn)象級系列懸疑喜劇片，讓他保持著曝光率和市場價值。然而，將同一個角色重復表演三次，他越演越惶恐。

“不用問，商業(yè)上唐仁這個角色肯定是成功的，”王寶強說，“但作為演員，你很難跳脫出來，人物設定就是那個樣子。”

同一時期，不斷找上門來的片約，幾乎都不超出喜劇和動作片兩類。王寶強深諳市場規(guī)律，你靠什么出名，找上門來的自然還是同類作品，老板們希望借此持續(xù)賺錢。但在40歲的門檻上，這樣的職業(yè)慣性讓他擔憂，他遭遇了很多演員都會面臨的那個危機：在被動等待中困死籠中。

他需要突圍，辦法是自己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角色，一個真正希望詮釋的角色。那是一個中年人，被重重危機綁死，愁容滿面，寸步難行。

他一直對復雜性和多面性有所向往。在一次采訪中，當被問及自己的局限，他想了想，說由于自己從小在少林寺長大，步入社會時處于最底層，很難理解到人的復雜性，從而欠缺更細膩和更有力量的表演。但即便一時實現(xiàn)不了，這也是他自己的方向和目標，是每天的念想。

他小時候因為李連杰主演的電影《少林寺》，種下電影的種子。8歲那年，這個河北邢臺的農(nóng)村娃上少林學武，6年后下山，后來只身到北京當群演，在制片廠門口等活兒，給副導演塞名片。21歲，他被導演李楊挑中，在電影《盲井》中飾演年輕礦工，次年在馮小剛的賀歲片《天下無賊》中飾演傻根，一舉成名。雖然出身低微，吃盡苦頭，但運氣也頗佳，多少年來一直是草根逆襲的勵志典范。

后來生活上遭遇的挫折，他歸結為自己對人性的復雜認識不夠。以前，他就像《天下無賊》里演的傻根，相信遇見的都是好人、貴人，但車廂暗處攤開的貪婪和殘酷，他看不見。

向騰輝身上有著他向往的復雜與深刻。責任與挫敗，生活給予中年人的兩份禮物，向騰輝都不缺。作為一個精神上的父親，他對格斗俱樂部的孩子們心懷責任，為了他們的教育、生計和前途四處求人。而經(jīng)濟的困窘之外，他還面臨著對母親的愧疚、受創(chuàng)傷的往事，以及被網(wǎng)暴的壓抑和怒火。劇本不遺余力地為向騰輝壓重擔，生活對現(xiàn)實中的王寶強也從未露出過笑臉。

影片中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以一種極為外化的方式表達了這種多重心理。就在俱樂部兩個最有實力的選手突破性入選高規(guī)格比賽時，向騰輝早年為了賺錢讓孩子表演格斗的視頻被傳到網(wǎng)上，將他陷于網(wǎng)暴之中。他被堵在夜晚的車流中，滿眼頹喪，一個流動的川劇演出隊正在四處游走、變臉、噴火，隔著玻璃，變幻的臉譜映照在他的臉上。

王寶強談及這段超現(xiàn)實設計時說，特意選了四張臉譜，孫悟空和黑、紅、白三色，寓意向騰輝正在經(jīng)歷內(nèi)心的糾纏。他即將戴上面具，演一出戲，來挽救俱樂部和這些孩子的前程?！叭说街心辏恳粋€人其實都有隱形的面具，只不過看你用哪一張臉。”他說。

在王寶強心里，向騰輝是一次新的表演巔峰，或許會超過那部時常被提及的小眾“神作”：《Hello！樹先生》。

《Hello！樹先生》公映時動靜不大，后來卻被影迷群體“追認”為經(jīng)典，唯一的原因就是王寶強的表演?？催^那部電影，你很難依然認定王寶強只是運氣之子。他用出神入化的表演告訴人們，他其實是個表演藝術家。

他在《Hello！樹先生》中的狀態(tài)，用精湛或炸裂等尋常詞匯形容都不到位。他完全自創(chuàng)了一套表演方法，刻畫了一個游蕩于瑣碎日常和荒誕夢境中的人物，夸張的身體姿態(tài)和表情動作透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喜劇性，但瞬間又能轉換成一副受到蔑視和凌辱的底層表情，既能上天通靈又能入地行走，實現(xiàn)了奇妙的統(tǒng)一。那種情緒的微妙和幽暗，在王寶強的表演中十分少見。他回憶那次表演時說道，樹先生完全沒有現(xiàn)實參照，只能自己讓自己成為這個角色。人們一般將這種能力稱為悟性。

拍完《Hello！樹先生》后不到一周，他進入《人在囧途》劇組，總是下意識地露出樹先生抽煙的姿態(tài)和表情，他只能自己把張開的胳膊按下去，做俯臥撐改變肢體的慣性。兩年后，他又走進了賈樟柯的電影，扮演一個表面冷若堅冰卻又心有牽掛的行兇者，一個復雜人性的矛盾體。

雖然他給予公眾最深的形象，首先是喜劇和武打，但他的從影履歷卻寫滿了經(jīng)典文藝片，從《盲井》到《Hello！樹先生》再到《天注定》，他是中國最重要的文藝片演員之一。

20年的演員生涯，讓他在多個類型的角色上站穩(wěn)了腳跟?？鋸埗懈腥玖Φ男δ樖翘烊坏南矂√熨x，他也可以真槍實棒地拍武戲，可以在文藝片中扮演社會底層，也能令人信服地詮釋底層奮斗。但即便這樣他也會遭遇瓶頸，過往這些角色有一個共性，都是青年角色。

現(xiàn)在，在40歲年紀的關口，他自己制造了一個彈射機，然后跳上去，完成了驚險一躍。這一躍，是從青年角色到中年角色的飛躍。多少演員沒有實現(xiàn)這次飛躍，從而在演藝生涯的中途黯然消隱。向騰輝的成功演繹，意味著王寶強如今已經(jīng)可以令人信服地出演深沉的中年，將戲路拓寬到宋康昊一脈。

《Hello！樹先生》讓導演韓杰獲得了第14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爵獎最佳導演獎，但王寶強只在一個不知名的電影節(jié)上收獲過一個最佳男主角獎杯。主流電影獎沒有肯定王寶強的表演，這一直讓很多影迷意難平，認為“欠王寶強一個影帝”。

這次《八角籠中》尚未面世之前，王寶強就跟一些朋友說，這個角色比樹先生更有魅力，可能是自己的巔峰。

他覺得樹先生是一個始終壓抑、沉重的角色，最終也沒有反抗命運，沒有揮出那一拳。這種壓抑的基調(diào)讓這部電影始終保持小眾，但向騰輝不同，他完成了絕地反擊。王寶強為向騰輝設置重重阻礙，不斷為這個人物增加層次感，就是為了最后的釋放。

王寶強給了觀眾一個光明的尾巴，他認為向騰輝比樹先生更能讓觀眾共情?！斑@個電影是商業(yè)和藝術的結合，”他很清醒地說，“大家看完這個電影之后，會充滿力量?！敝劣谟暗郏苄牢坑^眾在心中給過他一個影帝獎杯，向騰輝這個角色，“拿到更好，更開心，拿不到也要盡心盡力做好自己?！?/p>

他十分信服那些最樸素的道理，在一個小時的采訪中，除了對網(wǎng)暴者的指責，他沒有再抱怨一句。相反，那些正能量的道理不斷從他嘴里跑出來：“只要用心去做，我能感受到老天爺也會幫我”“我只想賺我自己該賺的錢，賺得不多，但是花得踏實”“人在做，天在看，心中有太陽，你就不怕烏云遮擋”……

他自己承認，從來不乏貴人相助，這或許得益于他的真誠。直到《八角籠中》上映之前，《天下無賊》里與他有過合作的劉德華、劉若英，都幫他唱主題曲和推廣曲，熱情地幫他宣傳，近20年的情誼不斷?！栋私腔\中》做后期的時候錢已經(jīng)花完了，也是朋友助了一臂之力。認識超過20年的老友陳思誠出人出錢，用自己的后期公司幫他做完了后期。電影的投資方里也出現(xiàn)了陳思誠的身影。

他用這部新片試圖重寫職業(yè)生涯，也借一次翻身的機會從谷底撈起自己?！捌鋵嵨疫@個電影里也有一個態(tài)度，就是讓更多人看到，要做一個好人，不要做壞人。你能幫助他人就去幫助他人，幫助不了，你也不要去毀掉一個好人，毀掉幫助過我的人?！?/p>

在《八角籠中》臨近尾聲的劇情里，向騰輝在舞臺上接受電視記者采訪，直面那些網(wǎng)暴中傷的攻擊。他終于忍無可忍，在表達了憤怒之后，飛起一腳，踢翻了作為背景的拳擊人形靶。

這一腳是劇情的需要，也是王寶強的人生觀。他相信人是一定要抗擊的，相信好人一定會有好報。他的人生就像一部節(jié)奏明朗的類型片，情節(jié)跌宕，但主題明確，無論主角遇到了多大的障礙，一定要奮起反擊，并且收獲正義的勝利。

至少這一次，主角王寶強得到了一個他理想中的大團圓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