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
(江蘇南京210000)
說到文學(xué)作品中的南京形象,膾炙人口的,一是謝朓《入朝曲》的開篇:“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倍恰度辶滞馐贰防锒派髑涞脑u價:“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比侵熳郧搴陀崞讲耐}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再加上王獻(xiàn)之的桃葉渡、李白的鳳凰臺、劉禹錫的烏衣巷、杜牧的秦淮、李商隱的玄武湖、韋莊的臺城、王安石的鐘山、辛棄疾的賞心亭、薩都喇的石頭城、顧炎武的明孝陵、張恨水的丹鳳街……六朝古都、十朝都會的風(fēng)神逸韻,隱隱綽綽的似乎就有了個輪廓。
世間沒有讓人穿越往古的時光隧道,人們了解前代事物,不得不借助流傳至今的文字,最易接觸到的就是文學(xué)作品。問題在于,前人筆下的吉光片羽,即非出于虛構(gòu),也是作者的興趣點或興奮點。就像現(xiàn)代的照片,即使拍攝的確是實景,也是有選擇的真相。所以杜慎卿口中的“六朝煙水氣”,在俞平伯眼中便成了“六朝金粉氣”。朱自清“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張恨水身邊則是一群“肩挑負(fù)販者”。
研究文學(xué)作品中折射出的南京形象及其變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本文嘗試以若干代表性的文化符號為透視角度,略作探討。
金陵懷古,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引人矚目的一個文學(xué)母題,其肇端在唐代。
六朝古都的歷史地位,滄海桑田的時勢變遷,前代得失的經(jīng)驗教訓(xùn),當(dāng)世治亂的比附感慨,無不激發(fā)起詩人們對金陵的情感共鳴與創(chuàng)作熱情。江南山川的佳麗,商貿(mào)的繁盛,風(fēng)物的豐美,冶游的旖旎,亦令人生流連忘返之心。同時,南朝文脈的吸引,更是一種不可忽略的因素。如李白《留別金陵諸公》中所詠:“至今秦淮間,禮樂秀群英。地扇鄒魯學(xué),詩騰顏謝名?!鼻叭说囊髟仯殖蔀閷笕说恼賳?。不論是出生于此,居住于此,還是仕宦于此,旅行于此,甚至并未親臨此地者,都能發(fā)思古之幽情。王勃、張九齡、王昌齡、李白、崔顥、顏真卿、杜甫、司空曙、劉長卿、李益、張籍、劉禹錫、白居易、元稹、張祜、許渾、李賀、杜牧、溫庭筠、李商隱、羅隱、皮日休、陸龜蒙、韋莊……唐代重要的詩人幾乎都留下了抒寫金陵的佳作。
唐人的金陵懷古詩,成為南京文學(xué)具象的最早定格,留下諸多影響深遠(yuǎn)的文學(xué)印記,后世讀者往往由此領(lǐng)略“六朝興廢”。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上元二年(675)秋途經(jīng)南京,在《江寧吳少府宅餞宴序》中描摹金陵形勢:“蔣山南望,長江北流。伍胥用而三吳盛,孫權(quán)困而九州裂。遺墟舊壤,數(shù)萬里之皇城,虎踞龍盤,三百年之帝國。關(guān)連石塞,地寶金陵。霸氣盡而江山空,皇風(fēng)清而市朝改。”在唐人對金陵“霸氣盡”的感慨中,此或為最早?!跋胍鹿谟谂f國,便值三秋,憶風(fēng)景于新亭,俄傷萬古”,遂成唐人金陵懷古之作的基調(diào)。
李白的金陵懷古之作為數(shù)甚多,《金陵三首》描摹金陵大觀,“地即帝王宅,山為龍虎盤”“地?fù)斫鹆陝?,城回江水流”,又如“六代帝王國,三吳佳麗城”(《贈升州王使君忠臣》),皆是“鐘山龍蟠,石頭虎踞,真帝王之宅”的詩化,可如今“亡國生春草,離宮沒古丘”,曾經(jīng)的金陵王氣,“并隨人事滅,東逝與滄波”(《金陵望漢江》)。這種情調(diào),在他游歷金陵的詩作中,不時有所流露,如《金陵歌送別范宣》中的“金陵昔時何壯哉,席卷英豪天下來。冠蓋散為煙霧盡,金輿玉座成寒灰”,《月夜金陵懷古》中的“蒼蒼金陵月,空懸帝王州。天文列宿在,霸業(yè)大江流”,《登梅岡望金陵贈族侄高座寺僧中孚》中的“鐘山抱金陵,霸氣昔騰發(fā)。天開帝王居,海色照宮闕。群峰如逐鹿,奔走相馳突。江水九道來,云端遙明沒。時遷大運去,龍虎勢休歇”。詩人于城堙、宮傾、殿頹的描繪之外,一再強(qiáng)調(diào)“霸業(yè)”“霸氣”“龍虎勢”的消失。
劉禹錫未游金陵之前,所作《金陵五題》,以石頭城、烏衣巷、臺城、生公講壇、江令宅五處不同層面的歷史地標(biāo),作今昔對比之詠,有“千古絕唱”之譽。石頭城、臺城、烏衣巷皆成為金陵懷古的經(jīng)典符號。游歷金陵之后,劉禹錫寫下了新的《金陵懷古》:“潮滿冶城渚,日斜征虜亭。蔡洲新草綠,幕府舊煙青。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金陵的山川風(fēng)物依然美好,但山川形勢并不能決定王朝的興廢。
韋莊的《臺城》也值得一讀:“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薄疤烊粲星樘煲嗬稀保_城柳不受朝代更迭、王氣興衰的影響,超然物外,永葆生命的活力,也成為南京這座城市的一種象征。
從初唐到晚唐,金陵懷古之作不勝枚舉。無論從何種現(xiàn)實的或虛擬的意象起興,都被歸結(jié)于金陵王氣的消歇。這一題旨呼應(yīng)正史的敘述,也即主流意識形態(tài)希望人們形成的文化共情,且確乎佳作迭出,自容易引起關(guān)注,唐詩選家往往偏愛此類作品,遂使其成為金陵書寫中顯化的成份,也成為南京人的文化認(rèn)同,提起唐詩,脫口而出的多是這一類。
北宋詩人的金陵懷古之作,已不像唐人那樣直追史事,呈現(xiàn)的主要是一種情懷。如王安石《金陵懷古》:“六代豪華空處所,金陵王氣黯然收。煙濃草遠(yuǎn)望不盡,物換星移度幾秋。至竟江山誰是主,卻因歌舞破除休。我來不見當(dāng)時事,上盡重城更上樓?!比娭挥幸?、七兩句是自作,余六句依次集唐人劉禹錫、鄭谷、王勃、杜牧、李山甫、李商隱詩,分拆看讓人聯(lián)想到唐人的懷古之情,而全詩意境則是詩人當(dāng)下的所見與遐想。
孔子四十七代孫孔武仲有《清涼寺》詩:“白寺荒灣略艤舟,攜筇來作上方游。何年巧匠開山骨,自古精兵聚石頭。故壘無人空向久,高堂問話凜生秋。云庵快望窮千里,一借澄江洗客憂。”作者乘船途經(jīng)金陵,游歷清涼寺,石頭城早已是“故壘無人”,只有謝朓的“澄江”令人騁懷千里。
相較而言,南宋詩人對于金陵懷古的激情更高,以李清照“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肇端,辛棄疾、陸游、范成大、楊萬里、張孝祥等佳作迭出。如李綱《金陵懷古》將六朝陵滅歸之于“人謀”,陸游《登賞心亭》旨在請宋廷遷都建康,范成大《望金陵行闕》盛贊宋帝行宮,辛棄疾《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為不能北上抗金、收復(fù)中原而感慨。楊萬里《新亭送客》指六朝潰滅之因是耽于江南安樂“懶北旋”,其實是南宋王朝的寫照。其主旨已不是六朝興衰的反思,而是借古諷今,“三國之英雄雖遠(yuǎn),六朝之形勢猶存”,為半壁江山的南宋朝廷打氣。待至文天祥“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一聯(lián)出,終于夢斷。
元人的金陵懷古之作,盡管也會詠及虎踞龍盤,但已純屬故事,不再如宋人的話外有音。薩都剌的《滿江紅·金陵懷古》《念奴嬌·登石頭城次東坡韻》,一詠再詠,“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指點六朝形勝地,惟有青山如壁”“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在他心目中,金陵全然已是“眼空無物”的“陳跡”。
洪武年間對于南京形勢的贊頌,又回到龍盤虎踞的窠臼,成為“金陵王氣說”繼六朝、南宋之后的又一個高潮。明初四杰之一的楊基洪武二年(1369)應(yīng)詔赴京,作《到京》:“郁蔥王氣古金陵,泰運重新感盛明。臣庶梯航趨上國,江山龍虎衛(wèi)高城。六街塵掠秦淮過,萬戶鐘聲魏闕鳴。白發(fā)到京期少補(bǔ),敢將詞賦重聲名?!苯瓕庍M(jìn)士余光嘉靖十五年(1536)作《南京賦》,先說金陵王氣的由來:“自黃河南注淮汝,內(nèi)泓中甸,器車載旺,南盈巨浸,儲精鐘岳,效靈萬方,王氣丕耀金陵,豈其無因”,破壞王氣者都是徒勞無功,六朝偏安也是拙于人謀,直到朱元璋據(jù)金陵,才應(yīng)此王氣:“惟皇圣祖,膺篆奮兵,龍蟠虎踞,左據(jù)右并,亶神護(hù)而地藏,啟隩區(qū)以奉迎,遂即真而定鼎,當(dāng)王氣之初浤?!倍抑?、秦、漢、唐都城都偏處北方,只有明初所建的南京城,正當(dāng)天下之中,明成祖遷都北京,國家的根本仍在南都。同時盛時泰《南京賦》中,歷數(shù)前代立國,“皆由西北收東南,得河岳之靈毓焉。惟我圣祖,在淮之陰,據(jù)河之陽,曲淮泗而奠金陵,亦以此為足王也”,只有明太祖是奠基東南以取西北的。今日南京氣象,遠(yuǎn)勝于六朝遺跡。金陵王氣之說至此臻于巔峰,然而也就到了尾聲。
南京明城墻儀鳳門(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唐代以來的金陵懷古之作,不僅是南京滄桑的藝術(shù)再現(xiàn),也有超越地域的象征意義,成為一種獨具一格的審美具象。不過,詩人們在營造“金陵帝王州”衰微意象的同時,眼前所見卻是活潑潑的“江南佳麗地”,故而也留下了大量抒寫金陵繁會現(xiàn)實場景的瑰麗詩篇,成為不容忽視的另一種文學(xué)具象。
長干里正是個中典型。
長干里初見于文學(xué)作品,是西晉詩人左思的《三都賦》,其《吳都賦》中說:“橫塘查下,邑屋隆夸,長干延屬,飛甍舛互?!遍L干里居民競作奢華房舍,邑屋相連,棟宇交互?!捌渚觿t高門鼎貴,魁岸豪杰,虞魏之昆,顧陸之裔”,居住在長干里的多是世家大族,門前“躍馬疊跡,朱輪累轍”,即今人常說的車水馬龍,且都有自己的武裝,庭院內(nèi)設(shè)著兵器架,出行時冠蓋如云,填街塞巷。左思明確寫出江南士族的強(qiáng)盛,頗有見識。所以東吳立國,依靠的是江南士族,東晉立國,同樣不能不爭取江南士族的支持。四方人士向往而來,“水浮陸行,方舟結(jié)駟”,船歌車聲,從朝至暮。早朝開市,廣收普納,百貨川流不息,盈溢于市。市場中心的空地成為商品集散地,都城與邊鄙的商人都在這里交易,圍觀等待的顧客有男有女。馱運貨物的馬隊在市中緩緩穿行,滿載貨物的樓船掛著風(fēng)帆經(jīng)過店肆。從平常的水果、纻布,到遠(yuǎn)方而來的琉璃、美玉,各種器物,大量黃金、珠玉、象牙、珍寶,不勝枚舉。各地方言,交雜喧嘩?!皳]袖風(fēng)飄而紅塵晝昏,流汗霡霂而中逵泥濘”,商市中的人多到這樣的程度,眾人一起揮袖,帶起的大風(fēng)能揚塵蔽日,眾人流下的汗水,像下雨一樣讓道路變得泥濘。善于經(jīng)營的大商人,選準(zhǔn)貨物,賤買貴賣,財富巨萬,以雄厚的實力占領(lǐng)市場和商鋪,日常生活奢華,錦衣玉食。
到唐代,李白的《長干行》成為千古名篇。歷來解讀這首詩的人,多視其為愛情敘事詩,在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上下功夫。這當(dāng)然是一首柔美明媚的愛情詩,是長干里商人的愛情生活或說市民愛情生活寫照,與既往農(nóng)民愛情敘事頗為不同。農(nóng)民愛情故事中流行最廣遠(yuǎn)的牛郎織女故事、董永與七仙女故事,男主角盡管勤勞、純樸、善良,卻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能寄希望于天上的仙女。這種象征背后的現(xiàn)實,就是被捆綁在土地上的農(nóng)民找不到提升自己的途徑。在《吳都賦》里已呈現(xiàn)出的商業(yè)傳統(tǒng),讓長干里人深知,經(jīng)商足以安身立命,所以男子一成年,就踏上經(jīng)商的途程,直上湘潭、巴蜀。留在家中的妻子雖有幽怨,也能充分理解自己的丈夫?!堕L干行》與白居易《琵琶行》全然不同。長干里清純少婦對美好生活的思念,色彩明亮得多,雖對未來有所擔(dān)憂,但不失希望和勇氣。讀《長干行》絕不會讓人“淚濕青衫”。
抒寫長干里的詩作難以盡舉。唐人詩歌中,長干里幾乎成了金陵的代詞。歌詠長干里人的商旅生涯、長干里為代表的商業(yè)都市,同樣成為唐詩的一個的重要命題。張潮的《長干行》,描繪商業(yè)大潮下另一類型的故事,“富家女”因期盼愛情專一嫁了個窮夫婿,變賣自己心愛的衣裳為夫婿籌集經(jīng)商的資金,“妾有繡衣裳,葳蕤金縷光。念君貧且賤,易此從遠(yuǎn)方”。丈夫想必是為了多掙錢,久久不回,“商賈歸欲盡,君今尚巴東。巴東有巫山,窈窕神女顏”。妻子不禁又擔(dān)心丈夫會迷上巫山神女。李益所作《長干行》中,細(xì)膩地描繪了“那作商人婦,愁水復(fù)愁風(fēng)”的憂心忡忡,有趣的是這幾句:“北客真王公,朱衣滿江中。日暮來投宿,數(shù)朝不肯東。”其中透露的信息,遠(yuǎn)不止于北客對商人婦的戀慕。一方面,長干里作為江南商品集散地,必然會有許多外地商人至此交易,甚至長住長干里。另一方面,商人遠(yuǎn)行之際,其家宅可以作為接待外來客商的旅舍。如張籍《江南行》中所寫:“長干午日沽春酒,高高酒旗懸江口。娼樓兩岸臨水柵,夜唱竹枝留北客?!边@樣的你來我往,才能營造出長干里生生不息的繁華。
樂府《雜曲歌辭》中的《長干曲》,就是源于長干里的民歌。崔國輔所作即名《小長干曲》:“月暗送潮風(fēng),相尋路不通。菱歌唱不徹,知在此塘中?!笨梢宰鳛榇淼模谴揞椀囊唤M《長干曲》:“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薄凹遗R九江水,來去九江側(cè)。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長干里人的經(jīng)商活動,已經(jīng)達(dá)到了這樣的程度:一是許多人長年在外,以至于鄰里不相識,二是長干里人遍布三江五湖,長江之中兩船相遇,就可能有同鄉(xiāng)相會。
張籍《雜曲歌辭·春江曲》寫道:“春江無云潮水平,蒲心出水鳧雛鳴。長干夫婿愛遠(yuǎn)行,自染春衣縫已成。妾身生長金陵側(cè),去年隨夫住江北。春來未到父母家,舟小風(fēng)多渡不得。欲辭舅姑先問人,私向江頭祭水神。”商人遠(yuǎn)行求利的腳步是阻擋不住的。張籍在《賈客樂》中且寫到經(jīng)商對農(nóng)民的吸引:“年年逐利西復(fù)東,姓名不在縣籍中。農(nóng)夫稅多長辛苦,棄業(yè)寧為販寶翁。”中唐女伶劉采春,唱出這樣一首《啰唝曲》:“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載兒夫婿去,經(jīng)歲又經(jīng)年?!敝挥蟹蛐龅臅簳r離去,才會有將來的安樂生活。明白這一點的少婦,只肯遷怒于將其夫婿載去的“秦淮水”與“江上船”,而不忍責(zé)備“見少別離多”的夫婿。
詩人們的經(jīng)歷與心聲,為后人了解唐代南京,提供了重要啟示,即在南京流連越久,對南京的民情風(fēng)物接觸越多,就越是會被現(xiàn)實的南京所吸引。無論朝廷如何蓄意對南京大加貶抑,六朝時期奠定的厚實經(jīng)濟(jì)、文化基礎(chǔ),絕非簡單的行政命令所能消解。簡而言之,唐代南京絕不是六朝南京的一個倒影,也不盡為悲情、幽思的悼古之地,而是生機(jī)勃勃的繁華都市,溫馨宜人的游居勝地,以大不同于中原城市的江南風(fēng)韻,令人心向往之。在遺存后世的有限實物之外,唐人的詩作保存了更多的城市記憶,豐富了南京的城市內(nèi)涵,豐滿了南京的文化形象。在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這些詩文對我們完整認(rèn)知金陵風(fēng)貌,作了十分重要的補(bǔ)充。
值得注意的是,長干里作為商業(yè)中心,其地域是在不斷變化的。左思筆下的長干在越城之北、鳳臺山南麓,與史載東吳大市位置相符。東吳開運瀆,目的就是將長干里的物資運往宮城。因受城市北部政治中心的吸引,東晉出現(xiàn)鳳臺山東麓的東長干,南朝商市中心已發(fā)展到秦淮河北岸。從唐人詩歌中可以看到,關(guān)涉觀賞、游宴、訪友、離別之地,如鳳凰臺、瓦官閣、杏花村、白鷺洲、大江、石頭城、謝公墩、金陵城西樓、孫楚酒樓等,多在鳳臺山周邊,尤其是秦淮河下游入江口一帶。南唐建城,西垣僅開西門(今漢西門)與龍光門(今水西門),城市與江口津渡的聯(lián)系受到約束,如清人趙啟宏《長干竹枝》所詠:“大長干接小長干,卻被城垣隔瓦官。近日江流西去遠(yuǎn),鷺飛何處認(rèn)沙灘?!彼未纳淌兄行脑诮裥聵蛑苓?,元代更北進(jìn)到今大香爐一帶,明代的大市亦在此處。由大香爐過明瓦廊,就是現(xiàn)當(dāng)代商業(yè)中心新街口。這一商業(yè)中心的北向趨勢十分清晰。
在唐代名重一時的長干里,到宋代已成為歷史地名。宋代以后的長干里詩詞,不下數(shù)十首,不是沉醉于少男少女的青梅竹馬,就是沉溺于獨守空閨的少婦怨艾,甚或藉長干里的閨情抒自己的塊壘。如李璉《題金陵雜興詩后十八首》之一:“長干小婦學(xué)吹簫,樓外閑風(fēng)弄翠條。近得廣陵消息未,暮潮已過赤欄橋?!痹藯罹S楨《??托小匪仯骸昂?椭烊负?,下有五鳳房。三月發(fā)長干,六月下淮揚。青絲牽白日,羅幕西風(fēng)涼?!泵魅送跏宄小吨裰υ~十二首》之一:“一從蕩子客長干,怕說風(fēng)波五百灘。忽接家書心暗喜,更于封外寫平安。”崔嫣然《別黃玄龍絕句》四首之一:“九月江南似小春,偷春花鳥殢歸人。妝樓直對長干道,愁見行車起暮塵?!秉S姬水《金陵古意八首》之一:“杏子雨晴天氣寒,追尋桃李畏花殘。朱雀航頭南去路,酒旗懸處是長干?!鼻迦死钐祓ァ督现裰υ~》:“大長干上日欲低,小長干上乳鴉啼。門前春潮太無賴,輕送歸帆又向西?!币Ψ兑灿邢囝愔鳎骸皸盍猴L(fēng)拂小樓,樓前終日看行舟。悠悠一道秦淮水,送盡離人到白頭?!?/p>
他們不明白長干里是作為一個繁華商貿(mào)區(qū)贏得唐人歌詠,而執(zhí)著于那一片土地甚或那一個地名,無視城中新商業(yè)經(jīng)濟(jì)區(qū)的興盛?!毒岸ń抵尽贰吨琳鹆晷轮尽匪涊d飲虹橋(今新橋)周邊的繁華坊、市和東南佳麗樓、層樓、南樓等勝觀,正是長干里的延續(xù)與拓展。
鳳凰臺聲名遠(yuǎn)播,成為南京的一個重要文化符號,同樣是得益于李白的佳作—七律《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眨L安不見使人愁。”
前人評論此詩“從心而發(fā),即景而成”,所謂“即景”,即“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一聯(lián),是詩人在鳳凰臺上所見江上風(fēng)光,并不是鳳凰臺的景致。鳳凰臺所在的鳳臺山,古名三井岡。南朝宋元嘉年間傳說有鳳凰棲于山畔永昌里,被皇家視為吉兆,改永昌里為鳳凰里,在山上造鳳凰臺,此后并未引起特別的關(guān)注。李白詩中多次出現(xiàn)鳳凰意象,對鳳凰臺也是情有獨鐘,一詠再詠。如五古《金陵鳳凰臺置酒》中寫到“置酒延落景,金陵鳳凰臺。長波寫萬古,心與云俱開。借問往昔時,鳳凰為誰來,鳳凰去已久,正當(dāng)今日回”?!兜峭吖匍w》中有“門馀閶闔字,樓識鳳凰名”,《月夜金陵懷古》中有“臺傾鳷鵲觀,宮沒鳳凰樓”。
唐時鳳臺山上,鳳凰臺、鳳凰樓之類建筑很可能并無實景存在。晚唐李群玉《秣陵懷古》中,明確寫到“龍虎勢衰佳氣歇,鳳凰名在故臺空”。南唐金陵詩人朱存《鳳凰臺》:“竹影桐蔭滿舊山,鳳凰多載不飛還。登臺只有吹簫者,爭得和鳴墮世間?!蓖瑯邮恰傍P去臺空”景象。宋齊丘投奔李昪時作以明志的長詩《陪游鳳凰臺獻(xiàn)詩》,洋洋數(shù)百言,全然無涉鳳凰臺的實景。
北宋詩人郭祥正追慕李白,作《鳳凰臺次李太白韻》:“高臺不見鳳凰游,浩浩長江入海流。舞罷青娥同去國,戰(zhàn)殘白骨尚盈丘。風(fēng)搖落日催行棹,湖擁新沙換故洲。結(jié)綺臨春無處覓,年年荒草向人愁?!鳖H得人贊譽。值得注意的是“湖擁新沙換故洲”一句,寫到了白鷺洲等江心洲渚的變化。
正是秦淮河入江口的白鷺洲,將長江剖分為干流和近岸夾江,成就了“二水中分”的景觀。楊吳筑金陵城,將鳳臺山圈入城內(nèi),因為山高于城,所以尚不影響觀賞大江氣象。但是北宋時期的北半球氣候極寒,致使江淺淤重沙漲。南宋乾道六年(1170)農(nóng)歷七月,陸游入蜀,途經(jīng)南京,在《入蜀記》里寫到十日早晨自龍光門(今水西門)外賞心亭至石頭山后,逆水上行,雖得順風(fēng),“張帆而行,然港淺而狹,行亦甚緩,宿大城岡”。大城岡即今大勝關(guān)。此后近岸洲渚漸次相近、相連,到宋、元之際形成今河西地區(qū),可謂滄桑巨變。長江干流被遠(yuǎn)隔在大片土地之外,夾江則成為外秦淮河,“二水中分”景觀遂不可見。正如清人周寶偀《鳳凰臺》所說:“江遠(yuǎn)哪堪尋二水,城高何處見三山?!?/p>
陸游慕名游覽了鳳凰臺,其時鳳凰臺與瓦官閣舊址都已成兵營,山上只有宋齊丘所建的攬輝亭和僧人重建的盧舍那閣。他是第一位記錄鳳臺山實況的作家。他也寫到李白詩中的三山磯,“謝玄暉登三山還望京邑,李太白登三山望金陵,皆有詩。凡山臨江皆曰磯。” “三山自石頭及鳳凰臺望之,杳杳有無中耳,及過其下,則距金陵才五十余里?!薄叭桨肼淝嗵焱狻?,正是這“杳杳有無中”的寫照。
盡管白鷺洲風(fēng)景殊異,并不影響詩人們吟詠如前。
楊萬里《登鳳凰臺》:“千年百尺鳳凰臺,送盡潮回鳳不回。白鷺北頭江草合,烏衣西面杏花開。龍盤虎踞山川在,古往今來鼓角哀。只有謫仙留句處,春風(fēng)掌管拂蛛煤?!绷_必元《鳳凰臺》:“振衣快上鳳凰游,極目中原淚欲流??畤@興亡思太白,永言眇邈憶齊丘。烏衣已往人千古,白鷺依然月一洲。君子坐朝今在治,重恢關(guān)洛不須愁?!蓖粼俊而P凰臺》:“草沒高臺鳳不游,大江日夜自東流。齊梁地廢鴉千樹,王謝家空蟻一丘。騎馬僧爭淮口渡,捕魚人據(jù)石頭洲。玉簫聲斷悲風(fēng)起,不見長安李白愁?!眳蔷安肚邎@春·登鳳凰臺》上闋:“再上高臺,訪謫仙兮,仙何所之。但石城西踞,潮平白鷺,浮圖南峙,云淡烏衣。鳳鳥不來,長安何處,惟有碧梧三數(shù)枝。興亡事,對江山休說,誰是誰非?!?/p>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可見后人筆下的鳳凰臺,實由李白一詩引發(fā)。詩化的鳳凰臺替代了現(xiàn)實的鳳凰臺,成為城市中的永恒意象,也成為后世詩人的一種鏡像,他們藉此投映自己的追求、情懷和審美。
據(jù)《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二記載,南宋淳熙年間,范成大曾重建鳳凰臺,開慶元年(1259)倪垕又重建,馬光祖為此寫了《重建鳳凰臺記》。但這兩座鳳凰臺,并未在詩詞中留下多少痕跡。
晚年寓居建康路的元曲大家白樸有《沁園春》詞詠鳳凰臺,有句“吊古愁濃,題詩人去,寂寞高樓無鳳凰”。詞前有短序:
保寧佛殿即鳳凰臺,太白留題在焉。宋高宗南渡,嘗駐蹕寺中,有石刻御書王荊公贈僧詩云:“紛紛擾擾十年間,世事何嘗不強(qiáng)顏。亦欲心如秋水靜,應(yīng)須身似嶺云閑?!币庹弋?dāng)時南北擾攘,國家蕩析,磨盾鞍馬間,有經(jīng)營之志,百未一遂,此詩若有深契于心者,以自況。予暇日來游,因演太白、荊公詩意,亦猶稼軒《水龍吟》用李延年、淳于髡語也。
明人王恭《擬登金陵鳳凰臺》:“高臺猶有鳳凰名,臺下金河繞帝庭?;此髑Ч藕?,鐘山還帶六朝青。風(fēng)檣積雨丹陽渡,酒幔寒花白下亭。欲把一杯招李白,海天霜雁晚冥冥?!眳蔷磋鳌督鹆昃拔飯D詩·鳳凰臺》詩前小序所道最切:“鳳凰臺以李白之詩而名。其右為鳳游寺,初名叢桂庵,明神宗時焦太史澹園易今名,立石為記,臺屬寺內(nèi)。今臺所存者培塿,寺亦傾欹極矣。臺在花盝岡,城內(nèi)秦淮、城外護(hù)河二水之間。唐昇州城尚狹小,此處可憑高眺遠(yuǎn),至楊行密恢廓城垣,逾淮水而南,臺之風(fēng)景盡矣,徒以太白詩存其名耳?!?/p>
秦淮之名,始于唐代,同樣因唐詩而傳揚天下。
秦淮河古名龍藏浦,亦稱小江、淮水。唐玄宗開元十五年(727)前后徐堅等撰《初學(xué)記》,其卷六始見“秦淮”:“孫盛《晉陽秋》曰:‘秦始皇東巡,望氣者云,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氣?!谑鞘蓟视诜缴骄蛄鳎魅虢?,亦曰淮。今在潤州江寧縣,土俗亦號曰秦淮?!薄扒鼗础边@個名字,是民間先叫起來的。唐王朝對六朝舊都大加貶抑,希望坐實金陵王氣確已被秦始皇所破壞,民間流傳有年的“秦淮”這個名稱,正可以用作證據(jù)。
天寶九年(750)李白作《留別金陵諸公》,有句“至今秦淮間,禮樂秀群英”,是文學(xué)作品中首見秦淮之名。至德元年(756)許嵩撰《建康實錄》,卷一中也說到秦始皇“斷金陵長隴以通流,至今呼為秦淮”。許嵩長住金陵,與常來金陵的李白,很可能有過接觸,或許就是李白辭別的“金陵諸公”之一,也未可知。
半個世紀(jì)后,杜牧寫下了名作《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彪S著這首詩的膾炙人口,秦淮之名也就不脛而走。
前文說過,唐代詩人的觀賞、游宴之地,多在鳳臺山一帶及秦淮河入江口石頭津兩岸。因為當(dāng)時的秦淮河?xùn)|五華里段,還是一個大湖,即文獻(xiàn)記載中的婁湖。
在南唐建金陵城之前,從東面浩浩蕩蕩而來的秦淮河水,沒有城墻約束,在赤石磯北端到白鷺洲公園一帶進(jìn)入城區(qū)。這一片大水面就是婁湖,南朝齊武帝曾作婁湖苑,陳宣帝立方明壇于婁湖以誓師,操練水軍,可見湖面不會小。今白鷺洲公園內(nèi)的白鷺湖即是婁湖遺存部分。正是因為婁湖的存在,老城南門東地區(qū)的開發(fā),遠(yuǎn)晚于門西地區(qū)。東晉南朝向東開拓的新居民區(qū),只能位于婁湖東南的赤石磯山麓、婁湖西南的烏衣巷(今剪子巷附近)及婁湖北的青溪沿岸。王獻(xiàn)之《桃葉歌》中所描繪的渡河風(fēng)波,也就不難理解了。
石頭津早在東晉已是“方舟萬計”的規(guī)模,兩岸必然會有相應(yīng)的貨棧、客舍、酒樓諸設(shè)施。李白長詩《玩月金陵城西孫楚酒樓,達(dá)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綺裘烏紗巾,與酒客數(shù)人棹歌秦淮,往石頭訪崔四侍御》所敘,令人如身臨其境: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鉤。朝沽金陵酒,歌吹孫楚樓。忽憶繡衣人,乘船往石頭。草裹烏紗巾,倒披紫綺裘。兩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dāng)?shù)公,崩騰醉中流。謔浪棹???,喧呼傲陽侯。半道逢吳姬,卷簾出揶揄。我憶君到此,不知狂與羞。一月一見君,三杯便回橈。舍舟共連袂,行上南渡橋。興發(fā)歌綠水,秦客為之搖。雞鳴復(fù)相招,清宴逸云霄。贈我數(shù)百字,字字凌風(fēng)飆。系之衣裘上,相憶每長謠。
詩中明確寫出夜游的路線,自秦淮河入江處的孫楚酒樓(今水西門附近),放舟秦淮,沿石頭津北上,至石頭城訪友?!皟砂杜氖中Α币痪?,可見石頭津東面江岸和西面白鷺洲上都有眾多游人?!鞍氲婪陞羌А?,沿途花船穿行,有如明、清時的秦淮畫舫,詩人竟遇上了舊相識的吳姬。兩人回棹秦淮河,舍舟登岸,在南渡橋上,吳姬為李白長歌一曲。這是天寶十二年(753),李白被“賜金放還”后的事情。《舊唐書·李白傳》載:“時侍御史崔宗之謫官金陵,與白詩酒唱和。嘗月夜乘舟,自采石達(dá)金陵。白衣宮錦袍,于舟中顧瞻笑傲,旁若無人。”崔宗之即李白夜訪的崔四侍御,也即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崔成輔。這樣的夜游竟被寫入正史,可見一時影響之大。
又如《宿白鷺洲寄楊江寧》:“朝別朱雀門,暮棲白鷺洲。波光搖海月,星影入城樓。望美金陵宰,如思瓊樹憂。徒令魂入夢,翻覺夜成秋。綠水解人意,為余西北流。因聲玉琴里,蕩漾寄君愁?!?/p>
白鷺洲上有供人寄宿的館舍,離別金陵的旅人,早晨從朱雀門(今中華門)乘船,順秦淮河而下至石頭津,行程不過五六里,卻要留宿白鷺洲,與送行的友人飲宴告別,隔日才正式踏上旅途?!安ü鈸u海月,星影入城樓”,自然是說石頭城。“綠水解人意,為余西北流”,自秦淮河口至石頭城的夾江正是西北流向?!端鸵笫缛住分械摹鞍樦耷霸?,天明送客回”,也說明白鷺洲是送別之處所。
由此可以想見,杜牧的《泊秦淮》,亦是白鷺洲附近的秦淮河岸邊。夜泊之處“近酒家”,對岸亦有歌女,兩岸皆繁華鬧市?!案艚q唱后庭花”,在一百多米寬的河對岸還能聽得到,可見歌吹之盛。儲光羲的《臨江亭》:“晉家南作帝,京鎮(zhèn)北為關(guān)。江水中分地,城樓下帶山。金陵事已往,青蓋理無還。落日空亭上,愁看龍尾灣。”盧綸的《夜泊金陵》:“圓月出高城,蒼蒼照水營。江中正吹笛,樓上又無更?!彼佉捕际沁@一帶。杜牧《清明》:“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毙踊ù逅?,近年為人爭執(zhí)不休。南宋楊萬里《登鳳凰臺》詩:“白鷺北頭江草合,烏衣西面杏花開?!睖?zhǔn)確寫出杏花村在鳳臺山麓、烏衣巷以(近今剪子巷)西。這是杜牧之后時代最早的杏花村文獻(xiàn)佐證。
正因為這一帶的商業(yè)、服務(wù)業(yè)更趨興盛,吸引居民向此集中,南唐建金陵城時,才能夠?qū)⒃¢L干里南部隔斷在城墻之外。同時秦淮河在上水門處分流,入城水量受到約束。至北宋枯水時期,婁湖萎縮,出現(xiàn)新的城市發(fā)展空間。但夫子廟段秦淮河的繁華,是在明代景泰年間貢院遷入,特別是城市經(jīng)濟(jì)大發(fā)展之后。明遺民杜濬《初聞燈船鼓吹歌》回溯萬歷初年情事:“爾時秦淮一條水,伐鼓吹笙猶未盛?!弊詮埦诱兎?,社會經(jīng)濟(jì)漸趨富強(qiáng),“太平久遠(yuǎn)知者稀,萬歷年間聞而知。九州富庶舞旌麾,揚州之域尤希奇”“舊都冠蓋例無事,朝與花朝暮酒暮”,可見當(dāng)時南京的商業(yè)與服務(wù)業(yè)蓬勃興旺。以秦淮畫舫為標(biāo)志形成的“槳聲燈影”休閑娛樂區(qū),首先就是所服務(wù)的對象人群,不同于商人與普通市民,而以游客尤其是龐大的應(yīng)試考生群體為主。這些人來南京目的是求名而非牟利,沒有直接的生產(chǎn)或貿(mào)易任務(wù),而且有閑暇、有閑錢、有閑情。正是因這樣一種消費對象的需求,環(huán)繞貢院形成了系統(tǒng)的科舉服務(wù)行業(yè),至晚明以名士萃集、名妓紛呈而趨于極盛,前后綿延三四百年。除太平天國時期一度中斷外,夫子廟段秦淮河始終是南京城里聲名最盛的游覽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