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廷旺
1? 冰上的狍子
烏騅高昂著大頭,聳動著四蹄,在柏油路上顛跑著,“嗒嗒”的蹄聲清晰可辨。
鐵鎖端坐在馬背上,聽不到蹄聲,腦海里在想一件事:最近一段時間,哥哥金鎖悶悶不樂的,動不動就發(fā)火。金鎖是家里的頂梁柱,家里的大事小情、里里外外,都由他一個人操持。他只有二十五歲啊,卻顯得有些老……鐵鎖這才發(fā)現(xiàn),他對金鎖的關(guān)心那么少。
寒風(fēng)打著尖哨,從路面上刮過。
鐵鎖趴在馬背上,暴露的臉被寒風(fēng)刮得像利刃劃過似的。他把上身藏于烏騅一側(cè),多少好些。
蘇木(蒙古語,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牧業(yè)行政單位,相當(dāng)于鄉(xiāng)一級政府)離家三十多里。一節(jié)課時間,烏騅輕松地跑完了,它的大頭、前胸上掛了一層薄薄的霜花。
鐵鎖的家雖屬于牧點,但離牧點至少有幾里的路程。一座封閉的院子位于緩坡上,孤零零的。
夕陽落在附近的土丘上,把天空浸染得紅彤彤的。遠處,淡淡的暮色隨著陰云涌了上來。白墻紅瓦的屋頂上升起一股濃煙,空氣里有股若有若無的煙火味兒。
金鎖圈好了羊,正向院外走去,一眼看到歸來的鐵鎖:“走,幫我做件事!”
鐵鎖神情里藏著一句話:“什么好事?”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看到金鎖翻身上馬,一驅(qū)馬,跑遠了。鐵鎖一點兒都不感到奇怪,金鎖話少,不擅長表達。
牧羊犬看看遠去的金鎖,仰起大頭,喉嚨里發(fā)出回應(yīng)的吼聲,搖著尾巴,去追金鎖了。
草原的冬季白天短,轉(zhuǎn)身之間,夕陽落到土丘下了,灰蒙蒙的天空下藏著一抹亮光。用不了多久,它將很快融于越來越濃的暮色和寒風(fēng)中。
鐵鎖打量著金鎖,一路上,他的臉上像裹了一層霜花,連目光都有些冷。
兩匹駿馬連著翻過兩座土丘。金鎖拉了拉韁繩,馬兒心領(lǐng)神會,放慢了速度。臨下土丘時,金鎖警惕地打量著四野。
哥哥這個不起眼的動作引起了鐵鎖的注意。他心想:有什么好看的?附近連只百靈鳥都沒有。
土丘下幽暗如夜。附近泛著一片微亮的光,那是結(jié)了冰的水泡。幾天前,鐵鎖曾來這里滑過冰。
無意中,鐵鎖一回頭,看到牧羊犬佇立在原地,沒有像以往一樣,搶先跑下土丘。
寒風(fēng)打著旋兒,從冰面上蕩過,發(fā)出微弱的聲響。
冰面上有幾處黑乎乎的,像趴著什么東西,由于離得遠,根本看不清楚。
金鎖下了馬,徑直向冰面走去。
鐵鎖緊跟著,近了才看清楚,他驚訝地說:“呀,狍子!”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苯疰i的話寒風(fēng)一樣刮了過來。
眼前,一只雄狍趴在冰面上,四肢斜斜地伸了出去??此淖藙?,像是要用四蹄抱住什么。在它身后和蹄下,有數(shù)十條淺淺的劃痕。
再看其他兩只狍子,動作、神情相似。
狍子的蹄子渾圓、堅硬,自然不適合在冰面上行走。狍子突然置身冰面,膽戰(zhàn)心驚,一心想要離開,越著急越出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鐵鎖曾看到過這種情形。
如果不及時把狍子弄出冰面,一夜之間,它們就會變成一坨硬邦邦的肉。
雄狍看到人,神情里滿是恐慌,它仰頭、甩身,一個前肢跪在冰面上。它劃動著另一個前肢,收于身下,竟成功了——也跪在冰面上。它急促地喘息,再次仰頭、甩身,收起后肢,后身弓了起來。它前蹄點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可來不及站穩(wěn),只聽“吧唧”一聲,仿佛一堆肉砸了下去。
雌狍和小狍子趴著沒動,頭藏于胸前,側(cè)視著人,隨后閉緊了眼睛。
金鎖走向雌狍,一伸手便抓住它的耳朵,向冰外拖去。
鐵鎖走向小狍子。
金鎖沖鐵鎖揚頭、翹下巴,示意鐵鎖去推雌狍。
鐵鎖有些猶豫。可一看金鎖瞪大眼睛,目光有些兇地盯著他。沒辦法,只好跑過去推雌狍。
雌狍的前蹄落在地面上,“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弄得鐵鎖措手不及。眨眼間,雌狍已離開冰面。
突然,意想不到的一幕發(fā)生了。雌狍縱身跳起,準備逃跑。金鎖反應(yīng)快,長胳膊就勢一夾,夾住了雌狍的脖子。他騰出一只大手,抓住雌狍的前肢,然后胳膊一用力,雌狍便倒地了。他不給雌狍喘息的機會,用膝蓋頂在雌狍身上,從腰里抽出繩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雌狍的兩個前蹄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雌狍伸頭、蹬腿,不斷掙扎著。
金鎖順勢一滑,一腳踩住雌狍腹部,兩只大手忙而不亂,又把雌狍的兩個后蹄綁在了一起。
雌狍側(cè)躺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瞳孔黑而亮,恰似一團微弱的火焰,在蒼茫的夜色中跳動。
鐵鎖錯愕不已。他瞟了一眼倒地的雌狍,又看向金鎖。
金鎖瞄了他一眼,聲音輕得能被風(fēng)吹散:“它受傷了。”
不用說,金鎖沒用吹灰之力就制服了小狍子。
僅剩的雄狍還在殊死掙扎。它又一次創(chuàng)造了奇跡,兩個前肢跪在冰上。金鎖沖鐵鎖一努嘴,鐵鎖抓住了雄狍耳朵——那耳朵發(fā)燙。
鐵鎖拖著雄狍向冰外走去。
金鎖跟在后面。
鐵鎖心里一動,打量著四野,濃濃的暮色云一樣壓了過來,這應(yīng)該是很好的逃跑機會,他不禁加快了腳步。鐵鎖前腳剛離開冰面,后腳雄狍就站了起來,縱身一躍,鐵鎖不由得脫手了。
狍子是草原上的彈蹦冠軍,蹦得高,跳得遠。
金鎖早有準備,眼看雄狍跳起,他一伸手抓住它的后肢。不等雄狍落地,金鎖又一伸手抓住它的前肢,雙臂同時用力,“砰”的一聲,雄狍重重地砸在地上。
金鎖行動迅敏,抽出繩子就把雄狍的前蹄、后蹄各綁在一起。
鐵鎖看得眼花繚亂。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頭上就挨了一下。隨后一個威嚴的聲音鉆進耳朵里:“把馬牽過來?!?/p>
這時,牧羊犬出現(xiàn)了,它圍著三只狍子興奮地跑動、嗅聞,又跑向金鎖,站起將自己的前肢搭在他身上,得到一個獎勵的撫摸后,便收起前肢,去守候狍子了。
金鎖抱起雄狍,把它放到烏騅背上,雄狍口袋似的耷拉下來。他看了一眼還在發(fā)愣的鐵鎖,多虧牧羊犬跑了過去,鐵鎖才反應(yīng)過來,很費力地爬到烏騅背上。
鐵鎖在前,金鎖在后。
金鎖的坐騎上搭著一大一小兩只狍子。兩只狍子睡著了,配合著坐騎跑動,晃動著。
夜色越來越濃,幕布一樣沉重。寒風(fēng)打著尖哨,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
夜色中,金鎖行動自如,來來去去,伴隨著沉穩(wěn)的呼吸。
鐵鎖呢,像夜色中的拴馬樁,杵在那里。
金鎖做完這一切,忽然想起什么,異常嚴肅地對鐵鎖說:“這件事,不能對任何人說?!?/p>
鐵鎖聲音囁嚅:“對額吉(蒙古語,媽媽的意思)也不能說嗎?”
金鎖沒有作聲。
“放了它們吧。”鐵鎖整個人融入夜色,“它們怪可憐的?!?/p>
“你說什么?”
盡管沒有看清金鎖的神情,但他那雙眼睛應(yīng)該有著刀刃般的鋒利,伴隨著一股滾燙的氣息,打在鐵鎖消瘦的臉龐上。
2? 該不該告訴額吉
鐵鎖睡不著,眼前老是晃動著黃昏里發(fā)生的一幕。這激活了他的記憶,讓他想起三年前的事情。
額吉和銀鎖離開家一個多月了。
銀鎖從小身子瘦弱,常生病。這次,他的病情很嚴重,先是在蘇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醫(yī)生說,去旗里(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牧業(yè)行政單位,相當(dāng)于縣一級政府。草原人出于習(xí)慣,往往把旗政府所在的地方簡稱為“旗里”)醫(yī)院看看吧。于是,額吉帶著銀鎖去了旗里的醫(yī)院,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一天,額吉打來電話。
金鎖詢問銀鎖的病情,聽著聽著,他的眉頭便擰到一起,越擰越厲害,像打不開的死結(jié)。放下電話,金鎖木雕泥塑般坐在那里,連呼吸都沒了。
鐵鎖守在旁邊,盡管他沒有聽到額吉說什么,但他知道兩個人談?wù)摰臒o非是銀鎖的病情,無非是錢的問題。這兩件事像兩座山壓在鐵鎖身上,也壓在一家人身上。
兩天過去了。
這兩天,金鎖沒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這樣說也不對,起碼他放牧?xí)r間長了,不到天亮就出去,直到天黑才回來。
第三天,金鎖早早回來了。他圈好羊后,忙著做飯。
“多吃些?!苯疰i對鐵鎖說,“晚上,我們要做事?!?/p>
鐵鎖想問問,可一看金鎖凝重、沉郁的神情,就不敢問了。
夕陽落下去時,他們行動了。與他們一起行動的還有牧羊犬。
那天,風(fēng)出奇的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鐵鎖吹落馬背,或是卷上天空。
金鎖的興致很高,一路上,他眺望著四野。鐵鎖看到金鎖的樣子,心想:冬季草地上光禿禿的,有什么好看的?再說,這么大的風(fēng),就連肉滾滾的獾都不愿意離開洞——天太冷了。
直到牧羊犬發(fā)出興奮的叫聲,鐵鎖才直起身子,看到幾座連綿起伏的土丘下有一群狍子。
狍子傻乎乎地望著他們,直到雄狍反應(yīng)過來,跑了,狍群才緩緩跟上。是的,它們個個一副呆萌的神情,邊跑邊回望。尤其是那些小狍子,多次停下好奇地觀望,直到人近了,才一蹦一跳地離開。
兩人一犬,從三面緊緊尾隨著狍群。
狍群只能向前跑。地勢開闊了,有一片明晃晃的光,那里有一個很大的水泡?,F(xiàn)在,結(jié)了厚厚的冰。
金鎖沖牧羊犬一揮手。牧羊犬吼叫著,撲向狍群。
狍群感到不妙,加速向前逃去。
雄狍猛地發(fā)現(xiàn)冰面,趕緊掉頭,向金鎖那里跑去。金鎖看得一清二楚,手一揚,布魯(即布魯棒子,往往用榆木、柳木做成,呈L狀,是牧羊防狼的工具)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雄狍身上。
這時,牧羊犬撲了過去。雄狍縱身跳起,落下去,隨著一聲悶響,雄狍落在冰面上。雄狍掙扎著,可越掙扎,摔得越重,最后不動了。
狍群看到眼前的一幕,驚慌失措,遲遲不肯向前。
金鎖催動坐騎,手握馬鞭,兇神惡煞般沖了過去。牧羊犬不甘示弱,張著血盆大嘴,張牙舞爪地撲了上去。
鐵鎖也擺出架勢,但相比那一人一犬來說,中看不中用。狍群察覺到了,紛紛向他這里奔來。鐵鎖急了,一揚手,可惜布魯沒有發(fā)揮作用,提前落地了。接下來,他應(yīng)該驅(qū)馬攔下狍群,結(jié)果卻傻傻地站在原地,看起熱鬧。
“蠢貨!”金鎖狠狠罵道,“攔住它們?!?/p>
如果鐵鎖配合得好,能把十幾只狍子齊刷刷地趕到冰面上。結(jié)果,冰面上只有三只狍子。
幾天后,金鎖和鐵鎖去了旗里。
鐵鎖看到銀鎖,嚇了一跳。銀鎖瘦得不成樣子,嘴巴里、鼻子里插滿了管子。
金鎖看到銀鎖,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摔倒。接下來,他像沒事似的,交錢、找醫(yī)生,與額吉湊到一起,小聲地說著什么。
金鎖把所有的費用交齊了,問清楚情況后,準備走了。走時,他把一沓錢塞到額吉手里。
額吉一愣:“你哪里來這么多錢?”
“我把羊群賣了?!苯疰i輕聲地說道。
額吉不說話,眼淚一個勁兒地流。
鐵鎖看看額吉,又看看眼巴巴注視著他們的銀鎖,想說些什么,可喉嚨里堵了個東西,連喘息都困難。
金鎖拉起鐵鎖,走出了醫(yī)院。這期間,金鎖頭也沒有回。
不過,鐵鎖記得清清楚楚,一路上,金鎖都沒有說話,眼睛始終紅紅的。
一連多天,金鎖的眼睛都是紅的,更是連句話也沒有。
半個月后,額吉一個人回來了……
鐵鎖的記憶像夜色里的一朵花,無聲地綻放。他沒有看到花盛開的樣子,只感到花凋謝帶來的傷感。
鐵鎖伴著回憶,漸漸睡著了。
早晨,鐵鎖起來時,金鎖去放牧了。
羊圈是半封閉的,起得高高的,三面圍墻也高高的。這種羊圈冬暖夏涼,也是牧點里最好的羊圈。
羊圈門通向院子,便于一家人行走。平時,這門總是開著,今天卻關(guān)得嚴嚴實實。
鐵鎖惦記著三只狍子,來到羊圈里。
羊圈里還有一間房子,這間房子是特意給羊準備的。到了冬季,大羊要生小羊了,或是某只羊體弱,就要住進去。房間里可以生火、取暖,也可以住人。
嗯?門上掛著一把鎖。
草原人沒有鎖門的習(xí)慣,哪怕家里幾天幾夜沒有人,也只是把門關(guān)上,那只是防著牲畜。
鐵鎖趴在窗上,向里面望去。
雄狍第一時間察覺到有人出現(xiàn),趕緊望向窗。那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透著無限的幽怨,似乎在說因鐵鎖從中相助,它才被捉住,才失去了自由。
鐵鎖摁了摁胸膛,收回目光,再次望向窗里。這一看不要緊,窗下聚集了三只狍子。雌狍愣怔地看著這邊,好像認出了他。小狍子的頭擱在兩只大狍身上,漆黑的眼珠一動不動。每只狍子的脖子上都有皮質(zhì)的脖套。
小狍子走到窗下,用祈求的目光注視著鐵鎖,它張了張嘴,滑出無聲的氣流。它的目光像誰呢?像額吉有話要對他說似的。
這時,雄狍和雌狍也癡癡地望著他,目光里分明有一句話:“放了我們吧?!?/p>
鐵鎖立刻轉(zhuǎn)過頭,不敢看它們。同時,他心里涼颼颼的,仿佛心頭上掛著把鎖。他腦海里不平靜,一會兒是雄狍抱怨的表情,一會兒是小狍子可憐的眼神,一會兒是雌狍沮喪的樣子……他的思緒一滑,額吉知道這件事嗎,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額吉呢?
急匆匆返回家時,路上遇到了額吉。
“你這是怎么了?”額吉目光明亮,神情憂郁。
鐵鎖心里一動,額吉知道家里有狍子,知道這背后發(fā)生了什么后,會不會著急?他趕緊低下頭。馬上,他又抬起頭,與額吉四目相遇,額吉目光里潤著水波一樣的溫情。
“我……”鐵鎖下意識地閉緊了嘴巴。
3? 老侯來了
鐵鎖沒有見過阿爸。
額吉告訴他,他出生后沒有多久,阿爸生了一場大病,離開了他們。額吉一個人把他們仨撫養(yǎng)成人。誰知道,銀鎖也離開了。這件事對額吉打擊很大,一夜之間,額吉的頭發(fā)全白了,精神恍惚,嘴里總是念叨著“銀鎖”。
時間能抹去一切,可它無法抹掉額吉對銀鎖的思念。三年里,額吉老了許多,她的背駝了、腿彎了、臉上添滿了皺紋。
孩子們一天天長大,額吉卻一天天衰老。
忽然,鐵鎖想起,最近一段時間,額吉總是唉聲嘆氣的。一天深夜,他醒來,還聽到額吉在啜泣。
額吉長時間凝望著窗外,輕輕嘆息一聲。
“額吉,”鐵鎖不敢看額吉,“家里發(fā)生什么事了?”
“唉!”額吉重重地嘆了口氣,眼淚下來了,“還不是金鎖的事?!?/p>
房間里靜寂無比,從窗戶鉆進的輕風(fēng)掠過耳邊,發(fā)出“嗡嗡”的響聲。
鐵鎖想安慰額吉,可張了張嘴,卻只有無聲的喘息。即使他開口,什么樣的話又能安慰額吉呢?
半年前,金鎖處了個女朋友,可女朋友嫌棄這個家窮,嫌棄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這期間,女朋友與金鎖分了幾次手。看來,這次女朋友徹底不理金鎖了。
現(xiàn)在,金鎖已是大齡青年,他的婚事是額吉的一塊心病,沉甸甸的。女朋友吹了,金鎖只是不高興、難過,而額吉卻是傷心、絕望……
想到這里,鐵鎖把狍子這件事壓進心底,他不想給額吉添亂了。
鐵鎖只有九歲,雖然還不太明白這些事情,但已經(jīng)意識到了。
鐵鎖暗中觀察著金鎖,他臉上灰禿禿的,好像沒有洗干凈。如果他不是出來進去,如果不是喘息,完全是個木頭人。鐵鎖還惦記著三只狍子,可當(dāng)他再去看狍子時,窗后面擋上了窗簾,門上仍掛著鎖。他倒心靜了,起碼額吉不知道家里有狍子。
太陽還沒有移過頭頂,金鎖回來了。他輕聲對額吉說:“老侯要來?!?/p>
額吉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后,走出家門去照看羊群。
金鎖一抬頭,發(fā)現(xiàn)了鐵鎖:“你去陪著額吉?!?/p>
鐵鎖知道,金鎖這是有意支走他。
金鎖看他沒有動,稍稍提高了聲音:“快去!”
鐵鎖站在土丘上,那條光滑的土路像被狂風(fēng)吹起的帶子,甩出十八道彎兒。一輛貨車在上面忽左忽右、飄來蕩去,身后拖著一團濃濃的煙塵——那是老侯的貨車。
老侯是老客(草原人對從事牲畜交易人的稱呼),家里的很多羊都賣給了他。最近,家里不賣羊,老侯怎么來了?毫無疑問,是金鎖特意找來了老侯,他為什么找老侯呢?
鐵鎖想到那三只狍子,多了個心眼兒,悄悄潛回了家。躲在羊圈門外,鐵鎖聽到里面隱約傳來說話聲。
門開著,一束陽光照進去,房間里亮亮堂堂的。
小狍子探頭探腦地向外觀望,發(fā)現(xiàn)了鐵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
鐵鎖怕被發(fā)現(xiàn),藏了起來。
“這只狍子個兒高體壯,很少見?!?/p>
這是金鎖的聲音。盡管鐵鎖沒有看到金鎖的表情,僅從聲音判斷,不難聽出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興奮。金鎖高興時,臉紅、眼亮、額頭光潔、聲音又響又脆。
鐵鎖開心極了,至少有半個月,他都沒看到金鎖的笑臉了。他愿意聽到這種聲音,金鎖高興了,額吉就開心。
遲遲沒有聽到老侯的聲音。
老侯瘦高瘦高的,小鼻子、小眼睛、淡眉、薄嘴唇、尖下巴,讓人很容易想到一個詞語:尖嘴猴腮。他還有個特點:遇到重大事情,比如涉及牲畜的價格時,輕易不說話,反而是用一只大手反復(fù)摸著光禿禿的下巴?;蛟S是長時間的撫摸,他的下巴上連根胡子都沒有。
如果鐵鎖沒有猜錯的話,老侯又在摸下巴了。
“這只狍子能值兩只大羊。”老侯的聲音黏黏糊糊的,淋了雨一樣,“你這一下子就賺了六只大羊。”
這聲音里又帶了些羨慕。
“不!”耳邊傳來金鎖清晰、有力的聲音。
“嗯?”老侯一臉驚訝,不可思議地打量著金鎖。
“雄狍足足能值十只大羊?!苯疰i胸有成竹地說道。
鐵鎖的心提了起來,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雄狍怎么能值十只大羊呢?
房間里的氣氛有些復(fù)雜。金鎖應(yīng)該眉飛色舞,老侯應(yīng)該一臉猴相,苦苦思索著。
果然,不一會兒傳來老侯疑惑的聲音:“我不明白。”
“它們都活蹦亂跳的,渾身沒有傷?!苯疰i的聲音果斷,“它們長相俊美,雄狍雌狍搭配,有利于生長。一年后,就會有小狍子出生……”
金鎖的話不僅把鐵鎖繞蒙了,也把老侯弄糊涂了。
“你到底要說什么?”老侯有些著急。
“把它們賣到城里的公園?!苯疰i異常興奮,“越是大城市,賣得價越高?!?/p>
老侯用力咽了口唾沫。
“你認識的人多?!苯疰i對老侯說,“事成之后,我分你六只大羊?!?/p>
鐵鎖身子一哆嗦,踩斷了一根枯枝,腳底下發(fā)出“咔嚓”一聲。
響聲驚動了屋內(nèi)的兩個人。金鎖一臉冷峻地向外走去。
鐵鎖預(yù)感不好,趕緊藏到了草捆后面。
金鎖站在門處,觀望一陣,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老侯位于門里,望著外面。金鎖沖他一示意,他走了出來。金鎖手起鎖落,“啪”的一下,把門鎖死了。
“這件事就這樣定了。”金鎖的聲音壓得很低。
老侯看看門鎖,用力地點點頭。他好像想起一件事,上上下下打量著金鎖。
“你怎么這樣看我?”
“聽說你女朋友吹了?”
老侯的話音剛落,金鎖的臉立刻紅彤彤的,連脖子都紅了。頓時,他一掃剛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低著頭向院子里走去。
“金鎖,今天我來,還有一件事跟你說?!崩虾畈痪o不慢地說,“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金鎖猛地轉(zhuǎn)過身,直視著老侯,目光像什么呢?像余暉照在冰面上,閃爍著奇異的光。
鐵鎖聽得一清二楚,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女孩兒是我的遠房親戚,論起來,叫我姨夫?!崩虾钣珠_始摸下巴,不時看一眼金鎖,“女孩兒心好,個子高,不過呢……”
說到這里,老侯不往下說了。
金鎖眼巴巴地看著老侯,兩只大手搓著,恨不得搓下一層皮。
鐵鎖微張著嘴,目光定在老侯的臉上。
“身體有點兒缺陷?!崩虾瞠q豫了半天才開口,之后強調(diào),“只是一點點?!?/p>
“缺陷?”這話不是金鎖說的,而是鐵鎖沒有忍住,脫口而出。
老侯怪怪地看著鐵鎖。
“你怎么還沒走?”聽起來,金鎖的語氣沒有那么兇。
“我這就走!”鐵鎖轉(zhuǎn)過身,吐了吐舌頭,用手撫了撫胸膛,那里跳得厲害。
4? 云露姐姐
老侯的這個消息給一家人帶來了意外驚喜。
金鎖神情鮮活,好像突然間來了一群魚,在水里快活地暢游著,不弄出點動靜就對不起眾人。額吉呢?仿佛朝霞落在身上,全身披金掛銀一般,白發(fā)也金燦燦的,眉宇間漾著笑意。鐵鎖看誰都笑,看額吉笑,看金鎖笑??茨裂蛉残?。
“你有什么高興的?”金鎖話沒說完,也憋不住笑了。
牧羊犬似乎也察覺到家里要有大好事,興奮得搖頭晃腦,走路都不穩(wěn)了。
一句話,連空氣都活躍起來,醉了。
這個時候,只有鐵鎖表現(xiàn)得還算冷靜。老侯的話可信嗎?他說只有“一點兒缺陷”,“一點兒”是多少呢?老侯說這句話時,猶豫再三才吐口的……
鐵鎖有意把心里的想法告訴額吉,又不想讓額吉多心。
老侯走時,給金鎖留了一句話:聽他的信兒。
金鎖問額吉什么意見,他雖是一家之長,但遇到大事,第一個征求的,還是額吉的意見。正因為這一點,額吉才把家里的大事小情交給他。
“不管人家怎么樣?!鳖~吉看著金鎖,“我們要真心實意地對人家好?!?/p>
不久,老侯傳來消息說,過幾天他就領(lǐng)著女孩兒來家里。
這真是新鮮事。以往都是金鎖拎著大包小包去女方家,現(xiàn)在倒過來了,女孩兒來家里了。
這期間,額吉一直忙忙碌碌的。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平時家里就很整潔。
日子轉(zhuǎn)眼就到了,老侯開著那輛貨車來了。與他同來的還有那個女孩兒。她的個子高,一條烏黑的粗辮子拖在背后,眉毛濃濃的,眼睛不大不小,鼻子兩側(cè)有些雀斑。
女孩兒沖額吉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給一家人的第一印象很好。
鐵鎖總感覺哪里不對勁兒,細看才發(fā)現(xiàn)女孩兒左肩高,右肩低,走起路來有些跛腳。正如老侯所說,確實“有點兒缺陷”。
“這是云露。”老侯介紹完,就走了。
送走老侯后,云露細細觀察院子,打量房間,似乎她曾是家里的主人,離開久了,要找回從前的記憶;又像是她要在這里生活一輩子,必須弄清楚這里的一切,哪怕是針尖兒大小的事情都不放過。
金鎖不知所措地跟在云露身后,像個蹩腳的解說員。
額吉暗中觀察著云露,心懸著。其實,她與金鎖的心都懸著,云露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對兩個人來說都是不小的刺激。尤其是額吉,她的心就像放在風(fēng)口上慢慢吹干一樣難受——這是金鎖幾次相親后,給一家人留下的“后遺癥”。
云露去羊圈那里看看。
“這是什么?”云露不愧細心,一眼發(fā)現(xiàn)了門上的鎖。
“這是……”金鎖大手摸著頭,卻回答不上來。
真是忙中添亂,房子里突然傳來了“咚咚”的蹄聲。
云露看看金鎖,又看看門,向那里走去。
金鎖目光中閃著焦急。
“里面是小羊,”鐵鎖接過話茬,“額吉擔(dān)心它們跑了,就把門鎖上了?!?/p>
云露神情里有疑惑,顯然沒有相信鐵鎖的話。
“我哥身上有很多優(yōu)點?!辫F鎖忽閃著眼睛,看著云露。
云露眨眨眼睛,鼓勵鐵鎖說下去。
“他人聰明、勤勞、能干?!辫F鎖高興得很,有些忘乎所以,“不過呢,就是有時候……”他想說“愛發(fā)火”。突然,他意識到說錯話了,匆匆瞟了一眼金鎖。
金鎖知道他要說什么,沖他瞪眼睛。不過,沒有原來兇。
“就是什么?”云露笑呵呵地看著鐵鎖問道。
“就是……”鐵鎖急中生智,“就是有時候嘴笨。”
云露笑了,用手撫弄鐵鎖的頭,轉(zhuǎn)向金鎖:“看,人家夸你呢!”
金鎖笑得燦爛。
快中午了,云露主動開口:“我給你們做撥面(科爾沁草原上的一道美食)?!?/p>
額吉感到愕然,伸手制止了云露。
“我做撥面一絕?!痹坡缎呛堑卣f,“讓你們嘗嘗?!?/p>
云露落落大方,洗完手后挽起袖子,就問金鎖蕎面放在哪里。她往盆里倒了些蕎面,又倒一些白面,嘴里說著:“這樣做出來的撥面才好吃?!?/p>
她熟練地一手往面粉里倒入溫水,一手執(zhí)筷攪動,面粉就變成了面泥,最終變成富有彈性的面團。她用力搟開,面餅變大、變薄,最后變得和面板一樣大。她把面餅對折、對折、再對折,只聽“啪”的一聲,手起刀落,條狀面餅被攔腰斬斷,放到一起。
金鎖打著下手,鍋里的水已經(jīng)開了,向上翻滾著水花。
云露把面板放在鍋沿兒上,兩手執(zhí)撥刀(類似于菜刀,兩頭都有刀把)。她看了看翻涌的水花,用力一撥,半根筷子粗的撥面像魚兒似的躍起,一頭扎進水底,水面平靜了。
漸漸地,撥面從水底浮了上來,暢游著。在筷子的攪動下,它們游得越來越快。最后,擠擠挨挨地浮在水面上,白里泛著青,青里透著白,看著就有食欲。
這期間,云露手腳利落,還做了肉醬。作料比往日豐富多了,除了肉,還有綠的野韭菜花、紅的辣椒末兒、青的蒜末兒。
云露先給額吉端來一碗撥面:“您嘗嘗?!?/p>
云露要給一家人做飯時,額吉心里的一塊石頭悄然落地了。她觀察著云露,越看越喜歡,難以掩飾。讓額吉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第一次品嘗到了女孩兒做的撥面。
云露待了整整一天,天邊涌來暮色時,要走了。
“金鎖,去送送云露?!鳖~吉說。
“姐!”鐵鎖把韁繩塞到云露手里,“你騎我的烏騅,它很聽話的。”
云露笑呵呵地看著鐵鎖,撫了一下他的頭。
臨走時,金鎖把一樣?xùn)|西塞到鐵鎖手里,并囑咐道:“你去照顧一下?!?/p>
是羊圈里屋子的鑰匙!鐵鎖喜出望外。
鐵鎖急忙打開鎖,走了進去。
三只狍子畏懼地打量著鐵鎖。小狍子反應(yīng)快,它伸頭聞聞鐵鎖的手,發(fā)出若有若無的叫聲。兩只大狍子大有彌補之意,也紛紛嗅起鐵鎖的手,時斷時續(xù)地叫著。
鐵鎖想起,該給狍子飲水了。他拎來了一桶水,倒在水盆里。三只狍子齊刷刷地奔向水盆,匆匆忙忙啜飲起來。
很快,它們喝盡了一盆水。
雌狍抬起頭,嘴下瀝著水珠,柔情地注視著鐵鎖。
鐵鎖忙碌起來,把草梗、糞便清理掉。他一邊勞作,一邊不時地摸摸狍子。雄狍看鐵鎖走過去,遠遠地走開了。它不時瞄著門那里。
鐵鎖很謹慎,每次出來進去,都把門關(guān)得嚴嚴實實的。
清掃完畢,他抱來了牧草。
雄狍看到門開了,縱身跑了過去。
鐵鎖防著它呢,趕緊把牧草扔向雄狍,隨手關(guān)緊了門。鎖上門后,鐵鎖愣怔地看著門,似乎看到雄狍失神的樣子。
5? 又一次做錯了
從這天起,云露隔三岔五來家里。一來就幫忙干活,一點兒也不閑著。有時候,她陪著金鎖去放牧。
這時,鐵鎖就慷慨地讓出烏騅。
烏騅與云露熟了。每次云露快到家時,它就特別活躍,高聳著大頭,在原地顛跑,頻頻望向土路那里。隨著一聲嘶鳴,果然,云露出現(xiàn)了。
每次,云露都騎著金鎖的坐騎來去。
“我們一家要對云露好?!鳖~吉總是對金鎖、鐵鎖說,“人家不嫌棄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這個家?!?/p>
最近一段時間,額吉心情好,人也精神了。可是,鐵鎖發(fā)現(xiàn)額吉出神地望著窗外時,神情又變了,整個人似乎被什么事困擾著。到底因為什么事呢?
鐵鎖發(fā)現(xiàn),每次額吉看金鎖,多多少少都有這種神情。額吉為什么這樣看金鎖呢?莫非……他不敢往下想了。
不怪額吉這樣看金鎖。現(xiàn)在,金鎖越來越粗心,似乎忘記三只狍子,有時甚至連門也忘了鎖。
鐵鎖倒是經(jīng)常去看狍子。每次去,都把房間收拾得很干凈。不過,三只狍子仍拴著脖套。一個月不見,三只狍子都胖了,毛發(fā)更富有光澤。
每次鐵鎖來,三只狍子都齊刷刷地注視著他。
小狍子毫無懼色,經(jīng)常伸過頭,嗅聞著鐵鎖。
鐵鎖把手伸過去,立刻感受到一股溫?zé)岬臍庀?。他摩挲著小狍子的頭、脖子、脊背……小狍子的目光追隨著鐵鎖的手,仿佛那是好玩兒的玩具。
雌狍微抬著頭,打量著鐵鎖,也慢慢伸過頭來。
鐵鎖笑了,手一滑,落到雌狍身上,摸到結(jié)實的肌肉。接下來,他的手便不聽使喚了,有意把雌狍全身摸個遍。雌狍四蹄牢牢地抓著地,任他撫摸。
鐵鎖沉浸在開心中,自然也就忽略了雄狍。其實,自從他走進來,雄狍就冷冷地打量著他,目光不時瞟向門口。不知是他剛進來,受光線的影響,還是壓根兒就沒有看到這一情形,總之,鐵鎖忽視了雄狍。
這是最不應(yīng)該的。
就在那一瞬間,雄狍縱身跳起,徑直奔向門口。
鐵鎖只感覺眼前有模糊的身影閃過,下意識地向門邊退去——他這才想起,沒有及時把門關(guān)上。
雄狍速度快,又有力量,一頭撞在了鐵鎖的腹部。
鐵鎖感覺腹部豁開了似的疼,腳站不穩(wěn),一頭倒在地上。雄狍從他身上跳了過去,伴隨著“咔嚓”一聲,拴著雄狍的繩子也斷了。鐵鎖一眼瞥到筆走龍蛇的繩子,伸手抓了過去。
雄狍跑得急,繩頭突然繃緊,又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拉了回去。
鐵鎖嚇了一跳,繩子險些脫手。但他顧不得那么多,翻身坐起,雙手牢牢地抓緊繩頭。如果這個時候,雄狍繼續(xù)彈跳,繩子就有可能脫手。
要知道,狍子是草原上的彈跳冠軍,蹦得高,跳得遠,力量不容忽視。哪怕是成年人,反應(yīng)慢了,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狍子跑掉。
雄狍沒有彈跳,只是往前跑。
借這個機會,鐵鎖穩(wěn)住了陣勢。他兩手倒騰著繩子,接近雄狍。雄狍目露恐慌,不是往前跑,而是轉(zhuǎn)身往回跑,這等于拉近了與鐵鎖的距離——鐵鎖求之不得。
雄狍看到近在眼前的鐵鎖,預(yù)感不好,彈跳而起。
鐵鎖不給它機會,也在瞬間跳起,雙手抱住雄狍的脖子。
雄狍跳起來了,鐵鎖也成功了。它不可能帶著鐵鎖跳起——沒有那么大的力量。不過呢,它開始搖頭、蹬腿、甩身……一心要甩掉脖子上的累贅。
鐵鎖感覺抱住的不是雄狍,而是一條牧羊犬,弄不好就會被它咬一口。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死死地拖住雄狍,雙腳蹬地,雙臂箍緊,身子向后墜。
雄狍勇氣可佳,拖著鐵鎖跑出數(shù)米,最終站在那里不動了。它低頭弓腰,呼呼地喘著粗氣,瞳孔瞪得又大又亮,瞟著身后。
鐵鎖也好不到哪兒去,小臉兒憋得通紅,手臂又酸又麻。借雄狍喘息的機會,他活動了一下身子,把雄狍抱得更緊了。
雄狍再次彈跳而起。
鐵鎖反應(yīng)快,就勢全身壓在雄狍身上,雙臂再次箍緊。
雄狍彈跳得再厲害,卻依舊無法施展開。
鐵鎖蹬動著雙腿,身子用力——他的用意很明顯,就是壓也要把雄狍壓趴下。
雙方僵持著。
最終雄狍沒有沉住氣,隨著一聲重重的喘息,倒地不起,算是宣布這件事到此為止。
鐵鎖不敢掉以輕心,他雙手抓著脖套,把雄狍拖回房間,重新?lián)Q了一根繩子。確信雄狍不會逃跑,雙腿一軟,癱在地上。
剛才,他的一番舉動只是出于下意識:金鎖不能失去雄狍,家里不能失去雄狍。毫無疑問,云露喜歡這個家,不久的將來,她就是這個家的一員了。金鎖的婚事提到日程上了,這就需要一筆錢。哪怕云露不提錢,他們一家人卻不能不思量。
想到這里,鐵鎖便有無限的勇氣,他覺得自己做得對。
鐵鎖打量著雄狍。剛才的一番經(jīng)歷,讓雄狍的信心、勇氣大大受挫。它低頭塌腰,沒精打采地站在那里,猛看下去,比原來小了許多。它的情緒越來越不好,頭藏在胸前。臨低下頭時,特意看了一眼鐵鎖,那副神情有著濃濃的哀怨。
鐵鎖匆匆收回目光,無意中又與雌狍的目光相遇。雌狍微抬著頭,長時間地注視著鐵鎖,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它要說什么呢?鐵鎖心里一動。
雌狍的神情也變了,無奈、失意、心痛……眼睛失去了光澤,灰禿禿的。它不愿意再看鐵鎖了,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小狍子對鐵鎖有好感,它走到鐵鎖身邊,小心翼翼地伸過嘴巴,嗅聞后,膽子大了,纏著鐵鎖。
鐵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摩挲著小狍子。小狍子的毛軟軟的,弄得他手心癢癢的,心里也癢癢的。小狍子的膽子越來越大,舔起了鐵鎖的手。頓時,鐵鎖手心里留下一汪口水。
小狍子的行為影響了兩只大狍,它們一改剛才沮喪的樣子,饒有興趣地看著。
不一會兒,雄狍開始主動示好,它伸過大頭,小心地嗅聞著鐵鎖。雌狍呢,也用頭去蹭鐵鎖。雄狍與鐵鎖一番親昵后,目光望著門那里,神情流連。
小狍子的膽子越來越大,它向門外走去,最終被韁繩拉了回來。它回望著鐵鎖,頻頻眨動眼睛。
鐵鎖不知所措地看著它們,心情灰沉沉的??磥?,他又一次做錯了。
就在這時,從圈門那邊傳來腳步聲。
額吉來了!鐵鎖腦海里閃過這個想法,三步并作兩步跑了出去,“咔嚓”一下,鎖死了門。
果然是額吉。
如果鐵鎖不是手腳麻利地鎖上門,也不會引起額吉的注意。額吉聽到落鎖聲,皺起眉頭,失神地看了鐵鎖一眼。
腦海里仿佛有一團火苗,把鐵鎖渾濁的大腦照得異常明亮:額吉看他的神情,與平時憂郁的樣子是那么像??磥?,額吉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
又有什么事情能瞞得住額吉呢?
怎么讓額吉開心呢?那就放掉狍子。
晚上金鎖回來,鐵鎖小聲說道:“哥,咱們放掉狍子吧?!?/p>
“你說什么?”金鎖嘴咧得夸張,似乎要把嘴扯破,手握成拳頭,“你再說一遍!”
6? 家里來了陌生人
時間不知不覺從眼前流走了。
風(fēng)變得柔和、舒展了。陽光變得明亮、灼熱了。百靈鳥“唧唧”地叫著,從頭頂飛過。有時,它們還會懸停在頭頂,眨著漆黑的眸子,側(cè)視下面。
草地上鉆出了嫩芽——春天到了。
這期間,老侯來過幾次。每次來,他的話題自然是云露和金鎖,隨后就變得隨意了。最后,只剩下他和金鎖時,兩個人總是有意壓低聲音,一副很神秘的樣子。
鐵鎖腦海里有個怪怪的念頭,他覺得老侯之所以先聊“云露”,那是他來這里的最好理由。其實,他真正的目的是找金鎖。
當(dāng)然,金鎖也想找他。
“怎么樣了?”金鎖說話之前,目光瞟著外面,“有消息嗎?”
“你也知道……”老侯又在摸下巴,只說了半句話。
金鎖愣住了,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焦急地說:“現(xiàn)在是春天了,總不能一直把它們關(guān)在屋子里?!?/p>
從抓到三只狍子那刻起,已經(jīng)過去三個月了。
老侯大手揪了一下下巴,話悠悠而出:“你也知道,這事兒不能太聲張?!?/p>
金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一只手握拳,一只手攤開,“啪”的一下,拳頭砸在手掌上。
老侯看看他,不緊不慢地說:“你也想想辦法?!?/p>
“我能有什么好辦法?”金鎖有些惱,聲音拔高,很快回落了,“我認識的最有能耐的人就是你?!?/p>
老侯愛聽這話,兩只細眼睛瞇到一起。
“想想辦法吧?!苯疰i方寸大亂,一個勁兒地催。
金鎖急,老侯才不急呢。他慢慢悠悠地往外走,嘴里一個勁兒地說“好”。
兩個人又說了些細節(jié),老侯便要走了。
鐵鎖一閃身,趕緊溜了。剛才,他在門外偷聽到這番對話。望著遠去的貨車,他心里明鏡似的——金鎖在催促老侯尋找買家。
老侯走后的第二天,無意中,鐵鎖聽到額吉與金鎖在說話,先是金鎖的聲音,隨后傳來額吉的聲音:“你應(yīng)該把它們放了!”
額吉的聲音雖輕,但也異常堅定。
這時,鐵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恰恰聽到這句話。
金鎖猛地抬起頭,一眼瞅到鐵鎖,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快步走出房間,似乎在等一個機會,甩開額吉。現(xiàn)在,鐵鎖來了,這應(yīng)該是個很好的契機。
額吉輕輕地嘆息一聲,望著金鎖的背影,目光追出很遠。
鐵鎖的心咚咚地跳得厲害,與額吉的目光相遇,匆匆轉(zhuǎn)移了。
幾天前,下了一場大雨。幾乎一夜之間,草地綠瑩瑩的。
暮色如霧氣從天邊升騰而起,不急不躁地涌來,慢慢包裹了草地??諝庵杏泄商厥獾奈兜溃鞘乔嗲嗟哪敛菖c濕潤的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氣息,有著奇妙的效果。
鐵鎖使勁兒吸著鼻子。突然,他看到附近的土路上駛來一輛汽車。汽車停在門前,老侯從車里走下來,一身新打扮,如果不是個子瘦高,很難認出是他。
一名男子也走下車,他中等身高,不胖不瘦,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fā),濃眉大眼,戴著一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
鐵鎖不認識這個男子,就連額吉、金鎖也不認識。
“這是老板?!崩虾钐匾饪戳私疰i一眼,不知道他有意這樣做,還是事先得到過叮囑,簡單得連對方的姓都省略了。
金鎖幾步走上前,用力地握住老板的手。
“額吉,”金鎖低聲道,“去牧點里弄些好伙食?!?/p>
家里來了重要客人,金鎖這個理由也說得過去。
家離牧點幾里的路程。額吉行動緩慢,這一去一回,得到夜里才能回來了。
金鎖發(fā)現(xiàn)了鐵鎖,一拍頭,想起什么:“你去迎迎額吉?!?/p>
鐵鎖有些不情愿,可看到金鎖瞪眼睛,攥拳頭,他只好離開。但他越走越感覺不對勁兒,這老板與老侯同時來的,又是在這個時候……他耳邊忽然回想起一周前,金鎖與老侯的對話。
鐵鎖悄悄回來了,他拍了拍烏騅的大頭,用力一推,轉(zhuǎn)身向院子里走去。
這時,墻角下突然躥出一個黑影,擋到鐵鎖面前——是牧羊犬!它被金鎖特意訓(xùn)練過。
“是我?!辫F鎖摟住牧羊犬,臉貼在它的面部,趁它愣神兒的時候進了院子。
牧羊犬有些為難,探頭探腦地向院兒里觀望。
此時,羊圈里有一束燈光,從門里瀉出來。電是太陽能板提供的。鐵鎖躲在暮色里,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三個人在看狍子。
金鎖在這方面舍得投入,給狍子喂有營養(yǎng)的飼料,如今兩只大狍子長得健碩,被毛富有光澤。小狍子也長得快,有成年羊那么大了。
老板的目光在三只狍子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金鎖看一眼狍子,看一眼老板,察覺到老板的心滿意足,心里有底了。
“價格是多少?”老板大聲問。
金鎖特意看了一眼老板,果斷地伸出三根手指。那老板淡淡地瞄了一眼,收回目光,落到雄狍身上。
“這是一家,有雄有雌。”金鎖口齒清晰,語速適中地介紹著,“這樣的狍子,便于日后管理?!?/p>
老侯不說話,手摸著下巴,牙疼似的,偶爾咧一下嘴,偷眼打量著金鎖,目光意味深長。他與金鎖打交道有十年了,萬萬沒有想到金鎖這么有心計——他小看金鎖了。
“好。”老板是個爽快人,從身上掏出來一沓很厚的錢,“這是定金,剩下的一手交貨,一手交錢?!?/p>
金鎖掂量著錢,順手揣到衣服里。
自從老板拿出那一沓錢后,老侯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此時,他的目光長在金鎖身上那放錢的地方。
老板轉(zhuǎn)向老侯:“得由你把貨送到指定地點?!?/p>
老侯拼命地點頭,都忘了用大手去摸下巴。
“到時運費一分不少,也是這些?!崩习逯钢附疰i,“不過,你要謹慎,萬一……”
鐵鎖豎起耳朵,卻沒有聽到。看來,老板有意說半句話。
“我知道。”老侯語氣異常豪爽。
“兩天后,”老板豎起兩根手指,沖老侯和金鎖一比畫,“我在城里等你們?!?/p>
三個人離開了羊圈。
房間的燈滅了。
夜色越來越濃,如濃重的霧氣,即使有人站在對面也發(fā)現(xiàn)不了。“唰”的一下,燈光撕開凝重的夜,隨著車子疾馳。漸漸地,兩束光越來越弱,與夜融為一體了。
金鎖佇立在夜色里,猛然想起什么,他打出一聲呼哨,坐騎出現(xiàn)在眼前。他翻身上馬,向牧點疾馳而去,漆黑的夜色里傳來“嘚嘚”的馬蹄聲。
7? 怎么辦
鐵鎖胸膛里有一團火,烤得他渾身難受。他只有說出心里的秘密,那團火才能熄滅。說給誰聽呢?那就說給額吉,讓額吉勸勸金鎖??深~吉已經(jīng)勸過了,金鎖不會聽的。
有一個人能勸金鎖,金鎖也聽她的。她不是別人,正是云露姐姐。
云露知道這件事嗎?她聽說家里藏著三只狍子,如何看他們?萬一她埋怨金鎖,不理睬金鎖,事情就麻煩了。金鎖將難過,額吉將傷心。
那團火已變成熊熊烈火,幾乎要把鐵鎖全身烤酥了。鐵鎖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三只狍子,兩天后,它們將離開家,離開草原……他使勁兒眨眨眼睛,不知什么時候,三只狍子出現(xiàn)在他眼前,神情各異,難過、傷心、絕望……
這一夜,鐵鎖的身子如烙餅,翻來覆去睡不著。
“你這是怎么了?”黑沉沉的夜色里,傳來額吉的聲音。
他不敢動了,身子繃得如一根木棍。
鐵鎖沒有想到,第二天,云露來了。
現(xiàn)在,云露來得次數(shù)多了。她的坐騎變成了摩托車。
“姐……”鐵鎖迎出去,腦海里閃過那個計劃。
云露笑吟吟地看著他。
鐵鎖看到云露開心的樣子,不忍心破壞她的心情。他目光一滑,落到那輛嶄新的摩托車上,連開口的想法都沒有了。
這輛摩托車是云露的阿爸、額吉買的,說是給她的嫁妝。
“有什么事嗎?”
“摩托車真漂亮?!?/p>
“走,我馱你轉(zhuǎn)一圈?!?/p>
鐵鎖很果斷地搖頭。
云露看出額吉臉色不好,問發(fā)生了什么。
額吉說沒事。
“此前,您可不這樣。”云露很細心,詳細詢問了額吉的身體狀況,還是不放心,要陪著額吉去看醫(yī)生。
額吉連連擺手。
云露認真起來,說:“不去醫(yī)院,那就去蘇木轉(zhuǎn)轉(zhuǎn)吧?!碧K木是這一帶最繁華的地方。云露不等額吉同意,就把額吉扶上了摩托車,出發(fā)了。
鐵鎖看著眼前的一幕,決定不把事情告訴云露了。云露知道后,將徹底改變她對一家人的態(tài)度。
這時,金鎖走了進來。他的興致很高,眼睛水汪汪的。
“哥,你真要賣掉狍子嗎?”
金鎖迅速掃了一眼身邊,瞪著鐵鎖。
“把它們放了吧?!辫F鎖直視著那雙眼睛,“你應(yīng)該知道,狍子是保護動物,買賣狍子是犯法的。而且,它們挺可憐的。”
“把嘴閉上!”金鎖虎著臉,轉(zhuǎn)身走了。
兩天很快過去了。
黃昏時分,老侯來了。與往日不同的是,貨車里裝著十幾只羊。車還沒有停穩(wěn),金鎖也回來了,他讓額吉去照顧羊群。
春季,青草剛長出來,羊群很難吃飽,只好延長在草地上的時間。
金鎖告訴額吉,他去幫老侯賣羊,弄不好會回來得很晚。
額吉什么話也沒有說,緩緩走出了院子。她的背更駝了,腿更彎了,行走更緩慢了。
金鎖和老侯躲在房間里,等天黑下來。
鐵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三只狍子,它們失去了自由。狍子是一家三口,他們也是一家三口……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三只狍子馬上就要離開草原了,誰能解救它們?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
突然,他的腦海里又冒出一個怪怪的想法:萬一這件事敗露了,金鎖就麻煩了,而且是大麻煩,必須阻止金鎖的行為!又有誰能阻止得了呢?他一抬頭,看到烏騅,即刻翻身上馬。
烏騅沿著光滑的土路奔跑。
余暉落在草地上,土路成了一條金絲帶,在暮風(fēng)中千姿百態(tài)地舒展開。烏騅像一只風(fēng)箏,隨著金絲帶要飛上天空。
鐵鎖上馬的那一刻,就想好主意了:去找云露姐姐,只有她能勸阻金鎖。
烏騅騰開四蹄,蜻蜓點水般遠去。漸漸地,它放緩了速度。原來前方有一個陡坡,土路一頭扎了下去。土坡下幽暗如黛,烏騅停下來,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溝。
草地土質(zhì)松散,不易涵養(yǎng)水分,稍大的雨就形成山洪。幾天前的那場春雨,沖出一條寬寬的溝。
鐵鎖抬起頭,望著遠處,土路變成了帶子,隨風(fēng)而去。他冷靜下來,云露的家離這里很遠,即使通知了她,三只狍子也離開草地了。
他看著眼前的土路,不停地思索。土路下有一個小小的落差,離得遠根本看不到。如果這里有一條溝,并不深的溝,就能阻擋老侯的汽車。汽車無法行駛,狍子就不會離開草地,這個想法像越來越濃的暮色,鉆進他的腦海里。
鐵鎖下了馬,打量著腳下,他覺得最好有一把鍬,挖出一條溝?;厝ト℃@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兩個人很快就要出現(xiàn)了。怎么辦?鐵鎖看到了旁邊的石頭。他抱起石頭,放在路面上。放第二塊石頭時,鐵鎖愣住了,這不等于提醒老侯嗎?他舉起石頭,砸了下去,地上出現(xiàn)一個淺淺的坑。
他眼前一亮,手忙腳亂地挖了起來。手里的工具只是一個石片。草原的土質(zhì)本身就松軟,又是雨后,很好挖。一會兒工夫,落差下面出現(xiàn)了一個較大的坑。
如果是一條深溝,也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情。
這就像人走路,突然間,一條腿落進深坑里,另一條腿在地面上,會是什么效果?想想就難堪,更難受。
鐵鎖的心跳得厲害。他知道金鎖和老侯快來了,趕緊匆匆離開。臨走之前,他把當(dāng)路標的石頭扔在了坑里——忙中出錯。
鐵鎖來不及藏好,耳邊就傳來隱隱的馬達轟鳴聲。
汽車一路歡暢地駛來,出現(xiàn)在鐵鎖的視野里。隨著它呼嘯而下,開過陡坡,越來越接近鐵鎖挖的坑了。
鐵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注視著汽車。汽車沒有減速,離坑越來越近……鐵鎖不敢看了,閉上眼睛。隨即,“轟隆”一聲悶響,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過了足有一分鐘,鐵鎖才睜開眼睛。他看到汽車的車頭栽了下去,車尾高高地翹起。
老侯蹲在那里,無奈地看著腳下。
金鎖雙手拄膝,注視著腳下的坑,聲音隨風(fēng)飄了過來:“來時沒有看到嗎?”
老侯搖頭。
老侯來時,是從低處往高處行駛,路況看得清清楚楚?,F(xiàn)在,他是從高處往低處行駛,再加上異常興奮,與金鎖有說有笑的,也就忽視了路況。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一個車輪掉進坑里,車胎恰巧落在一塊利石上,車胎爆了。
細看,那里有一個坑,坑里有石頭,應(yīng)該是某個人看到路面有險情,用石頭墊好。只不過他們倒霉,石頭翹了起來,扎破了車胎。
老侯狠狠地拍著大腿,圍著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有備胎嗎?”
老侯搖頭。
“這下可麻煩了。”金鎖大手“咔咔”地撓頭,看樣子要把頭皮撓下一塊,“得用馬拖出來?!?/p>
兩個人商量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好辦法。接下來,兩個人發(fā)生了小小的分歧:老侯守著汽車,讓金鎖回去做準備;金鎖搖頭,指著四周,天馬上就要黑了,不會有人經(jīng)過這里。
老侯還是不放心。
“即使把車拖出來,”金鎖打量著車況,又看看天色,“也得等到明天早晨才能再出發(fā)?!?/p>
老侯為難了,指著車廂,不說話。
金鎖用力點點頭:“放心吧。”
老侯再一次檢查汽車,鎖好車門。他看了看車廂后,沿著光滑的土路緩緩走去。
8? 狍子,快跑
夕陽落到土丘的另一側(cè),那里應(yīng)該有團火吧,把天空映照得紅彤彤的。云低低的,多姿多彩:烏黑、淺黑、暗紅……各色火燒云聚集而來,中間有一塊金亮亮的天空。
余暉從高高的土丘上蔓延而下,土丘下幽暗如夜。
鐵鎖確信兩個人走遠了,便貓著腰向汽車走去。他看到汽車的慘狀,尤其是看到那個癟了的車胎,心里一疼,不敢看了。
鐵鎖打量著車廂。車廂四周有高高的鐵柵欄。這種車很常見,是特意為拉牲畜準備的。車廂里有十幾只羊,卻沒有狍子。
不可能!老侯是特意為狍子而來的。他眼前又浮現(xiàn)出兩天前的一幕:當(dāng)時,那老板說得好好的,兩天后讓他們送貨。還有剛剛發(fā)生的情形,都暗示著金鎖和老侯要趁著天黑,把三只狍子送到城里。
鐵鎖爬上車,向車廂里觀望。
十幾只羊被困在車廂里快一天了,如今又被扔在荒郊野外,對人有著無限的好感,紛紛湊了過去,咩咩地叫著。
鐵鎖趕緊溜下車,擔(dān)心兩個人聽到羊叫,殺個回馬槍。他圍著汽車轉(zhuǎn)了數(shù)圈,千真萬確,車廂里沒有狍子。
不可能??!鐵鎖沒辦法,又爬進車廂。
這次,他耐心地尋找起來。突然,他被腳下的雨布絆了一下??辞搴螅l(fā)現(xiàn)是雨布的一角。這雨布堆在靠近駕駛室的地方,占了很大的空間。
鐵鎖手撫著下巴,審視著雨布——雨布在輕輕地拱動。
他的心“怦怦”跳得厲害,仿佛一張口,就能蹦出來,在空中連翻幾個跟頭。他小心翼翼地揭開雨布——小狍子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前蹄和后蹄各綁在一起,嘴巴也被綁著。兩只大狍子也在,情形與小狍子如出一轍。
三只狍子的六只眼睛集中到鐵鎖身上。那不是三雙眼睛,而是六個火團,烤得他渾身不自在。他匆匆看了一眼,與雄狍目光相遇,它的目光那么明亮,神情又那么無助,誰看到這種神情,都難免心生憐憫。
小狍子伸過頭,嗅聞鐵鎖的手。一股濕漉漉、熱乎乎的氣息撩撥著鐵鎖的心。鐵鎖切切地盯著小狍子,小狍子也仰起頭,用漆黑眸子凝視著他。
鐵鎖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他怎么變得猶豫了?
他把小狍子拖到車尾。車的柵欄上有門,門上有插銷,插銷上面有個小孔。穿過門鼻,用一根繩連著小鐵棍鉆進小孔里,門就萬無一失了。
鐵鎖順利地撤掉插銷,往下一看,車體離地面高高的,轉(zhuǎn)身向雄狍走去。
雄狍非常配合,大頭伸了過去,身子向前夠著。
鐵鎖把雄狍拖到車尾。雄狍絲毫沒有畏懼,扭動著身子,向前挪去。鐵鎖閉上眼睛,用力一推,只聽一聲悶響,雄狍落地了。
他用同樣的辦法把另外兩只狍子推下車廂,把雨布恢復(fù)成原樣后,鐵鎖關(guān)緊柵欄門,跳下了車。
三只狍子倒臥在地,仰起頭,炯炯有神地看著鐵鎖。
鐵鎖從腰間抽出蒙古刀,“唰唰”兩下,挑斷雄狍蹄子、嘴巴上的繩子。雄狍翻身站起,注視著他。狍子蹄上有繩子,萬一掛在什么地方,就有致命的傷害。鐵鎖又蹲下身,解掉狍子蹄上的繩子。
雄狍站在原地沒動,目光追隨著鐵鎖。看他蹲下身,嘴巴伸了過去。
立即,鐵鎖感到脖后有一股溫?zé)岬暮粑?/p>
鐵鎖忙碌時,雌狍臥在那里,出奇地安靜。它似乎知道,過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像雄狍一樣站起來。
小狍子的脖子伸得長長的,接近鐵鎖。如果嘴上不是被綁著,將發(fā)出若有若無的叫聲。
三只狍子自由了,卻沒有走,甚至都沒有逃的意思。它們圍著鐵鎖,或許是三個多月與人類生活在一起,讓它們對人有了依賴;或許天黑,置身茫茫草地上,對人的依賴感越來越強烈;或許鐵鎖救了它們,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總之,它們沒有跑開。
鐵鎖看向四周。薄薄的暮色中,那條土路隱約可見,好像有人出現(xiàn)了。
鐵鎖下了土路,向土坡下跑去。忽然,他想起三只狍子,一回頭,天啊,三只狍子緊跟在身后。
怎么這樣呢?
鐵鎖豎起兩耳,傾聽著土路那邊的聲音。四野靜寂,暮風(fēng)颯颯而鳴。
三只狍子神情一致,兩耳削立,看向鐵鎖。
“狍子,快跑吧!”鐵鎖看到眼前的情形,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心情急切,推開了雄狍。
雄狍害怕了,馬上回來了,用頭勾住他。
雌狍和小狍也圍了上去。
三只狍子把鐵鎖箍在中間。
鐵鎖急得團團轉(zhuǎn)。再不跑,這件事很快就會暴露,萬一狍子再回到金鎖和老侯手上,麻煩就更大了。
鐵鎖惱了,一把推開雄狍,彎腰撿起木棍,兜頭蓋頂砸了下去。雄狍慘叫一聲,縱身跳開,古怪地看著他。鐵鎖高高舉起木棍,向雄狍追去,它跑遠了。
鐵鎖又奔向雌狍。雌狍很蒙,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木棍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頭上。鐵鎖心里一疼,仿佛木棍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敢看雌狍,再次舉起了木棍。
雌狍反應(yīng)過來,彈跳而起,跑遠了。
很快,三只狍子融進夜色。
黑滾滾的夜色洶涌而起,彌漫著濕潤的青草的味道。
三只狍子走了,鐵鎖的心情一點兒也不輕松。
9? 去找云露姐姐
鐵鎖來到汽車附近,忽然一只大手兜了過來,嚇了他一跳。原來是烏騅用大嘴拱動他,目光不離他左右。
現(xiàn)在,三只狍子自由了??呻S著事情真相大白,金鎖有可能擰斷他的脖子。
誰能勸阻金鎖呢?只有云露。
鐵鎖顧不得那么多了,翻身上馬,催動烏騅,去找云露姐姐了。他知道云露住的牧點,那里有他的同學(xué),他也曾去過同學(xué)家。
月亮升起來了,草地灰蒙蒙的。光滑的土路就像那鉆入高空若有若無的風(fēng)箏線。
烏騅知道鐵鎖心情急切,奔跑如飛,一個小時后,便跑進了牧點。牧點里亮著燈光。鐵鎖一路打聽,找到了云露家。
“鐵鎖!”云露吃驚地看著他,“你怎么來了?”
“姐,發(fā)生了一件事……”鐵鎖把事情經(jīng)過講了出來,一邊講,一邊打量著云露。
“第一次去你們家,我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云露皺著眉頭,“你們一家人好糊涂啊?!?/p>
鐵鎖低下頭。他想說,額吉勸過金鎖,他也勸過金鎖,可金鎖就是一塊石頭,誰的話也聽不進去。
“這個金鎖!”云露望著黑魆魆的夜色。
“姐,”鐵鎖擔(dān)心地問道,“你不會不理金鎖吧?”
云露心疼地撫了撫鐵鎖的頭,輕聲說道:“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p>
一束燈光驅(qū)散了夜色。無數(shù)只小蟲紛紛飛到燈光下,又紛紛飛走了。
摩托車滑行著,發(fā)出“嗡嗡”的響聲。
嗯?額吉看到金鎖和老侯回來,腦海里畫了個大大的問號。她看出兩個人情緒低落,卻不知道為什么。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事情沒有想象得那么順利,她的心寬了些。
如果額吉知道老侯的汽車壞在半路,不知是什么樣的心情。
燈光下,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
“來時,你走的是同一條路嗎?”金鎖問。
“嗯?!逼嚤ィ婚_始事情就不順利,老侯的心情大受影響,“也沒有發(fā)現(xiàn)路上有險情……”
老侯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
“那個坑出現(xiàn)得有些奇怪?!卑胩欤虾钫f道,“像有人……”
老侯的話提醒了金鎖。金鎖目光匆匆一掃,沒有發(fā)現(xiàn)鐵鎖。他這才想起,老侯來時,鐵鎖還在。他看著窗外,窗外黑得一塌糊涂。
“鐵鎖?!?/p>
沒有回應(yīng)。
“鐵鎖!”金鎖提高了聲音。
仍沒有人回應(yīng)。
金鎖拔腿走出房間,打出一聲呼哨,坐騎出現(xiàn)在眼前。他飛身上馬,打馬而出。
老侯也預(yù)感出問題了,追了出來。跑出沒有多遠,他便走不動了,張著大嘴,直喘粗氣。
兩個人一折騰,驚動了待在另一個房間的額吉。她走出來,望著黑黝黝的夜,心里七上八下的。
金鎖催促著坐騎,來到汽車那里。夜色下,汽車靜靜地蹲在原地。
羊聽到動靜,驚慌地叫著。
金鎖沒有下馬,他借著坐騎,爬過柵欄,抓起雨布。雨布下靜悄悄的。他用腳踢了一下,踢空了。他不甘心,蹲下身子,大手摸索著。如果看清楚他的表情,定能把人嚇暈過去——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一張臉紅得嚇人,嘴巴噘得高高的,從嘴里噴出滾滾熱浪。
金鎖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便看清雨布下沒有狍子。他打量著車廂,柵欄好好的——羊在,狍子卻沒了。
這到底是誰干的?鐵鎖?怎么看,這都不是一個九歲孩子能干出來的事。那就是有人相助,會是誰呢?金鎖腦袋大如斗,疼得要裂開。
金鎖走到半路途中,遇到了氣喘吁吁的老侯。
“怎么樣?”老侯累得不行。
“沒了?!?/p>
“沒了?”老侯跳了起來,“什么沒了?”
“還能有什么?”金鎖咬牙切齒地說。
“誰干的?”忽然,老侯想起這不是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我的羊呢?”
“一只不少?!苯疰i懶懶地說道。
老侯緊懸的心往下放了放。這一路跑來,氣都不夠用了,隨時有一頭栽倒的可能。
兩個人剛回到家,云露就到了。
一束強光從院外射進來,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晝。
金鎖看著老侯,一臉緊張;老侯看看金鎖,一臉恐懼。
這時,燈光消失了,從外面?zhèn)鱽泶掖业哪_步聲。
兩個人跌進恐慌中,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云露!”額吉驚訝得張開了嘴巴。
屋內(nèi)的兩個人聽得真真切切,重重嘆息一聲,恢復(fù)了常態(tài)。
金鎖一眼看到躲藏在云露身后的鐵鎖,什么都明白了,一步跳了過去。
云露伸手攔住金鎖,定定地看著他,那目光像什么呢?像一汪平靜的水,沖淡了金鎖的怒火;又像兩團跳動的火苗,烤得他臉色羞紅。
云露目光一滑,落到老侯身上。
老侯反應(yīng)快,早早轉(zhuǎn)過身去了。
“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云露氣憤地問金鎖,“為什么不跟我說?”
金鎖張了幾次嘴,聲音有些艱澀:“我想掙些錢,秋天要辦婚事了?!?/p>
云露臉色緩和了許多,聲音清晰、堅定:“我不是為了錢,才嫁給你的。”
一家人的目光集中到云露身上,連老侯都轉(zhuǎn)過身來。
“這是違法的事情,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晚了……”云露的聲音柔和,“到時,我怎么辦?”
金鎖正視著云露,看出她是認真的。此時,他胸膛中的怒火跑得無影無蹤,又十分慶幸,這件事出乎意料得完美。他的目光繞過云露,移到了鐵鎖身上。
“可我收了人家的定金?!苯疰i聲音低沉、無奈,“就要三倍賠償?!?/p>
“我去找那個老板。”云露聲音清脆。
“你認識他?”老侯搶先說道。
“不認識。”云露十分冷靜,“不過,他能同意的。再說,他見過世面,能見好就收?!?/p>
一家人暗暗吃驚,他們只知道云露人好,卻沒有想到她還有主意。
老侯佩服地打量著云露,此前怎么就沒有看出來呢!他又特意看著金鎖,在心里說:“便宜你小子了?!?/p>
圓月高高地掛在夜空下。夜空銀亮,草地銀白。
轉(zhuǎn)眼間,半年多過去了,冬天就要來了。
夜里又下了一場雪。進入冬季,雪特別地勤,一場接著一場地下,草原變成了茫茫雪原。
冬天,是草原人最清閑的時候,也是最有意思的時候。
這幾天,鐵鎖家很熱鬧,人們出來進去的。原來,金鎖和云露要舉辦婚禮了。
“哥,嫂子!”鐵鎖穿著一件嶄新的蒙古袍,調(diào)皮地沖兩個人眨著眼睛,“祝賀你們?!?/p>
金鎖害羞地“呵呵”笑了。
“哥,你不能欺負嫂子。”鐵鎖不由得脫口而出。說完,他吐了吐舌頭。
“放心吧。”金鎖得意地看著云露,鄭重地說道。
這半年里,金鎖的變化很大。他的性子漸漸溫和了,說話不急不躁,也不沖鐵鎖發(fā)火了。
“他之所以變化這么大,”鐵鎖逢人都這樣說,“都是云露姐姐的功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