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樓瑋玥
錢江潮涌,排山倒海,聲如雷鳴,蔚為壯觀。從漢魏至今,錢江潮水始終吸引著人們駐足,迎來送往人們的喟嘆。在南宋,中秋觀潮已成為日常節(jié)慶中的重要活動,每年農歷八月十八觀潮節(jié),祭潮、弄潮、軍演等活動應接不暇,詠潮詩如潮水般匯聚而來,一幅幅描繪觀潮活動的繪畫躍然紙上。如今,宋人觀潮之遺跡,已無處覓得蹤跡,但大潮仍如期而至,讓人跨越近千年的歷史,目睹這不變的自然盛況。
主持人:千百年來,錢塘江潮波濤洶涌、巨浪排空的壯闊氣勢掀起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觀潮之風。若以現代的眼光來看,觀潮的歷史就像是一場大型“追星”行動,在壯觀的錢塘潮面前,無論是平頭百姓還是達官顯貴,人人都化身為“追潮族”。那么,錢塘江潮是如何形成的?人們又是如何摸透潮水的脾氣,最終實現與其和平共處?
張立峰:“聲驅千騎疾、氣卷萬山來”。在蒼茫的錢塘江與東海之濱,日日夜夜都有潮水滾滾而來、呼嘯而去,這就是著名的錢塘江潮。如果說,潮汐是海洋與陸地的對話,那么我認為錢塘江潮,就是大自然的“深呼吸”。
潮汐是海水在天體尤其是月球引力作用下形成的一種周期性運動。范仲淹曾題詩“寧非天吐納,長逐月虧盈”,他已意識到潮汐漲落與月球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天體引力給予普天下的潮汐以同等的機遇,中國的錢塘江、南美的亞馬孫河和印度的恒河格外受到眷顧,被國際地理學界并稱為“世界三大強涌潮河流”。其中又以錢塘江潮最為典型,并形成獨具特色的“潮文化”。
錢塘江潮獨特在何處?錢塘江口位于我國沿海潮差最大的區(qū)域——浙閩沿海,也是我國沿海最強潮流區(qū)域之一。杭州灣外寬內窄、外深內淺,出??趯掃_100 公里,西至海寧鹽官鎮(zhèn)僅3 公里寬,是典型的喇叭狀海灣。起潮時寬深的灣口涌入大量海水,由于江面收窄,到大尖山附近,又遇到水下巨大的沙坎,潮水一擁而上,形成陡立的水墻,釀成初起的潮峰。當潮水自東向西涌來,與東去的錢塘江水相遇碰撞時,又激起巨大的潮頭。
降雨和風力也給予錢塘江特別的“關照”。夏秋的梅雨、臺風會帶來豐沛的降雨,使得江水徑流量增大;盛行的東南夏季風也與涌潮前進方向大體一致。在諸多有利條件的共同作用加持下,才會形成蔚為壯觀、名冠天下的錢塘大潮。每月農歷初一和十五之后兩三天為大潮汛;農歷七月、八月和九月是錢塘大潮多發(fā)期,八月十八前后由于諸般有利條件疊加,潮水最為壯觀。
對于潮汐,宋人早有科學認識,燕肅就是其中代表性人物。燕素是北宋的一位官員,也是當時有名的詩人和畫家,更是一位科學家,他的《海潮論》首次全面科學闡述了海潮的原理,精確推算出潮汐時差,對錢塘江潮做出了科學解釋。燕肅還繪制出具有實用價值的《海潮圖》,然而現已失傳。南宋馬遠的《水圖》、宋代馬興祖的《浪圖》等,畫幅雖小,卻氣魄宏大,以層層波浪表現潮水的遞進之勢,體現出畫家對大自然觀察的細致入微,對涌潮理性與科學的認識和思考。
錢塘江潮是壯麗的景觀,但也給人們帶來了難以想象的災害。南宋潛說友所撰《咸淳臨安志》中,記載了錢塘江潮帶給坊間的災難。其一是“壞堤”,《浙江海塘全圖》中有“上激塘身,下搜塘底”一說,即大潮災一次性毀江堤超千丈。其二是“圮田廬”,田舍被毀,甚至淪入江海?!端问贰分?,“漂居民六百三十八家”“蜀山淪入海中,聚落、田疇失其半”“鹽官縣南四十余里盡沒為?!钡葢K烈記載頻頻。其三是“害田稼”,潮水沖入農田,高鹽度海水導致莊稼鹵死,土地鹽漬化。
當然,最為嚴重的是人員傷亡。據《鐵庵集》第三十五卷《徐母孺人趙氏墓志銘》記載,紹定二年(1229)九月三日,“怒風駕濤而來,溺于浙江渡者以千計。臨安城內,水沒臺城為魚者以萬計”。突如其來的大雨使錢塘江水位暴漲、洪水肆虐,并與“怒風”引發(fā)的風暴潮“碰頭”,急劇抬升的錢塘水位造成了多達千人死亡的慘烈狀況。但即便如此,臨安市民不惜性命也要觀潮,正所謂“錢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頭看不足”。
張立峰浙江省氣象局高級工程師宋代歷史文化學者
【編者按】宋代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黃金階段,宋韻文化也是具有中國氣派和浙江辨識度的重要文化標識。2021年8月,浙江省委文化工作會議提出“讓千年宋韻在新時代‘流動’起來,‘傳承下去’”的工作要求,并將逐步推進宋韻文化和南宋文化理論研究、宋代歷史文化遺址考古發(fā)掘、宋韻文化遺址保護展示、宋韻文化旅游開發(fā)、南宋文化品牌塑造、宋韻文化和南宋文化宣傳推廣等“六大工程”。宋式生活美學是杭州與宋代的連接點,以它為代表的生活態(tài)度,正悄然影響著這座城市的生活方式。
中國繪畫藝術史專家高居翰曾說:“人與自然之間不斷變化著的對話,一直是詩人與畫家所關心的主題。”觀潮,顯然是宋人與自然絕佳的對話方式之一。宋代畫家曾繪有多幅“江潮圖”或“觀潮圖”,雖然不少已失傳,但是毫無疑問,波瀾壯闊的錢塘江潮是畫家們爭相描摹的景象,反映出南宋觀潮之盛況。
龔真真浙江省水利學會水文化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
主持人:“海神來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浙江八月何如此,濤似連山噴雪來”,這是李白在《橫江詞》中對錢塘江大潮的描繪,氣勢磅礴,令人驚嘆。自古以來,錢塘江潮就家喻戶曉,直至今日,仍然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駐足錢塘江畔觀看大潮。歷史上,在人和潮之間,是否也發(fā)生了許多我們所不知的故事?
龔真真:蘇軾有詩《催試官考較戲作》:“八月十五夜,月色隨處好。不擇茅檐與市樓,況我官居似蓬島。鳳咮堂前野桔香,劍潭橋畔秋荷老。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鯤鵬水擊三千里,組練長驅十萬夫。紅旗青蓋互明滅,黑沙白浪相吞屠。人生會合古難必,此景此行那兩得。愿君聞此添蠟燭,門外白袍如立鵠?!边@首廣為人知的詩背后,卻有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北宋沿襲了隋以來的科舉制度,地方考試會在中秋發(fā)榜。熙寧四年(1071),時值蘇東坡任杭州通判,已到八月十五,考試卻未張榜,蘇東坡寫成這首詩,表達了考生想去觀潮的強烈心愿。
南宋建都臨安,觀潮成為帝都盛景。南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三記載:“浙江之潮,天下之偉觀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為最盛。方其遠出海門,僅如銀線。繼而漸近,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大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勢極雄豪?!彼未悗煹绖t有《十八日觀潮其三》一詩,“千槌擊鼓萬人呼,一抹濤頭百尺余。明日潮來人不見,江邊只有候潮魚”。農歷八月十八日觀潮這一天,看潮人群空前之多,而第二天再到堤岸,卻不見了任何觀潮者的蹤影。兩相對比,再現了當時人們觀看錢塘江潮的澎湃熱情。
杭州也有許多與錢塘江潮有關的景點,比如潮鳴寺。建炎三年(1129),宋高宗趙構為逃離金兵圍追來到杭州,夜宿錢塘江邊的歸德院,半夜忽聞喧囂聲起,好似千軍萬馬,以為金兵追兵前來,大驚失色,打探后才知是潮聲鼎沸。第二天他便提筆寫了“潮鳴”二字,從此歸德院便改名為潮鳴寺。
北宋景祐年間(1034—1038),工部郎中張夏任兩浙轉運使,在杭州筑海塘改筑柴塘為石塘,創(chuàng)筑直立式石塘12 里,為錢塘江建立修塘組織和修建重力式石塘的開端。為紀念張夏筑堤之功,慶歷二年(1042),杭州人于堤上立昭貺廟,俗稱“張司封廟”“張相公廟”。此后,張夏成為“潮神”之一。蕭山、紹興一帶沿江村鎮(zhèn)也有許多紀念張老相公的祠廟,每年農歷三月初六張老相公傳說中的生日和八月十八錢塘江大潮日,村鎮(zhèn)上都要舉行隆重的紀念活動。
關于“潮神”的傳說,不只有張夏。周雄是南宋臨安府新城縣淥渚人。嘉定四年(1211),周雄奉母命去徽州婺源五顯廟祈佑,回程至衢州,聽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悲痛至極,立舟中而亡。周雄死后被塑造成神,傳說逢水災、旱災、瘟疫,只要在周雄神前祈禱,危機就會解除。宋、元、明、清四朝,共有6 位皇帝對周雄進行了11 次加封,其最初封號是五顯神的從神“翊應將軍”,清雍正年間(1723—1735)封“運德海潮王”。富陽淥渚鎮(zhèn)最有影響力的勝跡當是周王廟,每年農歷三月初三、九月初九,四鄉(xiāng)八里的村民前往祭拜,演戲酬神、商貿集市、走親訪友,傳統(tǒng)廟會風貌至今已延續(xù)600 余年。
“踏浪群兒慣行險,出沒波心旗閃閃”,潮之美,是一種浩然之氣,而人們寄托在潮水上的,更是一種“弄潮兒”的精神美學。
本欄目由本刊與杭州市城市品牌促進會、杭州西溪兩岸文化交流中心共同推出
▲南宋·李嵩《月夜看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