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馨
路的轉角處,一棵香樟樹下,一位老人正旋轉著一個黑黑的轉爐。我快步走過去,站在旁邊望著旋轉的轉爐,像遇到一個久違的老朋友。
還是那種小轉爐,樣子很像章魚,通體漆黑——煙火給它涂了個怎么洗也洗不干凈的顏色,但爐口的把手被老人攥得閃著亮光。望著冒煙的小轉爐,我好像看到兒時的自己,端著半葫蘆瓢干玉米粒,站在轉爐前排隊。
那時,爆米花的攤位上,小瓷缸挨著小葫蘆瓢,小布袋靠著小瓦盆,大花碗擠著小笸籮……裝著干玉米粒的小器物依次在小轉爐旁邊排好,靜靜等候爆米花的手藝人,把黃燦燦的玉米粒變成香噴噴、甜絲絲、白里泛著金光的爆米花。
爆米花啊,聞著味兒就能讓人咽口水,放進嘴里一嚼,“嚓啦”一聲,又香、又甜、又脆。是什么讓它從干硬的玉米粒變成酥脆香甜的爆米花?木炭?火焰?還是轉爐的手?好像都不是。那黑黑的小轉爐,充滿著神秘的氣息。
小時候,我和小伙伴都認定章魚似的小轉爐會變魔法。神秘的黑色,看不見的爐膛,打開時的一聲巨響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
于是,十幾雙等待的小眼睛,緊盯轉爐的人打開爐蓋,把玉米粒倒進小爐膛,捏幾粒糖精,蓋緊爐蓋,用工具擰緊,再把小轉爐平放在小支架上,爐底下生起火,開始旋轉。每道工序都不能錯,更不能少?;鸷艉舻責饋?,鼓著肚子的黑黑的“小章魚”,旋轉起來好像在水里暢游一般……
火苗在眼前一晃,把我從回憶里拉回。眼前撥弄轉爐的老人,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在煙火中轉著小轉爐。
悠啊悠啊悠,轉啊轉啊轉,轉爐下躥著紅色火焰的炭,時不時嗞啦啦地響。一縷縷煙,繞過轉爐緩緩升起,升到香樟樹的葉間便了無蹤影。我感嘆老人的聰明,選擇樹冠濃密的香樟樹下,這個小拐角隱蔽,連煙塵也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喜歡爆米花就買點吧,一會兒我就走了。這冒煙冒火的營生,不能做很長時間?!崩先藳]抬頭卻像看穿了我的心事,嘮叨著。
我蹲下來,聞了聞一旁大紙箱里的爆米花——香里透著甜,真想抓一把填進嘴里。
“稱點?”老人轉頭問,一只手仍不停地轉著轉爐。
“這一爐什么時候開?”
“快了,一會兒就好?!?/p>
“我買剛出爐的。”
我盯著黑黑的轉爐。此時,炭火已將它全身燒得滾燙,我仿佛看到它肚子里的玉米粒已膨脹到極限的樣子,即將噴薄而出。我耐心地等著,等剛出爐的熱乎乎的爆米花,等那聲開爐的巨響。
世間有很多叫賣聲,爆米花的手藝人卻從來不吆喝,只一聲響——“砰”,即為最響亮的叫賣。
“爆米花的來嘍!爆米花的來嘍!”記得兒時聽到這聲“叫賣”,就和小伙伴們大呼小叫地沖出家門,直奔那聲響傳出的地方。
我們到時,爆米花人已把爆米花從布口袋倒到了大笸籮里,那個香啊,那個甜啊,直往鼻子里拱。眼見圍觀的孩子多了,爆米花人從笸籮里抓了一把,往我們面前一遞。熱乎乎的,又香又甜的爆米花一進嘴,饞蟲全被勾出來了!我們嚼著爆米花,問清價錢,跑回家央求大人準備錢或者干玉米粒。
過不多會兒,拿著錢的,端著盛滿干玉米的葫蘆瓢的,拉著大人的手的……被饞蟲撓動了嘴和心的孩子們,又回到了黑黑的小轉爐前。
爆米花人把炭火撥旺,把轉爐轉了起來。黑乎乎的轉爐里飛著火紅的火星,漸漸地,肚皮被轉得滾燙了,爆米花人慢慢停下,把手一揮,像要變戲法似的喊道:“好了!都靠邊兒站,靠邊兒站??!小心弄一身灰。捂好耳朵,捂好耳朵啊,待會兒聲可大了!”他越是這樣說,我們就越想往上湊。越往上湊,他越抻著,東瞅西望,甩甩大口袋,再叮囑叮囑,就是遲遲不肯開爐。
我們眼巴巴地瞅著爐子,一遍遍在喉嚨里吞咽著口水。為快點聽到那聲響,快些吃到爆米花,不得不乖乖地向外挪動,擴大圍著轉爐的圈。我們半捂半開著耳朵,既害怕被震到,又想聽聽那花開的聲響。
看孩子們都急得要躥上墻了,爆米花人神秘一笑,然后才撐好大口袋,擰開爐子開關,猛地拔下蓋子,吆喝一聲:“開!”
“砰!”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之后,口袋被一股氣流推開,干巴巴的玉米粒開成大大的米花,順著風飛出來,瞬時煙氣、甜絲絲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眼睛、耳朵、鼻子、舌尖兒,全都調動起來,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一齊出發(fā)。我們嬉笑著爭搶熱乎乎的爆米花,塞進嘴里,四周立刻響起“嚓啦嚓啦”的咀嚼聲……
記憶里的咀嚼聲還在耳畔回響,眼前的轉爐停下了。老人把一個厚實的大帆布袋放平,從爐架上取下小轉爐放進布袋,另一只手拿起工具,對準爐口輕輕一抬——
“砰”的一聲響,一團煙裹著香甜的味道騰空而起。
“呀!”我興奮地叫了一聲。就是這聲響,震得小時候的小耳朵癢癢的,和小轉爐一樣,仍是記憶中的模樣。路上車聲轟鳴,這聲響已遠稱不上“巨響”了。但在這一瞬,童年里的那聲響仿佛和剛剛這聲響碰了個面,直沖耳鼓。
“小時候愛吃爆米花吧?”
“啊???!”
老人的問話讓我清醒過來,卻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像心思又被老人看穿?;蛟S,他也曾走街串巷到村頭、路口賣過爆米花,那兒也有像我兒時一般的小孩吧?
一顆顆散發(fā)著香甜氣味的爆米花開在布袋里,隨后被老人傾倒進紙箱。
“要稍晾一晾再裝袋子?!崩先擞檬稚戎闾鸬臒煔猓瑢ξ艺f。
我點點頭,仍耐心地等著。
太熱的爆米花不能放進袋子里,否則便失了酥脆。要是手頭有個散熱快的小葫蘆瓢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端著熱乎乎的爆米花,邊走邊吃了!我想著,禁不住啞然失笑。童年已一去不返,現(xiàn)在的我還能找到端著玉米粒去換爆米花的快樂嗎?或者說,現(xiàn)在的爆米花還會像童年里的那樣香甜嗎?
“好了,可以裝袋了。你自己裝吧?!边@次老人沒發(fā)現(xiàn)我的胡思亂想,拿出袋子遞給我。
“好!”
我裝了滿滿一大袋爆米花。開得飽滿的爆米花,沒有分量,一大包也不重。
“嚓啦!”我抓了幾顆放進嘴里,又甜、又香、又酥脆!
“吃吧,準能吃到你小時候的味道。”爆米花的老人又善解人意起來,邊說邊收拾著爐具。他要收攤了,這些家什不輕快,得早早收起趕公交車呢。
我低頭望著正被裝起來的小轉爐——多少年了,我長大了,這種小轉爐依然黑乎乎,像個章魚。轉爐轉出的爆米花與其他工具加工的爆米花不同,那是在火的舞蹈里開放的花兒??葱∞D爐旋轉,想象黑肚子里玉米粒的變化,就像在做一個可愛的游戲。還有那“砰”的一聲,是最能吸引孩子的叫賣聲,像童年生活里的一首童謠,濃濃的煙火氣里混合著期盼的香甜。等待爆米花的過程,變得又美又香,一種吃食已不單是一種吃食了。
“嚓啦!”我又嚼了幾顆爆米花,清脆地從口腔傳入鼓膜,像極了童年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