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學 殷文佳
江來香翻開折疊桌后,整個過道只能供一人擠進擠出。我只得坐在床上,不然這巴掌大的地兒更沒空走人。
床尾有一塊木板墻,把灶臺、馬桶、浴缸都隔在里面,灶臺是一個窄木桌,馬桶不能自動沖水,浴缸只能架了盆站在里面用毛巾沾水洗身子。六平方米的小隔間里總能傳出各種味道,現(xiàn)在全是炒菜的油煙味,不過今天和往常不同,油煙味里有土豆燉雞的味道。我已經(jīng)很久沒聞到這個味兒了。
只要江來香在,我回來就什么都不用干。這倒不是因為我現(xiàn)在難得回來一次,而是她自認為,她在彌補一個母親沒盡到的責任。在我看來,這過于刻意。我盤腿坐在床上,等她端菜上桌。
褪皮的折疊桌上擺了足足五道菜,往日我回一趟家,可沒這么大的排場。她從門后拖了個塑料凳子出來,挨著我坐在桌子拐角。我被她擠得心慌,端碗往床頭挪了挪。
我吃得快,一碗飯下肚,她的飯還有一大半。從跑外賣開始,她的胃就不好了,吃飯比別人慢得多,可能從前也不好,但飯還是能正常吃,不像現(xiàn)在。
她見我啃完雞爪,那喉嚨一蠕一蠕的,不知道是準備說話還是在吞飯。平日性子急得不得了,現(xiàn)在反而慢慢吞吞的,讓我有些不適應(yīng)。
“咱們家好長時間沒來過人了,待會兒吃完飯,你就在家待著,媽帶你見個人。”她說這話的口氣真是難得的溫柔,語重心長的氣息包裹了她吐出來的每個字。
“見誰?”我硬著發(fā)麻的頭皮故意問。
“你向叔叔。”我聽到這話,眼睛猛地向她掃去,她眼皮沒抬起來。
“你們也該認識認識了?!彼呎f,邊用筷子僵硬地夾碗里的一塊土豆。她的手哆哆嗦嗦,筷子抖得清響,夾了好幾次,都沒夾起來。
太夸張了!我想,飯是吃不下了,反正也飽了,索性看她裝。她見我不作聲,也覺得沒意思,繼續(xù)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家里來人,這回也沒讓人家來。”她像是裝夠了,馬上變成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好像對我了如指掌。
“想說啥就說嘛,磨磨嘰嘰的。”我瞅了她一眼。
“吃完飯,我倆上他家去坐坐。”她說這話,口氣興沖沖的。
“不去?!蔽?guī)缀趺摽诙?,用手夠床頭的畫箱,腳指頭在下面勾被擠到床里面的鞋。
“怎么不去,你現(xiàn)在吃的這只雞就是他送的,不去謝謝人家?你又要去哪里啊!他家很近的,就在……”
我推開粘了好幾層木板的大門,從樓梯上跑了下來,準確說是逃了下來。她一定不知道,我其實早就知道那個男人住在哪里。讓我去他家,簡直是給我上刑。
我急匆匆跑到一樓,腳步突然放慢了。窄長的樓道只剩下一輛電動車,是我爸留下來的。他騎了五年,車還像新的一樣,坐墊一點皮都沒起,甚至沒有一絲裂痕,踏板周圍的鋼管銀光發(fā)亮,車頭連頭發(fā)絲粗細的漆都沒被磕掉過。
我爸去世后,這輛車現(xiàn)在是江來香在騎,坐墊里的海綿翻出來了一截,被蹭得黑乎乎的,踏板掉了一塊,后視鏡也掉了一塊,車頭的外殼直接凹進去,亂七八糟的裂痕看得我觸目驚心。如果不是因為我掛上去的那個小貓擺件還在,真難想象這是同一輛車,小貓擺件現(xiàn)在也不是正正地坐在手把旁,它像個貓頭鷹,倒掛在下面。
正是飯點,整棟樓的男人都出去跑外賣了。不出意外,江來香也騎著這輛電動車,飛奔出槐陽路,用她那一急就變尖細的嗓音和一個個買家打電話,買家一聽到她那尖細發(fā)顫的聲音,不替自己咕咕叫的肚子著急,反而開始替她找路著急了。今天她沒騎這輛電動車,它安靜地歇在樓道角落,像個被遺棄的老人。
我有這車的鑰匙,但從我爸走后,就再也沒騎過。我的目光落在這車上,一股勁上來了。騎上吧,要不就試試!我慫恿我自己。我的腳甚至朝它挪了幾步,但又停了下來,這股勁轉(zhuǎn)瞬即逝。
一出樓道,外面就是槐陽路,這條路沒什么特別的,就餐館最多,很多館子不接待客人,只做外賣。每到中午,這些小店的桌上就會擺一排做好的外賣,戴頭盔的男人們匆匆?guī)ё邔儆谒麄兊奶柎a,幾分鐘后,下一份外賣就會彌補上一個的空缺,流水線一般準時。
我抱著畫箱往槐陽路走,盡頭是一個十字路口,車輛川流不息。路口上方很空曠,沒什么樹葉遮擋,仰起頭,可以看到大片的天空,只是看不出什么顏色。
我往那邊走,走出去就聞不到飯菜味、電動車味,還有江來香的味。
江來香是在什么時候突然闖進我的生活,我記不清了。
在周圍同學最需要母親如水般溫柔呵護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江來香長啥樣。我只記得那個十八平方米的小屋,從小只有我和爸兩人住。一架雙層單人床,我睡上鋪,我爸睡下鋪,一動就嘎嘎響。
窗戶是沒有玻璃的,夏天不用管,冬天就用塑料薄膜罩著,窗臺上用紅磚壓緊,就不怕漏風了。窗簾是一塊深紅色的床單,月亮大的時候,白光就從床單上那些細細的洞口漏進來,水泥地上就像撒了一層碎星星。我爸的鼾聲賊大,不過算打得有節(jié)奏,在深深淺淺的鼾聲里,我睡過一個又一個還算安穩(wěn)的夜晚。
在中國各個城市的犄角旮旯都開始習慣外賣電動車呼嘯而過的時候,我也開始習慣一個人吃飯,我爸不僅三餐不規(guī)律,還起早貪黑跑外賣,比我學習都刻苦。當槐陽路邊的“眼睛”都一盞盞閉上的時候,我爸也該回來了。
學畫畫挺糟蹋錢的,他什么時候回來,我就畫到什么時候。如果畫不出來,我就望著那扇沒有玻璃的窗發(fā)呆。不是每扇窗都燈火通明,很多人還在外面奔波,槐陽路現(xiàn)在一定很熱鬧。
江來香來后,我還是睡上鋪,我爸和她睡下鋪。我爸還是繼續(xù)起早貪黑跑外賣,只是我不再繼續(xù)在家畫到他回來。下鋪是江來香的天下,連帶著上鋪也是,她那尖細的嗓音甚至把六平方米的廚房、廁所或者浴室,反正愛說是什么就是什么,都給占領(lǐng)了。
一個黑色的手機支架上卡著她的手機,屏幕上細細碎碎的裂痕告訴我,它是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家伙,那塊深紅色的床單是她的背景,在這塊充滿細細碎碎的裂痕的手機屏幕前,在那塊布滿大大小小的洞口的深紅色床單前,她將這輩子能展現(xiàn)的“才藝”全都拿出來了。她所謂的“才藝”,就是邊扭動四肢極不協(xié)調(diào)的骨架,邊用尖細的嗓子唱兩首老情歌。當真就只有兩首,交替唱,別的一概不會。當她那尖細的嗓子變得顫抖的時候,肯定是有人給她送了小禮物,連著十幾個晚上折騰到大半夜,也折合不出幾塊錢。
就那一個晚上,她的聲音顫抖得最激動,直播間的粉絲陡增到一千多,她驚喜地盯著那串一直變化的數(shù)字,仿佛預感到自己的人生從此要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一瞬間的苦盡甘來竟讓她布滿血絲的眼球中擠出兩滴淚來。
這種感覺只在她這里停留了幾十秒。大數(shù)據(jù)把她推上熱門,一伙人蜂擁進來,瞧不見什么新鮮喜歡的,又蜂擁退出,數(shù)字重新跌落原來的位置。那一夜,她的粉絲漲了三個。加上原來的八個,現(xiàn)在一共十一個。
我真佩服她那鍥而不舍的毅力,在一夜夜的堅守中,別的主播最起碼能看到粉絲在漲,不管漲多少,總歸是上升的趨勢。而她,原封不動。她似乎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是否真的適合這個職業(yè),不過她那尖細的嗓音好像從來不會干啞。
我爸向來不干預她做這份“前景巨大”的工作,他人生的后半段都奔波在槐陽路上。他的喜悅均來自順利跑完一個單,賬戶多了幾塊或者十幾塊錢,如果他能收到某個買家的打賞,這必然是他一天中最有意思的談資,這種愉悅不亞于江來香收到一個小禮物。不過,他倆似乎達成協(xié)議,對于江來香的粉絲數(shù)量和打賞收入閉口不談。
我能忍受我爸總是留我一個人在小屋,他起早貪黑能換來看得見的收入,但我不能忍受江來香一天到晚都待在小屋,別的主播一晚上能掙好幾千塊,有的還能掙好幾萬塊,她一個月的收入拿出去,菜市場里的兩斤豬肉都買不起。如果說她在白天要操持這個小家,可家里有什么能操持的呢?東西都沒幾樣。而且,她占了屬于我的畫畫空間,在這一點上,我極度不能忍受。
不是沒有過爭吵,特別是陰雨連綿的時候。
“我根本沒辦法畫畫。”
“別人畫畫又不是在家空想出來的,你多出去走走嘛!”
“那別人要畫室干嗎?給你直播的嗎?”
“你的畫現(xiàn)在能不能賺錢?不能吧,但我直播可以?!?/p>
“那錢呢?我怎么沒看到?”
“反正肯定比你來得快?!?/p>
她總是把話題引到錢上,我們的斗嘴也總是終結(jié)于錢。直播和畫畫誰更高貴,我們各執(zhí)一詞,但都心知肚明。我始終不愿承認,我也在做一場表演,我的畫也賣不出買兩斤豬肉的錢。
窗戶沒有玻璃,拉開窗簾,外面的風景格外清晰。在這個角度看到的風景,是另一棟破舊樓房的一面,六層樓的六扇窗戶里,有一扇也沒有玻璃。江來香沒來的時候,這間小屋大多是我一個人待著,畫畫的靈感多半來自對那扇沒有玻璃的窗戶的遐想。那扇窗的窗簾一定是一塊床單,上面有一簇顯眼的牡丹花。
每天早上六點,槐陽路就開始熱氣騰騰,但大多數(shù)窗戶還在沉睡,窗外那面樓,只有沒窗玻璃的那戶醒得最早,他的床單窗簾半拉開,看不清里面的陳設(shè),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點輪廓,這正合我意。
我的畫總有一個固定的元素,半拉開的印著牡丹花的窗簾。窗簾的另一邊,或許是我現(xiàn)在待著的小屋,或許正巧畫成了對面床單里的家,我也不敢保證,但我能肯定的是,那里面住著一個外賣員,或許,還住過不同的外賣員。窗上經(jīng)常掛著濕漉漉的外賣服,明亮的藍色和黃色交替。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擺在窗臺的頭盔長出了一對兔耳朵。當然,遐想的神秘感不會因為我知道主人的身份而消失,只要那面床單在。
記不清已經(jīng)畫了多少張窗簾系列的畫,我對這種構(gòu)圖已經(jīng)近乎麻木,找不到新的突破,或許真該出去走走,特別是江來香來了以后。
我得下樓,他也應(yīng)該下樓了,那個兔子頭盔不見了。在下樓的時候,想到那扇窗和里面的人,似乎是正常的,因為看得實在太久了,但又不正常,明明完全就是陌生人?!案纤纯础!边@個想法冒出來,我覺得有些刺激,但跟蹤一個陌生人,確實有點奇怪,我立馬掐滅了這個念頭。
我抱著畫箱走在槐陽路上。畫什么呢?這條路我太熟悉了,哪個地方有塊殘磚,哪棵樹上長了幾個瘤子,哪個商鋪換了店面,一眼就看得出來,真沒什么意思。要說有意思的,還得是人。人來人往,走走停停,其實大多數(shù)人是一樣的,看起來,都規(guī)規(guī)矩矩,本本分分,這也沒什么意思。頂有意思的,是有不一樣勁兒的人。當所有人都穿不同衣服的時候,穿一個色兒的人就會不一樣。當所有人都看似從從容容的時候,趕時間的人就會不一樣。我的目光鎖定在車流里的騎手身上。當所有騎手都穿一樣明亮的衣服,戴同樣的頭盔,我想到那對兔耳朵。如果正好在我想起他的時候遇見他,這也太湊巧了,槐陽路很長,分支也多,我沒抱什么希望。而且,不一定就得畫他。
從早上逛到晚上,成了常事,耐走也成了我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點。他們從不會擔心,一個女孩子大晚上在外面閑逛會遇到什么危險?;标柭返娘堭^子到晚上更熱鬧,騎手滿大街跑,我不會走出槐陽路,這是我對他們的保證。我也沒想過要走出槐陽路,飯館子里的人間煙火,哪里畫得完。比起回到十八平方米的小屋看江來香表演,我更愿意蹲在槐陽路街頭,看流水線的表演。
江來香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我倒記得很清楚,那要從家里的伙食開始說起。一般的早飯,一個雞蛋打散,下入三人份的掛面。午飯一葷一素,素菜是江來香前一晚在菜市場買的打折青菜,葷菜是一小坨五塊錢的豬肉,和著辣椒炒。晚飯就用中午吃剩的葷油下面條。
東良《希望》
每天的伙食都是這樣。我爸和我也不挑,她總比我做得好吃。靠在墻邊的折疊桌幾乎沒被翻開過,就兩個菜,擱在哪兒都行。何況我爸總也趕不上飯點。除了過年過節(jié),基本不見雞鴨魚,可從不是年也不是節(jié)的那天開始,折疊桌被展開了,她做了一大碗土豆燉雞,配了兩三樣小菜,菜油也舍得放了。那天我不停地拉肚子,油水太好,腸胃有點受不住。
伙食好了,我的胃得到空前的滿足,小瘦身板也開始長肉了,我爸的臉也跟著圓了起來。江來香還是那樣,油水多了身上沒見得有什么變化,就是臉上氣色好了些,看著高興了不少,炒菜還會哼歌,哼的歌也不只是之前的兩首了,她會唱現(xiàn)在最流行的一些曲子。
她還是會繼續(xù)直播,只是不那么頻繁,直播間的人還是那么少,不過粉絲量肉眼可見的往上漲,評論也有了,她還會給幾個老粉換著置頂評論。
那天是清明節(jié),學校放了一天假,我準備回去拿顏料,但他們誰也想不到我會一大早就回家,還冒著豌豆大的雨。樓道那輛電動車依舊水洗了一樣嶄新發(fā)亮,不過它沒停在老位置。我爸今天居然沒出去跑外賣,越是下雨,點單的人越多,他才不會輕易放過這種機會。
那扇粘了好幾層木板的大門半掩著,我上了幾層臺階,越靠近木門,我的預感也越來越強烈,車停得不對,門關(guān)得不對,這個氛圍更不對。
我靠在墻邊,把頭伸到半掩的門縫后,里面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別的我不說你,你就說這些年,你在外面掙到錢了嗎?我沒怪過你吧?現(xiàn)在你回來了,咱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我現(xiàn)在不就是要回來好好過日子嗎?”
“你好好過日子?好好過日子你為什么要加那些亂七八糟的男人的微信?這些年你在外面,家里要你操心了嗎?我在家本本分分,老老實實,沒做過一點對不住你的事!可你呢?”
“我怎么了?不就是我微信里加了幾個人嗎?他們都是我的客戶!我們就聊聊天也不行嗎?我還不是為了你們!誰讓你每天就掙那么點錢!”
這句惱羞成怒的尖叫簡直要把我耳膜劃破了,里面再沒有聲音,突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我慌忙往樓上跑。
透過樓道的小窗口往下看,我爸騎著他那輛電動車出了樓,把手上的小貓擺件端正地立著,頭上的小風車轉(zhuǎn)得呼啦呼啦,車子拐個彎就消失在槐陽路上了。
我不敢回去,就在槐陽路上來回游蕩。逛久了,并不覺得累,只是無趣,仰起頭,密密麻麻的梧桐葉子快把頭頂遮完了,天被擠成幾道細細的縫,透過縫,什么顏色也看不見。
那天晚上,我爸沒回來,江來香也沒開直播。
等到12 點23 分的時候,有人來敲那塊粘了好幾層木板的門,咚咚咚的敲門聲仿佛預示著一個讓人頭悶的消息?;标柭繁M頭的十字路口,一輛外賣電動車因超速闖紅燈,騎手被左面出現(xiàn)的大卡車撞飛。
我們趕去車禍現(xiàn)場的時候,只剩下那輛電動車了。小貓擺件倒掛在車把下面,小風車一動不動,像個貓頭鷹。
我爸被救護車拉到醫(yī)院,搶救無效。我一點心理預設(shè)也沒有,混沌的,像一場夢。這段時間,我硬是擠不出一滴眼淚。
他倆那次的吵架總會在我腦海里回放,我想和她好好談?wù)?,但看到她的眼睛腫得像青蛙眼,我就只當沒聽過,她也從沒跟我提起。直到有一天下樓,我在槐陽路盡頭的十字路口,看她蹲在那兒,看來來往往的車流,眼神有些呆滯。我突然想起來,再沒見過她的手機支架,那個直播賬號已經(jīng)被注銷了。
過了不知道幾個月,我才開始慢慢難過,而江來香已經(jīng)穿上我爸的外套,帶上我爸的頭盔,騎上我爸的電動車,飛奔出槐陽路。
三餐極不規(guī)律的人變成了江來香,家里的折疊桌也難得再打開一次。我終于可以一個人待在家畫到半夜,但等的人不再是我爸。
透過槐陽路邊上細密的葉縫,幾束陽光擠了下來,灰塵在陽光下胡亂旋轉(zhuǎn),沒有光的地方,看不見灰塵,好像只有陽光下,空氣才是臟的。我邊走邊數(shù)陽光的光束,無聊的時間配上無聊的舉動,才算理所應(yīng)當。
槐陽路上永遠川流不息,循規(guī)蹈矩的小汽車們看到靈巧的電動車穿梭其間,或許是無奈的,弱者會被俯瞰,也會被同情。畫箱被我墊在屁股下面,我盯著這些飛奔在槐陽路上的騎手,確實很奪目。但如果一幅畫沒有故事感,我不會輕易下手。
一對兔耳朵突然闖入我的視線,我居然有點興奮,長久保持麻木的神經(jīng)終于被刺了一下,真沒想到會遇上。撿起畫箱,我快速掃了一輛共享電動車。
就是他了。
我從來不懷疑騎手電動車的質(zhì)量,急剎、拐彎、狂飆,他做得都很漂亮。我把把手扭到底,也就這么個速度了,被超車是常態(tài)。我只能隔老遠看到他的兔耳朵。他甩我一截,然后我追上他,在幾十秒的紅綠燈路口,一起等綠燈。再重復。
取餐,搶單,跟導航,進小區(qū),打電話。從早到晚,不斷循環(huán)。比起那被半拉開的床單窗簾遮蔽的生活,戴上兔耳朵頭盔的生活軌跡完全沒有神秘感,但每條即將要走的軌跡都是嶄新的,誰也預料不到。
他把車停在一個高檔小區(qū)門口。幸好,門衛(wèi)放他進去了,但沒放車。透過門欄,他提著外賣,往里面飛奔,手臂盡量不擺動,保持外賣平穩(wěn),說實話,他奔跑的樣子挺像一輛電動車的。埃及有獅身人面像,或許可以給他畫一個電動車身兔耳朵頭盔面像。
我的共享電動車停在大街對面,一棵粗壯的梧桐樹后。我低頭,手指在手機上飛快地滑。他已經(jīng)出來了,等電動車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就跟上。為了防止被發(fā)現(xiàn),我沒朝那邊看一眼,余光被樹干遮了個嚴實。
兩分鐘過去了,他不應(yīng)該還沒走。我試探性地往前伸出頭,看他還在不在,電動車還在,我微微松了口氣,只是沒看見人。
“跟我半天了,你想干什么?”
聽到這話,我猛地一驚。被正面捉住的感覺,就像被人發(fā)現(xiàn)對床單窗簾后的遐想,是難為情的。不過,他的聲音很溫和,符合兔耳朵頭盔的氣質(zhì)。
“就想看看你騎車騎到哪里去了。”跟著他這件事沒什么好隱瞞的,我不否認。
“我騎到哪里去了?”他皺起了眉頭,眼睛里都是疑惑,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我該怎么給他解釋,說不清。我往他帽子上指了指,說:“你頭盔上的兔耳朵頂有意思?!?/p>
“哦!這個?。 彼α诵?,用手摸摸兔耳朵。
“戴了兔耳朵,會得到更多好評嗎?”我見他放松下來,趁機問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希望他不要注意到踏板上的畫箱。
“我倒沒想過會有好評,你這么一說,確實我的好評率很高。說不定,還是有兔耳朵的功勞?!彼粲兴嫉卣f。
“反正看起來很酷?!蔽覒?yīng)和。
“這是別人送的,好多年了?!彼^續(xù)說。
“套在頭盔上還挺合適的?!?/p>
“嗯,好了,我不和你說了,我得繼續(xù)跑單?!彼坪醪辉敢庠倭南氯?。
“再見。”我望著他的背影,回想他長什么樣子。明明剛剛見過,我突然想不起來。
讓江來香愉快的事又變多了。除了送單后錢立馬到賬,除了有買家給她的一點打賞,最讓她高興的還是有買家突然不想吃了,手里的外賣理所應(yīng)當成了她的。她會留著帶回來和我一起嘗嘗。
“跑了這么多單外賣,自己還從來沒點過一份?!边@是她吃免費飯菜的時候,感慨出來的話。她說:“這里面肉不少,不過味道也就那樣吧,還沒我做得好吃,看這小小一份,就三十幾塊,天天吃,誰吃得起?”她滿臉撿了便宜的欣慰,扒完飯,又騎車出去了。
槐陽路跑多了,她開始和附近的騎手熟絡(luò)起來,如果有順單的,她們會交換跑,對于找買主這件事,她總像個新手。但干騎手這行的,有點不一樣,越是老手,越是輕車熟路的,單子帶得多,反而越急??倸w,江來香不管是個新手還是老手,都急得不得了,槐陽路上就此多了一聲尖細的嗓音,也正是這抓耳朵的尖細嗓音,讓他們再次遇見。這是那個叫向俊東的男人告訴我的。
此前,我再一次看到這個男人的名字,居然是在家里。
床尾的大箱子一半擱在窗臺上,一半擱在床架上,這個箱子以前是我爸的衣箱,現(xiàn)在慢慢成了江來香的雜貨箱。我想看看我爸還剩下來點什么沒有。我的東西大都掛在上鋪的墻上,她大概是想不到,我居然會翻她的雜貨箱。
雜貨箱塞滿了她的寶貝,一摞送外賣攢下的一次性筷子。一個羽毛毽子,也沒見她踢過。一大袋冰粉粉末,好像她以前擺過攤。皮手套,騎車用的。搟面杖,買著玩的吧,她沒時間搟面皮。墨鏡盒子,里面沒有墨鏡??ㄍㄨ€匙扣,上面有個掏耳勺。鞋墊,她愛攢,從來沒用過。打火機,備用。蠟燭,有時候會停電。塑料發(fā)箍,洗臉套頭上的。BB 霜,以前直播她會涂一點。遮陽帽,有了安全頭盔,這個不用了。去超市順手扯回來的保鮮袋,她快攢成一卷新的了。種不活的鮮花種子,也沒見她種過。
一袋小風車,紅黃藍綠紫,五種顏色,非常鮮艷。還有一對兔耳朵。這已經(jīng)足夠讓我意外了,但更讓我意外的是,還有兩封信,被壓在箱子最下面。
上面一封信的黃皮封面干干凈凈,什么都沒寫,但有一條蚯蚓一樣干了的水跡橫在信封右下角,看樣子是被打濕過。
信封口是被打開過的,開信的人沒把口撕好,封皮邊上的一條線都被撕爛了。我取出里面的一張薄薄的信紙,紙有點發(fā)黃,看起來特別脆??茨E,應(yīng)該是用藍色的鋼筆寫的,不然遇水后,墨跡不會洇染得這么夸張。信的右后半部分模糊得看不清了,但馬馬虎虎能讀下來。
花環(huán)姑娘:
你好,很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的頭上經(jīng)常帶(戴)發(fā)光的花環(huán),我就先這樣叫你,我是經(jīng)常在你對面擺貪(攤)的。這邊小孩多,你的花花(環(huán))賣得很好,但是那么多燈龍(籠)賣不出去,因為現(xiàn)在不是元肖(宵)節(jié),或者過年,我的風箏賣得很好,這邊風大,又寬擴(闊),你可以賣些風車,應(yīng)該會賣得很好。上次城官(管)來,你跑不及了,丟了一對(堆)東西,太可西(惜)了。我可以要你一個電話號碼嗎?不方便的話,這是我的電話:××××××。你可以打過來,下次我可以提前告訴你,你就不會被抓了。
向俊東
這字看起來還挺工整,就是錯別字連篇??梢圆碌剑@個向俊東,應(yīng)該就是江來香口里的向叔叔。我把這封信原封不動塞回去,對下面一封信更加好奇。另一封信的封皮沒有什么污跡,上面只寫了四個字,江來香收。
香:
這幾年,我對你什么心義(意),你心里應(yīng)該是青(清)處(楚)的,而且,我們還是老鄉(xiāng),我沒想到和你能是老鄉(xiāng),不過你從開始就沒片(騙)我,你說你有老公有小孩,你的選擇我遵(尊)重,你很用(勇)敢,我也很謝謝你也幫我很多,我本來以為我能打動你,因為我這被(輩)子沒對哪個女的這么愛的,但這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你還在堅持,我可能不能再等了,我準備回去了,給你好好道個別,這封信,是我們的一個結(jié)尾了。我希望你能永遠開心,幸福!
向俊東
我把所有東西扒拉出來,也就只有這兩封了。一封關(guān)于開頭的信。一封關(guān)于結(jié)尾的信。
現(xiàn)在是下午五點,江來香還沒回來。把兩封信裝好,都放回原位時,我往窗外那扇沒有玻璃的窗戶看,床單窗簾還是半拉著,他也沒有回來。
自從最后一次從飯桌上逃跑后,估計江來香得放棄讓我見向俊東的想頭了。不過,誰也沒想到,我終于還是見到了他,在醫(yī)院。
江來香的胃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送來醫(yī)院前,我在上鋪睡覺,只覺得床架子在抖,她在下鋪翻來覆去,輕輕的呻吟聲一下接一下,空氣里都是她滲出的淡淡的汗液味。我剛想開燈問問她,一個悶悶的聲音咚地砸在地上,她從床上掉下去了,幸好是下鋪。后來她說,從床上掉下去的疼痛比胃痛要舒服,或者還能減輕胃痛。
醫(yī)生說要做肝腎系列超聲等的檢查,繁復多樣,我在住院部的走廊來來回回,這排病房里有哪些人,漸漸認得個臉熟。
路過那些病房,我會習慣性朝里面看一眼,有些老太太,需要被打招呼,不然她們可能會和沒見過太陽的床單一樣,慢慢發(fā)霉。正當我回來給她送飯,拐角的病房里一對粉嫩的兔耳朵晃得我心顫。兔耳朵頭盔旁有個沒拆開的包,床上卻沒人。
再往前走幾步,就是她的病房。我停住腳,往回走。把飯菜放到服務(wù)臺,待會讓護士幫忙送過去。
我要去外面多買點小米,熬粥,最好是再去槐陽路看看。
槐陽路上有點堵了,外賣電動車艱難地穿梭在大大小小的縫隙里,從縫里溜出來的電動車終于讓我松了一口氣,我不愿意看被卡在車流里的電動車,那總是讓我的心懸著,而且,它們怎么都出來不完。
天空是密密麻麻的梧桐葉子,槐陽路的腳下是密密麻麻的車流,從梧桐葉子里擠出來的一條條縫,就像江來香的電動車走過的路跡。葉子外面就是天空,槐陽路外面是什么呢?今天沒帶畫箱,不過,我好像知道自己想畫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