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頭程式理論”是美國學者米爾曼·帕里及其合作者艾伯特·洛德通過對史詩的實證研究和運用比較方法而創(chuàng)立的理論。這一理論的出現(xiàn)決定性地改變了傳統(tǒng)的以書寫和文本理解為主的方式,而“激活了去重新發(fā)現(xiàn)那最縱深的也是最持久的人類表達之根”,[1]為其他民間口承樣式提供了具有啟示意義的研究方法。[2]本文以《蛟趾羅》等鼓詞小說的程式性現(xiàn)象為研究個案,運用口頭程式理論的方法,分析其中具有程式意義的情節(jié),并對部分程式性的句式敘事單元及文本結(jié)構(gòu)給以總結(jié),分析和揭示木刻鼓詞小說的基本構(gòu)成規(guī)則。
一、程式理論概述及運用分析
為了代替“套語”“陳詞濫調(diào)”“慣用的詞語”“重復”等這樣一些模糊、過于限定并且不夠精確的詞語及語句,米爾曼·帕里提出了程式概念:“在相同的格律條件下為表達一種特定的基本觀念而經(jīng)常使用的一組詞。”帕里認為,“程式”不僅僅對觀眾有用,更對歌手快速創(chuàng)作故事有用,也就是對演述人現(xiàn)場說書更有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大量練習,歌手也就是演述人會不斷產(chǎn)生對一些具體詞語的需要,一個短語、詞語,無論是被演述人聽見,還是自行創(chuàng)新,都會被其經(jīng)常使用,這個時候,程式就誕生了。當演述人經(jīng)常使用某些程式時,這些程式也就變成了他自己的程式。
表現(xiàn)常見意義的程式如名字、行為、時間、地點、動作,等等,這些常見的、穩(wěn)定的程式是演述人必須牢牢記住的。當然,程式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將新的詞語放進舊有的模式中,新的程式便產(chǎn)生了,但這個新的程式能否成為常見的、穩(wěn)定的程式,還需要看它們之間是否協(xié)調(diào),而這個過程是緩慢的。明清時期出現(xiàn)了大量筆錄即興作品并稍加整理后刊行于世的木刻說唱鼓詞小說。像鼓詞說唱這樣的口頭文學,須被記住才能生存,而韻律對于口頭文學十分重要,因此,在傳統(tǒng)的鼓詞說唱小說中,同樣存在大量的程式。
二、清代木刻鼓詞小說中的程式
清代木刻鼓詞小說中常見的引導性詞組或短句就是程式,是文本的基本組成要素,這些程式是演述人長期形成的固定表達習慣,會隨著主題的變化而有所變動。這些程式一般出現(xiàn)在人物出場后的自我介紹、人物情節(jié)、人物行動和情緒描述上,是演述人最常見和常用的語句。木刻鼓詞小說中常出現(xiàn)的程式有以下幾類。
(一)開場詩程式
開場詩也就是定場詩,其功能是使全場安靜,便于說唱順利開始。開場詩作為最常見的說唱程式,通常以五言、七言詩進入正題,但內(nèi)容不一定與正書內(nèi)容有關。開場詩通常會說明整個故事的發(fā)生背景,或引出故事的發(fā)生走向。這些開場詩有意引導觀眾進入故事,展現(xiàn)鼓詞現(xiàn)場演述的口頭性特征。以下三段木刻鼓詞的開場詩都各具特色。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神先知。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汗衫記》)[3]
才子遠年天命,金榜早會連登,幼年婚姻多不利,枉送佳人性命。先冠兩房妻子,不是婚姻難成,有緣千里來相會,月老暗地造定。(《蛟趾羅》)
光陰遞嬗似輕云,不朽還須建大勛。壯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入駑駘群。卻緣否運姑埋跡,會遇昌期早致君。為是史書收不盡,故將彩筆譜奇文。(《粉妝樓》)
這三段開場詩用短短幾句話就概括了整個鼓詞的發(fā)展趨勢,再用“提綱勾開,閑言少敘”引出下文。比如《蛟趾羅》描寫男主人公于幼年定親之人都早早喪生,無奈之下,獨自闖蕩江湖,卻一路得到佳人相助,冥冥之中,自己的命數(shù)自有上天安排,自己的婚姻自有月老牽線,一句“有緣千里來相會”,就完美地概括了這種定數(shù)與緣分。這些開場詩都朗朗上口、句式自由,有助于演述人吸收、記憶,甚至創(chuàng)作新的開場詩。
(二)省略性程式
清代木刻鼓詞小說中使用最多的就是言簡意賅、不多言說的程式,因此,鼓詞演述人往往會把不重要的情節(jié)或細節(jié)省略。當鼓詞演述人把故事從一個邏輯或者時間的層面轉(zhuǎn)入另一個層面,從一個人物轉(zhuǎn)到另一個人物,再或是從一個情節(jié)轉(zhuǎn)入另一個情節(jié)的時候,使用的就是這些省略語引導性程式。如“不可多重敘”“不可多深敘”“言歸正傳”,等等。鼓詞演述人運用這些程式語詞,規(guī)避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情節(jié)。如下。
羅爺父子書房講話不提,單說文華閣大學士丞相之職……(《汗衫記》)
這卻不提,卻說晉爺拆出一觀,上寫忠君二字……(《蛟趾羅》)
單說胡奎帶領祁子富車輛,從山下經(jīng)過,只聽得鑼鼓一響,生就不好了。(《粉妝樓》)
閑言不必多說,單道侯登見祁巧云向后邊去了,無奈帶領家丁……(《粉妝樓》)
從樣例看,清代木刻鼓詞小說常用的省略性程式就是“XX不提”“閑言少敘”“閑言不必多說”“單說”,這些省略性程式在鼓詞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非常多,且有效地規(guī)避了一些不重要的冗長情節(jié),使觀眾能夠一直沉浸故事之中不出戲。
(三)說唱交替處的引導性程式
在清代木刻鼓詞小說中,演述人常在說唱交替處使用“話說”“卻說”等交替處的引導性程式,從而順利轉(zhuǎn)換故事的邏輯或說唱的角色。例如:
話說上部書說的是柏小姐在松林玩月,遇見侯登由王家吃酒回家……(《粉妝樓》)
卻言羅焜見程爺送黃金二錠,又蒙相留之恩,遂施禮謝道……(《粉妝樓》)
話說公子拜師以后,不過出些力做些活。卻說那年臘月是個小,盡到三十上日……(《蛟趾羅》)
單說二賊把玉童四馬措蹄捆住,丟在茅井以內(nèi)……(《汗衫記》)
從以上的樣例看,清代木刻鼓詞小說中出現(xiàn)了頻率較高的“話說”“卻言”等引導性程式,能夠讓觀眾更加明白鼓詞的演述內(nèi)容和進程。此外,鼓詞中還常常出現(xiàn)“列位”“諸位”“眾明公”等引導性程式,可以有效地引起觀眾的注意力,讓觀眾更加專注于演述人的演述。
(四)時間程式
在演述內(nèi)容豐富、情節(jié)較為復雜的情況下,演述人常用“昨日”到“次日”、“方才”到“現(xiàn)在”程式化地表示時間轉(zhuǎn)換,提醒觀眾演述進度,這些重復出現(xiàn)的語詞可稱為時間程式。例如:
話說沈廷芳在滿春園飲酒,被羅公子打了個不亦樂乎,回到相府,又不敢作聲。悶在書房,過了一夜,次日清晨,錦上天呈上賬來,說:“昨日打壞店家的傢[家]伙物件,并受傷的人,一一開發(fā)銀子了?!鄙蛲⒎颊f道:“人財兩空,這也到[倒]還罷了,只是昨日這一口氣,咽不下去?!卞\上天說:“且將羅家擱在一邊,等慢慢地尋他不遲,如今之計,大爺叫十數(shù)個人,到張二娘店里,訪訪消息,先將祁巧云搶來再作道理?!鄙蛲⒎颊f:“若再撞見他們,如何是好?”錦上天說:“那[哪]有這等巧事,聞聽人說,羅太太家法更緊,平日不許他們出門,昨日放一天,今日必不能出來,此事管包到手?!鄙蛲⒎颊f:“倘若我們搶他女兒,他要喊起冤來,地方官耳目要緊?!卞\上天說:“這個事不怕,大爺做一婚書,就寫上我錦上天為媒,備下花紅彩禮,叫家人抬轎將彩禮拋下,搶了人來就走,任他喊冤告狀,咱有婚書為憑,怕他怎甚?”(《粉妝樓》)
鼓詞所使用的“正在”“到了”“昨日”等時間程式非常頻繁,從樣例上看,單是這一小段內(nèi)容,使用的時間程式就很多,如“昨日”“次日”“今日”這些日常的口頭表述。在演述鼓詞時,這些詞就成了故事發(fā)生順序中的邏輯關鍵詞,推動著一個情節(jié)向另一個情節(jié)發(fā)展,在時間上進行轉(zhuǎn)換,既可以承前啟后,又可以推進故事本來的發(fā)展。
(五)描寫人物形象的程式
描寫人物形象和景物的程式屬于一種修飾性程式,鼓詞在描寫人物形象和景物時,采用了相對固定的句式表達,運用夸張、反復、排比等手法來設景造境、塑造人物形象、突出人物個性。于是就可以將這一類反復出現(xiàn)的修飾性語句、詞語作為程式來看待。先看描寫人物形象的程式。例如:
公子聞言出茅庵,停足站立用眼觀。三位幼女院中站,打扮形容不一般。前頭好像一仆女,少婦后隨女嬋娟。青絲如墨兩鬢秀,鬢旁斜插鳳頭簪。挽個巴角時新樣,雙紅頭繩顏色鮮。柳眉杏眼櫻桃口,桃腮粉面似銀盤。(《蛟趾羅》)
俺小姐偷眼仔細看,學生果然甚標直,眉彎黑如香墨染,鼻子長得偏相趁,臉白賽過難蛋皮,兩行銀牙如碎玉,唇紅好似血滴珠,兩耳垂肩是貴相,小子家也受過那樣屈,他爺娘必為兒難養(yǎng),把耳朵扎個窟窿當閨女,一頂儒巾雙飄帶,身穿藍衫靛染的,腰東絲絳露著穗,粉底皂靴不沾泥,只為他人才生的俊。(《汗衫記》)
清代木刻鼓詞小說中對男女主人公的描寫程式化非常明顯,凡是女性,外貌上必然柳葉眉、杏核眼、桃紅臉、櫻桃嘴、纖纖細手,十指不沾陽春水;凡是男兒,必定唇紅齒白、眉黑如墨、鮮衣怒馬少年郎、天生聰明富貴相。這些男女主人公的形象之所以能夠成為程式,是因為木刻鼓詞小說的內(nèi)容通常都與世家忠臣子弟的男女情有關,于是在塑造形象時就形成了統(tǒng)一的樣式。并且這些鼓詞里的其他女性也是如此,不論是閨閣女子,還是風塵女子,她們在相貌上的描述幾乎一樣,只是在穿衣打扮上不一樣。此外,對于不同類人的程式化描述也不一樣,但同類人必定是一種程式,比如清官就是面如古月、相貌非凡又威風,匪徒就是黑臉胡茬亂蓬蓬。總之,鼓詞通過描述人物相貌、穿著、身體部位的特點,為人物形象塑造和描述提供了一個固定法則,演述人通過這一程式化的法則,就能熟練描述人物形象。
(六)描寫景物的程式
清代木刻鼓詞中對于景物描寫的程式也比較多。例如小姐勒馬細觀真,滿坡松柏黑森森。山嶺層層接云煙,疊疊深澗數(shù)丈深。四下盡是黃柏草,梅鹿猿猴接成郡。秋波閃閃行細看,觀見高山大寨門。威威迷切石頭人,滾木磊石亂紛紛。(《蛟趾羅》)
從上述樣例可以看出,鼓詞中對于景物的描寫不像書面描寫那樣精煉與優(yōu)美,往往需要通過疊詞與朗朗上口的韻腳和數(shù)詞來達到修飾景物的目的。如森林就是“黑森森”,下雨就是“一絲絲”,河溝溪澗就是“數(shù)丈深”,河邊石頭就是“亂紛紛”,這些固定的修飾性程式搭配,同樣讓演述人能夠快速在場上描述景物。
(七)人物常見行動的程式
在清代木刻鼓詞小說中,可以反復看到關于人物行為動作的語詞,它們都有著某種固定的組合方式,如清代木刻鼓詞小說中的“XX地流平”常常用來形容人物摔倒在地,還有“樸咚坐在地流平”“咕咚摔至地流平”“反身跪倒地流平”“嚇得跌在地流平”“打死猛虎地流平”“巧云也跪地流平”等。
三、清代木刻鼓詞小說結(jié)構(gòu)的程式性
清代木刻鼓詞小說中的這些程式在結(jié)構(gòu)順序方面也具有程式性,就《粉妝樓》《蛟趾羅》《汗衫記》而言,其中常見的結(jié)構(gòu)模式可為兩種。第一種,交錯式結(jié)構(gòu)。兩個相同或相似的敘述單元同時展開,交錯敘述,隨劇情的推進,兩條線索逐漸歸并,然后進入新的敘事單元。如《蛟趾羅》中男主人公晉公子與恩玉蘭小姐在山中失散之后,晉公子被拐到了大寨里,恩小姐逃到了尼姑庵,此時,演述人在說這兩段時,采用的就是交錯式結(jié)構(gòu),恩小姐在尼姑庵的故事情節(jié)與晉公子在山寨里的情節(jié)交錯展開,并交錯講述,這樣的結(jié)構(gòu)能夠讓觀眾牢記故事情節(jié),不遺忘前情。第二種,重復式結(jié)構(gòu)。即相同的程式性敘事單元重復出現(xiàn),木刻鼓詞的重復式結(jié)構(gòu)也比較多,比如《蛟趾羅》中恩小姐遇見晉相公所救的兩位女子,女扮男裝被識破,在此前恩小姐與晉公子初次相遇時也出現(xiàn)過?!逗股烙洝分幸捕啻纬霈F(xiàn)男女主人公從誤會到認識,再到分開的情節(jié),同樣的,這幾部鼓詞中都有舅舅、母親天各一方,最后彼此的兒女在江湖中相識,最后在一起的情節(jié)。這兩種結(jié)構(gòu)程式是鼓詞中最常見,也是最簡單的,是演述人須牢牢掌握的基本結(jié)構(gòu)程式。
清代木刻鼓詞小說的演述人在學習基本的程式之后,可以根據(jù)經(jīng)驗以及要演述的內(nèi)容對一些基本程式進行改編,再形成自己的程式,如此,鼓詞中的程式會變得越來越多,這樣對于演述人而言,現(xiàn)場即興創(chuàng)作或改編民間小說才能信手拈來。程式太多,似乎會讓鼓詞變得類似、失去趣味性,但不難看出,縱然是相當程序化的演述內(nèi)容,也不會使觀眾乏味。這些滿含程式性語句、由程式性結(jié)構(gòu)構(gòu)建的清代木刻鼓詞小說,其實際是人們認識、了解、記憶和創(chuàng)作程式的產(chǎn)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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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李豫,主編.清末上海石印說唱鼓詞小說集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作者簡介:朱玲玲,女,碩士研究生在讀,延安大學,研究方向:文獻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