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案·車王府曲本》俗語詞考釋四則

劉冠婭

(北京語言大學(xué) 北京文獻(xiàn)語言與文化傳承研究基地 ,北京 100083)

清蒙古車王府藏曲本共計2010種,其中戲曲部分993種,曲藝部分1071種。[1]127[2]135從體裁來看,分為戲曲和曲藝兩類。其中曲藝部分包括子弟書、鼓詞和一些雜曲。金沛霖(2001)曾言:“《曲本》作品取材廣泛,……更多地對當(dāng)時北京的社會生活、風(fēng)土人情進(jìn)行了描述,保留了很多流行一時的方言,語言豐富、生動,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濃郁的地方色彩?！盵3]487《劉公案·車王府曲本》屬于清蒙古車王府藏曲本的說唱鼓詞類,其中包含大量的方俗語詞。本文從中選取“流平、黑打乎、底扇子、眼子”四個俗語詞進(jìn)行考釋。

一、流平

《劉公案·車王府曲本·江寧府首部》第四回:人聞聽不怠慢,慌忙下炕站在流平?！丛舷阆茸Ｙ?慌忙跪倒地流平。

“流平”是北京話和東北話中的常用詞匯,多在鼓詞、時調(diào)民歌等口語性較強(qiáng)的文獻(xiàn)作品中使用?！稘h語大詞典》:“流平:指地上?！盵4]1259我們認(rèn)為,該詞條釋義值得商榷,“流平”當(dāng)有兩義,一是名詞義“指地上”;二是形容詞義“光滑平整”?！墩f文解字》:“流,水行也。從沝。,突忽也?！薄傲鳌薄捌健倍诌B用古已有之?！读簳砥摺ち袀鞯谝弧?嘗從容謂諸子曰:“吾家門戶,所謂素族,自可隨流平進(jìn),不須茍求也?！雹佟半S流|平進(jìn)”,義爲(wèi)“隨著等級循序而進(jìn)”,“流”是“等級”義?！稌m(xù)志卷第七·新昌石氏墳》:韶許之,與往近山得一處五峰如蓮花,溪流平過其下,回抱環(huán)揖,指示之,且蕝識窆穴而去。翁媼葬焉?！度珪x文·卷九十九》:臣聞披云看霄,則天文清;澄風(fēng)觀水,則川流平?！对娺x初集 丁集·虞學(xué)士集·舟中睡起》:汴泗交流平似席,南行北播本同功?！跋鱸平”“川流|平”“交流|平”等,“流”和“平”爲(wèi)跨層結(jié)構(gòu)。以上“流”指水流,“平”爲(wèi)“平緩”之義。由于二字經(jīng)常連用,有較高的使用頻率,最終跨層成詞?！傲髌健逼鸪踔杆嫫骄彙Ｄ纤巍⒌滦恪段骱べR新郎》:瑩湖光、琉璃千頃,流平如削。這句話描寫西湖湖面波光粼粼,如千頃琉璃般,湖面水流平緩。由于地面多平整,引申爲(wèi)指地面?！肚榻?jīng)》:(唱)聽說不聽。跪在流平。忙把禮行。跪流平。跪流平。奴家懶待把眼睜?！肮蛄髌健笔侵腹蛟诘孛妗?/p>

在鼓詞和時調(diào)民歌中,常出現(xiàn)兩種結(jié)構(gòu):“地流平”和“流平地”?！睹髑迕窀钑r調(diào)集·白雪遺音·卷一》:佘太君進(jìn)帳把人情講,……哎喲若不允,宋營蹅土平,小姐進(jìn)帳中,哎喲跪在地流平?！都t風(fēng)傳·第七回》:曹文俊雙膝跪在地流平,尊了聲過往神靈在上聽?！都t風(fēng)傳·第十三回》:咕咚摔在流平地,五花大綁上了繩?！暗亓髌?流平地”連用有兩種解釋:一是“流平”指地面,“地”和“流平”是同義連文;二是“流平”還有形容詞義項,義爲(wèi)光滑平整,來源自形容詞“溜平”?！傲锲健边B用最早見唐·盧照鄰《羈臥山中》:春色緣巖上,寒光入溜平。清代多用于指河流平緩:《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是清黃交匯處。河身太寬。以致溜平波緩?！薄肚迨犯寰硪欢ぶ镜谝哗栆弧?見在黃流漫溢,……宜乘冬令水弱溜平,勸民筑壩斷流,再于以下溝槽跨筑土格,高出數(shù)尺。后成詞,義爲(wèi)光滑平整?！稘h語方言大詞典》:“溜平:(1)<形>光滑而平整。東北官話、北京官話、湘語。(2)<形>很平。東北官話、膠遼官話。[5]6694”那么,“流平地”為正常語序,“地流平”則屬于修飾語后置。我們更贊同第二種解釋,原因有三:第一,鼓詞中修飾語后置的現(xiàn)象十分常見,如《劉公案·車王府曲本》第四回:十指尖尖如蔥樣,手腕上,兩個鐲子黃澄澄。正常語序是“兩個黃澄澄的鐲子”。這可能是由于鼓詞的唱詞部分是韻文,出于押韻的要求,因此經(jīng)常出現(xiàn)修飾語后置的現(xiàn)象。如,例句中的“平”和“燈”,二者同屬庚青韻(《中原音韻》)。第二,《封神榜 車王府曲本》第八十八回:又見幼兒一回手,從腰間,解下大塊大紅綾。往上一扔真厲害,竟把敖丙裹流平?！肮髌健比绻醋鲃淤e結(jié)構(gòu),譯為“包裹在地面上”,文意不通。我們認(rèn)為,這里的“流平”是形容詞,作補(bǔ)語。這段話的文意是:“又看見幼兒一回手,從腰上解下一塊紅綾布,往上一拋,把敖丙捆扎的平平整整?！钡谌?“溜”和“流”同屬來母尤侯韻,兩字音近。鼓詞多爲(wèi)手抄本,其中很多記音字。由于二字音近,抄寫者可能在傳抄過程中將“溜平”記作“流平”。因此我們認(rèn)為,“流平”有兩個義項,分別是“指地面”和“光滑平整”。

二、黑打乎、底扇子

《劉公案·車王府曲本·江寧府首部》第一回:又聽那個年輕的說:“……我瞧著伊六那小子別和富全那個底扇子,他們倆有點子黑打乎罷?②”

這段話的語境是:富全租種伊六的地,因而,伊六每年收租時都要留宿富全家一段時日。富全的妻子名叫白翠蓮,樣貌出眾,伊六因此瞧上了白翠蓮。大家紛紛猜測伊六和白翠蓮可能有不正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根據(jù)上下文語境,“黑打乎”義為“不能見光的、違背道德的關(guān)系”,“底扇子”義為妻子、媳婦,略帶貶義色彩。

黑地:瞞著別人的私有土地。東北官話。

黑手:有一至三次犯罪記錄的服刑囚犯?；浾Z。香港。

黑辦:把人暗中害死。晉語。山西忻州。

黑皮:無賴(罵人的話)。晉語。山西臨縣。

文中,眾人揣測伊六和白翠蓮有不能見光的、違背道德的關(guān)系(即不正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昂诖蚝酢钡牧x項“不能見光的、違背道德的關(guān)系”即是從本義“形容黑色”引申而來。該詞的結(jié)構(gòu)是“形容詞+得乎(的乎/打乎/搭乎/得乎/大糊/打忽/大忽/大乎/噠乎兒等)”構(gòu)成,“得乎④”是的只有語法意義無詞匯意義的形容詞復(fù)音后綴,由于無實義,因此在書寫中使用很多記音字代替,無固定的書寫形式。北京官話和東北官話中還有“胖搭乎的、潮打乎的、軟大乎、齊打忽”等詞。

“底扇子”是一個俗語詞。我們推測“底扇子”的結(jié)構(gòu)是“底+扇子”。“底”取方位義,“扇子”指代女性?！墩f文解字》:“底,山居也。一曰下也。從廣氐聲。都禮切?！薄稘h語大詞典》:“底:里,里面。”[6]1218《三俠五義·第二十五回》: “其中又有這個主兒,這個事情怪呀!看他的外面,與他所說的話,有點底臉兒不對呀?！薄暗啄槂骸笔侵副砻婧蛢?nèi)里?！暗装鍍骸笔侵改_底。其他方言中也有“底”表方位的用例,《漢語方言大詞典》[5]3575:

底里:里頭。湘語。湖南湘鄉(xiāng)。閩語。廣東潮陽。

底轉(zhuǎn):里邊。吳語。浙江溫州。

底勢:里頭。閩語。福建福州。

底邊:里面。吳語。浙江麗水。閩語。福建建陽。

此義項下的“底”和“內(nèi)”同義,與“外”相對。

“扇子”用來隱喻女性(特別是棄婦)古已有之。漢·班婕妤《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tuán)團(tuán)似明月。唐·王建《調(diào)笑令》:團(tuán)扇,團(tuán)扇,美人病來遮面。玉顏憔悴三年,誰復(fù)商量管弦。由此可見,“底扇子”即義同“內(nèi)人”,與“內(nèi)人”成詞相似⑤。

此外,方言中也有“底+名詞”用來表示人、事物的用例。如,北京話小說《三俠五義》中的“底口”是指鐘的底邊?！度齻b五義·第八回》:張龍說:“賢弟,吃住勁,不可松手,等我把住底口。”《三俠五義·第三十三回》:見金生伸懶腰打哈聲,兩只腳卻露著黑漆漆的底板兒,敢情是沒襪底兒?！稘h語方言大詞典》[5]3575-3576:

底針:上鞋用的針。西南官話。云南騰沖。

底貨:家底;積蓄。冀魯官話。山東淄博。

底佬:舊時對徒弟的稱呼。吳語。上海。

底婆:祖母。吳語。浙江溫州。

三、眼子

(1)《劉公案·車王府曲本·江寧府二部》第二回:好,不容分說,拉下去把眼子打個一撮一撮的,還得去拿。

(2)《劉公案·車王府曲本·翠花巷八部》第一回:且說差人王明,被假城隍爺打了二十五門閂,眼子也打腫咧。

(3)《劉公案·車王府曲本·沙河驛二十部》第一回:秀才本是個眼子耍,連點兒他還認(rèn)不清。

“眼子”一詞在多個方言區(qū)都有使用,如膠遼官話、吳語、西南官話等中“眼子”義為“小的孔洞”[5]5446 [7]189;除此之外,西南官話中“眼子”還有三個義項,一是證據(jù),二是受益,好處[8]301,三是希望、門路[5]5446;贛語中義為“瞎子”[5]5446;江淮官話中有兩個義項,一是指眼珠,二是不聰明的人[5]5445-5446,等等。我們僅考察北京話中的“眼子”?！秳⒐浮ぼ囃醺尽分?“眼子”一詞有三個義項,分別是例(1)的“指肛門”;例(2)的“代指整個臀部”;例(3)的“外行,不聰明的人”。義項三來源于江淮官話。歷來對“眼子”的釋義如下:

1.肛門。

2.肛門。常指屁股。[9]959

3.特指錢物的花費(fèi)不當(dāng),吃了虧。[10]509

前人僅對“眼子”進(jìn)行釋義,但并未對其進(jìn)行考釋。我們認(rèn)為,前人對該詞的釋義值得商榷。義項C有隨文釋義之嫌,原因有三。王子光、王璟在《細(xì)說北京話》中給出的例句如下:

(4)“本來么,一落座兒,先給女招待員一張,說是小費(fèi)。其實結(jié)賬時你還得照付十分之一的服務(wù)費(fèi)啊。你說他眼子不眼子?……”“再去,說不定第二天那洋女人就鳥槍換炮了,老邱真暈頭,眼子貨!”……“后來人們議論說,老邱真眼子,這種眼子的事什么時候是頭兒呢……”

一是“眼子”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可以分析為“特指錢物的花費(fèi)不當(dāng),吃了虧”,但只適用于該語境,是隨文釋義的結(jié)果。該義項或許是由“眼子錢”推測而來。“眼子錢”是指“冤枉錢”。[11]927二是“眼子”的該義項與“眼子”的的幾個義項都相去甚遠(yuǎn),無法構(gòu)成引申。三是很多北京話詞典并未收錄改義項。我們認(rèn)為,義項C當(dāng)是由“外行,不聰明的人”引申為形容詞性的“蠢笨”之義。

《說文解字》:眼,目也。從目??聲。五限切。“眼”的本義是眼睛?！把邸薄白印边B用,最早見于晚唐五代,起初指眼睛,“子”是不表義的后綴,“眼子”義同“眼”?！抖鼗妥兾募聲ぞ硭摹?十指纖纖如露柱,一雙眼子似木槌離?！队蜗煽摺?婀娜腰支細(xì)細(xì)許,??眼子長長馨。后由“眼睛”引申為“窟窿,孔洞”?！段饔斡洝返谄呤?八戒道:“莫賴我,我有證見!你不看一鈀筑了九個眼子哩!”北京話中有“耳朵眼子、心眼子、肚臍眼子、腰眼子”等說法?！缎迈r滋味·鐵王三》:二禿子有倪紅仗腰眼子,回家分外的叫橫。清·高敬亭《正音撮要》:耳朵眼子:耳窟。這些詞語的結(jié)構(gòu)是“耳朵/肚臍/心/腰眼+子”,非“耳朵/肚臍/心/腰+眼子”。明代有“屁股眼子”的用例?！缎咽酪鼍墏鳌さ诰攀亍?狄希陳道:“他的龍性不同得你,一會家待要尋趁起人來,你就替他舔屁股,他說你舌頭上有刺,扎了他的屁股眼子!”此處“眼子”仍是“孔洞”義。北京話中,“屁股”逐漸被省略,“眼”“子”凝固為表示“肛門”的俗語詞。由于肛門屬于人體七竅之一,由“孔洞”義引申為特指肛門?！墩舸橐反?當(dāng)真的都是些個勢力小人,舔眼子的,真?zhèn)€要離了他才好呢。又由“肛門”轉(zhuǎn)喻整個臀部。認(rèn)知語言學(xué)認(rèn)為,轉(zhuǎn)喻指“在同一認(rèn)知域中用較易感知的部分來理解整體或者整體的另一部分。[12]64”“肛門”作為“人體臀部”認(rèn)知域的典型成員,可以用來指代“臀部”這一范疇。《趙子曰》:他顧不得把電燈捻滅,也顧不得去穿上衣褲,只把大衫紐子扣好;光著眼子穿大衫,向大街上跑。

由于“眼子”一詞在江淮官話中也有使用,而江淮官話作為明—清中葉的通語[13]299對相對弱勢的北京話產(chǎn)生影響,北京話中的同形詞“眼子”也吸收了江淮官話“眼子”的義項“外行,不聰明的人”,即例(3)。由“不聰明的人”引申出形容詞義項“蠢笨”,即例(4)。

因此,北京話中“眼子”一詞的義項有兩條引申路徑:一是“眼睛→孔洞→肛門→整個臀部”;二是“外行,不聰明的人→蠢笨”。據(jù)此,該詞有三個義項,一是名詞指肛門,常代指整個臀部;二是名詞外行,不聰明的人,三是由不聰明的人引申為形容詞蠢笨。

注釋：

(1)部分例句來源如下:愛如生中國基本古籍庫http://igjk.er07.com/;北京大學(xué)中國學(xué)研究中心,CCL語料庫檢索系統(tǒng)(網(wǎng)絡(luò)版);荀恩東,饒高琦,肖曉悅,臧嬌嬌.大數(shù)據(jù)背景下BCC語料庫的研制[J],語料庫語言學(xué),2016(1).

(2)《劉公案·車王府曲本》校作“黑搭乎”,我們依從原文作“黑打乎”。

(3)《北京話詞語》《北京話詞典》:“黑大糊”又作“黑的乎”,[形]形容黑,指眼力很差。《新編北京話詞典》:[形]形容很黑;比喻沒有認(rèn)識的人。《漢語大詞典》將“黑大糊”和“黑的乎”分列兩個詞條:黑大糊,<形>黑,借指眼力很差。黑的乎:<形>烏黑。各家對于本義都沒有爭議,爭議點在于其引申義。各家共同引用老舍《方珍珠》:您有朋友給寫新詞,我們倆眼黑大糊,找不著人哪!對于此例中“倆眼黑大糊”的釋義有兩解:一是指眼力差,二是比喻沒有認(rèn)識的人。我們認(rèn)為,“倆眼黑大糊”義同“兩眼一抹黑”,即對周圍的情況不了解。

(4)本文統(tǒng)一寫作“得乎”。

(5)王景東(2017)曾對“內(nèi)人”的詞義演變進(jìn)行梳理,指出“‘內(nèi)人’一詞在先秦產(chǎn)生,義爲(wèi)‘本家族內(nèi)部的人’,和外人相對;后引申爲(wèi)泛指妻妾;明清時期分化出出‘專指自己的妻子’這一義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