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的禮物

吳舒涵

1

我被綁架了。

聽見這個說法，曉執(zhí)意糾正我，道：“不是綁架，你是我們請來的客人。”

我簡直要被氣笑了，“誰會為了請人做客，專門把別人的飛船擊落啊？！”

回想之前的經(jīng)歷，我覺得自己的心態(tài)都變得有些滄桑了。

此前，我獨自駕駛飛船在宇宙旅行，目的是尋找沒落的星球，挖掘它們被歲月掩埋的歷史。我的叔叔正在編寫一本《星球錄》，他說，如果我能夠幫他搜集到足夠新穎有趣的史料，那么，他就愿意在書的封面添上我的大名。

那樣的話，我就能成為整個地球最年輕、最受矚目的星際科普書作者！

我被叔叔描述出來的愿景誘惑了。

于是，我興致勃勃地踏上了宇宙航行之旅。

但不幸的是，冥冥之中，我仿佛被命運之神施加了一層霉運BUFFa。

飛船行駛途中，忽然被未知的黑洞吸入，傳送到了宇宙的某個角落。我正忙著搜索星圖導航時，飛船上的通信器接收到了一個來自陌生星球的交流信號。信號里傳遞的信息非常友善：我們想邀請你來我們這兒做客。

然而，他們的實際行動卻根本與“友善”二字搭不上邊！

我不過是因為矜持，猶豫了一小會兒，對面卻仿佛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直接亮出武器，將我的飛船擊落！

我震驚得啞口無言。這也太野蠻了！我從未見過如此粗暴無禮、毫無耐性的星民！

飛船劇烈震蕩，我在混亂中陷入了短暫的昏迷。等到再度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在飛船的駕駛艙內(nèi)，周圍是陌生的星球環(huán)境，以及陌生的異星住民。

他們看到我蘇醒，一齊歡呼起來。

一名年紀與我相仿的少年來到我面前，漂亮的灰藍色眼睛注視著我，露出一個略顯僵硬的微笑，道：“我叫曉，是這個星球的管理員。尊敬的客人，歡迎您蒞臨Y 77星球?！?/p>

2

我沒有馬上回復少年的話，反而警惕地打量四周。

就算這個星球上的人們都目光熱切地、好奇地看著我，表現(xiàn)得很友好，我也決然不會忘記，之前同樣是他們把我的飛船炮轟了下來！

“我的飛船在哪里？”我四處張望，都沒有看到飛船的影子，忽然有一股不妙的預感。

“壞了，”曉言簡意賅道，“我們正在為它做檢修?！?/p>

我愈發(fā)警惕地問：“需要多久才能修好？”

曉沒有回答我的話，反而說：“別擔心，在飛船修好之前，你可以留在這里做客。我們很歡迎你，留多久都沒關(guān)系?！?/p>

我的臉色愈發(fā)難看。這才不是擔心受不受歡迎的問題，而是我完全不想留下來??！我還想要繼續(xù)探索宇宙，找到?jīng)]落星球，然后成為《星球錄》的第二作者！

然而，不管我有多么不情愿，原本的航行計劃還是被迫中斷了。

滯留在Y 77期間，我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跟大熊貓一樣的珍稀物種。集聚在周圍的視線炙熱又殷切，令我背后發(fā)毛。為了擺脫這些黏人的視線，我請求由曉單獨帶我參觀這個星球。

說實話，Y 77的確是一顆美麗而繁華的星球。甚至在整個宇宙范圍內(nèi)，它的科技水平也稱得上發(fā)達。

可這種美麗太過冰冷，也太過理性了。一眼望去，滿是高技術(shù)風格的精密建筑，金屬在日光下折射出的反光十分尖銳和刺眼，猶如經(jīng)過工業(yè)切割的鉆石；高高低低的建筑尖頂聳入云霄，將整個世界切割成規(guī)規(guī)整整的幾何形狀。

我站在透明的空中棧道上，四下環(huán)顧，遺憾地慨嘆：“到處都看不到植物……”

“植物？”曉正在前方為我?guī)?，聽見我的話，疑惑地轉(zhuǎn)頭看過來。

“科技發(fā)展程度過高，反而讓這里缺少自然的氣息?！蔽翌D了一下，開玩笑地繼續(xù)說，“如果讓我常年生活在看不到綠色植物、嗅不到花朵芬芳的地方，我一定會抑郁的?！?/p>

“原來如此，”曉聽我說完，鄭重地點頭回應(yīng)，“我記住了。”

記住什么？我有些疑惑，但沒放在心上。

經(jīng)過一天的相處，我對曉的印象改善了很多。我覺得，曉和這顆星球很像，同樣美麗，也同樣理性——除了初見時展露的微笑，曉一直都面無表情，永遠冷靜，永遠精密，永遠不會犯錯。

參觀完回來，曉體貼地為我安排了住所。家具是精心布置過的，十分貼合我的使用習慣，屋里頭還有一個外形圓滾滾的家務(wù)機器人，不僅干活勤快，還能幫忙檢測健康數(shù)值。曉站在門口說：“你有什么需要，隨時都可以告訴我?！?/p>

因為受了對方太多照顧，我無法保持冷臉，有些不好意思道：“麻煩你了?！?/p>

“不會麻煩?！睍詤s搖頭，認真道，“因為我很喜愛你?！?/p>

哪里會有人說話這樣直白的？我盯著曉灰藍色的眼睛。可他與我對視，目光依舊坦蕩平靜，反而是我在這樣的對視中敗下陣來，忍不住舉旗投降，連耳朵也紅了。

我為此感到羞惱，但我同樣不可否認——被人喜愛，的確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3

曉對我說，我是Y 77星球上最尊貴的客人。

這不是客氣話，事實的確如此。我在這里受到了異常熱情而周到的款待。

餓了，就有豐盛的食物呈上來。每天的菜單換著花樣，精心烹飪的菜肴取悅了我的味蕾。食材都是從太空運輸過來的，里頭甚至有些我聞所未聞的品種，我曾一度不敢下口，但等到真吃進嘴里，又讓我覺得無比美味。

冷了，才打完幾個噴嚏，一夜之間，住所外就搭建起了多功能防風罩。早上起來，我懵懂地看著外頭突然出現(xiàn)的又大又圓的罩子，曉站在一邊抱歉地對我說：“和地球不一樣的是，Y 77星球入夜后，氣溫會變得很低。很抱歉，之前我忘了這一點——地球上的人類是一種既怕熱又怕冷的嬌弱生物。”他語氣真誠，絲毫不帶嘲諷，但我還是莫名感覺到了冒犯。

無聊了，一座巨大的游樂場從空地上拔地而起。說起來有點兒奢侈——整個游樂場面向的客人只有我一個，里面的設(shè)施全部任我游玩。我可以坐五十趟云霄飛車，任意更改車道軌跡而不會被工作人員趕下來；也可以坐一百圈摩天輪，看日升日落，直到天色漸晚。

這種異常優(yōu)厚的待遇，令我仿佛變成了泡在蜜罐子里的獾，大腦被愉悅因子填滿，樂不思蜀，幾乎全然忘記了這趟航行的目的。

有一天晚上，我興起出門，看見頭頂閃閃發(fā)光的星星，我仰首凝望，被漆黑神秘的夜空深深吸引，突然猛地醒悟過來：我為什么要從家里出來，目的地又究竟何在——《星球錄》的素材還完全沒有著落，我怎么能在這里半途而廢呢？

我心道好險，差點兒沉溺于這種無止境的享樂了。而后，我振奮精神，找到曉，和他說起自己出來旅行的目的，順勢提出辭行。

“你喜歡這里嗎？”曉卻問我，“待在這里，你會感到高興嗎？”

“是的，這里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新奇，也讓我長了很多見識?！蔽彝ｎD一下，又嚴肅道，“但我在這里已經(jīng)耽擱太久了，是時候重新踏上旅途了。如果你們愿意把飛船還給我，我會更加高興。”

曉沒有馬上回應(yīng)。在沉默的等待中，氣氛變得有些凝滯。

我產(chǎn)生了不妙的預感，心里隱隱約約有些懷疑，憑Y 77的科技水平，我的飛船……或許早就已經(jīng)被修好了。

良久，我看到曉搖了搖頭，心頭不妙的預感愈發(fā)強烈。

我不死心，跑去問其他人。然而，在他們那里，我仍然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我已經(jīng)想要離開了——作為異星的旅客，我受到了Y 77整顆星球的歡迎，可唯獨這一點，被星球以沉默拒絕。

他們滿足我的一切需求，仿佛我的地位無比崇高——這幾乎令我有些忘乎所以。然而，當我流露出“想要離開”的意思，對方不留余地的回拒卻給了我悶頭一棒。

他們說，我是這顆星球的客人。

如今我意識到，我也是這顆星球的囚徒。

4

我變得悶悶不樂。

這里的住民待我依然熱情，可我并不開心，反而為此感到煩躁。慢慢地，我開始閉門不出。

曉來找過我，卻沒見到我的面。他堅持不懈地每天過來敲門，一次，兩次……但我始終沒有為他開門。

我不信任這里的任何人。曉是其中一員。我不知道他們扣留我的目的，也不知道未來他們會怎么處置我，這令我猶如身在迷霧，時時惶恐不安。

曉發(fā)現(xiàn)敲不開門的時候，就會沉默離開。直到某個早晨，他忽然出現(xiàn)在了我的房間里。

“家務(wù)機器人傳輸過來的報告顯示，你已經(jīng)五天零六個小時沒有正常進食了?！睍缘氖稚隙酥粋€餐盤，他把盤中的一支營養(yǎng)劑遞給我，緊盯我說，“你吃得太少了，如果繼續(xù)下去會影響身體健康。現(xiàn)在你必須得吃東西。”

明明屋子都上了鎖，卻還是被他破解進來了。我有些氣悶，很想控告他非法入侵。但我又不清楚這個星球的法律體系，只好作罷。而且，我忘了，這間屋子本來就屬于他們的地盤。

我沒有接那支營養(yǎng)劑，拒絕道：“我不需要?！?/p>

曉沉默了一下，妥協(xié)道：“等你完成進食，我會把你所困惑的、想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p>

真相，對我來說的確是個誘惑。我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

等我進食完，曉垂著眼，說出了一個令我無比驚愕的事實：“Y 77，在星際局的系統(tǒng)里已經(jīng)被登記為無人星了?！?/p>

無人星，顧名思義?？萍及l(fā)展到巔峰的時候，最后一種動物死去，最后一株植物枯萎，對自然的貪婪擴張終于反噬到了人類身上——

這顆星球上，已經(jīng)沒有人類了。

所以，誤入Y 77星域的我才變得如此珍稀。

我震驚地瞪大眼睛，問：“星球上沒有人類……那你是什么？我遇到的那些住民又是什么？”

曉低下頭，抬手去碰自己的另一只胳膊，手臂的皮膚像洗衣機的蓋子一樣被掀起，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電路，他緩緩說：“我們是機器……由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機器?！?/p>

機器被創(chuàng)造的初始目的便是為人類服務(wù)。所以，它們天然喜愛人類，喜歡照顧人類。當星球上失去了人類的時候，它們就會變得無措，變得漫無目的，變得毫無意義。

“大家看到你的時候都非常高興，都希望你能留在這里。”曉長久地注視我，認真道，“我們會照顧好你?！?/p>

我感到十分荒謬。

話雖說得好聽，可這不就是要綁架我的意思嗎？

5

我居然被一群機器人綁架了。

根據(jù)曉的說法，Y 77星球所處的位置十分偏僻，鮮少有旅客到來，最近這幾十年里，我是唯一一個涉足Y 77星域的人類。因此，大家才會這樣熱情，甚至采用擊落飛船這等非常手段，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見面。

我忍不住想，我果然是個倒霉蛋。

知道了真相并沒有讓我開懷，抑郁的情緒反而加重了。

鎖防不住曉他們，屋子隨時可能被破門入侵，我產(chǎn)生了嚴重的不安全感。我環(huán)顧四面冷冰冰的金屬墻，明明房間很寬敞，卻莫名覺得逼仄，仿佛它們正重重地朝我傾軋過來，使我喘不過氣。

我變得越來越不快樂。

我不想見曉，也不想見其他人。

我躲進了衣櫥，無精打采地把頭埋在膝蓋中。只有躲在這個狹小又黑暗的空間，我才能抓住一絲安全感，輕松一些。

曉能用鑰匙打開屋門，用管理員的權(quán)限進到屋里，可是，在緊緊閉合的櫥門面前，他就束手無策了。

曉拉了拉櫥門，發(fā)現(xiàn)拉不動，便放棄了。但他并沒有馬上走開，而是隔著衣櫥說：“你很消沉。”

我沒有搭話，他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你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衣櫥里，這對你的身體沒有好處。和我們機器人不一樣，人類是需要呼吸新鮮空氣的。你可以出門看看，外面的游樂場新建了項目，你可能會喜歡……還有植物園，也快要建成了。”

我遲疑地出聲：“植物園？”

“是的。植物園的建設(shè)比計劃遲了一些，因為現(xiàn)在的Y 77不適合植物生存，得提前做一些設(shè)置準備，而且需要完成星際物種遷移的登記手續(xù)，這個手續(xù)有些麻煩，所以花了比較長的時間?！彼坪跖挛也荒蜔?，曉的語速變快了一些，“你之前說過，這里太荒蕪，沒什么綠色植物。我想，多看看植物，你的心情會好一點兒。”

我想起這件事，心頭滋味倍加復雜，悶聲道：“你們不用白費這么多力氣，我不會為此感到高興的?！?/p>

“那你能告訴我，該怎樣才能讓你變高興嗎？”曉問。

“如果你真想為我好，就該放我回去，我要離開這里！”說話間，我忍不住用拳頭砸在櫥門上，語氣有些激動，“把我的飛船還給我！”

曉沒有出聲。

良久，遮擋在櫥門前的黑影消失了。曉離開了。

我的情緒慢慢冷卻下來，又變得懨懨的。家務(wù)機器人一次次地路過外面，一次次地用家庭醫(yī)療模塊對我進行檢測，發(fā)出提示音，說我的心理健康數(shù)值再次有所下降。我沒理會，它就去打掃其他房間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睡夢中，我聽到櫥門被輕輕敲響的聲音，猛地睜開眼睛。

“我收到了家務(wù)機器人傳輸過來的健康報告，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睍缘穆曇魪耐饷?zhèn)鱽恚糁鴻婚T，有些悶悶的。

“作為機器人，我們時常會忘記，人類其實是一種非常脆弱的生物。這個脆弱，不單單指身體，還有心靈?！?/p>

“出來看看吧，外面有一場我們?yōu)槟闩e辦的慶典。”他沉默了一下，道，“我征得了大家的同意——慶典結(jié)束后，你會得到你想要的?！?/p>

我驚訝地張大嘴，懷疑自己還沒睡醒，“哪怕是……我想要離開這顆星球？”

曉點頭道：“是的?！?/p>

“你保證？”我追問。

“我保證?！彼卮?。

6

這是一場無比盛大的慶典。

繽紛的氣球城堡，華麗精彩的馬戲團表演，層疊錯落的巨型巧克力噴泉……從細節(jié)可以看出，他們一定花費了很多的心思。

星球上的機器人居民看到我，都在歡呼雀躍。平時頗為安靜的星球，突然一下子熱鬧起來。

見此情狀，我的心情也不禁明朗了一些。

我看到了曉所說的植物園，非常壯觀，也非常美麗。它的外觀像一個巨大而精致的鳥籠，由金屬和玻璃構(gòu)成，里面是數(shù)不清的姿態(tài)各異的植物。我的腳忍不住動起來，走進園內(nèi)，宛若走進了一個奇異的夢幻花園。

我見到了許多外星上特有的陌生植物，也見到了一些十分熟悉的品種，比如來自家鄉(xiāng)的玫瑰?；ǘ涞姆曳及鼑?，枝葉的清新滌蕩著我，連日來的沉郁一掃而空。

“現(xiàn)在，你變高興了嗎？”曉問我。

我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Y 77的土地如今根本不適合植物生存，而園內(nèi)的植物卻好好地開著花——哪怕它們一離開這個園子，就會馬上枯萎。我無法想象他們到底花了多少精力和資源，才打造出如今這個植物園。這份好意太過沉重，令我無法昧著良心否定。

那些漂亮奇異的植物盛開在我的眼底，仿佛也有種子“骨碌碌”地落在我的心底，抽了芽，開了花。

“是的?！蔽倚χc頭。

然后，我看見曉也露出了一個微笑。

我走出綠蔭環(huán)繞的植物園，走出建筑的陰影，踏入陽光，踏進熱烈的慶典之中。慶典上有數(shù)不清的歡呼，數(shù)不清的歌聲，和數(shù)不清的快樂。我的心情仿佛升空的氫氣球一樣，變得越來越暢快，越來越愉悅。

繁華的慶典過后，像星星擁著月亮，他們圍繞在我身邊，迫不及待地要領(lǐng)我去一個地方。

他們站定在被巨大幕布遮蓋的物體前，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對我說——這是送給我的禮物。

我不由得生出些期待，會是什么樣的禮物呢？

禮物的幕布終于被掀開。

我的頭腦轟地空白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住。好半天，我才反應(yīng)過來這份“禮物”究竟是什么。

我認出來了，那是我的飛船。

更準確地說——

那是一地飛船的殘骸。

好像升空的氫氣球被扎出個洞，迅速干癟，從最高處下墜，跌落至谷底。

我從呆滯中回過神，盯著地上破碎的殘骸，手顫抖著握緊，氣得哭了。

7

哪怕在我意識到自己被綁架，可能再也回不了家的時候，我也沒哭過。

但現(xiàn)在，我的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滑稽的小丑，付出信任，得到的卻是欺騙和愚弄，實在氣極，又委屈極了。

見我哭得傷心，他們看上去有些慌，又有些困惑不解。人群騷動起來，一個個手忙腳亂，最后只能無助地看向曉。

曉靠近我，遞過來一條灰色絲質(zhì)手帕。

我當然沒有接過來，甚至不想理會他，“撒謊的騙子，我討厭你！”

曉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低落道：“我沒騙你……我沒想到你會哭。”

我聽得更生氣了，覺得接下來他肯定又要說“人類太嬌弱”什么的。

“對不起，作為機器人，我果然還是沒辦法真正理解人類的情感和行為模式。”可曉誠懇地道歉了，而且居然還說，“原先——我們只想給你一個驚喜?！?/p>

驚喜？這算哪門子的驚喜！

可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他們沒必要再騙我。如果真是欺騙，那這個謊言未免也太拙劣了。我抽抽鼻子，疑惑地停止哭泣。

“我們沒想過惹你哭。其實，確切來說，它并不是真正的禮物，而是作為一種欲揚先抑的鋪墊手段存在的?！睍缘皖^看了眼地上的殘骸，老實坦白道。

欲揚先抑、鋪墊手段？這年頭的機器人都這么有想法的嗎？

我震驚得連眼淚都忘了擦，脫口而出：“這都是跟誰學的？”

曉回答：“跟人類的教科書?！?/p>

“什么？”我懷疑我聽錯了。

“我事先查了一下，人類書寫過很多類似的故事，里面大都是這樣演繹的：在故事將要收尾時，設(shè)置一個氛圍相反的片段，能夠讓結(jié)局變得更加出人意料?！睍越忉屨f，“我們希望在你離開之前，能夠給你一個難忘的驚喜。而根據(jù)數(shù)據(jù)庫的分析，采取這種方式，最后能夠獲得最好的驚喜效果。我覺得，這很合理。”

不，這完全不合理。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反駁的話。因為光論效果，這確實可以說是一次畢生難忘的經(jīng)歷了。

我做夢都不會忘記，在這個波瀾壯闊的冒險故事結(jié)尾，我居然哭得不能自已。

8

最終，在欲揚先抑的鋪墊結(jié)束后，他們?yōu)槲宜蜕狭苏嬲亩Y物：一艘改裝后的豪華版飛船。而那堆殘骸，其實是他們覺得性能太落后，替換下來的廢棄零件。

曉說，除了對引擎等內(nèi)部零件進行更新，他們還對飛船外殼進行了加固?，F(xiàn)在的這架飛船，甚至能扛下粒子炮的攻擊！

至于為什么要這么做，曉給出的理由是，地球距離Y 77星球太遙遠，他們非常擔心身為嬌弱人類的我，回家的途中可能會遇到危險。

我坐在飛船的駕駛艙里，拿出一條灰色絲質(zhì)手帕。它被折疊成精致的形狀，就像是泛著金屬光澤的玫瑰花，躺在掌心上安靜綻放。這是曉送給我的。

“離開后，你再把它拆開吧?！睍哉f。

我拆開了它。手帕里面，包裹著的是一枚小巧的芯片。

我將它插到讀卡器里，打開電子屏，無數(shù)繚亂的數(shù)據(jù)和畫面從我面前掠過。里頭講述的，是Y 77被歲月掩埋的漫長歷史。

我愣了一下，大腦里的迷霧被撥開，靈光一閃而過。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之前我一直都陷在思維盲區(qū)里。

Y 77的繁華蒙蔽了我，所以我沒能意識到——雖然星球依然運轉(zhuǎn)，但人類逝去，自然的生機枯萎，這顆星球其實早已慢慢沒落。曉他們是見證了歷史更迭的荒蕪星球最后的、孤獨的“遺民”。

原來，真正的禮物除了改裝后的飛船，還有一堆我一直在費心尋找的史料。

雖然，曉只聽我講過一遍，卻一直記在心里。

《星球錄》的素材有了。我忍不住高興地笑起來，可不知怎么，喉嚨卻有些發(fā)澀。心頭像是被柔軟的羽毛尖拂過，又仿佛被一股溫暖但酸澀的潮水包裹。我透過飛船的舷窗向外望，身后的星球已變得越來越小。

我想起來了。飛船要起飛的時候，Y 77星球的所有住民聚集在一起，沉默地、不舍地目送我離開。

當時，曉用灰藍色的眼睛注視著我，認真地對我說：“我們喜愛你，這從來不是謊話?！?/p>

9

我曾經(jīng)以為，有人的地方，即有文明存在。可Y 77上有那么多的“人”，它依然不能被稱為“擁有文明的星球”。

文明，從某種意義上講，應(yīng)該是一種人類自發(fā)的精神追求。它宛如奔淌的河流，是動態(tài)的，不斷發(fā)展的。在不同階段，它或許會前進，或許會倒退，但它一直都是“流動”著的。

因為它是由人們親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

而Y 77上的住民，他們并沒有在“創(chuàng)造”，他們并沒有自己的追求，只是固守在原地，固執(zhí)地留存并保護著舊時代的痕跡。于是，舊時代的文明凍結(jié)了，成了一潭不會“流動”的死水。

我在想，等哪一天，曉他們終于把目光投向“未來”，不是出于人類的愿望，而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理想去行動——等到那個時候，文明的泉眼或許會重新開始流動，這顆沒落的星球，也會重新“活”過來吧。

雖然《星球錄》的署名有了著落，但是我想，我不能為一個“第二作者”的名頭沾沾自喜、驕傲忘本。因為，寫作也應(yīng)該是同樣的道理——哪怕再矚目，可光跟在叔叔屁股后面，去實現(xiàn)他的想法，是不會有“創(chuàng)造”的。

我會嘗試著把自己腦袋里想要表達的東西寫出來，然后不斷地向前邁步。有朝一日，等我經(jīng)歷得夠多、打磨得夠多，足以寫出屬于自己的人人稱道的好作品，我會成為名副其實的“第一作者”！

[責任編輯：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