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七十八號大院

阿婭達妮娃（壯族）

我經(jīng)朋友介紹，租住在元朗一個偏僻的大雜院——七十八號大院。說是大雜院，其實是鐵皮房，房東以做倉庫的名義用鐵皮搭建了兩排兩層樓高的住房，又用鐵皮隔成大大小小幾十間房分租出去。院子里住了二三十戶人家，有香港本地人，有從內(nèi)地過來的陪讀媽媽，還有印尼人和巴基斯坦人。每天放學后，七八個孩子滿院子追趕，完全無視房東張貼的“禁止吵鬧”。鐵皮房不隔音，時常聽到下了夜班正在睡覺的人開門出來呵斥兩聲。

我們剛搬進來的第二天，我陪兒子在院子里打羽毛球。院子其實也不大，北邊堆了鋼管、磚頭和廢棄的洗衣機、電冰箱、電視機、馬桶，南邊是最先住進來的租客開荒種的菜，只留中間可供汽車行駛的水泥路，我們就在中間的水泥地面上打球。

我揮球拍的時候沒注意背后有人，不小心打到一個中學生的額頭，窘迫極了，趕緊向他道歉。

“阿姨，沒事?！彼麆偡艑W回到院子里，一直低頭看手機，只用余光瞥了我一眼。

“我家里有活絡油，我?guī)湍隳ò?？”我還是不放心，問他。

“阿姨，我見過你?！彼蝗惶痤^看了我好一會兒，很肯定地說。

“我們是新搬來的?！蔽倚α诵?。

“我從前見過你，你的痣還在?！彼麑⑹謾C收起來塞進校服的褲袋里，捋了捋前額的頭發(fā)，向后甩了甩，他的頭發(fā)有點長，往下梳都遮到眼睛了。

我驚訝地看他，他說的是我左鼻子下那顆黑豆大小的痣。他的臉瘦長并不白凈，額頭上、鼻子上都長了青春痘，臉上還有很多暗黑的痘痕。我臉盲，盯著他看了很久，還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他倒不好意思起來，露出靦腆的笑容，似曾相識的感覺，卻一時想不起。

“那年，你找我媽媽幫弟弟辦入園?！彼戳艘谎畚业膬鹤诱f道。

我想起來了，七年前，我決定將小兒子轉(zhuǎn)學到香港讀幼稚園，由于對香港不熟悉，又錯過了教育局電腦派位申請，我便在網(wǎng)上找到他媽媽幫忙。我與他媽媽約在深圳蛇口四海公園見面，他背著書包跟來，頭上戴一頂高高的巫師帽，很靦腆的樣子，一直躲在媽媽背后。他媽媽告訴我，他在香港上學，學校搞萬圣節(jié)派對，放學后才從元朗接他回深圳。

我俯下身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讀幾年級？”

他沒有回答我，仰著小腦袋看了媽媽一眼。他媽媽笑了，輕拍他的腦袋，說道：“曉峰，阿姨和你說話呢?！?/p>

他還是不說話，他媽媽繼續(xù)對我說：“這孩子不愛吃飯，十歲了才長這么點，小學四年級了?！?/p>

我想到自己的兒子也要成為跨境學童，很想知道像他這樣小小年紀，每天背著書包香港深圳兩地跑，過著雙城學習生活，會不會太辛苦。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巧克力遞給他：“你喜歡深圳還是香港？”

他畢竟是個孩子，很快就不耐煩大人間的談話，早就將書包放在公園的長木椅上，撿起地上的一根干樹枝扒草叢，不知道在尋找什么。

我看清楚了，草叢里有一個螞蟻窩，他將巧克力咬了一半丟在草叢里，另一半含在嘴里。

“他從幼兒園開始就一直在香港上學了。學習成績好，就是太內(nèi)向?！彼麐寢寣⑺拿弊诱?，他白了他媽媽一眼，嘴里嘟囔道：“說了以后就住香港，每天過關(guān)很煩?！?/p>

他媽媽聽了，順手拿起巫師帽拍他的頭，說：“我倒不想來回跑，你有本事找你老豆要錢，讓他在香港給你買套房子住?！?/p>

他頓時不再做聲，悶悶不樂的樣子，拿著小棍子使勁兒戳草叢里的螞蟻窩。他嘴里的巧克力已經(jīng)吃完，嘴角抹了一層棕色的口水，我趕緊從口袋里掏出紙巾幫他擦干凈，他說了聲謝謝后，繼續(xù)低頭看螞蟻。

他媽媽和我核對完孩子入園的資料后，又和我說SOGO店慶，護膚品便宜，要是我沒時間過去，可以幫我買，給點路費就行。我這才知道他媽媽除了做香港升學入學的中介，還做代購。

后來兒子順利到香港上學，和他一樣成了一名跨境生，每天往返深圳香港過著雙城生活。有時候我去深圳灣口岸接兒子，偶爾會遇到他們母子倆也從學校放學回來。他媽媽總是大包小包的，他有時候背著書包，手里還幫他媽媽提一個袋子。我和他們打招呼，他媽媽笑盈盈地說代購好忙，每天都要趕回深圳打包東西寄快遞。半年后，我讓孩子坐過境保姆車，不再去關(guān)口接送，從那以后，再也沒見過他們母子。一晃七年過去了，我的兒子早就從幼稚園畢業(yè)，又繼續(xù)在天水圍讀小學，和他一樣，成了名副其實的跨境生。

那時候他就和我兒子這么大，兒子現(xiàn)在十歲了，已經(jīng)讀小學五年級。

“你是曉峰？長高了，你媽媽還擔心你長不大，真認不出來了。”我上下打量他，一點也找不出當年小不點的影子。

他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巷子里，我還沒從驚喜中回過神，竟然在這個大雜院里遇見熟人，尋思著一會兒要去找他媽媽敘敘舊。

“你認識他？好可憐的孩子。”院子里一個婆婆在旁邊給剛種的菜苗澆水，早就把我和曉峰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和媽媽一直住這里嗎？”疫情不能通關(guān)后，很多跨境家庭不得不兩地分居，香港多了很多像我這樣的陪讀媽媽。

“從前是，現(xiàn)在他一個人住。這孩子可憐，沒媽疼沒爸管，以前餓了東家吃一餐西家吃一餐，現(xiàn)在長大了，倒生分了，都在外面吃了飯才回來，要不就打包回家吃?！逼牌艙u搖頭走開了，我站在原地沒明白，不過很快也就明白了，疫情導致遲遲不通關(guān)，很多跨境家庭父母走不開，讓孩子到香港住寄宿家庭，也有的孩子大了，一個人租房住或者幾個同學合租。

晚上，我做飯，兒子要上線上英語課。我還沒來得及開通網(wǎng)絡，房間里手機信號不好，時斷時續(xù)，院子里信號好一些，便讓孩子帶手機到院子里上課。夏天蚊子多，院子里的蚊子更多，兒子才到院子里上了一會兒課，就被蚊子咬得兩腳起包，一邊撓癢一邊哭喪著臉拿手機跑回房間。

“阿姨，這是WIFI賬號密碼，你試試?！彼瞄T，遞過來一張紙條。

“有公共網(wǎng)絡？”我以為房東這么好心，還給院子里的人裝網(wǎng)絡，便問道。

“不是，我自己的，我住你隔壁，我們就隔一層鐵板，你先用。”他沖我笑笑。

“你吃飯了嗎？”我炒好了菜，就剩最后一個西紅杮雞蛋湯還沒做了。

“放學后在大快活吃了才回來?！彼f完，轉(zhuǎn)身走回自己房間。

他在屯門上中學，從家里走二十分鐘到西鐵站，然后坐兩站地鐵到屯門，從屯門地鐵站出來，還要走二十幾分鐘的路才能到學校。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他的鬧鈴聲是黃家駒的《真的愛你》，我們的房間就隔著一層鐵皮，音樂聲響起的時候，我還睡得迷迷糊糊，打開手機看時間，是早上五點四十五分。他總是聽完了整首曲子后才起床，大概五點五十分，我躺在床上會聽見他穿拖鞋走進洗手間沖馬桶的聲音，六點整，他準時出門。

我問他：“每天早餐吃什么？”

我們住的這附近連個小賣部都沒有，更別提早餐鋪，不知道他是不是到學校才吃的早餐。

“我很少吃早餐?！彼肿鞗_我笑笑。

“早餐一定要吃，要不會得胃病?！蔽页堇锟戳艘谎?，他租的是單房，房子小，洗手間和廚房放在一起。洗手臺被房東設計成一個長條形的架子，架子上有一個簡單的洗手盆，一側(cè)上放一個電磁爐和碗筷瀝水籃，他的牙刷杯子也放在上面。

“今晚到我家吃吧?！弊蛱焱砩希谠鹤永镩e聊，東拼西湊的大概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他爸爸是香港本地人，從前是開船的，在深圳認識了他媽媽，在蛇口灣廈村替他媽媽租了個房子。他卻不能給他們母子倆一個完整的家庭，香港還有一個家。

“謝謝阿姨，我在大快活吃就好了?！彼呀?jīng)走出小巷子，回頭對我說道。

下午外出買菜的時候，我還是多買了一些菜。他每天下午六點左右就回到院子里，那天晚上回來得比平時還要晚一些，都七點了還不見人影。我心里暗想，莫不是我邀請他過來吃晚餐，他不好意思，躲著我呢。

我和兒子照例在院子里打了羽毛球后，才回家做晚飯。飯還沒做好，兒子從院子里跑回來，驚慌失措地對我說：“曉峰哥哥受傷了。”

我趕緊跑出小巷子，看到他在院子里吃力地用手在背后托著書包，臉色有點難看，走路一瘸一拐的。我趕緊讓他把書包拿給我，問他：“怎么受傷了？”

“下午在學校踢球，不小心傷到了?！彼缓靡馑嫉?。

“嚴重嗎？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我急了，忙問。

“沒事，過兩天就好了。”他連忙搖頭，努力擠出一點笑容。

我從家里找出活絡油給他，讓他抹一抹，實在不行就去醫(yī)院看看，拍個片，心里放心。

“阿姨，我還沒吃飯?！彼呀?jīng)將運動鞋和襪子都脫了，左腳的腳踝又紅又腫，沒有流血，表皮也沒有破。

“你先休息一會兒，半小時后開飯?！蔽艺f道。

他換下校服，穿一套舊的家居服，在受傷的左腳抹了活絡油，趿著人字拖，從家里拿一副碗筷過來。

“這碗好久沒用過了?！彼噶酥缸约菏掷锏乃{底花紋瓷碗說道。

“你媽媽很久沒來香港了？”我給他盛了一碗米飯，問道。

“一年多了，她生了妹妹后，身體就不好?！彼难劬ν掷锏娘埻?，淡淡地說道。

他媽媽結(jié)婚了，結(jié)婚前，她替他在香港租了這個房子，還陪他一起在大雜院里生活了一段時間。

“平時，爸爸來看你嗎？”我給他夾菜，問道。

“他很忙，幫哥哥照顧孩子?！彼皖^扒著碗里的飯，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沉重起來，我們不再說話，只吃飯。吃了飯后，他又坐了一會兒，我把他的碗筷洗好，他要拿回家，我說放我家吧，以后你就來我家吃飯。他搖頭，說：“這樣太麻煩你了，我在大快活吃習慣了。”

他在香港，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哥哥姐姐都成家有自己的孩子了，而他，還是個孩子。

過了幾日，他還在學校上學。院子里來了一個老頭，帶一個三四歲模樣的男孩，面相有點熟悉，院子里的姐姐在我耳邊低語道：“那個是曉峰的老豆，以前他媽在的時候，來了晚上就不走，弄得動靜很大?！?/p>

他帶小男孩在院子里玩了一會兒后，走進巷子拿鑰匙打開曉峰的房間，讓小男孩跳在床上玩。

“多大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崩项^拿張凳子坐在床邊，男孩把床當蹦蹦床玩得很開心，他隨身的黑色背包隨意地扔在曉峰的寫字桌上。

“以前他媽媽在的時候，每個星期都來，來了又不多給點錢，他媽媽不樂意了，說要回去嫁人，他以為是嚇唬他。還當我們的面說她要是能嫁出去，他給她準備嫁妝。她真的回去嫁人了，他跑來把房間里的東西都砸了，把他媽媽的衣服扔到院子里燒了幾個小時，那煙霧臭的呀，能熏死個人，氣得曉峰和他打了一架。我們都以為他再也不來了，過了三個月，他才又來了，也不打扮了，你別看他現(xiàn)在這樣，以前可是噴香水的，臭顯擺?！编従拥慕憬闱那恼f道，他們和他媽媽都熟，都在這里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經(jīng)常來看曉峰嗎？”我問。

“有時候一個月來一次，有時候兩三個月也不見人影。只是過來坐一坐，像個客人。”鄰居姐姐在地上呸了一口，不屑地說道。

才沒多會兒，小男孩就吵著要出去玩，他罵罵咧咧地領(lǐng)小男孩到院子里，院子里還有一個兩歲的小男孩，兩個小朋友很快就玩上了。曉峰放學回到院子里的時候，見到他爸爸和小侄子，倒不顯得奇怪，雖然腳還沒完全好，很高興地一把抱住小侄子，卻不怎么和他爸爸說話。

“房租交了，生活費緊著點用。”他爸爸從包里掏出錢遞到他手里，他默默地接下來塞進口袋里，眼睛卻望向天空，那天是陰天，天空灰蒙蒙的，不見一絲云彩。

他的侄兒早就叫餓了，老頭從背包里掏出一塊面包和孩子的水壺，想了想，又在包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袋小餅干塞給曉峰。曉峰不接，說他沒錢，從不吃零食。

“你知道我是真沒辦法，我沒工作了。你媽也不管你，以后你怎么辦呢？”他爸爸嘆口氣。

“天都黑了，我送你們?nèi)プ??！彼€是接過了那袋小餅干，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他送他爸爸和小侄子回來后，心情好像很失落，回到院子里，低著頭，見人也不打招呼，徑直地回自己房間關(guān)起門。過了很久，我聽見他在放音樂，便去敲他的門，叫他過來一起吃晚飯，他搖頭，說不吃了。

我看到他寫字桌上那袋小餅干已經(jīng)拆開，想必他吃了他爸爸給的餅干，就沒再堅持請他來家里吃晚飯，從冰箱里給他拿了一杯鮮牛奶送過去。

“他嗜酒，把工作丟了。”他對我說。

“他說是我媽要嫁人，他才嗜的酒，喝了酒還敢開船，差點葬身海底，工作就沒了?！彼^續(xù)說，我沒打斷他，他已經(jīng)把我當成院子里最親的鄰居，有事沒事愿意聊兩句。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是沉默的，每天放學回家后就做功課，極少和院子里的同齡孩子一起玩。他的功課很好，讀的又是全英語教學Band1的學校，每天都忙到十二點才睡。

他爸爸走后很長一段時間，曉峰為了省電，時常晚上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路燈下讀書。每每這時，我就從家里拿出驅(qū)蚊定神的艾條在他身邊點燃。晚風吹來，院子里彌漫著艾草的香味，他總是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

有一個星期六晚上，已經(jīng)很晚了，他從外面回來，還沒進自己家門，先敲我的門，遞給我一個打包盒，說請我們吃宵夜，是一份椒鹽皮皮蝦。

“弟弟，快來吃?！彼泻舻?，我們?nèi)齻€人坐在桌前，他將一只大蝦夾到兒子的碗里。

“今天店里的皮皮蝦進多了，我加了兩個小時班，老板送的?！彼Я艘豢?，臉上綻放出青春的笑容，這是我見他第一次露出這么燦爛的笑容。

“你在那兒打工多久了？”我知道他每個星期六中午就去流浮山的一個大排檔做小時工。

“也沒多久，去年才去的。以前沒長高個，也沒力氣，人家老板才不收，怕做不來?！彼难例X其實挺好看，很整齊，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

“一個小時四十港幣，每個星期六做八小時，老板給三百港幣，還免費吃兩餐員工餐，有時候店里忙不過來，就加一個小時的班?！彼f道。

“這老板摳門，八小時三百二十港幣，還少付二十。”我做了十幾年財務，對數(shù)字很敏感，不禁替他打抱不平。

“也不是了，還吃兩餐飯呢，吃飯也要時間，是不？”他臉紅了，好像做錯事似的，趕忙替老板辯解。

“你怎么想到去做小時工的？”我話一出口，便覺得該打自己兩巴掌，這不多余嗎。

“我媽媽說她累了，她要結(jié)婚了。她結(jié)婚了，就管不了我了。不過要不是疫情，她也不會真的不管我。疫情不通關(guān)，她來一趟不方便，還有個小妹妹，她那邊的老公也不高興，她讓我找老豆要錢，我老豆的錢現(xiàn)在都是大娘管著，又沒工作，能幫我付房租就很好了?！彼劾镩W著淚花，我問他要不要喝點飲料，他問我，有啤酒嗎，如果可以，他想喝一杯啤酒。

我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凍啤酒，他接了過來，卻沒有喝，又還給我，說道：“算了，還是喝可樂吧。”

“每天都有和媽媽聯(lián)系嗎？”我翻過他媽媽的朋友圈，已設置成只允許朋友查看最近三天的朋友圈范圍，一直沒更新，不像從前做代購的時候，一天發(fā)幾十條。

“偶爾，她很忙，我長大了，她要照顧小妹妹。如果我和她聯(lián)系太多，她老公會不高興，我不想讓媽媽難過。”他用紙巾擦了擦臉，眼角總是濕濕的一直擦不干。

“通關(guān)后，你還會回深圳和媽媽一起住嗎？”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通關(guān)，自從到香港陪讀，我天天就盼著通關(guān)能回家。

“我媽媽已經(jīng)不在深圳住了。”他遲疑了一會兒，才說。

“不在灣廈村住了？”我一驚，記得幾年前他們一直住在蛇口的灣廈村。

“我們早就不住蛇口了。灣廈村的房子每年都漲房租，我老豆沒有錢給她，她租不起深圳的房子。她現(xiàn)在的老公在東莞上班，她已經(jīng)搬去東莞住了。她說她租的是兩室一廳的房子，如果我回去，她讓我睡一間。我知道，妹妹長大后要睡那間房?！彼韧昕蓸?，說今天好累，要回家睡覺了。

“明天中午，我包餃子，過來和我們一起吃餃子吧？”我起身關(guān)門的時候，問他。

“不了，我明天約同學去圖書館做作業(yè)?！彼L得真高，我和他站在一起，才到他的肩膀，就是身體單薄了些。

中秋節(jié)，我們一起在院子里賞月燒烤，他剛開始不愿意參加，推說還有好多作業(yè)要做，一直關(guān)著門，我給他烤了一個雞翅和幾塊牛肉，讓孩子送去給他，他端著盤子從巷子里走出來。

“靚仔，來，幫忙烤一下?！痹鹤永锏拇蠼阏泻舻?。

他走過去，站在燒烤爐前翻爐子上的烤肉，嘿嘿笑，說：“真香?！?/p>

我們吃完燒烤后拿出月餅賞月，我問他：“中秋節(jié)，沒去和你老豆一起過？”

他猶豫了一下，對我說道：“阿姨，我老豆生病了。”

“嚴重嗎？”我問。

“喝酒時中風了，在醫(yī)院住院?！彼拖骂^。

“誰告訴你的？”我在切月餅，手停了下來。

“哥哥。他們希望我能去醫(yī)院照顧他，其實他們都知道我的存在，以前假裝不知道。”他凄涼地一笑，月亮已經(jīng)升得老高，潔白的月光照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那你要去嗎？”我問。

“媽媽讓我去，媽媽說這樣我就可以回家了，我不知道我家在哪，老豆的家其實也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蛇口灣廈，我小時候和媽媽一起住的地方。”他不吃月餅，說太甜膩了，吃不下，剝了一個桔子，卻酸得他直皺眉頭。

“我以前也住灣廈，不過那時候你還沒出生。”我看到他眼里的淚水，心里也跟著難受起來。

“回不去了?！彼麑⒁话觊僮尤M嘴里，低聲說道。是回不去了，誰也回不去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對他說。

“還有一年就中學畢業(yè)了，你有沒想過去哪讀大學？”我轉(zhuǎn)移了一個話題。

“我的成績留在香港讀大學沒問題?！彼旖窍蛏弦粨P，露出自信的笑容，那是我喜歡的笑容，是年輕人特有的。

“有想過考回內(nèi)地的大學嗎？如果成績不錯，在內(nèi)地可以選985的大學?！边@幾年，港生考回內(nèi)地大學的不少，特別是跨境生，很多中學畢業(yè)后又考回內(nèi)地，以后也方便在內(nèi)地發(fā)展。

“我以后還是留在香港工作，在香港讀大學，方便向政府申請貸款補貼?！彼f。

“你準備報考哪所大學，你想學什么專業(yè)？”

“我想學醫(yī)，最好能去浸會大學，以后畢業(yè)了好找工作?！彼瞿樛蛱炜?，天上那輪明月掛在浩瀚的天空，像一盞明燈。他一定在憧憬美好的未來，我在心里默默為他祈禱。

“我們好多同學都準備出國留學，英國、新加坡、澳洲、加拿大和美國，以后等我存夠錢，我也想出去看看。”他甩了甩額前的頭發(fā)。

“香港不好嗎？我們這么辛苦地跑來香港陪讀，我就希望我兒子以后留在香港讀大學，不留香港就考回內(nèi)地的大學也行?！蔽艺f的是真心話。

“香港也很好，就是太小了。以前還好，放假了可以去內(nèi)地玩玩。這兩年，疫情不通關(guān)，大家都憋壞了。等恢復通關(guān)了，我也回一趟內(nèi)地，去深圳逛逛，蛇口有一個面館，我想去吃一碗牛肉面?！彼臀艺f起了從前他住的地方，樓下那間面館，老遠就可以聞到牛肉湯的香味。

“香港也有很多面館，也有很多牛肉面，卻吃不出那味道來?！彼蝗槐瘋饋?，我點點頭，有一些味道和愛，永遠留在記憶深處。

“如果通關(guān)了，你會去東莞媽媽家嗎？”我前段時間在微信上給他媽媽留言，他媽媽一直沒回復過我，或許那個微信號早就不用了。

“通關(guān)了，媽媽就過來看我了。”他不太愿意別人提到東莞。

那一夜我們聊到了很晚，我太困了，回家睡覺的時候，他還繼續(xù)坐在院子里讀書。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出門了，去醫(yī)院看他老豆，他老豆中風后偏癱了，話也說不利索了。

“大娘沒有趕我出來，以前大娘不允許我踏進他們家，她說一輩子都不想見到我，這次她竟然叫我的名字，還對我說‘曉峰，來了?！彼孟窈芘d奮，一直反反復復和我回憶他老豆的老婆對他說的話。

“哥哥姐姐不在？”我問。

“不在，他們都忙，只有大娘在，我去的時候和大娘一起幫我老豆擦了身體。大娘好像知道我一定會來似的?！彼樕系那啻憾浑S著他不停地說話，像跳躍的標點符號，我不忍心打斷他。

“我答應大娘，放學后就去醫(yī)院替我老豆擦洗身體，我老豆一直抓著我的手，嘴里只能發(fā)出嗚咽的聲音，中風的人怎么就說不出話了，以前他喝下酒后就會不停地說?！彼麊栁矣袥]有啤酒，我拿給他，還是上次從冰箱里拿過給他的那瓶，他說好渴，照顧老豆一天，還沒喝過一口水。

他老豆很快出院了，有一日他來向我辭別，說要搬去老豆家住，方便晚上照顧他。末了，他才說，老豆生病了，沒有人替他付房租，大娘和哥哥姐姐商量后，讓他在老豆的房間支一個折疊床睡覺，他老豆家的房子也很擁擠，但他媽媽對他說他這是回家了。

“阿姨，我這算回家嗎？其實我心里沒底，渴望又害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的功課越來越緊張，又要照顧生病的老豆，周六還要去大排檔做一天的小時工，雖然說話時還喜歡對我笑，我卻時常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一絲絲疲憊。

“不要忘了你的大學夢，考上大學，記得回院子里和我們一起分享你的喜悅和成就?！蔽覍λf。

“阿姨，我會的?！睍苑蹇隙ǖ攸c了點頭。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我告訴他我準備回深圳過年，待在香港半年后，我也向香港幾所大學的教授們提出了申請，如果能被錄取，我也將成為香港大學的一名碩士研究生。

“可以回嗎？”他問。

“我搶到了隔離名額，回酒店隔離七天，在家隔離七天，再加七天的健康監(jiān)測，過了年再回香港?！鄙钲谀仙降募液拖愀墼实淖馕荩髅骶椭桓粢蛔髽?，卻只能遙遙相望。

“從前回深圳多方便。”他好像想到了從前跨境上學的日子，每天和媽媽一起從深圳的家里出發(fā)到香港上學，晚上又一起從香港回深圳住。

“疫情很快就會過去的，到時就恢復正常通關(guān)了?！蔽野参克鋵?，我們心里都很迷茫。疫情后，他就沒有再見到媽媽，我不知道通關(guān)后，對他又意味著什么。他媽媽已經(jīng)有了新的家，又有了一個妹妹，他馬上就搬去和他老豆住了，對于他來說家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

我以為回深圳只需過個年就能重新回到香港。但事與愿違，香港再次爆發(fā)了疫情，學校提前放假，我不得不延期留在深圳并退掉七十八號大院的房子。

半年后，我和兒子再次回到香港上學。然而，當我準備使用之前在香港購買的手機號碼時，卻發(fā)現(xiàn)它沒有通過實名認證，回深圳后也未及時續(xù)費，已經(jīng)被停用了。于是我又不得不購買了一個新的號碼，希望能夠聯(lián)系上曉峰。

當我滿懷希望撥通曉峰的手機號碼，卻只聽到空蕩蕩的語音回復。我嘗試多次撥打，都得到同樣的結(jié)果，曉峰的電話號碼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了。

一個晚上，我和兒子回到一年前我們居住的七十八號大雜院向住戶打聽曉峰的下落，但是沒有得到任何消息?；蛟S因為彼此生活有異，或許因為缺乏交流，院落里的人們慢慢地變得疏遠了。還有人開玩笑說，不管怎么樣，曉峰肯定還在香港。我點點頭，他已經(jīng)回到老豆身邊，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晚風吹過大雜院，我似乎又看到了曉峰坐在院子里借著路燈讀書的身影，我對他未來的前景充滿期待和祝福，希望有朝一日我們能在香港再次重逢，共同回憶那段難忘的時光。雖然相遇也許只是生命中短暫的交集，但是那些永恒的回憶和情誼，將永遠刻在我們的心中。我堅信，曉峰在經(jīng)歷一段顛沛流離的歲月后，已經(jīng)變得更加堅強和樂觀，他一定還會繼續(xù)追求自己的夢想，懷揣堅定的信念和勇敢的前行態(tài)度，向著更光明的未來邁進。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