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孤堆楚王墓鑄客類銅器新論*

孟 倩

（安徽博物院，安徽 合肥 230071）

李三孤堆楚王墓位于安徽省淮南市壽縣朱家集，墓主為楚幽王[1，2]，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規(guī)格最高的戰(zhàn)國晚期楚國王室墓葬。該墓曾于1933 年和1938 年兩次被盜，出土各類文物4000 余件[3]。在出土銅器中，有72 件帶銘文銅器較為珍貴[4]20，其中又以與“鑄客”或“鑄器客”有關(guān)的鑄客類器數(shù)量最多，備受學者關(guān)注。目前學界主要側(cè)重于通過釋讀銘文和分析器物形制、紋飾等研究鑄客類器的分類、斷代以及鑄客身份、楚內(nèi)府機構(gòu)設置等問題。然而，近來筆者在梳理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銅器資料時，發(fā)現(xiàn)個別器物雖然銘文中無“鑄客”“鑄器客”詞組，但在造型、紋飾或銘文寫法上與鑄客類銅器存在緊密關(guān)聯(lián)，可納入鑄客類銅器范疇。下面就以“鑄客”“鑄器客”銘器為標準器，在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其他有銘銅器中尋找與其密切相關(guān)者，以期在更大范圍內(nèi)對鑄客類銅器的使用，鑄客身份及其在楚銅器鑄造中的地位進行闡釋。

一、鑄客類銅器的統(tǒng)計與分類

由于鑄客類銅器僅見于李三孤堆楚王墓，而該墓資料尚未全面公布，且部分銅器流散國外，目前學界對于鑄客類銅器數(shù)量的統(tǒng)計和分類存在一定差異：劉彬徽[5]整理出32件，包括鼎11、簠4、豆4、缶2、鎬3、方爐3、鏇（圓爐）1、盉1、甗2、匜1；鄒芙都[6]的統(tǒng)計結(jié)果與劉彬徽相同，并進一步根據(jù)銘文中“鑄客”的服務對象將32 件銅器分為“集脰類器”“集脞爐”“集類器”“集類器”“集既類器”“集類器”“御臸匜”“太后脰官鼎”“王后少府鼎”“王后六室器”等10類；吳長青[7]在搜集國內(nèi)外相關(guān)材料的基礎(chǔ)上統(tǒng)計出36 件，程鵬萬[4]21，129—202則統(tǒng)計出40 件，可惜二人均未列出詳細信息，無法明確其較之劉氏、鄒氏的統(tǒng)計多出了哪些銅器。

為明確鑄客類銅器數(shù)量，筆者結(jié)合國內(nèi)外館藏情況重新對劉氏、鄒氏統(tǒng)計的32 件銅器資料進行了梳理。劉氏統(tǒng)計中的4 件簠實為7 件不能明確配套的半簠，2 件甗實為1 件甗和無法配套的甑、鬲各1 件，筆者均單獨計數(shù)為簠7 件和甗3 件；1 件方爐應為圓爐；1 件王后七府鼎和1 件王后六室豆缶未查到對應的器物及拓片，故不計入。此外，筆者發(fā)現(xiàn)有“鑄客”銘文的御臸炭箕和王后六室豆各1 件劉氏未統(tǒng)計。

另外，筆者又發(fā)現(xiàn)了6 件與上述器物密切相關(guān)的銅器。

其中4 件器蓋、器身均刻有“客禮愆”銘文的帶蓋箍口鼎（圖一，2）現(xiàn)分別藏于安徽博物院與淮南市博物館。對比來看，這4 件鼎在整體造型以及細長的蹄足、器蓋中部的銅環(huán)和凸弦紋布局等細節(jié)方面與銘文中包含“鑄客”的鑄客集腏鼎均較為一致（圖一，1），且有學者指出銘文“客禮愆”中的“客”當是“鑄客”之省，“禮”為氏稱，“愆”為名，認為銅鼎是由名為禮愆的鑄客鑄造的[5]。因此，這4 件客禮愆鼎應可歸入鑄客類銅器。

圖一 客禮愆鼎與鑄客類銅鼎形制對比

另外，有2 件集脰太子器收藏于安徽博物院：集脰太子鼎器蓋和器耳均刻銘文，其中器蓋刻“集脰，太子鼎”，一耳刻“集脰”，另一耳刻“太子鼎”（圖二，1）；集脰太子鎬口沿刻銘文“集脰，太子之鎬”（圖二，2）。其中，集脰太子鼎與前文所述鑄客集腏鼎、客禮愆鼎整體造型相同，蹄足根部浮雕紋飾也基本一致，且二器銘文中的“脰”字與鑄客集脰鼎腹壁上的“脰”字在寫法、結(jié)構(gòu)上完全一致（圖三）。由此推測兩件集脰太子器與鑄客類器可能為同一批工匠所做。有學者根據(jù)文獻所載楚幽王幼年即被立為太子且在位期間未立太子的情況，推測二器為楚幽王為太子時所做[8]。由此可知，集脰太子器的鑄造者和服務對象均與鑄客類銅器一致，亦應歸入鑄客類銅器。

圖二 安徽博物院藏集脰太子器

綜上，目前所見鑄客類器共有42件（套），包括鼎15、簠7、豆5、缶1、鎬4、爐4（方爐2、圓爐2）、盉1、甗3、匜1、炭箕1，其中23 件現(xiàn)藏于安徽博物院，其余散見于國內(nèi)外各收藏機構(gòu)（表一）。

表一 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鑄客類器一覽表

二、鑄客類器銘文分析

1.服務對象和使用/保管機構(gòu)

對于鑄客類銅器的使用/保管機構(gòu)，劉節(jié)[9]、商承祚[10]7、李零[11]147、劉彬徽[5]等學者都作過簡要探討，但大多側(cè)重于對銘文進行釋義，對機構(gòu)本身的分析較為籠統(tǒng)。

分析表一可知，除4件客禮愆鼎和2件集脰太子器外，其余鑄客類銅器銘文體例大體一致，均為“鑄客為”+使用/保管機構(gòu)+“為之”或“鑄為之”（個別省略“為之”或“鑄為之”），表示“鑄客為某機構(gòu)所做”。包括以下3種體例：

（1）鑄客為集×為之

（2）鑄客為王后/太后××為之

（3）鑄客為御臸為之

具體來看，體例（1）“鑄客為集×為之”的“集”為”司”之意[12]，后接“脰”“”“腏”“”“既”等字。根據(jù)劉彬徽的觀點，“集脰”是總管食飲膳饈的機構(gòu)，“集”為掌管主食（稻粱）或烹煮的機構(gòu)，“集腏”為負責腏祭的機構(gòu)，“集”為掌管釀酒的機構(gòu)，“集既”是掌管祭祀食物的機構(gòu)[5]。“集×”體例在楚簡中也多有發(fā)現(xiàn)，如：信陽長臺關(guān)楚簡遣策中，簡12記“集脰之器”包括醬瓶、縏囊、木琦、木豆，簡24 記“集之器”包括簠、甗、糧、米、米囊、橛等[13]；又如荊州江陵天星觀楚簡遣策記載有官名“集尹”“集脰尹”[14]等，其中尹是官職，佐證了“集”“集脰”為機構(gòu)名。綜之，體例（1）中涉及的機構(gòu)均是與飲食相關(guān)、服務于楚王室的“內(nèi)府機構(gòu)”。

體例（2）涉及機構(gòu)有“太后脰官”“王后七府”“王后六室”。其中馬承源認為“太后脰官”是楚幽王在位時主理太后廚食的機構(gòu)，“王后七府”中的“七府”則為宮廷官名，執(zhí)掌未詳[15]；朱德熙根據(jù)傳世戰(zhàn)國銅器銘文有“大府”“中府”“少府”等掌管府庫貨藏的官職名，推測“王后七府”是與之相類的府庫機構(gòu)[16]；李零認為“王后六室”中的“六室”即《周禮·天官塚宰》所記“以陰禮教六宮”之“六宮”，是王之后妃所居，亦稱“六寢”[11]147。因此筆者推測“王后七府”可能是保管王后青銅器的內(nèi)府機構(gòu)，“王后六室”則是使用青銅器的王后居室。需要注意的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李三孤堆楚王墓中所有帶“王后”“太后”銘文的銅器均有“鑄客”銘文，推測王后和太后使用的禮器可能都由鑄客鑄造。

對于體例（3）中的“御臸”二字，以往研究者有多種觀點：商承祚[10]16、李零[11]150釋“臸”為“室”，“御”字為女御；朱德熙、裘錫圭釋“臸”為“”，為驛站用于傳送的車，“御臸”即御，乃楚王御用之傳[17]；程鵬萬則通過比對簡牘中的“御”“臸”二單字，釋“御臸”為“迅令”，為職官名[4]20?？紤]到體例（1）（2）中鑄客服務的對象皆為王室成員，且若為迅令用器，似不宜埋入楚王墓中，故筆者認為“御臸”應和“集脰”“集”等一樣，為內(nèi)府機構(gòu)名，但具體執(zhí)掌還不得而知。

總體來看，鑄客類銅器銘文中涉及的使用/保管機構(gòu)職能基本與器物類別相對應，如掌管釀酒的機構(gòu)“集”使用調(diào)酒器盉和溫酒工具爐，掌管主食（稻粱）或蒸煮的機構(gòu)“集”使用蒸煮器甗，負責腏祭的機構(gòu)“集腏”使用食禮器鼎等（表二）。同時，也存在同一器類被多種機構(gòu)使用的情況，如太后脰官、王后七府、集脰、集腏、集等5 個機構(gòu)均使用鼎，集脰、集既都使用方爐，表明同一類器物可能在鑄造后被分配給不同的對象使用。

表二 鑄客類青銅器使用機構(gòu)情況

2.鑄客身份與地位

關(guān)于鑄客身份，郝本性[18]、黃錫全[19]、劉節(jié)[9]、熊海平[20]、楊寬[21]等多數(shù)學者依據(jù)“客”字釋義，結(jié)合楚國相關(guān)文獻中的“門客”及楚國重視從北方各國招徠能工巧匠的傳統(tǒng)而認為其是別國來楚的鑄造專家。鑒于這些觀點均缺乏直接證據(jù)，鑄客身份可能還有另一種指向。

首先，目前“鑄客”僅見于李三孤堆楚王墓發(fā)現(xiàn)的楚幽王器、太后器、王后器的銘文中，不見于《春秋》《左傳》《國策》《國語》《史記》等史書及考古出土竹簡記載中，在其他國家的銅器銘文中也無發(fā)現(xiàn)，這或可在一定程度上說明“鑄客”是楚國專有職官，他國不見。

其次，筆者在整理相關(guān)文獻時，發(fā)現(xiàn)《古璽匯編》收錄了5 方與“客”有關(guān)的楚國印章，包括“羊付客”璽[22]502、“郢粟客璽”[22]503、“群粟客璽”[22]27、“鑄巽客璽”[22]27和“左□客璽”[22]28（圖四），或可成為佐證鑄客身份的新材料。除“左□客璽”因一字無法釋讀而不能判別職官身份外，其余4 方璽印均有學者進行過討論：“羊付客”璽為掌管教育機構(gòu)職官的璽印，“羊付”即“庠府”，猶言“學府”，是掌管教育的機構(gòu)[19]；“郢粟客璽”與“群粟客璽”均為管理糧食機構(gòu)的職官的璽印，相當于漢代的“治粟都尉”印，其中“郢”是地名，專指楚國國都，“群”也是地名，具體位置不明[23]；“鑄巽客璽”中的“鑄巽客”與“鑄器客”體例一致，李家浩將“巽”釋讀為“錢”，認為楚國專門設“鑄巽客”一職負責鑄造貨幣[24]。劉玉堂在《楚國經(jīng)濟史》一書中提出：“鑄錢客與鑄器客一樣，也是楚國外請的工匠，鑄錢客是專門請到楚國鑄造蟻鼻錢的技術(shù)工匠。從外國工匠得以參與關(guān)系楚國國計民生的鑄錢業(yè)來看，楚國對外國工匠是能夠充分信任并大膽使用的。”[25]但筆者認為，從現(xiàn)存蟻鼻錢的情況看，其鑄造工藝并不復雜，制作也不精良，無需外請技術(shù)專家，糧食為國家命脈，亦不應外請他國專家進行管理。因此，上述含“客”字璽印所對應的官職應均是由楚人擔任，由此進一步推知，鑄器客亦可能由楚人擔任。除“鑄客”外，李三孤堆楚王墓銅器銘文中提到的與鑄造有關(guān)的官職還有“冶師”和“佐”，包括：

圖四 與“客”有關(guān)的楚國印章

冶師紹圣、佐陳共為之。（楚王酓悍盤、盤埜匕）

冶師傅秦、佐苛螣為之。（楚王酓悍鼎）

冶傅秦、苛螣為之。（冶秦勺）

冶盤野、秦忑為之。（紹圣匕）[26]

有學者認為這些刻有“冶師”和“佐”銘文的銅器為酓悍（楚幽王）器，而“鑄客”銘文亦存在于楚幽王時期[5]，那么，冶師、佐、鑄客這三種同為楚幽王鑄造青銅器的職官是如何分工的呢？鑄客在三者中的地位又如何呢？

黃盛璋認為鑄客地位在冶或冶師之上，相當于三晉之工師，“冶××”則為直接造器之匠，等同于三晉之冶和秦之工，而之所以稱鑄客為客，是因為其為來自他國的冶鑄者，受到楚國優(yōu)待，地位比一般冶匠高[27]。郝本性持相反觀點，認為冶師與其助手佐可以在銘文中標出姓名，地位較不標姓名的鑄客高，并提出冶師是鑄客的工頭，是官府鑄造機構(gòu)中的基層職官[18]。

筆者贊同黃盛璋鑄客地位高于冶師和佐的觀點。從數(shù)量占比來看，鑄客類銅器共42件（套），在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的有銘青銅器中占比最多，甚至連該墓出土的重器集腏大鼎銘文中也有“鑄客”之名，足見其在楚幽王銅器鑄造中的重要作用。同時，前文已述，“鑄器客”與“鑄巽（錢）客”銘文體例一致，而鑄巽客為負責貨幣鑄造的職官，則鑄器客很有可能為負責銅器鑄造的職官，其地位應較之負責具體鑄造工作的冶師及其助手佐高。

綜上可知，鑄客似不應為外來的底層工匠，而是身份高于冶師與佐的掌管鑄造的楚人職官，其所鑄器物的使用機構(gòu)大多為與飲食相關(guān)的內(nèi)府機構(gòu)，服務對象為楚國王室成員。但需要注意的是，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的一部分署主人名的銅器如考烈王器、幽王器、太子器均未見“鑄客”銘文，而目前所見太后器、王后器卻皆為鑄客所鑄，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還需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