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延展認知;認知主義;三次浪潮;認知技術
摘 要:近三十年來,經典認知科學發(fā)生了深刻變化,認知主義遭到了后認知主義的嚴肅挑戰(zhàn),而延展認知是后者的重要代表。認知主義主張心靈位于大腦,認知限于顱內。延展認知反對內在主義,強調大腦與技術物的耦合,主張認知延展到外部事物。延展認知的第一次浪潮堅持對等原則,第二次浪潮堅持互補和整合原則,第三次浪潮則側重認知的社會文化分布。總之,延展認知“延展”了既定的認知概念,并為反思認知與技術的關系提供了重要啟示。
中圖分類號:B1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3)05-0023-06
Three Waves of Extended Cognition and Its Technological Philosophy Significance
MENG Qiang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Philosophy Institute,Beijing 100732,China)
Key words:extended cognition;cognitivism;three waves;cognitive technology
Abstract:Cognitive science has deeply changed in recent thirty years. Its cognitivism is seriously challenged by post-cognitivism. One influential form of post-cognitivism is extended cognition. Cognitivism holds that the mind is located in the brain and cognition is confined to the skull. However,extended cognition insists externalism,opposed to internalism of cognitivism. It argues that cognition is based on the coupling of human beings and artifacts. The first wave of extended cognition approves the parity principle. The second wave insists the complementarity and integration principle. The third wave proposed socially-culturally distributed conception of cognition. In conclusion,extended cognition "extends" the narrow notion of cognition and encourages us to rethink the relation of cognition and technology.
20世紀90年代以來,認知科學發(fā)生了深刻變化。人們對主流認知主義(cognitivism)發(fā)起挑戰(zhàn),并提出一系列替代性方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4E認知:涉身(embodied)、嵌入(embedded)、延展(extended)與行創(chuàng)(enactive)。1我們可以把這一轉變稱為“后認知主義”(post-cognitivism)。作為4E認知成員,“延展認知”源自克拉克(Andy Clark)和查爾莫斯(David Charlmes)1998年的經典論文The Extended Mind。文章開篇就提出了一個極具挑釁性的問題:“心靈止于何處,世界始于何處?”2
經典認知科學的研究范式被稱作“認知主義”或“認知的表征計算模型”。薩伽德(Paul Thagard)稱之為“心靈的計算—表征理解”:“認知科學的中心假設是:對思維最恰當?shù)睦斫?,是將其視為心智中的表征結構以及在這些結構上進行操作的計算程序?!?不同于行為主義心理學,認知科學力主打開心靈的黑箱,并且將心靈類比為計算機。計算機的功能是對信息輸入進行運算。根據(jù)表征計算模型,心靈亦是如此,它是一臺信息加工機器,其功能是對感知輸入的心靈表征進行計算?!罢J知主義背后的核心直覺是,智能(intelligence)——包括人類智能——就其本質特征與計算極為類似,認知事實上可以被定義為符號表征計算。”2在經典認知科學如日中天的年代,認知主義“一家獨大”(the only game in town),地位不容撼動。
心靈位于大腦,認知限于顱內,世界始于皮膚。這不僅是經典認知科學的主張,也是普羅大眾的常識性看法,乃至笛卡爾以來西方的思想正統(tǒng)。延展認知恰恰要挑戰(zhàn)常識、顛覆正統(tǒng)。本文嘗試對延展認知的“三次浪潮”進行分析,并呈現(xiàn)它對技術哲學的啟示性意義。
一、第一次浪潮:對等原則
在《放大心靈》(Supersizing the Mind)中,克拉克對延展認知的基本思想作了精辟刻畫:“根據(jù)延展模型,實現(xiàn)一定形式的人類認知的現(xiàn)實局部操作包括反饋、前饋和反饋循環(huán)之間錯綜復雜的糾纏,這些循環(huán)在大腦、身體和世界的邊界混雜交錯。如果這是對的,那么心靈的局部機制并不全在大腦。認知滲透到身體和世界之中?!?不同于偶然的顱內主義或認知內在主義,克拉克和查爾莫斯將延展認知稱作“積極的外在主義”(active externalism),即“外部環(huán)境在驅動認知過程中發(fā)揮積極作用”。4根據(jù)薩頓(John Sutton)的分類,克拉克的延展認知理論是最原初的經典形態(tài),可稱為“第一次浪潮”。下面作簡要分析。
首先,認知者不是“赤裸的心靈”(naked mind),他總是已經與身體、環(huán)境和世界共同構成耦合系統(tǒng)(coupled system)。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將此在(Dasein)規(guī)定為“在世界之中存在”。克拉克對此深表贊同,“海德格爾談到了Dasein(being there)的重要性——一種在世存在模式,我們在其中不是疏離的(detached)、被動的觀察者,而是積極的參與者”。5在日常生活中,手機、筆記本、書籍、電腦等技術物是普通人必不可少的認知工具。在科學生活中,數(shù)據(jù)庫、文獻資料、實驗設備和測量工具是科學家必不可少的認知手段。根據(jù)延展認知,認知者與這些外部工具構成耦合系統(tǒng),其中所有成分在認知過程中都發(fā)揮積極作用。“赤裸的心靈”(naked mind)只是不恰當?shù)某橄?,心靈已經是“武裝的心靈”(armed mind)——由外部工具或技術物武裝起來。
其次,延展認知堅持“對等原則”(parity principle)。認知者與特定的社會、技術和物質條件耦合,即便認知主義者也不否認這一點。關鍵問題是說明外在事物在認知過程中究竟發(fā)揮什么作用。對等原則提供了答案,表述如下:“在我們面臨某項任務時,如果世界的某部分作為過程起作用,且該過程若出現(xiàn)在大腦中我們會毫不遲疑地承認它是認知過程的一部分,那么該世界部分就是(我們如此主張)認知過程的一部分?!?克拉克和查爾莫斯的經典例子是“奧托的筆記本”。假設英嘉(Inga)想去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看展覽。憑記憶,她知道博物館在曼哈頓53街,并成功抵達。現(xiàn)在假設奧托是阿爾茨海默患者,生活中必須隨身攜帶筆記本以備忘。奧托也想去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因為生病,他無法依靠大腦記憶,但通過翻閱筆記本查到博物館的地址,也成功抵達。在此,奧托的筆記本與英嘉的大腦記憶發(fā)揮了同樣的功能,二者是對等的。“筆記本中的信息與構成常規(guī)非即時(non-occurrent)信念的信息所發(fā)揮的功能是一樣的,而前者恰恰位于皮膚之外?!?可見,對等原則為判定外在事物是否屬于認知過程提供了標準。該原則體現(xiàn)了延展認知的功能主義立場。問題不在于X是生物的還是技術的,位于顱內還是顱外,而在于它在認知過程中發(fā)揮什么功能。
第三,外在事物在認知過程中不僅發(fā)揮積極的因果作用,而且對認知具有構成性。亞當斯和埃扎瓦指責延展認知犯了“耦合—構成謬誤”(coupling-constitution fallacy)?!斑@個謬誤的形式是先關注真實的或想象的例子,其中某對象或過程以某種方式與認知行動者耦合。然后從此滑向如下結論:該對象或過程構成行動者的認知組織或認知加工的一部分?!?他們提出,耦合關系不是構成關系?!拔覀儾荒芗僭O過程X與認知過程Y在因果上的耦合足以使X成為認知過程?!?對此,克拉克回應說,“訴諸耦合并不想將任何外在對象變成認知的(就這個概念可理解而言)。相反,它旨在讓對象——將對象本身視為認知的還是非認知的并沒有用(或許甚至不可理解)——變成某認知常規(guī)活動(cognitive routine)的固有部分(proper part)?!?奧托的筆記本與奧托耦合,這并未賦予筆記本自身以認知能力,正如我用紙筆做復雜數(shù)學運算并未賦予紙筆自身以計算能力一樣。然而,正是奧托與筆記本的耦合使得奧托抵達博物館,正是我與紙筆的耦合使得我能夠完成數(shù)學計算。沒有這些外在工具,特定的認知任務就無法完成。
概括一下,作為后認知主義的重要力量,延展認知旨在顛覆“皮膚和顱骨的霸權”,敦促我們放棄“赤裸的心靈”,走向“武裝的心靈”,從而為外物構成和塑造認知開辟理論空間。在海德格爾那里,“在世界之中存在”意味著此在總是已經走出自身,與周圍世界打交道。同樣,延展認知堅持“心靈和理性觀念的生物技術開放性(bio-technological openness)”。5心靈并非內在,它總是已經與外物緊密糾纏、相互構成。
二、第二次浪潮:互補與整合原則
延展認知已發(fā)展二十余年,在此期間它招致了一些人的嚴厲批評6,而一些支持者則致力于對它進行發(fā)展或“延展”。薩頓區(qū)分了延展認知的“兩次浪潮”,甚至預期會出現(xiàn)“第三次浪潮”。“這些浪潮最終并不是不相容的,但在EM(延展認知假設)文獻以及克拉克本人的文獻中它們是不同的路線?!?前面討論了第一次浪潮,現(xiàn)在轉向第二次浪潮。8大體而言,第二次浪潮放棄了第一次浪潮的對等原則,代之以互補原則(complementarity principle)和整合原則(intergration principle)。
互補原則由薩頓提出。首先,他批評對等原則,認為它過于強調內與外之間的相似性,忽略了認知系統(tǒng)成分的差異性?!爸危╯caffold)成功行為的各種人工物必須如個體參與者那樣行動,甚至必須如參與者的大腦那般存儲同樣的信息,這樣的主張沒有意義?!?互補原則主張,“正因為解剖學上看大腦存儲的不是孤立項目,所以我們相對脆弱的生物學記憶需要更穩(wěn)定的外在支撐去補充(supplemented)。我們這樣的大腦需要媒介、對象和他人以充分發(fā)揮心靈功能”。2根據(jù)對等原則,X之所以是認知的,是因為X與大腦過程的功能是對等的。根據(jù)互補原則,孤立的大腦不具有認知性,它只有借助外物的補充和輔助才有認知能力。大腦與各種異質性成分互補,共同構成認知系統(tǒng)?!霸谘诱拐J知系統(tǒng)中,外部狀態(tài)和過程無需模仿或復制內部狀態(tài)和過程的格式、動力或功能。反之,整個(恒常的或臨時的)系統(tǒng)的不同成分雖然在耦合時對彈性思維和行動做出了共同的、互補性的貢獻,但它們可以扮演截然不同的角色,具有不同的性質?!?心靈在本性上是不完整的,需要外物去補充,這就是互補原則的基本宗旨。
整合原則來自麥納瑞(Richard Menary),他把自己的方案稱作“認知整合”(cognitive integration)或“整合主義”(intergrationism)?;パa原則強調內外之間的差異,認知整合則側重于認知者的操作(manipulations)或認知實踐(cognitive practices)。麥納瑞指出,對等原則忽略了認知的兩個重要維度。一方面,外部事物能夠歷時和共時地轉變行動者的認知能力。另一方面,行動者要操作(manipulate)外部表征,且操作具有規(guī)范性。4整合主義有以下幾個特征。第一,與互補原則類似,認知整合強調大腦、身體與世界整合為一個認知系統(tǒng)。它是混雜的(hybrid),由大腦與各種異質性的人工物共同組成。第二,系統(tǒng)的整合由認知行動者的實踐操作實現(xiàn)。在認知過程中,行動者主動制造、使用、積累和更新外部人工物,將它們整合進入認知系統(tǒng)。這就是“操作論題”(the manipulation thesis):“作為認知整合的成分,操作論題應首先理解為與世界的涉身打交道(embodied engagement)?!?第三,操作認知人工物會轉變個體的認知能力。在操作外物以完成認知任務的過程中,認知者也被改變、被塑造。例如,在進化過程中,人類通過操作工具發(fā)展出高階認知能力,大腦皮層隨之進化。這就是大腦與工具的協(xié)同進化。
簡言之,延展認知的第二次浪潮基于互補和整合原則,它質疑克拉克的對等原則,強調心靈與外物的異質性和互補性,以及認知者通過實踐操作整合諸異質性成分。于是,延展認知被賦予了異質性、互補性和實踐性的維度。
三、第三次浪潮:社會文化分布
關于第三次浪潮,薩頓作了這樣的前瞻:“如果有獨特的EM[延展心靈]第三次浪潮的話,它或許是去領地化(deterritorialized)的認知科學,它處理變形的、再格式化的表征,并且將個體消解為多重結構化媒介之間的協(xié)調和融合的獨特處所。”6對此,基爾霍夫(Michael Kirchhoff)、凱什(Mason Cash)等學者作了進一步討論。必須說明的是,薩頓當時提出第三次浪潮只是對延展認知未來發(fā)展的預見?,F(xiàn)在看來,第三次浪潮事實上與哈欽斯的“分布式認知”(distributed cognition)以及拉圖爾(Bruno Latour)的“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ANT)高度契合。因此,我們可以說它已經在這些理論中實現(xiàn)了。綜合而論,第三次浪潮具有以下方面的特點。
第一,放棄個人主義,走向“社會延展的心靈”(soically extended mind)或“社會分布的認知”(socially distributed cognition)。雖然延展認知拒絕認知主義的內在主義,但繼承了后者的個人主義預設,未能將社會或主體間維度納入認知進程。基爾霍夫寫道,“呼應拉圖爾(Bruno Latour)和他的去中心化的能動性(agency)概念,我把這理解為直接呼吁延展認知擺脫當下的個人主義傾向,在討論認知裝配(cognitive assembly)和基本認知能動性概念時認真對待社會文化實踐以及歷時成就”。1加拉格爾(Shaun Gallagher)同樣強調認知的社會性,“正如筆記本或掌上技術可以提供增強或延展我們心靈可能性的途經,我們與其他人相遇,特別是在各種制度性程序和社會實踐中,同樣可以提供支持和延展我們認知能力的結構”。2我們不僅要把認知延展至“他物”,而且要延展至“他人”。認知不僅是認知者與技術人工物的耦合,而且需要與其他認知者協(xié)作。
第二,放棄二元論,走向后二元本體論。在認知科學的發(fā)展中,內部與外部、生物與技術、自然與人工等二元范疇始終限制著人們的視野。從某種意義上說,克拉克的對等原則也默認了二元論前提。依薩頓之見,延展認知“不預設內?。╡ngram)與外?。╡xogram)、自然物與人工物這兩個判然有別的內外領域,不預設每一方都有其專屬性質,其分析將把這些邊界視為來之不易的、脆弱的發(fā)展和文化成就,并且總是向再協(xié)商(renegotiation)開放”。3同樣,基爾霍夫宣稱“EC(延展認知)不應在‘內部與‘外部之間預設任何明晰邊界”。4后二元論本體論意味著我們不應先天地為認知劃定一條嚴格邊界,它是諸異質性成分的協(xié)同成就,諸成分的性質及其邊界不是認知的前提,而是認知實踐的后果。
第三,認知科學應放棄自己的專屬“領地”(territory),走向“去領地化”?!叭ヮI地化”(又譯“解域”)這個詞來自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根據(jù)認知主義,認知科學的領地界限分明,即顱內或大腦。認知的“去領地化”意味著我們不應先天地預設認知應當發(fā)生于大腦。它依賴于混雜的、可變的、多樣的異質性系統(tǒng),實現(xiàn)于不同的時間和場景。加拉格爾也持類似看法:“我們不要將心靈或大腦設想為所有心靈加工和表征活動的場所,而必須設想為更大的涉身和行創(chuàng)系統(tǒng)的一部分……認知是行創(chuàng)地、情感嵌入地與世界打交道,我們借此能夠解決問題、控制行為、理解、判斷、說明以及更一般地做特定類型的事情——其中大部分在制度上為工具、環(huán)境要素、社會實踐等所形塑。”5
四、啟示:技術構成認知
延展認知的“三次浪潮”表明,認知過程并非局限于顱內,它不僅依賴于大腦與外物的耦合,而且發(fā)生于異質性的動態(tài)系統(tǒng)中。該系統(tǒng)由行動者、身體、技術、制度等構成。行動者的認知能力并不是恒定的,它在認知過程中被不斷轉變。認知不是個人的,而是社會的,伴隨著他人的參與,發(fā)生于特定的社會制度和文化背景中??梢园l(fā)現(xiàn),延展認知理論逐漸變得激進化,走向了動態(tài)的、異質性的、文化分布式的認知概念。它越來越趨近于哈欽斯(Edwin Hutchins)的“分布式認知”(distributed cognition)。哈欽斯本人也這么認為,“我要提出,分布式認知與延展心靈蘊含著相互聯(lián)系而不同的(有望互補的)認知視角。延展心靈框架是在特殊時空尺度范圍內研究分布式認知系統(tǒng)的一種方法。”6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第三次浪潮”已經在哈欽斯那里得到了實現(xiàn)。
那么,延展認知究竟能夠為我們提供什么思想啟示呢?我們認為,它把我們引向了一個具有重要現(xiàn)實意義的議題,即技術與認知的關系。依克拉克之見,奧托如果離開筆記本,便不可能抵達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筆記本是“人工物”(artifacts),屬于“techné”(技術)范疇。如今,人類身處技術時代,認知活動為大量的技術物所支撐,從手機、電腦、云存儲到天文望遠鏡、火星探測器。倘若離開技術,便無法理解人類的認知成就。但是,認知主義堅持內在主義,將認知過程限制在生物大腦,孤立地、抽象地談認知,斬斷了認知與技術的聯(lián)系。1延展認知恰恰揭示了技術對認知的構成性意義,這是它為我們提供的最重要的理論洞見。
從進化角度看,人之所以具有高級認知能力,是因為人可以把認知任務卸載(offloading)給環(huán)境,創(chuàng)造具有認知意義的技術物。丹尼特(Daniel Dennett)寫道,“我想提出,[我們的高級智能的]首要來源是我們將認知任務盡可能卸載給環(huán)境這個習慣本身,這把我們的心靈(即我們的心靈規(guī)劃和活動)擴展至周圍世界。在此,我們建造的很多周邊設備能夠存儲、處理和再表征我們的意義,提高、增強和保護我們思維的變換過程。這一廣泛的卸載活動把我們從我們的動物腦的局限中解放了出來?!?卸載需要技術去實現(xiàn),比如印刷技術讓思想得以卸載,制圖技術讓心靈對周圍環(huán)境的標記得以卸載,手機通訊使得人們將電話號碼得以卸載。因此,對認知的理解絕不應局限于生物大腦,而必須著眼于廣闊的技術和工具網(wǎng)絡,“因為我們的大腦實際上整合著一整套認知系統(tǒng),該系統(tǒng)讓所有別的大腦相形見絀”。3大腦與技術的耦合說明了我們作為智人(homo sapiens)何以具有高級認知能力。
從存在論(ontological)角度看,技術創(chuàng)造人。對此,可以借助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的“器官學”(organology)進行說明。“器官”(organ)源自希臘文organon,其基本意義是“工具”。它既包含“身體器官”,也涵蓋“人工器官”(技術)和“社會器官”(組織)。據(jù)此,當我們談論人的organon時,不應局限于皮膚,不應局限于有機的身體器官而將無機的人工器官即工具排除在外。器官學的中心命題是,技術是人的器官。技術如心腦等有機器官一樣構成著人。人要為自己配備外部輔助器官即技術,為自己添置“代具”(prosthesis)。4作為缺乏本質的存在者,人不僅創(chuàng)造了技術,而且總是已經為技術所創(chuàng)造和充盈。
相應地,技術構成認知。我們把任何有助于認知者完成特定認知任務的技術稱為“認知技術”(cognitive technology),如筆記本、PPT、路標、搜索引擎、手機等。對于盲人來說,手杖是認知技術。對于奧托來說,筆記本是認知技術。對于大數(shù)運算,紙和筆是認知技術。對于教師來說,PPT是認知技術。“理解人類思維和理性獨特性的規(guī)劃依賴于更開闊的視野,比認知科學通常熟悉的更開闊。它不僅包括身體、大腦和自然界,而且包括我們的生物大腦學習、成熟和活動于其中的支撐物和輔助物(筆、紙、電腦、機構)。”5這些支撐物和輔助物就是認知技術,它們?yōu)橥瓿商囟ㄕJ知任務提供了必要條件??傊?,延展認知“延展”了既定的認知概念,對技術哲學具有重要啟示意義,并為身處技術時代的人們理解自身處境提供了重要指引。
責任編輯:錢果長
*收稿日期:2023-01-19;修回日期:2023-05-13
基金項目:中國社會科學院基礎研究學者資助項目“科學實踐哲學與存在論研究”(XJ2020002)
作者簡介:孟強(1977-),男,安徽宿州人,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象學、科學哲學。
1 目前,enactive通常譯為“生成”。但是,這一譯法既無法體現(xiàn)“行動”之義,且易與西方哲學界“becoming”的中譯混淆。在此,權且譯為“行創(chuàng)”,即在行動中創(chuàng)制、構成。
2 Andy Clark,David Chalmers,The Extended Mind,in The Extended Mind,ed. Richard Menary,Cambridge:The MIT Press,2010,p. 27.
1 [美]薩伽德著,朱菁等譯:《心智:認知科學導論》,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頁。
2 Francisco Valera,Evan Thompson,Eleanor Rosch,The Embodied Mind:Cognitive Science and Human Experience,Cambridge:The MIT Press,1991,p. 40.
3 Andy Clark,Supersizing the Mind:Embodiment,Action,and Cognitive Extens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 xxviii.
4 Andy Clark,David Chalmers,The Extended Mind,p. 27.
5 Andy Clark,Being There:Putting Brain,Body,and World Together Again,Cambridge:The MIT Press,1997,p. 171.
6 Andy Clark,David Chalmers,The Extended Mind,p. 29.
1 Andy Clark,David Chalmers,The Extended Mind,p. 34.
2 Fred Adams,Ken Aizawa,Defending the Bounds of Cognition,in The Extended Mind,ed. Richard Menary,Cambridge:The MIT Press,2010,p. 68.
3 [美]亞當斯、埃扎瓦著,黃侃譯:《認知的邊界》,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頁。譯文略有改動。
4 Andy Clark,Supersizing the Mind:Embodiment,Action,and Cognitive Extension,p. 87.
5 Andy Clark,Mementos Revenge:The Extended Mind,Extended,in The Extended Mind,ed. Richard Menary,Cambridge:The MIT Press,2010,p. 64.
6 劉曉力教授總結了對延展認知的四類主要批評:反對對等性,耦合—構成謬誤,無節(jié)制延展,缺乏認知標志。見劉曉力《延展認知與延展心靈論辨析》,《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5期。
7 John Sutton,Exograms and Interdisciplinarity:History,the Extended Mind,and the Civilizing Process,in The Extended Mind,ed. Richard Menary,Cambridge:The MIT Press,2010,p. 190.
8 惠勒認為克拉克本人既屬于第一次浪潮,也屬于第二次浪潮,二者并沒有明確界限。見Michael Wheeler,Breaking the Waves:Beyond Parity and Complementarity in the Arguments for Extended Cognition,in Andy Clark and His Critics,eds. Matteo Colombo et al.,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p. 83.
1 John Sutton,Exograms and Interdisciplinarity,p. 204.
2 John Sutton,Exograms and Interdisciplinarity,p. 205.
3 John Sutton,Exograms and Interdisciplinarity,p. 194.
4 Richard Menary,Cognitive Integration:Mind and Cognition Unbounded,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7,p. 39.
5 Richard Menary,Cognitive Integration:Mind and Cognition Unbounded,p. 84.
6 John Sutton,Exograms and Interdisciplinarity,p. 213.
1 Michael Kirchhoff,Extended Cognition and Fixed Properties:Steps to a Third-wave Version of Extended Cognition,Phenomenology and the Cognitive Science ,vol.11,no.2,2012,p. 293.
2 Shaun Gallagher,The Socially Extended Mind,Cognitive Systems Research 25-26,2013,p. 4.
3 John Sutton,Exograms and Interdisciplinarity,p. 213.
4 Michael Kirchhoff,Extended Cognition and Fixed Properties,p. 292.
5 Shaun Gallagher,The Socially Extended Mind,p. 11.
6 Edwin Hutchins,The Cultural Ecosystem of Human Cognition,Philosophical Psychology,2013,p. 2.
1 經典認知科學對待技術的態(tài)度略顯復雜。一方面,它將認知類比于技術,即計算機。另一方面,它又將認知過程限制在大腦,完全排除了外部技術對認知的影響。相關討論參見Bernard Stiegler,Technics and Time 2,Disorientation,trans. Stephen Barker,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 163-177.
2 [美]丹尼特著,羅軍譯:《心靈種種——對意識的研究》,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頁。譯文參照英文版略有修改,不再一一注明。見Daniel Dennett,Kinds of Minds:Towards a Understanding of Consciousness,New York:Basicbook,1996.
3 Daniel Dennett,Darwin's Dangerous Idea:Evolution and the Meanings of Life,New York:Simon & Schuster Paperbacks,1995,p. 381.
4 Bernard Stiegler,Technics and Time 1,The Fault of Epimetheus,trans. Richard Beardworth and Collin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 235.
5 Andy Clark,Mindware: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Cognitive Scien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 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