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興元
財貨、財產與財富
奧地利經濟學家卡爾·門格爾在其著作《國民經濟學原理》的第一章中,專門有一節(jié)(第五節(jié))闡明人類福利增進的原因。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則聚焦于研究國民財富的性質與原因。人類的財富創(chuàng)造與增進和人類的福利增進有著密不可分的因果關系:財富創(chuàng)造與增進是因,福利增進是果。因此,要解釋人類福利增進的原因,首先需要解釋人類財富創(chuàng)造與增進的原因。
門格爾在《原理》里指出,財貨與人類的需要滿足存在因果關系,而人類的需要滿足又與維護人類的生命和福利之間存在著因果關系。財貨的生產關乎維護人類的生命和福利,包括生命或預期壽命的延長和福利的增進。
按照門格爾的定義,經濟財貨屬于其可支配量低于需要量的財貨。比如小麥、茶葉、面包、醫(yī)生的診治服務等等,都是經濟財貨。經濟財貨也是財產。非經濟財貨屬于其可支配量大于需要量的財貨,不是人類經濟活動的對象和目標,不列入財產的范疇。比如,空氣屬于非經濟財貨。大江大河里的水對于口渴者可以免費取得,并不稀缺,也是非經濟財貨。
一般而言,如果從擁有、占有、使用和受益角度看經濟財貨,經濟財貨可稱為財產;如果從富足程度看財產,財產(德文“Verm?gen”, 英文“property”)就可稱為財富(德文為“Reichtum”,英文“wealth”)。
門格爾在《原理》第二章的一個注釋里討論財產的概念時,也把財產和財富概念放在一起討論,基本上沒有對財產和財富加以區(qū)分,但引用的財富概念是英文“wealth”這一概念。門格爾在注釋里寫道:“在馬爾薩斯1820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原理》第一版中,他將財富定義為:‘對于人類必要、有用并舒適的物質對象’。這個定義因為包括了財產概念下的一切財貨與非經濟財貨, 所以是失之過廣。” 這樣看來,門格爾的財產或財富概念只保留了經濟財貨,排除了非經濟財貨。狹義的財產或財富概念只包括有形的經濟財貨,不包括有用的行為。這里,有用的行為包括服務(比如醫(yī)療服務,餐飲服務等)。其他有用的行為,也包括一些消極的行為。比如,一個地方有兩個醫(yī)生,其中一個不再行醫(yī)了,對于另外一個醫(yī)生就是有用的行為;一位經濟學通識網(wǎng)紅所擁有的粉絲群就屬于一種有用的行為中的消極行為(inaction),屬于一種作用力。門格爾的財產或財富概念包括了所有的經濟財貨,即有形財貨和有用的行為。門格爾的財產和財富概念是較為廣義的。
斯密對財富增進原因的解釋及其不足
門格爾在《原理》里引用了斯密《國富論》里的兩段話,總結了斯密對財富增長原因的解釋。引用的第一段話為:“勞動生產力的最大幅度的增長……以及指導并從事勞動時的熟練程度、技巧和判斷力的增進,都似乎是分工產生的一種作用結果”。引用的第二段話為:“由分工造成的各行各業(yè)產品的大量增加,使得在治理完善的社會內,產生了那種普遍富裕的狀況,這種狀況甚至延及于最下層的百姓?!?/p>
上文所述“各行各業(yè)產品的大量增加”,就是指財貨、財產與財富的大量增加。這里所說的分工,是指勞動分工。門格爾指出,亞當·斯密就是這樣將分工的進步看作是實現(xiàn)人類經濟進步的關鍵, 而且這和他認定勞動力要素在人類的經濟中具有重要意義的說法相一致。
斯密在《國富論》中利用別針制造業(yè)的例子解釋了分工對財富增長的作用。他寫道:
扣針制造業(yè)是極微小的了,但它的分工往往喚起人們的注意。所以,我把它引來作為例子。一個勞動者,如果對于這職業(yè)(分工的結果,使扣針的制造成為一種專門職業(yè))沒有受過相當訓練,又不知怎樣使用這職業(yè)上的機械(使這種機械有發(fā)明的可能的,恐怕也是分工的結果),那么縱使竭力工作,也許一天也制造不出一枚扣針,要做二十枚,當然是絕不可能了。但按照現(xiàn)在經營的方法,不但這種作業(yè)全部已經成為專門職業(yè),而且這種職業(yè)分成若干部門,其中有大多數(shù)也同樣成為專門職業(yè)。一個人抽鐵線,一個人拉直,一個人切截,一個人削尖線的一端,一個人磨另一端,以便裝上圓頭。要做圓頭,就需要有二三種不同的操作。裝圓頭,涂白色,乃至包裝,都是專門的職業(yè)。這樣,扣針的制造分為十八種操作。有些工廠,這十八種操作,分由十八個專門工人擔任。固然,有時一人也兼任二三門。我見過一個這種小工廠,只雇用十個工人,因此在這一個工廠中,有幾個工人擔任二三種操作。像這樣一個小工廠的工人,雖很窮困,他們的必要機械設備,雖很簡陋,但他們如果勤勉努力,一日也能成針十二磅。從每磅中等針有四千枚計,這十個工人每日就可成針四萬八千枚,即一人一日可成針四千八百枚。如果他們各自獨立工作,不專習一種特殊業(yè)務,那么,他們不論是誰,絕對不能一日制造二十枚針,說不定一天連一枚針也制造不出來。他們不但不能制出今日由適當分工合作而制成的數(shù)量的二百四十分之一,就連這數(shù)量的四千八百分之一,恐怕也制造不出來。
門格爾并不否認斯密所認為的分工作為人類財富增進和福利增進的貢獻。但是,他認為:“這位卓越的學者在關于分工這一章內所明確說明的,不過是人類福利增進的原因之一而已。另外的并且具有不亞于分工效果的原因,他卻未加考察。”
門格爾對人類財富與福利增進原因的解釋
門格爾認為,除了分工屬于人類財富與福利增進的原因之外,人類不斷發(fā)現(xiàn)高級財貨和低級財貨之間的因果關系,不斷朝著更高級財貨的方向探索和發(fā)展,不斷增加財貨的種類,是人類財富與福利增進的另外一個原因,而且其重要性不亞于勞動分工。
有關高級財貨和低級財貨,門格爾以制造面包為例做了說明:面包作為最終消費品,屬于第一級財貨,也是最低級財貨;面粉、燃料與鹽、烘烤面包的設備、工具和所必需的熟練勞動力屬于第二級財貨;磨坊、小麥、黑麥及制作面粉所用的勞動力等,可稱為第三級財貨;耕地、耕種耕地所需的工具與設備及農民的特殊勞動力等,可稱為第四級財貨。一般而言,可以按照生產的結構、環(huán)節(jié)與序次,可以從低到高,分為低級財貨和高級財貨。具體而言,可以分為第一級財貨,第二級財貨……直至最高級財貨。要生產低級財貨,就需要先生產高級財貨。人類維護其生命和福利,依賴于直接支配最低級財貨,即消費性財貨,也就是消費品。消費性財貨用來直接滿足維護人類生命和福利的需要。不同級次的更高級的財貨,均為生產性財貨,用來間接滿足維護人類生命和福利的需要,需要轉化為下一級的財貨,并最終轉化為最低級財貨,才能用于滿足消費需要。在存在兩級或者二級以上財貨的情形下,沒有高級財貨,就沒有低級財貨。高級財貨和低級財貨之間存在因果聯(lián)系,前者為因,后者為果。
根據(jù)門格爾的觀點,單純有分工但不發(fā)展更高級財貨的社會,分工帶來的財富增進仍然是有限的。他寫道:
我們試想一下,比如一個澳大利亞部落過去基本上從事最單純的采集勞動,而在各成員之間,他們也已把這個單純的采集勞動加以合理的分工了。其中一些人作為獵人,一些人作為漁夫,還有一些人則專門從事野生蔬菜的采集,婦女們則一部分專事飲食的備辦,一部分專事衣服的縫紉等。我們假定這個部落的分工,又向前進了一步,即每一種特殊的設備,都由特殊的執(zhí)掌人來管理。這時,我們試問,如此徹底進行的分工,對于各成員所能支配的享樂品,是否會發(fā)生像亞當·斯密所說的由于分工進步而導致了增產呢?很明顯,這個族群也將與其他任何族群無異,在采取上述方法以后,能以較少的勞力取得與從前相同的勞動成果,或者能以與從前相同的勞力取得較多的勞動成果。既然他們的采集勞動能如此合理地、并且有效地進行,那么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就應該有所改善了。但是,他們的改善,與我們在經濟進步的各民族中所實際看見的改善,卻有非常顯著的差別。
門格爾進而舉例說明,一個社會,既利用分工,又不斷探索和利用更高級財貨,財富增進的程度就會大大提高。門格爾寫道:
與此相反,假如另外一個民族不只從事采集活動,也即他們不止于搜集自然存在的低級財貨(在人類的最野蠻狀態(tài)中,多數(shù)財貨是第一級財貨,偶爾是第二級財貨),而是不斷地向著獲得和利用第三級、第四級以及更高級的高級財貨進展著。他們?yōu)楂@得財貨以滿足需要而一直朝著探索和利用高級財貨方向進展,假如再加上合理的分工,那么,我們就可看見,亞當·斯密所排他性地歸因于分工結果的那些福利增進,就可以真正得到實現(xiàn)了。
門格爾在這里認為,本來分工和更高級財貨的發(fā)展兩者結合才能達到很高程度的財富與福利增進,但是斯密把這種程度的福利增進單方面歸結到分工的貢獻。根據(jù)他的觀點,在人類的發(fā)展過程中,狩獵、畜牧、種植業(yè)和工業(yè)領域出現(xiàn)的集約化就是不斷提升對高級財貨的利用程度。這種進展與各民族的富裕程度的增進,才真正有著極密切的關系。他寫道:
我們看見以棍棒追趕野獸的獵人,進展到使用弓矢羅網(wǎng)來狩獵,又進展到畜牧經營,最后更進展到畜牧經營的更加集約的形態(tài),我們也看見依靠野生果實生活的人,進展到農業(yè)經營,更進展到農業(yè)經營的更加集約的形態(tài)。我們看見工業(yè)的發(fā)生,又看見通過工具和機器的發(fā)明而使工業(yè)趨于完善。這一切進展與各民族富裕程度的增進(注:劉譯本把“Wohlstand”翻譯為“福利”,應譯為“富?!?,這里加以改正,下同),才真正有著極密切的關系。
所以,門格爾總結道:
人類越是向著(集約化和工業(yè)化)這個方向進步,財貨的種類就越多,從而社會上的職務也就越是紛繁,分工的進步也就越是必要和經濟。但是,這里已很明白的是,人類所能支配的享樂品的不斷增加,并不只是上述最后一種狀況即分工的結果。可以說,分工絕不能被認為是人類經濟進步的最重要的原因。正確地說來,它不過是引導人類從野蠻和貧困到文明和富裕的許多作用中的一個作用要素而已。
消費品可以分為享樂型產品和實用型產品。享樂型產品是指能讓人在情感和感官上獲得美的或者愉快感受的產品,實用型產品是指作為達到自己目標或者完成實際任務的必要工具的產品。比如,煙酒、名表、首飾都是享樂品,鉛筆和普通拖鞋就是實用品。門格爾指出,人類越是能夠不斷地增加對高級財貨的利用,其對于支配享樂品的能力就會變得越大。要尋求對于這種作用的解釋,現(xiàn)在已經不困難了。首先,采集經濟的最原始形態(tài),是止于搜集為自然所提供的最低級財貨(比如獵物、野果)。他認為,經濟行為人對于這些最低級財貨的產生,并未施加任何影響,這些最低級財貨的產生,并不依賴于人類的愿望和需要,而完全是出于偶然。其次,人類一旦脫離了這種最原始形態(tài)的經濟,開始去探求那些按照因果過程將其結合即可產生享樂品的各種物,并將這些物置于自己的權力支配之下,也即使其成為高級財貨(比如人類開采玉石以打磨雕琢玉石飾品,被開采的玉石,投入開采的勞力和工具,以及搭建的工棚就成了高級財貨),那么享樂品的產生,在以因果律為基礎這一點上,還是與以前相同的。但對于人類的愿望和需要來說,則它已不復是偶然之事,而是在人類權力支配之下,并且在自然規(guī)律的約束下根據(jù)人類的愿望加以調節(jié)的一個過程。門格爾解釋道,原先僅僅由于各生產條件偶然的滿足而產生的享樂品(比如豆腐自然變質形成的臭豆腐,因為當事人舍不得丟棄而食用),一旦到了人類已能認識這個生產條件并將其置于自己權力之下時,這些享樂品就是在自然規(guī)律約束下的人類意志的一個產物了(比如目前餐廳里的臭豆腐)。
門格爾進而指出,至于人類所能支配的享樂品的數(shù)量,這時雖然還受著人類對于物的因果關系的理解能力的限制,以及也受到人類能夠支配這些物的權力范圍的限制,但除此以外,就不受其他的限制了。
因此,門格爾強調增進對于物的因果關系的理解能力,更多把握有關增進人類福利的較為間接的條件,發(fā)現(xiàn)和利用更多的高級財貨,包括更高級財貨,由此獲得更多種類和數(shù)量的第一級財貨,以滿足維護人類的生命與福利的需要,包括增進人類福利的需要。人類歷史上的福利增進與這一邏輯有關,未來的人類福利增進也與這一邏輯有關。他寫道:
由此可知,人類在認識物與人類福利的因果關系方面的進步,和在掌握這些有關增進福利的較為間接的條件方面的進步,已經把人類從野蠻與極度貧困的狀態(tài),提高到今日這樣文明與富裕的階段,并已把那些住有悲慘度日和極端窮苦的少數(shù)居民的廣大土地,變?yōu)槿丝诔砻艿奈拿鲊?。所以,如果我們說,對于將來人類經濟的進步,可以從上述進步中找到加以衡量的尺度,那恐怕是最確切不過的了。
進一步的討論
上述分析說明,斯密把財富與福利增進的原因歸因于勞動分工,門格爾則將其歸因為勞動分工與人類在不斷探索和利用高級財貨方面的進步。第二代奧地利學派代表人物龐巴維克在門格爾高級與低級財貨理論基礎上,發(fā)展了自己的迂回生產理論。他在1889年提出了該理論。迂回生產涉及人類為了未來更多更好的消費把部分收入儲蓄起來,再把其中的至少一部分儲蓄轉化為資本,投入于消費品生產環(huán)節(jié)之前的生產品的生產,甚至增加生產品的生產環(huán)節(jié),延長生產過程,生產更多的現(xiàn)有種類的高級財貨,或生產新的、生產率更高的高級財貨,或生產更高級的財貨,由此生產出更多原有種類的消費性財貨即消費品,尤其是新的、質量更高的消費性財貨。這樣就形成了耗費資本和時間的“迂回生產”,其好處是生產率的提升。比如原來用手頭的鋤頭就可以在地頭翻土播種麥子,通過投入資本和耗費時間,增加生產環(huán)節(jié),拉長生產過程,先生產播種機,同時平整地頭的路面,修筑機耕路,雇傭農業(yè)工人,使用播種機來播種麥子,甚至使用制造出來的播種收獲兩用機來播種和收割麥子。其背后的邏輯就是增加了高級財貨的種類,提高了生產效率,而且迂回生產的過程越長,生產效率越高。現(xiàn)代生產的特點就在于迂回生產,但迂回生產的實現(xiàn)就必須有資本。所以說,資本使迂回生產成為可能,進而又提高了生產效率。對于龐巴維克來說,這種由于資本而提高的生產效率就是資本的凈生產力。
哈耶克在1936年的一次題為《經濟學與知識》的
演講中,提到了“知識分工”(division of knowledge),
意指人們在知識利用方面的分工合作。他的演講稿在1937年作為正式論文發(fā)表。有人認為,單單憑借這篇論文,他就應該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哈耶克認為,知識分工的重要性不亞于勞動分工。實際上,隨著新經濟時代的到來,知識分工的重要性更為日益凸顯。勞動分工和人類不斷朝著探索和利用更多高級財貨方向的進步兩者對于推動人類財富與福利增進有著重大的作用,其背后都體現(xiàn)了知識分工的作用。
其實,總體上看,人類財富與福利的增進,與市場秩序的形成與總體上的不斷拓展有關。這就是哈耶克的《致命的自負》這一收筆之作的要旨。他認為市場秩序是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市場秩序不是完美的,但人類離不開它,需要容忍它的不完美,并充分利用它的長處。因為它的長處就是促進人類財富增進和人丁興旺的最有效的手段。無論是斯密還是門格爾,兩者對人類財富和福利增進原因的解釋,都可視為對哈耶克解釋的說明。
參考文獻:
1.門格爾·卡爾:《國民經濟學原理》,劉絜敖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與格致出版社,2013年版。
2.亞當·斯密:《國富論》(Wealth of Nat.B.1.Ch.1.Basil 1801,T.1,S.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