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亮
近來有一個人,老到這段河堤上來。說他是來釣魚的吧,他又沒帶漁具。說他是來等人、約會的吧,始終不見另一個人來,而且也不見他東張西望很焦急的樣子。說他是偷雞偷鴨的賊吧,又不太像,他騎著一輛自行車,很舊,逃起來,怎么也跑不快的。
這個人,有點奇怪。
走近一點觀察,這個人神情灰暗,膚色粗糙,約莫五十歲的模樣,穿著隨意、普通,看上去活得不太如意。
莫不是……想不開了吧?
在河灘上放鴨的西門向陽,一直在關(guān)注著這個人。
這一兩年,西門向陽在這大河灣附近,至少救過四個人。有兩個是來游泳的少年,他們不知道這里水的深淺,下去還沒撲騰兩下,就不行了,不是西門向陽一直在當(dāng)他們的“河灘救生員”,他們早就成“討債鬼”了。一個是女學(xué)生,她連續(xù)兩年高考落榜。那天,西門向陽見她在河灘上采野花,只以為她是一個具有浪漫情懷的少女,就沒太在意。六七月間的大河灘上,各種野花很多,一叢一叢的,有益母草、紅蓼花、蒲公英、一年蓬、野黃菊,還有很多不知名的,常有人沒事來采花、來拍照。西門向陽那天用草帽遮著臉,半躺在大柳樹下睡覺,不知什么時候一睜眼,女學(xué)生不見了,再看河面,一襲衣裙漂在水面上,一大把野花已四散開來。西門向陽沖下河把她救了。
第四個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得了病,看了幾個月,花了家里好多錢,疼痛得實在不能忍受了,生無可戀,想死。他不想死在家里,也不想死在城里,他想靜靜地死在野外一處有草有樹的沒人地方,就尋到這個大河灣來了。這兒不漲水的時候,河灘很闊,草很茂盛,在一處隆起的三角洲上,還有一片野生的樹林,有鳥棲息,挺好的一個地方。正當(dāng)他掏出老人寶、鑰匙、身份證、社??ǎ盟芰洗?,拿一塊石子壓住,準(zhǔn)備起身時,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大爺,你想干嗎?老人一回頭,見是西門向陽,愣了一下,眼淚頓時就下來了,他說,我想找個清靜的沒人的地方都找不到啊。他說,你走開你走開,你不要管我。
西門向陽怎么可能不管呢?
有一回西門向陽進(jìn)城,在一個機關(guān)單位門口櫥窗里看到“好人榜”,發(fā)現(xiàn)上榜人的事跡,也說不上多了不起,有的撿了個錢包,有的獻(xiàn)了幾次血。這么比較的話,他要是把他在大河灣的事一說,毫無疑問,也會上榜的。別小看他現(xiàn)在是一個潦倒的放鴨人,他可稱得上是一名真正的“河灘救生員”,一位無名英雄。
河堤上的人,一直沒有什么舉動。他一會兒看看河灘,一會兒看看手機;一會坐坐,一會兒走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就騎上車離開了。也許,這就是一個來看風(fēng)景的人。
初夏的河灘上,草很茂盛,河床開闊,一條細(xì)細(xì)的白色小路傍河而行。雨季還未來到,河水不枯不多,安靜中泛著粼光。黃昏時分尤其美,傾瀉而下的金色余暉涂了一河,美得似一幅油畫。西門向陽的鴨棚不大,在河灘的一片隆起的高臺地上,不注意還以為是一艘廢棄的船只,或是一堆什么雜物。醒目的是有一面小彩旗,在棚頂上正迎風(fēng)飄揚。另外,就是他這個人。他身材瘦高,頭發(fā)很長,穿著一件夾克衫,敞著懷。在這空曠的河灘上,他管著三百多只鴨子,烏壓壓一大片。他肩上荷著一把鴨嘴鍬,高爾夫球桿一般長短。
這一天,河堤上看風(fēng)景的人下了河堤,朝西門向陽走過來。
看風(fēng)景的人說,這么多鴨子呀,有三四百只吧?又問,都是鴛鴦鴨吧?這里養(yǎng)鴨子好啊,是真正的野生散養(yǎng)啊?,F(xiàn)在呀,菜市場里的鴨子,全是養(yǎng)殖場里的,喂合成飼料,一股的圈騷味,哪能買到這樣天然的散放的鴨子呀!
西門向陽說,是的,都是鴛鴦鴨,也就是“土鴨”,在江淮流域,也是頭一號的名鴨了。西門向陽指著鴨群,肩寬背闊,頸上羽毛為孔雀綠色的,才是正宗的。是的,鴛鴦鴨生的蛋,有不少都是雙黃蛋,也說不出什么原因,可能是“活食”吃得多,繁殖力強吧。
“唷——唷唷——”,看到幾只鴨子離了群,游遠(yuǎn)了,西門向陽便立起身,用鴨嘴鍬鏟起一塊泥巴,奮力一揮,泥巴“嗖”地飛出一道弧線,準(zhǔn)確地落在了幾只離群的鴨子面前,河中頓時撲啦啦激起一陣水花。他中氣很足,“唷”聲在河灘上盤旋、回蕩了許久,連河對岸的幾只白鷺都驚嚇著飛走了。鴨群對于從天而降的那一塊泥巴,只是驚詫,而這一聲“唷”,才是真正的威懾,再調(diào)皮的家伙,也不敢不聽從這“鴨司令”的。片刻間,場面就安靜了下來,幾百只鴨子,擠擠挨挨團在一起,像一朵漂浮在河面上的烏云。
這時,看風(fēng)景的人電話響了。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他的老婆。老婆的聲音有點大:天都快黑了,晚飯也不做,死哪去了?
看風(fēng)景的人說,在鄉(xiāng)下。
在鄉(xiāng)下干嗎?
有個小學(xué)……同學(xué),辦了一個養(yǎng)鴨基地,來看看,人家鴨子不喂飼料,全在河灘上散養(yǎng)。以后咱家煨鴨湯,就買他的鴨子。
看風(fēng)景的人收了電話,沖西門向陽一笑。
西門向陽也跟著淡淡一笑,問,你是做什么的?
看風(fēng)景的人說,我不做什么,就是四下里走走、看看,這兒景色挺不錯的。最近我常到這河堤上來,我覺得,你和其他放鴨的人不一樣。你不像是一個放鴨的。
西門向陽笑笑。
放鴨的,一般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要么就是有點智障殘疾,哪有這么年輕、這么身強力壯的人在放鴨?即使養(yǎng)鴨,如今也是辦養(yǎng)殖場,規(guī)模化養(yǎng)殖,市場化運作,哪還有住著小鴨棚,扛一把鴨嘴鍬在河灘上放養(yǎng)的?我覺得你怪有意思的,你應(yīng)該是個有故事的人。
西門向陽認(rèn)真打量了看風(fēng)景的人一眼:請問,怎么稱呼您?
看風(fēng)景的人說,我叫萬國強,叫我老萬就行。
老萬,萬國強,近來無所事事。他所在的單位,這兩年效益越來越差,常一連兩三個月都開不出工資。老萬想,干脆不去了,出來另找事做。但都奔五十的人了,又能做什么呢?他想去開個煙酒店,徐昌蘭不同意,說你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想去小區(qū)應(yīng)聘保安,徐昌蘭也不同意,說丟不起這個人。徐昌蘭說,不發(fā)工資就不發(fā)工資,只要廠里按月給繳養(yǎng)老保險,我養(yǎng)你。徐昌蘭不像別的女人,她從不嘮叨和埋怨男人無用。老萬說,我不想吃軟飯。老萬一說這話,徐昌蘭就笑,用拳頭捶他,說,你個死樣喲,還在他身上使勁擰一下。
徐昌蘭在統(tǒng)計局上班,是個資深的老股長,薪資高,工作輕松體面。她比老萬小兩歲,人挺活潑,一到周末,就去“同學(xué)聚會”,一去就是一天,有時回來得很晚。還不時去旅游,去看桃花、看油菜花、看楓葉。喜歡擺各種造型,拍照,拍抖音,精力充沛得很。
可老萬現(xiàn)在卻越來越有點不得勁,經(jīng)常垂頭喪氣。過去在床上很積極主動的他,不再主動了,和徐昌蘭在一起,甚至還有點怕“那個”了,用徐昌蘭的話說,“就會裝死”。這還真不是的,有時他也很想討好徐昌蘭,裝出興趣盎然、積極努力的樣子,但忙活半天,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失敗了。好在徐昌蘭從不埋怨他,而且還很關(guān)心他,讓他多吃點山藥、韭菜,多吃點牛肉、羊肉,茶杯里多泡點枸杞。老萬知道,他的問題,跟枸杞?jīng)]半毛錢關(guān)系。
徐昌蘭近來剛學(xué)了新的廣場舞,在家中客廳里一遍一遍地練,那首《想你的時候問月亮》也一遍一遍地放,弄得不會唱歌的老萬都能哼哼了。可歌再好聽,聽多了也會膩煩。老萬就常一個人跑到陽臺上,一邊抽煙,一邊望著城中的樓群胡思亂想。他想,想你的時候問月亮頂什么用。
徐昌蘭說,我跳得咋樣?家里只有一個觀眾,不見回應(yīng),徐昌蘭就提高了嗓門:老萬,跟你說話聽不到呀,問你呢,我跳得咋樣?老萬趕緊豎起大拇指,來了一句,鍋得鍋得,歪你鍋得!徐昌蘭身姿靈活,動作協(xié)調(diào),節(jié)奏感很好,跳得很出色,老萬沒有半點恭維。有很多女人,好看,但不一定出色。色是什么?描眉涂唇不是色,花枝招展不是色,色是骨子里的,假裝不了的。過去,老萬只覺得徐昌蘭人漂亮,但并沒有感到多出色,可現(xiàn)在,他不但感覺到了,而且還很強烈。徐昌蘭就像一朵花,當(dāng)年青澀,沒完全綻放,現(xiàn)在四十多歲了,她自己把自己徹底打開了,用她的話講,是熱情“擁抱生活”了。人盡管老了一些,卻出色了,香氣襲人了。這好不好呢?當(dāng)然好。但同時,女人的這種“出色”,也是危險的。
老萬的“力不從心”,主要來自一種無形的精神壓力。在廠里看不到希望,在家中感到焦慮,一想到自己都快五十了,又有些說不出的恐慌。他像一個誤了班車的人,很多人都上車了,徐昌蘭也上車了,只有他被落下了,怎么追也追不上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遠(yuǎn)去。晚上,徐昌蘭喜歡躺在床上刷手機,一刷能刷個把小時,時常笑得咯咯的,像個小姑娘。她手機里群很多,光同學(xué)群就有好幾個,有大群有小群,你撩他逗,打情罵俏,真假莫辨。她姓徐,網(wǎng)名就叫“徐娘半老”。老萬自制力很強,從不窺視手機里的“徐娘”,再不舒服也不,他怕看了會無意中觸爆一枚炸彈,把這個家炸沒了。有時,徐昌蘭也覺察出了他的情緒不對,臉色難看,徐昌蘭要么會斜他一眼,要么會擰他一下,啥也不說,就一句:萬國強同志你又想多了。
您叫我西門也行,叫我向陽也行。我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人,我是一個腦子壞掉的人,我們村里人,以及我的父母,都這樣說我。我有時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人家都想著怎么賺錢,怎么蓋別墅,我卻在這河灘上老想一些無用的問題。
我們腳下的這條河流,它從幾十里外的長山山脈而來,一路彎曲流淌,或窄或?qū)?,時急時緩,形成了自己的河道,這河道不就是自然之道嗎?但現(xiàn)在,很多河道被人們截彎取直了,兩邊筑起了高高的堤壩,河道變得跟一條大路似的,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河床沒有了,濕地沒有了,雨水一多,上游的匯水一下來,就開始忙不迭地修堤筑壩,防汛抗洪。河床是什么?是大水棲息的地方呀,沒了棲息的地方,水是會吼會怒的。我是鵝眉灣人,鵝眉灣就在大堤外,整個村子都是建在古河床上的,現(xiàn)在村里人砌房挖地基,挖不多深,就出現(xiàn)了沙粒、貝殼,還有陶片、瓦礫??梢韵胂螅鹊暮哟捕嗝磳掗?,大水來了,就是一片湖泊,大水退了,就是一片河床草灘。你說這兒風(fēng)景不錯,早先這兒一定更好,草肥水美。我不懂考古,據(jù)說會考古的人,只要在河灘上走一走,隨便撿起一塊陶片,一個器物圈足,都能說出它的年代。據(jù)說我們這條河流,已有好幾千年的歷史了。
去年春天,我腦子壞掉了,一個人溯河而上,去探究這條河流的源頭。都說這條河流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母親河,卻沒有幾個人真正知道它的源頭在哪,是一副什么模樣。我探尋到了山里,爬到了山脊上,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這兒就是江淮分水嶺,說你如果面朝西撒泡尿,你的尿就流入了長江流域,如果面朝東撒泡尿,就流入了淮河流域。源頭其實并沒有源,源頭就是一面又一面山坡,山坡上除了樹,還有石縫和溝壑。
那天,老萬帶了一只茶杯,茶杯里按照徐昌蘭的吩咐,放了一撮紅枸杞。老萬下意識地看了看茶杯,又驚詫地看了看這個叫西門或叫向陽的人,感覺這家伙腦子似乎真的壞了。他面朝河水,目光渙散,既像是在說給老萬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老萬生氣地說,你想的這些問題,的確無用,而且亂七八糟!
西門向陽抬起頭,望著老萬道,我也一直在關(guān)注著您呢,您已不是一天在這河堤上轉(zhuǎn)悠了。您一定遇到什么事了,病了?還是事業(yè)失敗、家庭危機了?您如果一時真的想不開,想干傻事了,我會沖上去死死摁住您的。您知道我自封什么嗎?河灘救生員。
老萬顯然有點吃驚,瞪大了眼:死?我嗎?哈哈,你真是想多了兄弟,我就是心情有點不好,來這兒走走看看,散散心的。我才剛近五十,還從沒考慮過死的事,不會的,兄弟請放心,不會的。
嗯,不會就好,人沒有過不去的坎,很多的事,都是自己放不下,一放下就好了。您剛才說我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其實,我也沒啥故事,要有,也是人們說的我腦子壞掉了。
西門摸了摸手中的鴨嘴鍬,目光又渙散開來。
我爺爺小時候就在河灘上放鴨,我手中的這把鴨嘴鍬,就是我爺爺留下的。鍬口已磨損成新月狀了,柄長期被手汗浸漬,已成棗紅色了,摸著已有了玉一般的質(zhì)感。我爺爺活了八十九歲,最后因一口痰沒上來,走了,無疾而終。爺爺一生窮困潦倒,我父親和我兩個大伯一個姑姑,都說爺爺沒本事,他們今天住的高屋大宅,都是他們自己建的。爺爺晚年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見,除逢年過節(jié)去他們家吃一兩頓飯,平時哪家也不去,一直就一個人住在河灘上放鴨。
我少年時常到河灘上來看爺爺,爺爺不愛說話,也說不好話。見到我,總是樂呵呵的,喜歡煮鴨蛋給我吃,喜歡帶我去掏螃蟹捉泥鰍。我們爺孫倆在一起,常常一待半天。后來我外出讀書了,就沒再來看過他,后來不久,爺爺就去世了。村里人都說爺爺晚景凄涼,可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我不覺得爺爺多苦、多可憐,相反,我還覺得爺爺?shù)膬?nèi)心是安逸的,精神是富有的。他雖然沒有錢,但他有大把富裕的時間,擁有許多陽光自由的日子,他可以肆意地?fù)]霍著它們。他睡在河邊的鴨棚里,沒有時間概念,想睡到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不看任何人的臉色。一條大河在他腳邊晝夜流淌著,里面有無數(shù)的魚蝦,他想吃了就去釣幾條上來。雨后的河灘草地上,長滿了蘑菇、地耳,他隨手去采摘一些來,就可以做一鍋菌湯。一大群鴨子,看他起來了,全都抻著脖子沖他嘎嘎地叫,向他報告,它們又給他生了一地的蛋。一條小黃狗,整天跟在他身后,搖頭擺尾。夏天了,大河就是他的澡堂子,人泡在水里,花白的胡須漂在水面上,神仙一樣的愜意。
三年前,我從大城市回來,回到了鵝眉灣。我不想說話,不想外出,整天就在家睡覺。開始,我父母以為我在外犯了事,騙了人家錢,偷了人家東西,或是貪污了公司財物,被單位辭退開除了。我是我們村為數(shù)不多的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是西門家族的驕傲,當(dāng)年,父母在村里擺了整整兩天流水席,全村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來吃了我的升學(xué)宴。現(xiàn)在,我一事無成,不明不白這樣躲在家里睡覺,父母怎樣能接受?他們背著我,常偷偷掩面流淚。有一段時間,村里一有警車來,父母渾身就抖顫得像篩糠,以為是來抓我收監(jiān)的。我讓父母放心,說我沒犯任何法,我就是覺得太累了,不想待在大城市了。父母怎么能信我的話呢?死也不信的,他們每天給我做工作,讓我鼓起勇氣,重新做人,說這個城市待不下去了也沒關(guān)系,可以去別的城市呀;說你是一個堂堂的大學(xué)生,讀了那么多書,國家能不用你?我把門一關(guān),不想說話了。
我不出門,也不說話,每天就是吃飯睡覺。后來,父母又以為我是為情所傷,因為我和處了五年的女朋友分手了,父母就罵我沒出息,說為一個女人,連自己大好前程都不要了,這不把自己給毀了嗎?說天下女人多的是,你三十多了還不結(jié)婚成家,不是病了是咋回事?死活要帶我去看病。我說我沒病,哪里也不去。
見我不是躲警察,又不肯看醫(yī)生,吃喝拉撒也沒問題,時間一長,父母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了,開始打雞罵狗地往外攆我,說我是廢物。有一天,我回了一句嘴,把父親徹底惹毛了,他不知從哪抽了一根棍子來揍我,我的腿被他掄了兩下,到第三下時,我一把奪了過來。奪過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爺爺當(dāng)年的鴨嘴鍬。就是這把鍬,讓我突然萌生了離開他們的想法,干脆學(xué)爺爺,一個人到大河灘上搭個棚子放鴨去。
老萬說,就是嘛,我看你就不像是一個放鴨的人。
自打認(rèn)識了一個養(yǎng)鴨人,老萬開始常常外出溜達(dá)了,一溜達(dá)就是半天,有時回來得還很晚。半年了,廠子都沒開工,一個曾經(jīng)的“勞動模范”“生產(chǎn)標(biāo)兵”,突然沒了活干,被半死不活地晾著,真的讓他適應(yīng)不了。他整天在家里打轉(zhuǎn),一個人抽著悶煙,拉著臉,和熱情“擁抱生活”的老婆,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差。老婆徐昌蘭,雖然有時有點強勢,但真的很心疼他在意他,會經(jīng)常擰他,逗他開心,把同學(xué)群里的笑話講給他聽,但他總是皮笑肉不笑。他笑不出來。
現(xiàn)在,老萬在外溜達(dá),不但買到了散養(yǎng)的鴨子,還時常能買到野生鯽魚、野生黃鱔,還會采擷鵝腸草、菊花腦、野小蒜等鄉(xiāng)間野菜,在餐桌上,經(jīng)常給徐昌蘭驚喜。尤其是老萬精心燉出的鴨湯,味道真的好,讓一向注意身材管理的徐昌蘭,每次都控制不住多吃多喝。看到老萬的變化,徐昌蘭真的很高興,但高興之余,又不免狐疑。徐昌蘭歪斜著頭,望著系著圍裙的老萬說,最近是不是結(jié)識哪個鄉(xiāng)下小媳婦了?老婆這一問,嚇了老萬一跳。
老萬本是個沒有故事的人,但最近,還真發(fā)生了點小故事。
這個故事有點匪夷所思,他不敢講給徐昌蘭聽,怕講不清楚。他說,什么小媳婦不小媳婦,我跟你說過幾次了,我就認(rèn)識了一個放鴨的人,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家伙,他叫西門。
老萬嘴上這么硬,心里其實虛得很。徐昌蘭還不知道,他現(xiàn)在已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了,他的身份證被人扣了。他完全是沒事找事,他的腦子和西門一樣,看來也壞掉了。那天他騎著車,在河堤上轉(zhuǎn)悠,本打算再下到河灣,去和西門繼續(xù)閑聊扯淡打發(fā)時光的,不知怎么,突然心血來潮,也想溯河而上,去看看這條母親河的源頭,去領(lǐng)略一下分水嶺上的風(fēng)光。正是下午,微風(fēng)不燥,陽光正好,他權(quán)當(dāng)是一次說走就走的騎行旅游了,便一路向西。
大堤路況很好,可以通小型汽車,但車輛極少,行人也是寥寥無幾。左邊是河流與河灘,右側(cè)是大片的農(nóng)田和村莊。初夏時節(jié),白鷺非常多,它們邁著纖細(xì)的長腿,身姿輕盈優(yōu)雅,在款款地起飛停落;河灘上的荻草,隨風(fēng)起伏,忽明忽暗,一波一波地有韻律地蕩漾著。堤坡邊緣,不時會出現(xiàn)河長公示牌,上面有河流名稱、河長姓名職務(wù)以及職責(zé)目標(biāo)。其中有一塊牌子,河長的名字被人用銳器或是石塊畫了好幾道杠,也不知是犯錯誤下臺了,還是得罪了什么人。
騎行了一段,老萬被河灘上一叢明黃色的野花吸引了,同時,也想要小解休息一下了,便架好車,步下了大堤。那片野花,是萱草花還是鳶尾花,老萬說不準(zhǔn),只是一剎那覺得好看。下了大堤,才發(fā)現(xiàn)有一條隱約的小路,待近前一看,花叢是長在一個土堆上的。這應(yīng)該是一座坍塌了的墳冢。果然,老萬發(fā)現(xiàn)了碑。碑是一塊水泥預(yù)制板,已開始風(fēng)化剝落,但上面的字還很清晰:宋小慧之墓。生卒也清晰,亡者挺年輕,僅三十一歲。奇怪的是,沒有立碑人。更奇怪的是,在碑的邊緣,有劃痕,2010、2011、2012、2013、2014,從上至下,字痕有重有淺。這應(yīng)該是記年,一連五年,都有人來憑吊過,并用隨身的鑰匙或是指甲刀什么的作了刻記。從2014 后,不知何故,中斷了。過去,河灘上有不少零星的墳,但這幾年都被遷入了公墓,這座墳是無主墳,還是因為坍塌得不成樣子了不需要遷了呢?不得而知。
老萬忽然覺得,宋小慧的名字有點熟悉。很快,就回憶起來了,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讀書時,班上有個女生叫宋曉慧,只不過有一字之差,她是拂曉的曉。老萬對這個宋曉慧有點印象,但不是太深,有一個細(xì)節(jié),宋曉慧當(dāng)時留了一條大辮子,經(jīng)常在陡然一轉(zhuǎn)身時,會把辮梢掃到人臉上,老萬被掃過,這還記得。當(dāng)時年少懵懂,沒啥感覺,現(xiàn)在一回憶,感覺還蠻好的。這個宋小慧是她嗎?
刻痕定格在了2014,時間已過去了八年,那個來此憑吊她的人,怎么又不來了呢?一生從不會浪漫的老萬,莫名其妙地走進(jìn)了一個未知的他人的故事之中。老萬掏出鑰匙,在墓碑上一筆一畫,刻下了2022。
上了大堤,老萬想,宋小慧一定是這附近村里的人,有什么故事,應(yīng)該一打聽就知道了。就這樣,一念之間,原本是溯河而上去探訪母親河源頭的老萬,車籠頭往右一拐,進(jìn)入了一個村莊。
老萬說,這個西門,是一個大學(xué)生,人長得挺帥,也挺有氣質(zhì),他居然放棄了在大都市一家大公司的工作,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放鴨。
徐昌蘭說,那他不是腦子壞掉了嗎?
是,都這么說,他自己也這么說,但我看著不太像。這家伙的腦子就是跟常人不一樣,如果說不一樣就是壞掉了,當(dāng)然也對。最近,我沒事常去那大河灣和他扯淡,聽他胡言亂語。他在河灘上放鴨子,有人說會污染水源破壞環(huán)境,他說這完全講不通。他說,自古以來,鴨子與河,就是魚兒和水的關(guān)系。鴨屎落在河里了,人們不知道,這對小魚小蝦們而言,是多么快活啊,在它們的眼里,這就是它們的“蛋糕”啊,是有著豐富營養(yǎng)的佳肴啊。一條河流,沒有魚蝦蟹蚌,還能稱得上是一條有生命的河流嗎?就說魚吧,一尾一拃長的魚,一年就能產(chǎn)卵三到四次,一次就可以產(chǎn)四十萬到一百萬粒的卵,如果沒有水草、昆蟲、樹上墜落的果實,以及飛鳥、鴨子等這些禽類的“蛋糕”,它們能成活長大嗎?能浩浩蕩蕩奔赴遠(yuǎn)方的江河湖泊嗎?千條江河歸大海,如果一條吃了鴨子“蛋糕”的魚,能歷經(jīng)千難萬險歸入大海,就是一條成功的魚,就像我們的莘莘學(xué)子,漂洋過海,出國了,留洋了,走向世界了……你看,他一泡鴨屎就能和世界扯上關(guān)系。
他說他自己是一條失敗的魚。他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了城市,工作了八年,沒房,結(jié)不了婚,一個女朋友談了五年,最后迫不得已分了。他說她是一個挺不錯的女孩,但他給不了她要的生活。他一直和別人合租在一起,他的周末,也是別人的周末,他和女友想痛痛快快在一起纏綿一回,都是一種奢望。后來,他倆都累了,他放手了,女友也解脫了。他說,我這一條來自偏遠(yuǎn)鄉(xiāng)村河流里的魚,游不到大海了,沒力氣了。他辭了工作,換了手機號碼,從此逃離了城市。
徐昌蘭說,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就回到小地方來發(fā)展嘛,在哪兒不是工作生活?這個人腦子還是有點問題。還有他那個女友,也太物質(zhì)了,還是感情基礎(chǔ)不牢。如果是我,即使我家男人明天是個乞丐了,我也會不離不棄的。
老萬看了看徐昌蘭,苦笑,說,謝謝夫人。
他的女友,后來嫁了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臺商,這個女友對他還是有感情的,一直忘不了他,一直在試圖聯(lián)系他。但他已將所有的同學(xué)朋友關(guān)系都斷了,女友找了許多地方,都杳無音信。前年,女友自駕上千公里,找到了他的老家,當(dāng)從他父母口中得悉,他現(xiàn)在“腦子壞掉了”,一個人在附近大河灣放鴨時,女友頓時就哭成了淚人。她將車開上河堤,只幾分鐘,就發(fā)現(xiàn)了一座鴨棚,鴨棚上有一面彩旗,河灘中央立著一位個子高挑的男人,他肩上荷著一把高爾夫球桿般長短的鴨嘴鍬。女友哭喊著他的名字,從河堤上跌跌撞撞沖下來,一頭撲進(jìn)了他的懷里。
他把她推出了懷。他說,你這么遠(yuǎn)找來干嗎?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一別兩寬,各自相安,你已有你的生活了,我也有我的歸宿了。女友只死死擁著他,凝視著他。她一個女人,做不到他那樣決絕,能將五年的情感從記憶中徹底刪除清零,對曾融入過靈魂與生命中的人,她一生都不可能忘懷。她身子顫抖著,胸口起伏著,長時間地委屈地嗚咽著。后來,他和她并肩坐在河灘上,從日落坐到月升,不停訴說著別后的林林總總。那夜,女友不愿去住已預(yù)訂好的縣城賓館,執(zhí)意要留在鴨棚里。她不怕臟亂,不怕簡陋,她要體驗感受一下這樣一種逃避城市的生活。
村里人很少,很靜,青壯年都在附近的玩具廠、箱包廠上班,村道上偶爾只有一兩個老人在走動。
老萬沖一位約莫六十多歲的婦人,喊了聲大姐,說,問你打聽一個人。
老大姐說,誰呀?
她叫宋小慧。
老婦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老萬,你誰呀?
老萬說,哦,是這樣的,我們班當(dāng)年有個同學(xué)叫宋小慧,畢業(yè)后斷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我們準(zhǔn)備籌辦一次同學(xué)聚會,想聯(lián)系上她。
老婦人嘆了一口氣,說,聯(lián)系不上了,都死了十多年了,你們不知道呀?
老萬做出吃了一驚的樣子,什么?十多年了?怎么回事?能給我說說嗎?
老婦人把老萬讓進(jìn)了屋,準(zhǔn)備拿茶葉沏茶,發(fā)現(xiàn)他手中有泡著枸杞的茶杯,就給他續(xù)了一點水。
老婦人說,這個宋小慧,是后村宋駝子的女兒,宋駝子原來不駝,是一年在城里建筑工地上,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把腰摔壞了。宋駝子就一個女兒,人長得挺漂亮,后來她嫁給了本莊的薛家老二,薛家條件挺好。結(jié)婚后,宋小慧在城里一家儀表廠食堂燒飯,不知怎么,她和薛家老二感情一直不太好,結(jié)婚五六年了都沒個孩子,聽說后來她和一個什么人好上了,要離婚,薛家老二不同意。吵鬧了兩三年,男人看她心已死定了,拉不回頭了,就和她簽了字,她凈身出戶??珊髞?,和他好的那個人不知為什么,不娶她了,人也失蹤了,宋小慧一時受不了,想不開,就投了河。
老婦人又嘆了一口氣,還是老話說得沒錯呀,癡情的女子負(fù)心的漢。老婦人又望了望老萬,問,你們同學(xué)難道不知道?老婦人的眼神,讓老萬不敢正視。
老萬說,我們是初中同學(xué),那會兒都還小,現(xiàn)在只記得人名,人長得什么樣兒都沒印象了,只記得她梳了一條大辮子。
宋小慧人長得那真是沒話,個頭不高不矮,白皮膚,大眼睛,人很文靜,嘴下角有顆美人痣。唉,可惜了,紅顏薄命啊。老婦人說,她男人薛家老二,就在村口玩具廠上班,具體情況,你可以問他打聽打聽的。不過宋小慧走后不到一年,他就找人結(jié)婚了,還生了倆兒子,大的已上中學(xué)了,他也可能不愿再說這事。
老萬怎么也想不起來,同學(xué)宋曉慧的嘴下角,是否有顆美人痣。老萬問,這十多年里,就沒人來找過她看過她嗎?老婦人搖搖頭說不知道。問,那個相好的是誰呢?怎么一個大活人就好好地失蹤了呢?老婦人依然搖搖頭說不知道。
老萬說,算了,人都走了,不打聽了。
老萬推著車出了村子,有點失落,這個故事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但他想象中的又該是什么樣的呢?他說不好。一個人,無論遭遇什么,都不能去死,人一死一切就都沒了,真的就結(jié)束了。三十一歲,多好的年齡啊,不值得啊。這之前,她一定在河邊徘徊過,糾結(jié)過,可惜,沒有人能拉她一把,沒有碰到像西門那樣的“河灘救生員”。
因為中途打了岔,耽誤了時間,再溯河而上,可能天黑都到不了源頭。等下一次吧,下一次帶個帳篷,背個行囊,再多帶點吃的,像一個地質(zhì)勘探者,像一個考古工作者,去好好地觀光考察一回。老萬這么想著,上了河堤便折返往回騎。騎了沒一刻鐘,一輛摩托從后來追了上來。摩托“嘎吱”一個急剎,擋住了他的去路。
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摘下頭盔,打量了老萬一眼,問:你,就是宋小慧的同學(xué)?
老萬說,是,我們班有個同學(xué)叫宋曉慧。
你們是在哪兒同學(xué)的?
老萬說,怎么了?什么意思?老萬看出了來者不善。
來人說,你們是什么學(xué)校?當(dāng)時校長是誰?你叫什么名字?口氣儼然是在審問。當(dāng)老萬一一做了回答后,來人冷笑道,你和宋小慧是同學(xué)?牛頭不對馬嘴,騙誰呢!我找了你十多年,等了你十多年,沒想到今天終于逮到你了!來人竟然一把揪住了老萬的衣領(lǐng)。
老萬知道來人誤會了,也知道來人是誰了,連連擺手,說不要激動不要激動,說剛才在村里打聽時,就已意識到弄錯人了。
老萬讓來人松手,來人卻揮起了另一只手,緊握成拳頭要揍老萬。這時,又一輛摩托飛駛而來,“嘎吱”緊急剎住。這個人生著一雙斗雞眼,講話有點口吃,他說,二……二哥,是這……這家伙,沒……沒……錯。掏出手機一點,出現(xiàn)了一張照片,拍的是老萬剛在河畔墓碑上刻畫的2022。
老萬知道一時解釋不清了。
揪住老萬衣領(lǐng)的叫二哥的人,一拳砸在了老萬的臉上。你個騙子!你個流氓!剛才一拳是替宋小慧的,這一拳是老子我的。嘭,又是重重一拳。
老萬兩眼金星直冒,身子趔趄了好幾下,險些摔倒。
太陽下山了,被燃燒過的一天云彩,正慢慢消逝,河流、草灘,樹木、村莊,開始向晚,趨于平靜。大河灣的鴨棚上,有一縷炊煙在裊裊升起。飛鳥已歸巢,鴨子也在紛紛上岸。上岸的鴨子,抖落一身水花,邁著生有蹼的兩掌,紳士一般挺著胸,嘎嘎地叫著。
老萬模樣十分狼狽,在回家途中,看到大河灣鴨棚上那縷炊煙時,他突然不想走了,想找人喝點兒酒了。他知道前方的大閘口,有家便利店,門口還有賣鹵菜的。他今天莫名其妙地腦子壞掉了,他要找河灘上那個同樣腦子壞掉了的人,好好喝幾盅。
下午,西門的十幾只“丫籠”收獲不少,有龍蝦、泥鰍、黃鱔、各種大小不一的雜魚,煮了滿滿一鐵鍋?!把净\”是一種小巧的漁具,很簡單,是竹篾編的。先編兩截竹筒粗的籠子,再組裝成“丫”字形狀,一端閉合,一端為活口,中間放些誘餌,任何東西一旦進(jìn)入其中,就休想再出來了。“丫籠”平時就朝水中一扔,不需過問,有沒有收獲,提起一看就行。沒有,再繼續(xù)張口以待。
老萬提著酒菜來了,見了這么“一鍋鮮”,嘴角咧了咧,想笑,可笑不出,因為面部一有表情就痛。剛才那薛家老二,出手太重了,他本想反擊,看一旁那個斗雞眼也做好了助攻態(tài)勢,他不能以一敵二。他已三十年沒打過架了,那一刻,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別以為他年齡大了不行了。就那個薛家老二,如果單挑,誰把誰打趴下還說不定呢。但不能,這個年紀(jì)了,不能再冒失了。況且,他也不是那個“騙子”“流氓”。事情說不清,也要說清,他從來沒有勾引過女人,也從來沒有玩過失蹤,他一直居住在本城,一直在一家廠里上班。他們要他把身份證留下,要對他核實調(diào)查,行,沒問題,核實調(diào)查去吧。
鴨棚很小,就一張鋪,一口灶,人入內(nèi)須弓腰低頭。鋪很零亂,一側(cè)有衣服、書籍、紙盒、袋裝食品;鋪腳頭有一只拉桿箱,上面摞了幾箱超市里的牛奶,旁邊還有一箱五糧液。這可不是一只空紙箱,是實實在在沒有拆封的一箱酒。
晚餐開始的時候天還沒黑,暮靄剛剛才向他們襲來,河水還有些許的明亮,大堤的輪廓與大堤上的匆匆行人也依稀可辨。因棚內(nèi)太局促,坐不下兩個大男人,他們把晚餐放在了鴨棚門口。一張木凳老萬坐了,西門自己不知從哪搬來了一截樹樁。這是一頓地道的露天晚餐,有風(fēng)在輕輕掠過,河水的氣味,青草的氣味,鴨圈的氣味,一直在四周飄游。西門說,我平時不喝酒的,您來了,陪您喝。
西門說,想吃我的“一鍋鮮”了,就來,還帶什么酒菜嘛。您愛喝酒,我棚內(nèi)有一箱酒,等下回去您帶走。
天沒黑,但老萬還是把臉往西門面前湊了湊,說你腦子真是壞掉了吧,你知道這一箱酒值多少錢嗎?這酒是河上漂來的,還是從大堤車上掉下來的?
都不是。西門說,她又來看我了,帶了食品、牛奶、咖啡,還有這箱酒。我不讓她來,說只要你過得好就行了,不用看我,開車來回一趟多遠(yuǎn)啊。而且,我勸她,你已是有家庭的人了,這樣常來對你不好。她說什么好不好的,我來關(guān)心看望一下偏遠(yuǎn)地區(qū)的“留守兒童”,獻(xiàn)點愛心怎么了?她來我這兒,都是以這么一個“愛心人士”的身份對外展示遮掩的。我還是讓她不要來,不用關(guān)心,也不想接受。她說,如果哪一天你結(jié)婚了,有女人了,就不會來了,也不會再惦念了。她還做我工作,說不來也行,讓我跟她回到城市去,說她老公手下有控股企業(yè),想干什么都不是問題。我后來有點生氣了,臉色很不好,我把她拉到河邊,讓她好好看著河水。當(dāng)時,她真是有點嚇著了,以為我腦子壞了要干什么蠢事。我說,人生就是一條河流,所有的河流都不可能倒流。
西門說,和分水嶺一樣,人生也是有分水嶺的,你出生在城市還是在鄉(xiāng)村,是富家還是寒門,是考上大學(xué)了還是落榜了,甚至包括你買了不同時間的票上了不同班次的車,都會是你的人生分水嶺,沒有辦法。
西門說,您知道我現(xiàn)在都喜歡看什么書嗎?就兩種,一種是關(guān)于河流水系的,一種是怎樣養(yǎng)鴨的。
老萬說,聽你扯淡真的怪有意思的,和你在一起感覺也挺輕松的,我們廠里那幫家伙,只要一扎堆,不是談錢談女人,就是發(fā)牢騷罵娘,常會把人的情緒搞壞。來,再敬你一杯。
天已黑透,新月不知什么時候升上來了,老萬和西門的酒事還在繼續(xù)。鴨棚中透出來的微弱光亮照著他倆,遠(yuǎn)遠(yuǎn)看去,有點詭異,有點不可捉摸。在大河灣的夜幕下,他倆僅是兩片薄薄的剪影。
老萬沒有和徐昌蘭商量,私自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他決定離開他那個半死不活的“僵尸”廠,跟一幫年輕人去大西北。
老萬之前也曾想過,和西門向陽一樣,去買兩三百只鴨子到河灘上去放。當(dāng)然,他明白,放鴨只是一種形式,放飛日子和心情才是真的。但這個想法還沒實施,就胎死腹中了。夏天剛結(jié)束,老萬再次來到大河灣,突然發(fā)現(xiàn),鴨棚沒有了,西門也不見了,河灘上有幾臺挖掘機正在轟轟地作業(yè)。老萬很是詫異,一番打聽后才知道,由于環(huán)境保護要求越來越嚴(yán),河灘上已一律不準(zhǔn)放牧、飼養(yǎng)家禽了。近期,當(dāng)?shù)卣謴纳厦鏍幦〉搅艘还P項目資金,要治理河灘、駁岸、護坡,把沿河大堤建成旅游風(fēng)景道,打造美麗鄉(xiāng)村。西門的鴨棚被拆除了,沒人知道他趕著那群鴨子去了哪里。
接下來不久,老萬得悉了一個消息,一個叫彭總的人,十多年前在外跑業(yè)務(wù),后來一度失聯(lián),不承想,現(xiàn)在卻發(fā)了財,在大西北投資了一個廠,規(guī)模挺大。但在當(dāng)?shù)?,一時招不到技術(shù)工人,就回來挖他們廠的人,要把幾個年輕的技術(shù)工人帶走,其中有老萬的兩個徒弟。這個叫彭總的人,老萬認(rèn)得,過去在一起吃過飯,后來沒什么聯(lián)系。老萬于是從徒弟那兒要來了彭總的號碼,私下里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問他有無年齡要求,若無,他也想去。彭總說當(dāng)然歡迎,求之不得。又說,就怕條件艱苦些。老萬說,不怕。
因為這個擅自決定,老萬和徐昌蘭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
徐昌蘭一只手指著老萬的腦門,吼道,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都這個年齡的人了,還跑去大西北,而且一去三年,家里是缺你吃了還是少你穿了?你說你有壓力,我給過你什么壓力了?我是那種勢利的人嗎?當(dāng)年嫁給你,就從沒有任何條件,只要你對我好。徐昌蘭說,我已找過我的同學(xué)了,像你這種情況,只要到醫(yī)院弄個證明,可以辦理提前退休,退休金少不了多少。我不想讓人戳我脊梁骨,說都這個年紀(jì)了,還把男人逼去大西北掙錢。你好好給我在家待著!
老萬也提高了嗓門,你別安排我,我還不想退休,我更沒病!就因為我都這個年齡的人了,機會不多了,才更想去。我這一生沒有當(dāng)過兵,沒有支過邊,沒有外出求過學(xué),一生全在家門口打轉(zhuǎn)。都說人生是一條河流,我的人生就是一甕死水,一點故事沒有,一點意義沒有!
徐昌蘭哭了,她從沒被老萬這樣懟過。
這回,老萬沒有妥協(xié),沒有去哄老婆,他把門一摔,出去了。
老萬騎著車,出了城,來到了郊外,一個人坐在大堤邊,一連抽了好幾支煙。這些日子,大河灣河水漲了許多,先前裸露的一些河床全都淹沒了,河面變得非常寬闊。上面下來的水,在大面積向東緩緩移動,三角洲上的一些樹木,雖已浸在水中,卻依然風(fēng)來枝搖,充滿著生機。可惜,西門的鴨棚不在了,那一片烏云般時散時攏的鴨群沒有了。老萬嘆了一口氣,這個時候,他真的想和西門再好好聊聊。他覺得人生就是一條河流,這話沒毛病,但河流不是一種樣子的,水無定性,該平緩時平緩,該奔涌時奔涌,該拐彎時也要拐彎。這兒為什么叫大河灣?不就是過去河流在這兒曾拐了個大灣嗎?只是因后來人工治理河道,才徹底改變了這兒的原始模樣。聽聽沿河兩岸的一些地名吧,時灣、川橋灣、紅草灣、槐樹灣、鵝眉灣,河流有了阻礙,只有順勢拐一下彎,才能得以繼續(xù)一路前行。真正有生命的河流,不是一條道走到黑的寧折不彎。不知怎么,老萬也開始老想一些無用的問題了。
老萬來到了鵝眉灣,這是一個較大的村莊,他尋到了西門向陽的家。老萬本想,即便他不在家,他的父母也一定知道他現(xiàn)在去了哪兒,是否還在當(dāng)著“鴨司令”在放鴨?
見到了西門父母,父母很是冷淡,他們不想提他,說他腦子壞掉了,愛咋咋吧,他們管不了,他們老了。他們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
老萬遞了一支煙給西門的父親,兩人蹲在院落門口,許久也不說話。待一支煙抽完了,老人對老萬的態(tài)度好了些許。老人告訴老萬,幾天前,那個女人又找過來了,她在河灘上見不到向陽,就找家來了,讓我們告訴她向陽去了哪。我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她,我們把她帶的東西全都扔出了門外。她哭得很傷心,說大爺大娘,你們放心,我找遍天涯海角,一定要把他找到,找到他,我這次決不撒手,一定把他帶回城市,重新開始,回歸生活。老人說,唉,附近我們都打聽過了,一直沒有他的影子。
老萬又遞了一支煙給西門的父親。老萬說,大叔,你們不要生氣,也不要擔(dān)心難過,他不會有什么事的,即使他不愿再回到城市,你們也要放心,天下之大,一定有一個適合他放鴨子的地方。
老萬不聲不響,開始收拾奔赴大西北的行囊了。
知道這回?fù)醪蛔?,徐昌蘭放手了,不吵,也不再生氣了。同時,還以一個妻子的體貼與細(xì)心,積極地幫他一同收拾整理行李。
徐昌蘭給他準(zhǔn)備了電子血壓計、常用藥品、加厚羽絨服,又給他換了一款新的手機。不住地叮嚀,注意身體,少抽煙,別逞強好勝,給再多的工資,也不要加班,要按時休息。徐昌蘭的放手,讓老萬又輕松又感動,臨啟程的前夜,竟有了久違了的感覺,而且心想事成,一展當(dāng)年雄風(fēng)。事畢徐昌蘭說,我讓你平時多泡點枸杞?jīng)]錯吧,氣喘吁吁的幸福中的老萬,嗯嗯著點了點頭。
彭總有事,乘飛機先飛西北了,說在當(dāng)?shù)貢才啪蒲?,給他們接風(fēng)洗塵,老萬他們幾個人則隨后坐高鐵前往。坐高鐵是老萬提議的,他說坐飛機啥也看不清,坐高鐵可多看看風(fēng)景。他知道,這一路向大西北而行,會見到許多的名山大川,尤其會見到淮河的樣子,會見到黃河的樣子,他想好好領(lǐng)略一下這些大河的壯麗景象。
出發(fā)那天,老萬背著雙肩包,拖著一只老大的行李箱,在和徐昌蘭告別后,走出了很遠(yuǎn),又再次回轉(zhuǎn)身來,揮了揮手,說了聲,拜拜!
立在小區(qū)門口的徐昌蘭,眼中瞬間閃出了晶瑩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