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中的反思
——荀子法思想辨析

胡 尚

(澳門科技大學 法學院,澳門 999078)

荀子曾“三為祭酒,最為老師”,是儒學傳承與發(fā)展的重要紐帶。 他廣泛地評述了戰(zhàn)國時期各家的思想學說,并汲各家之所長,將法融入儒,創(chuàng)建了一套適應時局發(fā)展、滿足治世需要的政治法律思想體系,開創(chuàng)了儒家思想的新時代。

一、荀子法思想產(chǎn)生的背景:傳統(tǒng)儒學面臨的困境

戰(zhàn)國時期,人口的增加與流動、郡縣的推行與增置、農耕技術與器物的發(fā)展,土地的私有與商業(yè)的自由引發(fā)了更多的兼并與爭奪,社會貧富差距逐漸拉大。 軍事方面,貴族世襲俸祿的軍隊戰(zhàn)斗力逐步下降,新興地主階級不斷提升軍備武裝力量。 魏國首先展開變法,以變革軍事制度、建立武卒制來提高軍隊戰(zhàn)斗力,明令獎懲措施,這些舉措大大提升了魏國的軍事實力,并為其他國家的變法提供了借鑒范本。 隨后,楚國吳起、秦國商鞅紛紛采取了以軍功代替舊爵的嚴格的軍令政策。 在這個背景下,社會沖突必然會對舊有國家政治秩序造成沖擊,德與禮的實用性遭到了質疑,人們開始對傳統(tǒng)理念進行思考、批判與革新。

春秋戰(zhàn)國承接了西周王朝的百年文化發(fā)展,但與周代初期不同的是,戰(zhàn)國時期的社會已經(jīng)不再如西周初期那般和諧繁盛,取而代之的是諸侯的混戰(zhàn)與思想學說之爭鳴。 舊貴族對政治權威與文化思想的控制能力已經(jīng)大不如前,人們對“德”的觀念表現(xiàn)出了新的認識,各種思想在這個紛雜的時代下獲得了滋養(yǎng)的土壤,多元空間越來越開放。

當時禮樂秩序遭到了巨大的挑戰(zhàn),各家學說嶄露頭角。 墨家認為貴族對社會資源的浪費造成社會民眾生存空間越來越狹窄,所以要摒棄無用且無益的一切制度。 道家表現(xiàn)出對儒家道德倫理的冷漠與排斥,以對禮制的抨擊表達“無為”的態(tài)度。 儒家認為,周代傳承下來的儀式、象征及其規(guī)定的一整套等級制度是不言自明的秩序的基礎[1],孟子對舊制度的修正色彩濃重,期盼恢復儒家思想的舊日光輝;荀子則從人性論出發(fā)討論符合戰(zhàn)國時期社會秩序的恢復,既需要禮的價值也需要制度的約束。 法家則抗拒儒家對舊有社會秩序中禮的價值,以訓練有素的國民來重新分配國家權力格局,依靠客觀的法度建立有效的統(tǒng)治。

各國對“法”的思想以及“法”的運用成為增強國力的方式之一,追求強大的國力既是各國的目標,更為“法”的理論創(chuàng)新與實踐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契機。 春秋時期齊國管仲輔佐齊桓公變法進而稱霸,以“以法治國”為主要方法維護君主的權威,從行政、經(jīng)濟、軍事的多方面明確賞罰,建立一套制度性的管理體系,達到政令有效、行動統(tǒng)一的結果。 此時法家的學說最適應時下社會,得到多國務實之士以及追求變法圖強的君主的追捧。

二、邁出嘗試的第一步:“法”彌補“禮”

荀子并未沉淪在儒家傳統(tǒng)德治的完美框架中,而是深刻地反思儒家自身的矛盾:無論是在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還是君子人格的塑造上,僅依憑執(zhí)政者的賢能與個人自覺地遵循顯然是不可靠的。 因此,他看到了法家思想在國家治理過程中的效用,卻也沒有完全照搬法家思想的規(guī)律性制度,同時兼顧著儒家傳統(tǒng)“禮”的根基。 荀子在儒家學說的基礎上提出了一種禮與法的和諧建構,明確其在政治格局與社會秩序中的重要作用。

較之于春秋時期,戰(zhàn)國時期各國征伐的破壞力相當強勁,法思想的流行實際上是對政治問題與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回應。 欲消弭這一問題,似乎只能通過建立起上下有序、和諧安定的社會來實現(xiàn)。 “法”由時代變化產(chǎn)生不同含義,既有我們所熟知的“制度”“條文”“數(shù)”“法令”等概念,也具有“遵循、效仿的政治規(guī)律性與歷史經(jīng)驗的模式化”等法的基礎原理。 在荀子的論說中,實現(xiàn)國家治理的規(guī)范應多樣化,除了“禮”,還有“法正”“刑罰”等[2],儒家入世的主動性是其思想生存和延續(xù)的重要內因,由此,荀子倡導的思想圍繞著儒家參與政治實踐的入世性提供終極指導意義,且致力于如何積極參與的現(xiàn)實性與可操作性討論。 第一步需要處理好的就是禮法關系,以援法入禮為其主要過程。 荀子在深入討論思想與實踐之間的連接時,意識到人與制度互相促進的關系,將人的前期成長和后期培養(yǎng)嵌入到制度的構建當中,既強調人在生活中的主觀作用,以親師的方式去學禮而塑造君子人格,從而成功地參與政治生活;反過來,良善的制度能促使人更好地實現(xiàn)個人價值。

對禮制的重視與維護是儒家一直以來貫徹的核心精神,重法則是荀子應對社會現(xiàn)實而進行吸收、改良與革新的結果。 荀子思想中的重法因素多來源于法家增強國力的有效經(jīng)驗,因而其政治主張上與法家有些許相似。 然而,荀子所倡導的社會架構中都秉承了儒家“禮”的精意,這正是與法家的楚河漢界,以致荀子必然不會走上法治的權力擴大化之路。

法家中三派所主張:商鞅重“法”,慎到重“勢”,申不害重“術”。 韓非子集三派之所論合于自己的理論當中,成為法家思想集大成者,其鮮明的特征是:融合了諸家學說卻內涵不同,對統(tǒng)治者本身的才能并未論及,忽視道德化教育的作用而推崇強制性手段對國家進行治理。 提出這些學說的目的是建立他們所認定的客觀化、制度化的政治秩序,這勢必會破壞舊有的宗法制度來保障以君主為中心的權力專制秩序,所以只能靠法律手段而不能用仁義道德來進行統(tǒng)治,其結論是治理國家不能靠道德說教,結論是治理國家只能用賞罰和“法治”[3]。 然而,荀子認為以禮義的約束作用限制法的絕對性使用功能,對違法行為明確表示了相應的刑罰規(guī)定,由此賦規(guī)范以穩(wěn)定性[4],避免了向絕對性權威傾斜的危險。

故而,荀子所說的隆禮重法,從個體來說,人是有欲望的,肯定了人的自然本性,因而需要對人進行約束,需要禮法的調節(jié);從整體來說,眾多的個人構成了社會,社會資源與人的欲望之間的矛盾需要加以教化與規(guī)束,社會才能實現(xiàn)和諧發(fā)展。

三、荀子法思想創(chuàng)新中的價值追求:“法”為“禮”用

“禮”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的禮指具體的儀式與活動形式,廣義的禮則泛指一套用于政治統(tǒng)治的禮制系統(tǒng)。 然而兩者之間并非有明確的界限,在一定歷史背景中可能相互轉化、相互促進。 西周初期,禮從最初的祭祀活動演變?yōu)橐惶咨鐣卫眢w系,形成更為具體的典章制度,此時的禮不僅包含原來儀式的精神內核,而且更具社會規(guī)范性,能夠引導政治路徑、調節(jié)文化功能與社會治理。 “禮”與“儀”的發(fā)展與演變經(jīng)過時間的漫長調和,以宗法制度為基礎的社會組織越發(fā)達,禮的功能就越大,宗法政治解體,禮的政治與社會作用就越發(fā)微小,尤其是魯國一直被視為對周禮保存最為完好的諸侯國也陷入了禮制崩潰的境地。 在這樣的背景下,孔子旗幟鮮明地主張恢復周禮。 他建立起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社會倫理型仁學體系,將人的情感維系到社會禮制規(guī)范與儀式活動當中,我們且不論其實施難度與結果效用如何,但其可以明確的一點是其思想理論中對“仁”的推崇。

荀子對孔子的擁護可以看出他對周禮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但荀子畢竟浸染了戰(zhàn)國時期思想各異的學說之風,結合個人的理解建立起自己的思想體系。 荀子通過對禮的重新闡釋,賦予禮更多的時代價值與歷史意義,重視禮在社會秩序中發(fā)揮的作用。 同時,他肯定了法對禮的補充作用,提高了法在儒家視野中的價值,甚至將“禮法”二字連用引起人們對其的關注。 需要注意的是,荀子雖然禮法并提,但仍然認為禮的地位要高于法[5],這種思想體現(xiàn)了他未改儒家初衷的立場。

荀子在思想文化的激蕩中發(fā)現(xiàn)各家學說的可取之處,對當時社會熱點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回應各家學說對社會基本問題的爭議。 同時,又要保證自己的思想體系在一個系統(tǒng)的框架中,故荀子便以“禮”作為其思想的關鍵樞紐。 《荀子》全書中無篇章不及禮,且《禮論》篇較為系統(tǒng)地闡述了荀學禮的觀點。 荀學禮包括兩個方面:其一是在政治治理中,其二是個人修養(yǎng)中。 荀子側重于禮的目的性與禮的功能性,肯定欲望的合理性與現(xiàn)實性,人天生所有的東西也許會引起混亂,所以需要平衡欲望與滿足之間的關系,使其符合社會群體生活資源的需求。

如果說禮是為了調解欲望,減少紛爭,以求和諧,那么這些內容又可以總結為“養(yǎng)”與“別”兩個部分。荀子之禮以“節(jié)欲”為原則,而非“絕”,重在調節(jié)與平衡。 對國民生活應該合理分配衣食財物,滿足人們合理的欲望與需求,使之國富民強,則為“養(yǎng)”。 進一步,荀子倡導以親師的方式努力學習,修養(yǎng)人格,修身養(yǎng)性,此亦為“養(yǎng)”。 貴賤有等,長幼有序,貧富輕重皆有稱則是社會中人所享受待遇的區(qū)別,此即為“別”。 荀子認可上下有序、貴賤有別的等級社會,這樣的社會是“至平”,而禮的“別”表現(xiàn)在不同人所享用的衣食住行等社會活動與所要遵循的不同規(guī)范。 值得一提的是,荀子的禮之“別”不是以宗法血緣為基礎的社會地位之別,而是憑個人才華賢能之別,鼓勵通過個人努力向上,獲取社會地位與認可。 故荀子所講的隆禮重法實際上延續(xù)了宗法制度下禮制的核心精神,上承孔子德治理想,下開秦漢布衣卿相之風。

四、荀子在社會轉型中的實踐性探索

一切的思想學說都應放到政治框架中實現(xiàn),才能使理論轉化為活的價值,這也是當時諸家的理想與追求。 在禮崩樂壞的社會現(xiàn)實中,儒家對政治理想的構建在于“王道”,恢復禮樂文明的等級秩序社會,這是儒家一直堅守的原則,也成就了中國后世千年的傳統(tǒng)政治信仰。 對王道政治的苦苦追尋,是儒家傳統(tǒng)對政治現(xiàn)實的批判以及恢復周禮的目的。 荀子是儒家的集大成者,其先進性在于他對社會變化的實際狀況的認識程度以及思想的現(xiàn)實可操作性,他能夠認識到儒家思想自身的局限,敢于面對眾多思想的挑戰(zhàn)與質問,更能在理論層面進行創(chuàng)新。

人性的關注帶來人們理性的覺醒,與其說社會資源不能滿足民眾的需求,不如說是資源在社會中分配不平衡造成的矛盾激化。 荀子欲發(fā)展整個國家與社會的整體實力,那就不能跳過每一個向善的個體,從而匯聚成群體的力量。 因此,對個人來說,要想獲得向善的能力最終達到禮的目的就必須通過“學”。 關于學習的作用,荀子強調學習對個人的重要性以及學成的可能性。 后天的學習、教育與環(huán)境至關重要,能夠塑造人的品行。 那么該如何去學? 首先在于路徑的選擇,君子與小人之志不同;其次從社會的視角出發(fā),要認清社會現(xiàn)實情況,承認人的客觀本性,在此基礎上逐漸改變,發(fā)展成人[6]。

荀子重法,但這種法是需要禮義來匡定的。 他能夠認識到法的作用,也希望能積極發(fā)揮法的價值,提高法的社會地位,將法運用到治理國家的過程中,但不似法家那般將法奉為圭臬,荀子對法的訴求在于對法的運用來展現(xiàn)禮的價值,從而發(fā)揮人的創(chuàng)造性意義。

荀子尊君,但這種尊君不以絕對權威達到極端的專制主義。 他提出“從道不從君”,沒有賦予君主不可撼動的地位,核心精神仍然秉持著儒家以民為貴的價值理念與民為邦本的政治主張[7]。

對于內心的認知,孔子雖然沒有提出關于人性一個明確的定義,但言“性相近,習相遠”,把注意力放在后天的學習上,承認學習會使人與人之間拉開距離,產(chǎn)生差異,關于這一點,荀子與孔子的思想并無二致。然而,荀子提出學禮能夠使人向善,普通人可通過努力達到圣人的境界。 禮既適用于君子,也適用于常人,只要以禮約束自己的行為,人人便能理性處世,最終成為掌握真理的圣人[8]。 對此,荀子首先論證了何謂圣人,即“仁義法正”,而后,這個標準就成為可執(zhí)行的實施條件。 除此之外,還需要提高主體的認識能力與實踐能力,最終,“涂之人皆可以為禹”。

荀子所處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環(huán)境較之孔孟已有不同,是封建制度向新的集權模式轉型的關鍵時期,新興的地主階級和集權的官僚制度的國家即將萌芽。荀子從儒家的基礎中尋找現(xiàn)實社會的適用可能性,為國家與政治生發(fā)出新的動力,為此,荀子以“禮法”內容與關系來論證其思想的必要性。 據(jù)社會現(xiàn)實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治國理念,貫之儒家仁者政治,禮義是用來約束自己的思想和規(guī)范行為的良好途徑,不論是國家政治還是用人取才,甚至是社會治理,都需要遵循道德禮義,成就王道。 在這個過程中,荀子認識到的“禮法”不僅僅是孔孟時期所期待的舊式宗法禮制,而是更多得關注到德與能的差異性與如何實現(xiàn)君子之路徑下的等級制度[9]。

五、結語

荀子在《君道》中這樣總結:“隆禮至法則國有常?！避髯拥乃枷牒诵脑谟谝远Y法來實現(xiàn)儒家的理想政治。 在禮崩樂壞的時代,儒家傳統(tǒng)思想遭到了巨大的挑戰(zhàn),荀子強調倫理秩序的禮與客觀精神的法之間是相互作用、互為促進,這是難能可貴的。 荀子的法,以法作為手段和工具維護禮的基礎,是實現(xiàn)禮的用。對禮做出新的闡釋,對法精神的吸收,建立起全新的禮法體系,是荀子為儒家學說開辟出新的前進道路。顯然,荀子對法精神的吸收,在儒家視野下抬高法的地位,是其思想體系的創(chuàng)新之處。

我們需要以歷史的眼光去看待荀子的思想,其思想無疑具有采百家之長的兼容性。 他基于人性與群體生活的現(xiàn)實,看到了儒家學說將政治理想依托于人的道德自覺是不切實際的,從而制定符合群體生活秩序的禮法制度管理社會、治理民眾,使儒家貫之的禮法秩序成為社會中行之有效的法則。 在此意義上,荀子的法思想無疑具有現(xiàn)實性與社會意義,更體現(xiàn)了儒家倡導的人文關懷。

荀子在亂世中關注社會現(xiàn)實,并試圖為國家治理尋找治病良方的可貴,也因此為留下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治國理政亟需法律,但決不能忽視德治建設[10],在法律與道德的發(fā)展之路上,關注與思考荀子的禮法思想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