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姝芳
嘉慶十四年(1809年)的“假印案”被稱為乾嘉道時期書吏舞弊案的典型,對此案學界有一定研究,如薛剛的《從“假印大案”看清嘉慶朝吏治》[1],倪玉平的《行政失控與政府治理——清嘉慶朝王書常冒領庫項案研究》[2],作者分別從“假印案”發(fā)生的原因、過程、“假印案”整治的失敗等角度探討了這起案件。也有文章如關文發(fā)的《嘉慶吏治評議》[3]等,對案中官員處分予以點及,然未及深論。
本文依據(jù)檔案資料,嘗試探討當時以吏部為主的制度議處和以嘉慶皇帝為主的皇權調整之間的關系。在制度議處中出現(xiàn)了官員處分的嚴苛問題;在皇權調整中出現(xiàn)了官員處分從寬輕減的問題?;蕶嘟槿朐谝欢ǔ潭壬蠝p輕了對官員的處分力度,體現(xiàn)了皇權治理對制度治理的完善,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處分制度本身的效用和導致吏治的愈加腐敗。王書常案所揭示的制度治理和皇權治理之間的關系,不獨存在于嘉慶朝,乾隆朝和道光朝也同樣存在,可見清代對案中官員處分的一貫處置模式已然常態(tài)化。
這起案件發(fā)生在嘉慶十四年十二月,由時任步軍統(tǒng)領的祿康將隨意捏造工程名目、大膽偽造工部文稿、私刻印信冒領銀兩的工部堂書王書常和其他一干經承、貼寫拿獲。經審訊得知,“王書常每次假捏欽派辦工事由”[4]778,伙同各部書吏,從嘉慶十一年起,冒領戶部銀庫、顏料庫、緞匹庫及內務府廣儲司銀兩和物料,前后共14次,其“冒領銀數(shù)共計五萬余兩,其冒領顏料、緞匹按照例價計值銀一萬九千余兩”[4]777-778。嘉慶對此案尤為震怒,指示迅速查辦。
首先是刑部議罪。嘉慶十四年,軍機大臣、刑部等奉旨嚴訊,通過晝夜熬審加以刑嚇,案情水落石出,結案治罪上奏。此案治罪依據(jù)數(shù)款律例:律一,偽造諸衙門印信冒支錢糧者斬立決,為從絞監(jiān)候。律二,詐傳詔旨為首斬監(jiān)候,為從杖一百流三千里。律三,偽造諸衙門印信者斬監(jiān)候,為從減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律四,偽造假印將起意與雕刻之人并以為首論。律五,詐偽六部文書盜用印信者絞監(jiān)候,詐偽其余衙門印信文書者杖一百徒三年。律六,詐偽六部各司文書者,俱與其余衙門同科。律七,知人盜后分贓者,計所分贓準竊盜為從論。律八,恐嚇取財計贓準竊盜論加一等。律九,凡稱準者,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4]778??梢?王書常等人所犯不止一項罪狀,而是數(shù)罪并及,盜庫者焉能活命!刑部的治罪輕者發(fā)配充軍,重者絞斬[4]778-779。
其次是由嘉慶裁決。在刑部擬罪基礎之上,嘉慶降旨裁決:“該犯等作奸藐法,情罪重大,實屬法無可寬?!睂τ诎钢小安逃臼?、王書常、吳玉均著即處斬,蔣得明著即處絞,派侍郎托津、景祿前往監(jiān)視行刑?!贝送?“傳集六部、三庫、內務府等衙門書吏各數(shù)人前往環(huán)視,俾共知儆懼。謝興邦、商曾祺俱著絞監(jiān)候秋后處決。陶士煜、王嘉鼎、秦浩、錢樹堂、祝廣平、葉錫嘏均著發(fā)往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宋良辰、萬彭俱著發(fā)附近充軍”[4]775。前后處死者6人,發(fā)配充軍者8人。
比對刑部治罪和嘉慶定罪,對于所有罪犯的定罪嘉慶全部依從了刑部的制度性議罪,不僅沒有從寬,而且還強制性命六部、三庫、內務府書吏觀看,給予他們心理上的震懾??梢?對于吏役犯罪的處置和對于官員的處分,嘉慶的處置是截然不同的,對吏役,嘉慶的態(tài)度是罪無可赦甚至要加重處罰,而對官員,處分可從寬減輕并可以再次被起用。
就此案嘉慶十四年曾有旨:“王書常等膽敢捏造印信,冒領帑銀庫件竟至十四次之多,釀成巨案,現(xiàn)已按律嚴辦。其失察之堂司各官亦分別降革治罪?!盵5]721“牽連、遣戍、降革大小多員?!盵4]775嘉慶講得比較輕松,實際上此案牽涉官員很多。自嘉慶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以來,一撥又一撥官員受到處分。這些處分從制度的實降實革后轉為皇權干預下的虛降虛革,部議處分的效用大打折扣。
針對此案需要處分的官員,嘉慶曾就處分官員的程度如何提出初步定性,這是官員處分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吏部便以此定性為基調,進行具體的按例制度性議處。
1.嘉慶針對內務府大臣處分初步定性的“反復”
嘉慶十四年十二月,吏部尚書慶桂奏請議處失察冒領庫銀案的內務府堂司各官。嘉慶由此初知案情大發(fā)雷霆,立即對內務府大臣蘇楞額等6人發(fā)難,指出此6人的失職之處:“內務府于偽造工部假印文領,屢次照文給發(fā)毫無覺察,此在總管內務府大臣各員怠玩不職,究屬咎無可辭?!碧K楞額、阿明阿“二人現(xiàn)系工部堂官,各司文稿俱應閱視,使于內務府給發(fā)銀款時,思及工部衙門并未具奏此件,一加查核何難立破其奸?乃被欺多次”,“豈堪復勝部院之任,蘇楞額、阿明阿俱著即行革職,仍交軍機大臣會同刑部議罪”。這是最重的定性。至于英和、常福、和世泰,“俱著先行拔去花翎,仍交部嚴加議處”。對于征瑞,因出差在外,情稍可原,“著交部議處”[6]。除嘉慶以皇帝身份直接處分個別官員外,更多的涉案官員則是按照皇帝的初步定性交由吏部按照制度規(guī)定予以議處。
按照嘉慶的治罪處分邏輯,治理失察處分之罪,必須要以精確的失察情況為依據(jù)。當時所能提供的精確依據(jù)則是大臣們在任期間的失察次數(shù)。為更準確地議處內務府大臣,軍機大臣將犯案官員在部年月與失察假印次數(shù)進行比對,統(tǒng)計蘇楞額在侍郎尚書任內有失察已冒領二次未領一次;英和在內務府任內失察已領一次;阿明阿任內失察已領七次未領一次;常福任內失察已領一次[7]。這項比對核議工作須非常細致,否則稍有差錯就會導致后期處分的錯誤。
軍機大臣將此次失察次數(shù)清單進呈給嘉慶,使嘉慶看到了實際的失察情況,這與其先前的主觀評判“屢次照文給發(fā)”有一定出入,嘉慶及時改變定性:“蘇楞額在工部、內務府年分俱久,其平素辦事尚屬細心。”“乃于此等文稿并未寓目疏忽已極,本應仍予治罪,但其失察僅止二次,與阿明阿之失察七次者有間。蘇楞額業(yè)已革職,著加恩免其治罪。阿明阿仍著軍機大臣會同刑部議罪。至英和、常福于兼工部侍郎任內各有失察一次,前經降旨將伊二人同和世泰一并嚴議,此時亦應量予區(qū)別。英和、常福、和世泰著分別嚴加議處?!盵5]700此旨將蘇楞額的刑部治罪免去。嘉慶以所謂的“一秉至公”[5]700掩飾了自己前期的失誤判斷,也使得部分內務府大臣的罪狀有所減輕。
2.嘉慶針對管理三庫大臣失察處分的初步定性
軍機大臣又二次上報管理三庫大臣的失察次數(shù)。檔案載:董誥失察二次;恭阿拉失察三次;慶桂、王懿修俱失察一次;費淳兼管工部失察一次;瑚圖禮失察一次;祿康、曹振鏞俱失察一次[4]765。涉及8位管理三庫大臣,其整體失察次數(shù)為一到三次之間。嘉慶十四年十二月,嘉慶依據(jù)上述失察次數(shù)的不同,對各位管庫大臣的失察處分給出初步定性,費淳“著交部嚴加議處”;董誥、恭阿拉、瑚圖禮、曹振鏞“均著交部議處”;慶桂、王懿修“著交部察議”;祿康“此次失察之處,毋庸交議”[8]。這是嘉慶針對三庫大臣給出的初步定性,各有側重。
3.嘉慶針對工部堂官失察處分的初步定性
工部堂官的失察處分有兩處,一是失察冒領內務府廣儲司;二是失察冒領戶部三庫。嘉慶的初步判斷程度也有所不同,對于因失察冒領內務府廣儲司的處分,嘉慶認為:“工部堂官失察書吏鋪戶舞弊,印由私雕,與盜用堂印者稍有不同。所有工部堂官任事較久者著交部議處,其本年到任者著交部察議。”[6]對工部堂官失察處分的特點是較為平和,只有議處和察議,沒有嚴加議處,這是嘉慶鑒于上次對內務府大臣的初步定性有誤而吸取的教訓。
為定性準確,軍機大臣同樣呈報了工部堂官失察冒領三庫銀兩物料次數(shù)。大學士費淳和原任尚書缊布都失察五次,蘇楞額失察一次;尚書鄒炳泰失察一次,曹振鏞失察四次,戴衢亨失察一次;侍郎英和失察二次;署侍郎多慶和邵自昌失察一次;侍郎成書失察三次;原任侍郎阿明阿失察二次;侍郎福慶和周兆基失察一次;原任侍郎蔣予蒲失察三次;侍郎陳希曾失察二次;顧德慶失察二次[9]。這次涉及16位大員,失察大致在一次到五次之間不等。
嘉慶同樣依據(jù)失察次數(shù),給出初步定性。費淳“于本部書吏冒領三庫銀物失察至五次之多,咎無可辭,著先拔去花翎不必兼管工部事務,再行交部嚴加議處”;曹振鏞、成書、蔣予蒲“均著交部議處”;英和、陳希曾、顧德慶、多慶、周兆基、邵自昌、鄒炳泰、戴衢亨、福慶“均著交部察議”[6]。工部堂官的失察處分是嘉慶給出的第三次定性,可見失察次數(shù)越多,處分定性越嚴重,相反則為察議。
4.嘉慶針對戶部堂官失察處分的初步定性
同樣的,戶部堂官失察次數(shù)也是他們定罪的依據(jù)。大學士祿康失察冒領三庫銀兩物料六次;尚書德瑛失察六次;戴衢亨失察四次;曹振鏞失察一次;侍郎托津失察二次;趙秉沖失察五次;英和失察二次;劉镮之失察四次;署侍郎桂芳失察一次;原任侍郎蘇楞額失察四次[4]765。涉及10位戶部堂官,其失察次數(shù)在一到六次之間,嘉慶依此定性:“祿康著革去太子少保銜降補協(xié)辦大學士補授戶部尚書,德瑛著革去太子少保銜降補工部左侍郎,俱仍交部嚴加議處。戴衢亨、趙秉沖失察較祿康、德瑛俱少,況伊二人供職內廷不能常川到署,著交部議處。劉镮之失察四次又未畫稿,著交部議處。曹振鏞、托津、英和、桂芳均著交部察議?!盵8]嘉慶在直接處分個別官員的同時,又做出初步定性交由吏部按照制度具體議處。
皇帝初步定性,是處分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主要圍繞察議、議處和嚴加議處展開。議處是核心,較輕者察議,較重者嚴加議處,程度不同。
在嘉慶初步定性的基礎之上,吏部按照制度條例對內務府官員、管理三庫大臣、戶工部官員予以具體議處,這是處分的第二個環(huán)節(jié)。吏部議處多為實降實革,因此被視為制度的嚴苛。實降實革處分對國家行政運轉的影響頗大,故而才會有后期嘉慶對嚴苛制度的調整。
1.吏部對內務府官員的嚴苛議處
首先議處內務府6位大臣。“蘇楞額兼任內失察二次,業(yè)經奉旨革職免其治罪,應毋庸議。阿明阿兼任內失察七次,先經革職應請發(fā)往軍臺效力贖罪。英和、常福亦曾兼任各失察一次,應俱請革職。和世泰未曾兼任工部,止于內務府任內失察七次,應請量減為降二級調用。征瑞于內務府任內失察二次,應請降一級調用。”[6]“應……”這是吏部按例議處的套語,因為還需皇帝最后確定,此時表達的是按制處分的內容。此次內務府大員處分議為革職治罪者1位,革職者3位,降調者2位,分別是降二級和降一級調用。吏部議處較為嚴苛,均為實降實革。
其次議處內務府廣儲司銀庫司員和筆帖式。其處分定罪輕重亦與失察次數(shù)相關聯(lián),郎中德音、員外郎士誠失察八次,員外郎廣善失察七次,郎中瑞寧失察五次,庫使恩吉、常文、羅漢保失察八次,靈鑄失察五次,此8位“均應請旨革職,發(fā)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郎中文光失察二次,祝麟、穆翰失察一次,此3位“應請即行革職”。當時值日筆帖式保祿、恒啟、景椿、裕善、士鳳和收文筆帖式達善、郭升阿、石麟、托永武、福泰、重蔭,此11位“于假印咨文投到時未能即時查出,亦應一并革職”[6]。司員和筆帖式共有22員,處分較重,8位被議為革職并遣戍烏魯木齊,14位被議為革職。按制處分總體上嚴苛,皆為實降實革。
2.吏部對管理三庫大臣失察的按制嚴苛議處
吏部依據(jù)嘉慶定罪態(tài)度對管理三庫大臣進行議處,各官處分具體是:費淳管理三庫,“失察冒領物料一次,照例應議降留;又兼管工部未能詳加核對漫無覺察,奉旨嚴加議處,應將大學士費淳即照溺職例革職”。董誥、瑚圖禮、曹振鏞、恭阿拉“奉旨交部議處,應將大學士管理刑部事務董誥,吏部尚書正黃旗漢軍都統(tǒng)瑚圖禮,戶部尚書曹振鏞,禮部尚書正藍旗滿洲都統(tǒng)恭阿拉,均照例議以各降一級留任;曹振鏞共降二級留任”。慶桂、王懿修“奉旨交部察議。應將大學士管理吏部事務正黃旗滿洲都統(tǒng)慶桂、禮部尚書王懿修,均照例減為罰俸一年”[8]。此次制度議處各官處分參差不等,奉旨嚴加議處的對應制度規(guī)定議為革職;奉旨議處的對應制度規(guī)定議為降一級留任,奉旨察議的對應制度規(guī)定議為罰俸一年。由處分程度可見對管理三庫大臣的處分有實革的,有虛降的,甚至有罰俸的,其處分整體輕于內務府官員的處分。緣何如此?從吏部的議處詮釋中,可知官員擔任本職和兼職,失察都要被處分,只不過本職和兼職被處分輕重有所不同,本職處分往往重于兼職處分。有清一代“一職數(shù)官,一官數(shù)職”[10]的狀況也是導致大員被處分居多的一個原因。
3.吏部對工部堂官失察的按制嚴苛議處
首先議處工部堂官因失察冒領內務府廣儲司銀庫的處分。其所據(jù)條例為:“定例書吏舞文弄法侵欺錢糧本管官不行查出降二級調用。又吏部議處事件本管官應降二級調用者,該管上司即議以降一級調用。又官員議處有奉旨交部嚴加議處者,查照本例酌量加等。其奉旨改為察議者,酌量減等各等語?!盵6]
依據(jù)以上三條制度規(guī)定,吏部議應將工部堂官費淳、前任工部尚書曹振鏞、前任工部侍郎成書、前任工部侍郎蔣予蒲、工部侍郎陳希曾、工部侍郎顧德慶,“均照該管上司例議以各降一級調用”。歷任未久及本年到任之工部堂官慶惠、工部侍郎福慶、前任工部侍郎周兆基,“于降一級調用上減為降一級留任”[6]。這是吏部將奉旨議處的對應制度條例議為降一級調用,有6位工部堂官;將奉旨察議的對應制度條例減為降一級留任,有3位官員。此次因嘉慶起始就定了從寬的基調,吏部議處,引例確當,處分有實降有虛降,整體已從寬,不需皇權二次調整。
其次議處工部堂官因失察冒領戶部三庫的處分。此次按制議處結果,費淳因“奉旨交部嚴議,應照例加等再降二級調用,共降三級調用”,因“任內有革職留任之案無級可降應行革任”。曹振鏞、成書、蔣予蒲“均奉旨交部議處,應照例各再降一級調用,共各降二級調用”。英和、陳希曾、顧德慶、多慶、周兆基、邵自昌、鄒炳泰、戴衢亨、福慶“均奉旨交部察議,應照例各減為降一級留任”[6]。此次按照處分條例費淳因加等議處議為降三級調用,因無級可降議為革職;曹振鏞等3人以議處對應議為降二級調用;英和等9人以察議對應議為降一級留任,此次議處也是有虛降有實降,層次不等。
4.吏部對戶部堂官失察的按制嚴苛議處
吏部議處戶部堂官,所引用處分條例有以下四條:條例一,書吏舞文弄法侵欺錢糧,本管官不行查出降二級調用。條例二,三庫銀緞顏料等項倘有重支冒領等弊,照違制支給例降一級調用。條例三,吏部議處事件本管官應降二級調用者,該管上司即議以降一級調用,本管官應降一級調用者,該管上司即議以降一級留任。條例四,官員議處有奉旨交部嚴加議處者,查照本例酌量加等;其奉旨改為察議者,酌量減等[8]。按照條例中規(guī)定,最重的處分是降二級調用,最輕的處分是降一級留任,所謂的加等和減等,是在這些級別上予以加減。因此戶部堂官的處分是:祿康、德瑛因是“奉旨交部嚴加議處”,應“均照該管上司降一級調用例上加等議以降二級調用”。戴衢亨、趙秉沖、劉镮之因是“奉旨交部議處”,應“均照例議以各降一級調用”。曹振鏞、托津、英和、桂芳是“奉旨交部察議”,應“均照例各減為降一級留任”[8]。嘉慶的初步定性對于該處分哪些官員,怎么處分作了指示。吏部遵例議處時,定罪的理由是嘉慶認定的,定罪的程度是嘉慶指示的,可見黜陟大權把握在皇帝之手,部院承擔的只是遵旨按例議處。
5.吏部對戶工部下屬官員的嚴苛議處
對戶工部承辦官員的議處,吏議結果為,工部虞衡司掌印郎中英奎在其任內,因失察共有十二次之多,“英奎應請旨革職,發(fā)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銀庫給發(fā)銀兩全以戶部印札為憑,“福建司三次文札均系已革員外郎劉洋即劉承澍主稿呈畫先行……應請發(fā)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工部筆帖式惠昆“屢被欺蒙,翻稿畫押,亦請發(fā)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工部虞衡司掌印員外郎常安、戶部福建司掌印郎中定柱、寬寧,員外郎時敏失察次數(shù)一到二次和主事錫禮岱,“均照溺職例即行革職”。顏料、緞匹庫司員于假印文領沒能查出,即行給發(fā)物料,顏料庫共計三次,緞匹庫共計二次,“應交部查明該管司員等概行革職”[4]779-780。
此番吏議對各官處分以革職和遣戍為主,在幾撥處分中,此撥革職官員至少在10位以上,最為嚴厲。而更重要的是對于這批直接的承辦官員,因其職位相對較低,嘉慶給出的定議是依照吏部所議,將以上承辦官和司員全部革職,部分遣戍烏魯木齊[4]775,制度治理與皇權治理實現(xiàn)了難得的趨同,皆為實革。
對戶工部其他司員及下屬的議處。這些官員包括給發(fā)畫押的戶部監(jiān)放官、銀庫司員及工部虞衡司、福建司畫押各司員、江南道御史等,嘉慶命“均著照所擬交部查取職名,分別議處”[4]775。隨后,便有顏料庫郎中寶誠等19位,戶部監(jiān)放官郎中四德保等17位,工部虞衡司失察舞弊司員郎中等24位官員,被議為降一級調用。此為實降,但是所降級數(shù)不多,也就無須皇權的再度調整。吏部議處是處分的第二個環(huán)節(jié),也是吏部按照定例予以的制度議處,其特點在于以實降實革為主,頗為嚴苛。
王書常案中每一次的制度議處之后,凡存在處分嚴苛實降程度嚴重的,嘉慶均會進行從寬調整。這種從寬調整的對象不是針對所有官員,主要針對內務府大員以及戶部、工部堂官,其他官員即使被議為革職、降調,也很難有從寬的可能,一般都是“照依部議”。嘉慶的調整定議屬于官員處分的第三個環(huán)節(jié)。
1.嘉慶對工部堂官失察處分的調整定議
嘉慶雖然申飭道:“部院各衙門大臣位崇責重,于經管事務分應盡心綜核……設于初起時各該管大員等有一二人精明詳察,燭破其奸,立時查拿懲辦,則罹法者必不至如此之眾,而承辦各職官亦不至嚴譴多人。”[5]725但轉念又以大員“一時更易多員,乏人簡補”[5]725為由,從寬調整大員處分。首先是費淳“前已拔去花翎退出工部,今部議革任,著革去宮銜降為侍郎……兵部右侍郎一缺即著費淳署理”,并沒有將費淳革任而是直接降補。其次,曹振鏞、成書、蔣予蒲由各降二級調用,“俱著改為降三級留任”,由實降轉為虛降。陳希曾、顧德慶由部議各降一級調用,“俱著改為降二級留任”[5]725-726,由實降轉為虛降。
2.嘉慶對戶部堂官失察處分的從寬定議
部議對戶部各堂官處分本來不重,嘉慶卻再度從寬,祿康前已降為協(xié)辦大學士、尚書,“其部議降二級調用著從寬改為降三級留任”。德瑛前已降補工部侍郎,又以其“精力已衰”,“著即以二品頂戴休致”,獲得榮歸。戴衢亨、趙秉沖、劉镮之部議各降一級調用,“俱著從寬改為降二級留任”[5]725。亦皆由實降轉為虛降,一撥撥的處分還沒起到效果,便在嘉慶的從寬意旨下消失殆盡,官員不用再予降調。
3.嘉慶對內務府大員的從寬定議
嘉慶十四年嘉慶降旨,阿明阿“原擬發(fā)往軍臺效力贖罪之處,著改發(fā)熱河”。英和、常福、和世泰、征瑞4人,“分別議以實革實降之處,亦皆咎所應得。惟內務府大臣同時出缺簡任乏人,且伊等離任之后轉得置身閑散自圖安逸,著從寬姑予留任”。英和、常福原議革職,此時“著降為三品頂戴,仍帶革職留任,八年無過方準開復”。和世泰原擬降二級調用,“著從寬改為降三級留任”。征瑞,原擬降一級調用,“著從寬改為降二級留任”[4]755-756。針對這批內務府大員的制度處分是比較重的,實革實降,但是在嘉慶的調整下皆予留任,這是處分的實質性變化。
而上文所論嘉慶對于內務府的管庫司員、庫使、筆帖式等的處分并沒有絲毫的從寬。僅以“職守尤?!盵4]756,維護了吏議處分,將內務府中下級官員革職并遣戍。這份諭旨體現(xiàn)出對不同等級官員的最終處分完全不同。針對內務府大臣,嘉慶在吏議基礎上按照慣例予以從寬,予以不同的留任等輕處。而對內務府司員及庫使、筆帖式等,則完全遵照吏議予以實革。因此,嘉慶的從寬是“有限”從寬,嘉慶的調整也是“有限”調整。
雖然在處分制度的規(guī)定中,有由降調、革職到降留、革留的轉輕規(guī)定。但是,處分制度中卻沒有規(guī)定可以從輕的官員的范圍,皇權從寬的對象是有限的大員,而最基層的官員是根本沒有從寬機會的,他們的命運就是被“革職”,這也是皇權治理的階級局限性所在。
1.迅速起用大員對處分制度造成的沖擊
由上文可知,“因失察或縱容吏役有犯而受到懲處(降調、革職和查辦)者,部院大員不乏其人”[11],但從嘉慶的調整來看,嘉慶主要是對大員進行了寬免。此后,又加速對大員的迅速起用。
首先迅速起用的是蘇楞額和阿明阿。蘇楞額是因案革職,阿明阿亦是革職并發(fā)往熱河。嘉慶十五年,距離案結不久。嘉慶降旨:“念伊等究系公過,蘇楞額于辦理工程素為熟悉,尚可錄用,蘇楞額著加恩賞給圓明園六品苑丞,阿明阿著賞給八品筆帖式?!盵12]153其次寬免重用的是祿康和費淳。昭梿曾記載:“宗室相國祿康……才具庸劣,無所建白,又不甚識字,于古今政體毫未寓目。其所操持,率皆以市井毀譽為之趨慕,罔識朝廷大體,故一時叢脞成風,每多茍且之政……夫以天潢貴胄,而不學無術至此,安可以當調羹重任也?”[13]256可見祿康才具一般,卻是屢任要職。前論嘉慶十五年,嘉慶從寬處分后祿康改為降三級留任,此時嘉慶以同樣理由,“究系失察公過,著加恩仍復還東閣大學士太子少保銜,著管理吏部事務”[14]75。費淳被從寬處分后降補兵部右侍郎,此時“所有工部尚書員缺著加恩即將費淳補授”[14]75。嘉慶恢復了他們的大學士、堂官身份,這些做法都導致“處分無以儆效尤”。但是,嘉慶依然從寬和起用了他們。嘉慶十五年,嘉慶在對此案的回顧中流露出其真實想法。他講道:“近日各部院衙門因循怠玩相習成風,推原其故,由于各大臣等思避專擅之跡,惟以含容博寬大之譽,推委邀安靜之名,虛稱辦事實則廢弛,不肯正色率下綜核名實,一切文移奏牘委之司員。而司員中又無實心任事之人,一切委之胥吏,聽其播弄畫諾施行……試思朝廷政柄操之自上,若大臣盜權壞法,則為太阿倒置。今幸綱紀肅清,大臣等尚無此弊?!盵12]6-7
王書常案中,嘉慶認為是大員官權的出讓,而不是其皇權的被侵奪。所以,嘉慶認為寬免大臣重新重用他們,重塑各級機構之官威,才能使行政如常,處分僅予“薄懲”即可,這無疑是對處分制度本身的嚴肅性和處分效用的沖擊?!爸T部曹夤緣為奸,伺大員談笑會飲時,將稿文雁行斜進,諸大員不復寓目,仰視屋梁,手畫大諾而已……嗟夫!于照常供職之事,尚復泄沓若此,又安望其興利除弊,致吾民于熙皞之世也哉?”[13]248對于這樣的大員不加嚴懲,而再予重用,嘉慶朝的吏治如何能清明!
2.嘉慶允許中下層官員捐復對吏治的影響
嘉慶十五年正月冒領案結束不久,祿康就奏請將降革司員概予捐復。嘉慶當即批示:“此不可行。該員等甫經部議,若遽令捐復原官,非惟不足示懲,抑且跡涉言利,有此政體乎?”[12]10但隨后,便出現(xiàn)了“英奎捐復”事件,從而為案內其他降革官員捐復提供了事實上的可能,祿康的提議捐復在若干時間之后也成為了現(xiàn)實。
英奎是新授內閣大學士勒保之子。嘉慶曾于“十四年四月,以勒保七十生辰,賜御書‘宣勤介景’匾額。十二月,擢武英殿大學士,仍留總督任”[15]2213。十九年八月,勒保“目疾增劇,命開大學士缺,仍在家食威勤伯全俸”。嘉慶二十一年,降旨:“勒保之女,著指與四阿哥為福晉?!盵15]2214英奎就是這么一個顯赫家族的成員。
王書常案中,英奎因案不僅被革職,且被遣戍烏魯木齊。案結不久,嘉慶十五年,嘉慶念“勒保在外宣力有年,又年逾七旬”,加恩將英奎“僅予革職,免其發(fā)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12]2。同年,勒保在具折謝恩之際,自認“平素管教不嚴”,并“懇請罰繳銀二萬兩,稍安卞懷”[16]40。嘉慶默許罰銀,但是變通了收銀說辭:“朕于臣下功罪惟秉公賞罰,其有身獲咎愆者,只照例治以應得之罪,從未開罰鍰贖過之端。今勒保此奏雖名為自行認罰,仍系欲代伊子乞恩贖罪……所有此次請罰繳銀二萬兩之處著不準行……現(xiàn)在南河興舉要工需費孔繁,勒保為國重臣,誼難漠視,若懇請捐廉助工尚屬可行,著準其繳銀一萬兩分作二年,由川省徑解南河備用,俟勒保奏請到日降旨加恩賞收,可也?!盵16]40勒保豈有又豈敢不樂請“捐廉助工”?其實質是替代英奎完成了捐復。
嘉慶此時雖然顧忌輿論不承認此“捐復”,但是到十六年就不再否認了。“勒保之子英奎亦系此案革職,前因勒保奏請捐復,業(yè)已施恩允準。”[17]因此,嘉慶十六年開春,戶工二部奏請捐復因王書常案而分別降調的人員,嘉慶降旨曰:“該員等事同一例,亦著格外施恩,俱照所請準其捐復,仍留該衙門行走分別補用。”[17]官員先前的革職降調處分隨著捐納而消逝,捐納、捐復對吏治以及處分制度的影響也是不言而喻的。
3.皇權治理亦回歸到制度治理
案后嘉慶朝出臺相關處分條例,使得皇權治理又回歸到制度治理。出臺私造印信失察處分的更細致規(guī)定,為的是遏制此類惡劣案件的一再發(fā)生,但是制度規(guī)定太過細致,反而脫離實踐,不便于官員引用和掌握,久而久之也會因為太過煩瑣而失去制度的本意。
如嘉慶十一年,原處分規(guī)定:“本官不行查拿降二級調用。失察奸徒私雕假印未經行用者罰俸一年。已經行用者查明在何處行用,將失察行用之地方官降一級調用……若行用后直至告發(fā)始行查拿者減為降一級留任,未能拿獲者仍降一級調用?!盵18]282本條以“查拿”“行用”為重點,主要針對本官失察,在假印行用與不行用情況下的分別處分,對官員予以降調、降留或罰俸,此條已足夠用。
但是,嘉慶十七年,又出臺更為細致的規(guī)定:“本官失察吏役雕造印信……別經發(fā)覺始行查拿降一級留任,別經拿獲降一級調用。若已經行用,別經發(fā)覺始行查拿或自行訪拿者俱降二級留任,別經拿獲降二級調用。描摹印信于未經行用之先……別經發(fā)覺始行查拿罰俸一年,別經拿獲降一級留任。若已經行用,別經發(fā)覺始行查拿或自行訪拿者俱降一級留任,別經拿獲降一級調用。至奸徒雕造印信于未經行用之先……別經發(fā)覺始行查拿罰俸一年,別經拿獲降一級留任。已經行用,別經發(fā)覺始行查拿或自行訪拿者俱降一級留任,別經拿獲降一級調用。描摹印信于未經行用之先……別經發(fā)覺始行查拿罰俸九月,別經拿獲罰俸一年。若已經行用,別經發(fā)覺始行查拿或自行訪拿者俱罰俸一年,別經拿獲降一級留任?!盵18]282此規(guī)定不斷重申著“別經發(fā)覺”“別經拿獲”“自行訪拿”等說法,以此對官員予以區(qū)別處分。
嘉慶十一年的條例重在本官能否主動發(fā)現(xiàn)問題,十七年的條例強調監(jiān)察御史等對官員失職的監(jiān)督。然而,這種煩瑣的例條,其可操作性幾乎為零,可見制度在設計時就已出現(xiàn)問題,才會導致皇權的不斷調整,而皇權的調整又帶來諸多其他的問題。
“約束之,羈縻之,朝廷一二品之大臣,朝見而免冠,夕見而免冠,議處、察議之諭不絕于邸鈔。部臣工于綜核,吏部之議群臣,都察院之議吏部也,靡月不有。府州縣官,左顧則罰俸至,右顧則降級至,左右顧則革職至?!盵19]155龔自珍的描述反映出有清一代,尤其是前中期,處分制度造成官員處分苛嚴的事實,除嘉慶朝之外,乾隆朝和道光朝皇權同樣對制度治理中出現(xiàn)的問題予以了調整。
1.乾隆朝對官員嚴苛處分的調整
第一,皇權調整吏議實降實革為虛降虛革。乾隆一朝六十年,乾隆對吏議處分的從寬,曾屢屢點及。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曾指出:“向來外省失查屬員至降革者,往往以事屬因公,且人材難得,故加恩留任者多?!盵20]110三十四年,又指出:“督撫等向來遇有處分,部議應降應革,皆格外宥原從寬予以留任?!盵21]46三十五年,指出:“今大員中革職革任屢犯而從寬留任者,不可屈指數(shù)。”[21]671到乾隆后期,同樣從寬調整。四十年,指出:“向遇吏部議處司道等降調之案,俱量予從寬留任者多。”[22]47四十一年,提到:“朕于督撫等公過處分,應行降革者,概予從寬留任?!盵22]492五十一年,旨曰:“近年各省督撫遇有交部議處降革之案,朕因一時乏人,多有從寬留任者。”[23]不論乾隆的顧慮為何,面對制度造成的嚴苛處分,乾隆的從寬調整確屬事實,限于篇幅本文僅以數(shù)例為據(jù)。如乾隆十六年,江蘇按察使后補河南汝光水利道翁藻因失察民間私鑄,吏部議處為降級調用,乾隆降旨:“著照部議帶所降之級從寬留任。”[24]272十八年,直隸總督方觀承因督飭下屬通永道王楷治蝗不力,被交部嚴加議處,吏議照徇庇例議以降三級調用。旨意:“方觀承著革職從寬留任?!盵24]757二十年,貴州巡撫定長因疏請原任黔西州知州黃秉忠崇祀名宦祠,乾隆認為定長此舉系“瞻徇市恩”,將之交部嚴加議處。吏部議處定長照徇情例降二級調用。得旨:“定長著革職從寬留任?!盵25]101三十年,伊犁將軍明瑞、阿桂等因辦理新疆烏什事務錯誤,應照例革職。旨曰:“明瑞、阿桂俱著革職從寬留任。”[26]以上數(shù)例是大員被處分的實降實革因皇權的介入調整為虛降虛革。
此外,不同處分案中,亦有官員的實降實革處分被從寬為虛降虛革。如乾隆二十一年,河南南汝光道高照因公科斂財物一案,牽連下屬知縣張權輿等官,吏部以借送財物將這些官員議為“概行革職”,乾隆認為事屬“上司勒索”且“被議多員,其中不無才可辦事之人”,因而將張權輿等11位知縣的革職處分調整為“革職從寬留任,俟八年無過再請開復”[25]433。四十三年,吏部議處失察高樸家人私玉過境各官分別降革。乾隆降旨:“各省地方官于私玉過境漫無稽查,吏部照例議以降革,均屬罪所應得……此案系初次發(fā)覺,從前類此者自屬不少,難于逐一追究。所有議處大小各員其應革任者,著從寬免其革任仍注冊。其應革職降調者,著照部議降級俱從寬留任。”[27]又是數(shù)十位官員免除實降實革的命運,乾隆對制度嚴苛處分的調整,亦被官員“視為泛?!盵20]110之模式。
第二,以開復制繼續(xù)調整官員處分。清代處分法規(guī)《吏部處分則例》規(guī)定嚴苛,“自罰俸以至革職,各有專條”[28]548,致使官員“處分多而開復不易”[29]。為此,乾隆五十二年專門針對大員留任處分,出臺新的開復制度。乾隆對開復背景予以闡釋:“向來內外文武大臣遇有應得處分,該部議以降調革職革任,經朕從寬留任及免其革任者甚多,竟有一人而累至十余案者。蓋因該大臣等屢經簡擢任事有年,朕念人才難得且因其尚系公過,是以每遇議處之案,酌量案情從寬留任者,不一而足。但愈積愈多,未免視為故常,無所警惕轉屬有名無實,亦非整飭吏治之意也?!盵30]170反映了皇權從寬治理的常態(tài)化。乾隆遂降旨:“著交吏兵二部,將內而大學士九卿、八旗都統(tǒng)副都統(tǒng),外而督撫將軍、副都統(tǒng)提鎮(zhèn)現(xiàn)任各員,部議降調革職革任,經朕從寬留任及免其革任者,查明每人名下所積之案各若干次數(shù),分別開單進呈,候朕詳加察核。其案情較重處分數(shù)多者,或酌量議罰再準其開復。其情節(jié)尚輕處分數(shù)少者,或竟予開復……嗣后并著吏兵二部每屆五年,即查明具奏一次請旨辦理。著為令?!盵30]170此令意味著大員留任處分開復的進一步制度化。
隨后,吏兵兩部查核大臣原案次數(shù)開單呈覽,乾隆詳加查核后裁定:“在京大臣內如喀寧阿、穆精阿所得降革處分俱已積至七案,姜晟積至九案,處分數(shù)多。喀寧阿、穆精阿著將任內應得廉俸分例各罰出二年。姜晟已任湖北巡撫……仍著將侍郎任內應得廉俸分例罰出二年。所有喀寧阿、穆精阿、姜晟從前降革處分,俱準其開復。至各省督撫處分積至六案以上至十案者八人。內如尚書德保、侍郎李封所得降革處分多系從前在巡撫任內之事,德保、李封俱著罰出巡撫養(yǎng)廉二年。劉峨、李世杰、孫士毅、閔鶚元、畢沅俱著照本任罰出督撫養(yǎng)廉二年……雅德現(xiàn)以副都統(tǒng)銜在喀什噶爾辦事,所得處分俱在從前督撫任內者,著罰出總督養(yǎng)廉二年。所有德保、劉峨、李世杰、孫士毅、雅德、閔鶚元、畢沅、李封從前降革處分既已議罰,俱著準其開復。”[30]200-201乾隆五十二年的這次制度調整治理再次反映出處分制度的嚴苛,皇帝不得已出臺新的制度予以解決。
2.道光朝對官員處分的調整
第一,道光帝將部議實降實革處分調整為從寬處理。道光五年(1825年),兩江總督魏元煜等因漕務辦理失當,吏部將之議以降調。道光降旨:“魏元煜、嚴烺經朕屢次飭諭,均未能籌辦妥協(xié),即照部議降調亦屬咎有應得。姑念魏元煜甫經簡授兩江總督,到任未久。嚴烺職司河務,此次漕運遲延,非盡關河工辦理未妥,尚可少從末減?!币虼藢⒍颂幏终{整為留任:“魏元煜著加恩改為降四級從寬留任,嚴烺著加恩改為降三級從寬留任。”[31]335道光七年,因戰(zhàn)事問題處理不妥,長齡等被部議革職。道光又予以從寬:“長齡等辦理不善咎無可辭,本應照部議革職,姑念道路遼遠,一時難以更換,長齡、楊遇春、楊芳、武隆阿俱著從寬改為革職留任?!盵31]1066
以上都是個別性的,還有群體性的。如道光十三年,戶部捐納房貼寫蔡繩祖等私辦假照一案,各部司員因“毫無覺察漫不經心”,有被革職永不敘用的,有被降調停其升轉的。若干年后,道光又予以從寬處理,“本屬咎所應得,姑念事隔數(shù)年,人數(shù)眾多,此中不乏人材,若概予廢棄尚覺可惜,因令將降革各員開單呈覽”。最終,將“奉天府府尹烏爾恭額著加恩開復頂戴;原任翰林院修撰朱昌頤著加恩準其捐復主事;其革職之陸以烜等五員,降四級調用之呈麟一員,升三級調用之李韞英等三員,降二級調用之重謙等三十七員,降一級調用之恒景等十四員,國子監(jiān)降一級調用之榮第等二員,降一級留任之瑞慶一員,俱著加恩準其捐復,補缺后并準其一體升轉”[32]。從而將此前規(guī)定永不敘用的、停其升轉的官員,以捐復的形式予以從寬。
道光十九年,濟克默特參奏紫禁城內值班之王大臣公永康、內大臣常喜、文職全慶、武職常恒、散秩大臣侯張淳,慶郡王奕彩、侍郎溥治、副都統(tǒng)連貴、內大臣肅親王敬敏、散秩大臣書桂,于出班進班之際,“不遵定例,任意遲早”,道光降旨將所涉王大臣等交各該衙門分別嚴議議處。各衙門根據(jù)道光初步定性,議“請將該王大臣等爵、職,一并斥革”。道光對于各衙門的嚴議處分,認為“實屬各所應得”。但筆鋒一轉,“惟念年歲久遠,積習相沿,恐以前曠班者尚不止此數(shù)人。若但將永康等懲治,轉不足以昭平允,姑從寬免其斥革予以薄懲”。在此理念下,定議:“永康著罰公俸六年;覺羅常喜著革去副將統(tǒng)并一切差使,仍罰世職俸四年;張淳著革去散秩大臣,仍罰侯俸四年;慶郡王奕彩著退出內廷行走,仍罰王俸六年;肅親王敬敏著革去宗令、內大臣,仍罰王俸六年;書桂著革去散秩大臣,仍罰侯俸四年。常恒、全慶、溥治、連貴、中山俱著降二級調用;濟克默特著加恩改為降四級留任不準抵銷?!盵33]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諸王大臣的處分,保留了其爵位和一定職位。
第二,更改法規(guī)與條例以調整制度處分的嚴苛?!坝星逡淮?二百數(shù)十年間,各部署無慮數(shù)十,各有則例,即各有處分?!盵34]68“處分則例之設,最為嚴厲,一切懲戒以此為準則……而吏部每拘泥成例,輕重倒置,以致處分失平者日多?!盵34]70-71王鐘翰闡明了以則例為主的制度規(guī)定,也會導致“處分”的種種“失平”。道咸時期大員胡林翼亦曾言:“大清律易遵,例難盡悉;刑律易悉,吏部處分律難盡悉,此不過專為吏部生財耳,于實政無絲毫之益。”[35]提及了制度治理的弊端所在亦有“于實政”無益之處。賀長齡也曾指出處分制度帶來的深層危害,“今則科條繁多,惟簿書期會之為急,少有齟齬,即干吏議,雖有愿治之心不能自行其意,亦莫不茍且其心思,為自全之計”[28]400。鑒于此,道光朝對處分制度進行了兩個調整。
首先,道光四年,全面從寬處理《吏部處分則例》中之例條。道光繼位后,吏部尚書那彥成奏請續(xù)修《吏部處分則例》,于道光四年完成,是對當時處分制度之具體調整。此次重修意見始于軍機大臣曹振鏞于嘉慶二十五年九月二十八日所上條陳,奏“為軍機大臣會同六部堂官議覆整飭部務條陳事”,其意大致為:“今欲去其弊,必須刪節(jié)例案,以數(shù)條并一條,去其煩碎而存其大旨。至刪減例條,吏兵二部刪減無多,今條陳內復以刪節(jié)例條為請……量寬公罪,實為救弊之急務。應請于吏兵兩部處分則例內各條下,皆注明公罪私罪字樣,除私罪毋庸置議外,其公罪有至降調、革職者逐條細核,非實事關重大者酌改從寬,由吏部兵部將公罪內共存降調、革職處分若干條,其中情節(jié)較輕應改降留革留之處悉心核辦,陸續(xù)奏明請旨。其造冊舛錯遲延等處分,應列明何項冊籍,非實有關系不可少者,即應裁撤。其余繁文以此類推?!盵36]曹振鏞提出具體修訂意見,意在“從寬”。道光閱后接受,鄭重頒布上諭:
軍機大臣六部議覆整飭部務條陳一折,所議甚是。六部律令務在持其大綱,則政清而易理……部中多立科條,州縣無日不奉行具文,轉荒其教養(yǎng)本務,于事何益。而公罪繁多,賢吏或因此廢黜,不肖者巧于規(guī)避,部書得以舞文納賄,皆由于此。嘉慶十八年曾敕吏兵二部刪減處分例條,該部未能實力遵行。又諭題調要缺,不計因公處分,而該部續(xù)議章程仍復牽混。殊不知公罪從嚴,則中材以下之官益多巧避。嚴其經征處分則多墊欠,而那新掩舊即成虧空。嚴其承緝處分則多諱盜,而縱惡養(yǎng)奸轉貽大患。故曰:徒法不能以自行。著吏兵二部各將處分則例悉心確核,于各條下皆注明公罪私罪字樣。其公罪有至降調革職,非事關重大者酌改從寬。各部煩苛無當處分例文,互商裁汰,務歸簡明。其公罪處分,除盜案及正項錢糧停升外,余皆不礙推升。至題調要缺,則一切因公處分皆無庸計算,各纂成例冊呈覽。[37]
道光基本采納軍機諸臣之意,這份上諭給重修處分則例定了基調,即從制度上徹底放寬因公處分,避免制度嚴苛再度造成處分的加重。有宗人府府丞毛式郇曾于當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上“奏為軍機大臣等率議將吏兵二部則例改重就輕罔顧廢弛致流弊事”一折,駁斥軍機大臣的此種提議,“今軍機大臣等忽又持寬減之議,于京外文武各官誠為甚便,但恐便于官,而不便于國,不便于民,此實不可不慮”[38]。從側面反映出道光四年所修之處分則例,是制度治理的由嚴苛轉為從寬。道光皇帝如此關注與調節(jié)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官員實際處分。道光朝后期皇帝的直接改實為虛大為減少,就有這一原因在內,這是皇權治理的深度體現(xiàn)。
其次,道光十年,廢除定期修纂處分則例之制。處分制度在發(fā)展過程中,也會因時代的局限有偏頗不適之處,因此它也是一項需要不斷完善與時俱進的制度。有清一代,曾規(guī)定,各部則例是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然而,道光十年,御史王瑋慶就則例修纂的時限予以上奏,從而改變了這一歷史的修纂傳統(tǒng)。道光十年二月初六日,朝廷有旨:
御史王瑋慶奏六部重修則例,宜率由舊章,如有更改,應專折奏明通行一折。各衙門頒行律令,原期垂諸久遠,其有今昔異宜者,固應隨時酌改,然不必定限十年,即開館重修一次。若如該御史所稱各部則例十年一修,往往不能依限告成,每遲至六七年始刊刻完竣。又未能及時頒發(fā),其間數(shù)年之久,各省官員既無新例可遵。又謂舊例已改,茫無所措,而書吏得以高下其手。及至刊改頒行將屆,則例重修之時,新例又成廢本,無所遵循……嗣后各部已頒成例無得輕易更張,如有因時制宜,必應更正之處隨時專折奏明改定,立即通行各省一體遵照,以免書吏影射弊混,不必定限十年開館重修,致滋流弊。[39]
這份諭旨意味著定期修例之制由此取消,作為則例之一的處分則例,其修纂由此也變得減少,這也是我們看到清后期所修處分則例不多之原因。修纂次數(shù)的減少,版本的減少,從客觀上對嚴苛的處分制度予以了調整。
以王書常案為例,處分的環(huán)節(jié)包括三個方面,處分的最初交議、吏部的具體議處、皇帝的最后定議。三個環(huán)節(jié)中,屬于制度層面的只有中間環(huán)節(jié),屬于以皇帝為代表的皇權治理調整的有首尾兩個環(huán)節(jié)??梢哉f,官員處分始終處于皇權的控制之下,皇權治理要遠遠凌駕于制度之上。嘉慶朝對案中官員處分的這種處理模式,不獨只存在于嘉慶朝,乾隆朝和道光朝同樣存在,反映出至少在清中期這種處理模式的常態(tài)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