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晨
(北京外國語大學 歷史學院/全球史研究院,北京 100089)
19世紀中葉,尚被清政府稱作“日斯巴尼亞國”的西班牙,繼英、法等國之后也與中國建立了正式的外交關系,[1]而首先出現(xiàn)在兩國外交交涉議程之上的卻是近代中外關系史上頗為重要的華工問題。彼時仍是西屬殖民地的古巴,因為這一問題與中國建立了最為緊密的聯(lián)系。大批被冠以“苦力”之名的華工背井離鄉(xiāng),被送往美洲,正是他們在打開中外外交往來新局面的同時,書寫了全球互聯(lián)互通歷史的嶄新篇章。
開創(chuàng)中—西(班牙)外交關系的關鍵人物西尼巴爾多·德·瑪斯(Sinibaldo de Mas, 1809—1868)同樣也是最先開始處理中國同古巴之間苦力販賣問題的西班牙外交官。作為西班牙首位駐華特命全權使臣①在西班牙文版《中西和好貿易條約》當中,特別提到瑪斯是作為西班牙駐華特命全權使臣簽署的條約。參見:Imperial Maritime Customs, Treaties, Conventions, etc, between China and Foreign States, Vol.2, Miscelaneous series, No.30, Shanghai: Order of 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 1908, p.1085。,瑪斯參與并主導了早期中拉苦力貿易問題的處理與談判。[2]有關中拉之間苦力貿易問題的研究,重點往往在華人所蒙受的欺騙與虐待之上,而從事苦力販賣的另一方——如古巴及其宗主國西班牙,則是邪惡與貪婪的施害者。從苦力問題的歷史影響來看,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但是,二元對立的研究視角往往會忽略近代以來各國之間不斷調適、磨合的過程。
瑪斯在1868年4月結束駐華使節(jié)工作自北京返回馬德里的途中,曾寫信②這封機密信件(copia confidencial)便是本文所使用的珍貴一手史料,來自于西班牙國家歷史檔案館收藏的一份有關中國移民前往古巴的集合檔案。這份文件共計334頁,其中也包括英、法兩國同清政府草擬的《續(xù)訂招工章程條約》西班牙文手抄副本。整份檔案之中最值得關注的便是駐華外交官瑪斯的手稿信件,總長58頁,后文引用頁碼將從該信件首頁開始計算,西-中翻譯由筆者完成。給西班牙國務大臣,希望不必通過復雜的行政程序直接同政府決策人溝通“華人移民”③瑪斯在信中往往用“移民”(inmigrante)或者“墾殖者”(colono)來指稱苦力。問題。在信中,瑪斯通過不同國家面對華人苦力問題表現(xiàn)出的不同態(tài)度,深刻分析了英、法、美、西等國在自身社會、經濟、信仰等方面的差異,也通過這封親筆信向世人證明,對華條約的談判,特別是涉及苦力貿易的各項條約,不僅僅是協(xié)約簽訂雙方相互博弈的過程,更成為西方各國相互逐力的舞臺。這封信件長達50余頁,言辭懇切并且多處“引用”與其他國家外交人員的談話和書信溝通。[3]此時的瑪斯已經離開駐華使臣的崗位,僅作為對前序事件的解讀,他的這封親筆信內容是可信的。遺憾的是,這份重要的外交官手稿檔案一直沒有得到國內外研究學者的關注。④中外學者在對苦力貿易問題進行研究時沒有引用過瑪斯的這份手稿,也沒有學者分析西班牙是如何得以短暫沖破當時的英、法“霸權”,參與到《續(xù)訂招工章程條約》的修訂當中。據(jù)西班牙皇家歷史學院“西尼巴爾多·德·瑪斯”的詞條當中記載,瑪斯是自行辭去駐華使節(jié)職務離開中國的,但是在手稿中,瑪斯對談判中途不得不離華表現(xiàn)出極大的不滿,也斷定其后繼者一定無法完成捍衛(wèi)西班牙利益的使命,想必瑪斯的離華并非“辭職”這樣簡單。由此可見,這份手稿對于研究早期中西關系史是一份不可或缺的材料。
在這份文件中,除了辨明事情原委、分析各國態(tài)度外,已經離任的瑪斯仍舊在向國務大臣描述自己對修訂華人勞工出國章程方面的設想,這樣的舉動并不能單單解釋為西方資本主義帝國在剝削華工上的無所不用其極。結合這位西班牙外交官在1841—1843年針對當時的西屬殖民地菲律賓所呈交的另外一份“秘密報告”(Informe Secreto),⑤瑪斯有關菲律賓群島的情況報告出版了共計三卷,最后一部分因為涉及“內參”信息,西班牙政府原本要求對這一內容不予出版,故通常被稱為“秘密報告”,但隨后這部分內容終究還是以第三卷的形式獲得出版??梢钥闯觯斔箤τ凇叭A人移民”問題,除卻“壓榨”勞動力之外,另有更深層次的考慮。[4]或許對他而言,華人移居古巴甚至可以改善西屬殖民地的境況與結構,從而改變西班牙在國際事務中被邊緣化的地位。因此,非常有必要對這份外交官的手稿進行挖掘與研究,這同時也會有助于人們系統(tǒng)理解瑪斯本人的思想與政治愿景。當代研究者們不僅可以重新將苦力貿易的發(fā)生與斗爭置入世界互聯(lián)互通的歷史格局中來思考與審視,同時也會看到,在極具國際視野的西班牙首位駐華使節(jié)心中,中國移民如何擔負著改變西屬殖民地、西班牙乃至世界格局的重任。
自19世紀起,受《廢除奴隸貿易法案》影響,從非洲運送至美洲的黑人奴隸數(shù)量逐漸下降,①《廢除奴隸貿易法案》通過之后,為了保證所謂“公平”,英國要求、監(jiān)督甚至威脅拉丁美洲各國同樣廢除奴隸貿易,以使這些國家在勞動力的問題上不會因為蓄有奴隸而有太多“優(yōu)勢”,如英國迫使巴西簽訂的《英巴協(xié)定》,就禁止在1831年7月以后進口奴隸到巴西,參見本杰明·吉恩和凱斯·海恩斯著,孫洪波等譯:《拉丁美洲史:1900年以前》,北京:東方出版中心,2013年,其中“第十章 種族、國家和自有的含義”有對廢除奴隸問題的具體論述。眾多依靠奴隸勞動維系農業(yè)生產、資源開采的美洲國家爆發(fā)了人力危機,西屬古巴也在此行列。從19世紀40年代開始,數(shù)家英國公司開始充當中間商,大規(guī)模販賣中國苦力至美洲從事勞作與生產。這些中國人大多是在被招工代理欺騙、逼迫甚至綁架②西班牙駐華使臣瑪斯對此的解釋為:“‘南美洲的移民代理人’來到中國,找尋移居者,他們會去找那些底層民眾給他們一定的好處,但是,由于‘移民’之事對于這片土地上的民眾來說太陌生了——他們根本不懂什么是移民,所以很難找到自愿前往者,逐漸就演變成了用欺騙形式甚至訴諸暴力迫使就范?!眳⒁姡篠inibaldo de Mas, Expediente General sobre la Colonización Asiática en Cuba, Ref:ES.28079.AHN/16// ULTRAMAR,86,Exp.3.Archivo Histórico Nacional, 1868, p.2。的情況下,簽下一紙合同,被關押進船艙并運往海外,在漫長的航路上忍受惡劣的條件,[5]并在抵達目的地之后從事高強度的工作、遭受雇主的虐待。[6]在廈門、廣州等口岸都曾出現(xiàn)過非常嚴重的人口販賣案件,在被英國占領的香港、被葡萄牙占據(jù)的澳門③華工出國形成高潮的另一原因為:“太平天國失敗前后,閩、粵勞動人民在清統(tǒng)治者瘋狂鎮(zhèn)壓下,大批逃往香港、澳門,出洋避禍。”之情形更是猖獗。[7]從表面看,華工必須要與招工所或雇主簽訂為期數(shù)年的合同,聲稱他們自愿前往海外務工,并以此獲取相應報酬,與奴隸販賣是截然不同的。但是,經調查,華工所簽訂的合同,其內容往往多涉欺騙,招工過程也依然充斥著暴力。[8]然而,販賣苦力所能帶來的高額利潤在“合法”名義的加持下,還是促使一眾西方國家的中間商紛紛效仿英國公司,大肆開展苦力販運——西班牙代理人在其中尤為活躍。
在拉丁美洲,從古巴的甘蔗、煙草種植到秘魯?shù)镍B糞采集,苦力都是重要的勞動力來源。1855年,英國議會通過了廢除奴隸貿易的法案,在英國公司逐漸受到本國政府限制之后,苦力運輸業(yè)務便日漸被少數(shù)西班牙集團所壟斷。在1864年西班牙開始與清政府洽談“和好貿易”條約之后,以西班牙殖民地古巴為首要目的地的苦力販運變得更加猖狂。全球苦力貿易在19世紀六七十年代達到頂峰,其間,從中國運往古巴[9]和秘魯[10]的華工數(shù)量最多。[11]在拉丁美洲,被像奴隸一般對待的華工苦不堪言,卻往往求助無門;在中國,經歷了親人出海音信全無的民眾怨聲載道,甚至發(fā)起過數(shù)次針對“洋人”的大規(guī)模反抗活動。[12]這條以中國東南沿海城市為起點、拉丁美洲國家秘魯和西班牙殖民地古巴為首要目的地的苦力航線,承載了無數(shù)個中國家庭無窮盡的悲憤與淚水,不僅促使清政府,而且迫使一眾西方國家不得不共同正視、解決這一問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苦力貿易問題開始走出國界,進入全球視野。
1865年,在海關總稅務司赫德(Robert Hart)的推動下,總理衙門開始同英、法兩國駐華公使共同商定更為細致的招工章程——對招工程序、出海準備工作、勞工在海外的生活和工作條件以及合同期滿后的安排等都有了更為具體的規(guī)定。次年3月5日,即同治五年正月十九日,三方在北京共同簽訂《續(xù)訂招工章程條約》①海關總署“因思中國既有奸民略買人口出洋,即難保外國不有奸商攬買出洋轉販”,故特提出“速定章程申明禁約”。盡管《招工章程二十二款》對出洋務工各步驟均作出了規(guī)定,但從其內容可見,主要針對在華招工這一步提出了更為嚴格、細致的要求。在簽訂《招工章程二十二款》之后,總署又照會美、俄、布國提出澳門處“多有內地奸民拐騙抑勒承工,沿海附近民人,深受其害。該處現(xiàn)在尚未設有中國官員駐扎,實屬無人照料”,所以禁止在澳門裝載華工出洋。由此可見,此時清政府更為關切的是中國勞工是否自愿出海務工,是否了解所簽訂合同的內容,是否存在拐帶人口之各項情形。(又名《招工章程二十二款》)。[13]鑒于清政府在與西方各國交往的過程當中一向秉持“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其他意欲招工的各國也應遵守新章程中的各項規(guī)定,當時,首當其沖受新條款影響的必然是苦力貿易最盛的西班牙。而西駐華使臣瑪斯對這一條款的內容及其簽訂過程頗有一番極具國際視野的認識。
瑪斯在1844年作為西班牙任命的駐中國商務代辦和總領事來到澳門;1847年,又被任命為首位特命全權使臣,負責與清政府進行貿易條約的談判。②1846年,瑪斯完成了第一次出使中國的任務并回到西班牙,菲律賓總司令致信西班牙政府高度評價瑪斯作為駐中國總領事和駐華貿易代辦為馬尼拉商業(yè)委員會做出的貢獻,參見Servicios prestados por el cónsul en China a la Junta de Comercio, Ref: ULTRAMAR, 431, Exp. 6, Archivo Histórico Nacional, 1845-1846。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西班牙特任命瑪斯為首位特命全權使臣。幾經波折,他終于在1864年代表西班牙與清政府簽署了《中西和好貿易條約》。盡管該條約三年后才正式被批準生效,但是,“各國所有已定條約內載取益、防損各事,日斯巴尼亞國官民亦準無不同獲其美;嗣后中國或與無論何國加有別項潤及之處,亦可同歸一致,期免輕重之分?!保?4]只此一條,便滿足了西班牙的迫切需要——為中拉之間的苦力貿易提供更多法律和外交層面上的支持。事實證明,在1868年被西班牙政府召回馬德里之前,瑪斯一直都在為華工問題與清政府以及各國外事機構與外交人員聯(lián)絡、斡旋,這是中西、中拉早期外交史上的首要之事。
在《招工章程二十二款》廣發(fā)各國駐華使館后,[15]出于種種原因,法國駐華領事宣稱新章程未獲法國政府批準,需重新討論條款內容,對其進行修訂。③同治六年五月十一日,法國使臣蘭盟照會總理衙門,稱前法國駐華公使伯洛內于同治五年簽署的《招工章程二十二款》因“內有本國不允準照辦數(shù)條”,故而“續(xù)增條款所列已廢”,還需要再與清政府商討制定新的章程。而總理衙門則回復稱,并不知法國駐華大臣同中國所簽訂之條款仍需法國政府允準方能遵行,且新修章程已經刊刻通行,不可出爾反爾。此后,法方堅持《招工章程二十二款》已廢,堅持按照之前的舊招工條例行事,雙方僵持不下許久。同治七年三月初九日,英、法、日(斯巴尼亞)使臣才為“原二十二條有礙招工,另新擬工章致總署照會”。載陳翰笙主編:《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中國官文書選輯,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78~181頁。此后,1868年4月,英、法、日(斯巴尼亞)三國駐華公使便共同呈交給總理衙門一份有關“中國移民問題”的草擬章程,希望用以代替此前由英、法兩國在京使臣與總理衙門共同商定的《續(xù)訂招工章程條約》。[16]這份新修條例遞交至清政府之時瑪斯還在北京履職,但是同月底便已準備卸任回國。由于時間倉促,瑪斯直至同年6月20日才在回國途中從巴黎撰寫長信給西班牙國務部長,向其詳細敘述《續(xù)訂章程》從英、法協(xié)商變成英、法、西三國制定修改方案的過程??梢哉f,是瑪斯成功游說英、法駐華大使,是他打破在對華苦力問題談判中的英、法壟斷,讓彼時苦力貿易正盛的西班牙在這一事件上同樣擁有話語權——他本人也在信件中強調自己為此所做出的不斷努力以及所體現(xiàn)的強大個人魅力。[17]瑪斯在這封信函的事件背景分析當中充分展現(xiàn)了自己對于國際形勢的認識與見解,詳細描述了各列強國家在面對中國苦力問題、設計招工條款之時所抱有的不同態(tài)度及其原因。
首先,瑪斯承認,西班牙殖民地古巴引入華工的規(guī)模要比英國大得多,主要原因在于兩國在勞工引進體制上存在很大差異。
英屬殖民地契約勞工的引進是由殖民地政府出資,并由一個或者多個駐扎在中國的代理人來實施。移民同殖民地政府的執(zhí)政者簽訂協(xié)議,后者保留支付移民75銀元的權利——當然,給他愿意支付之人。引入一位移民所需要支付的所有費用(一般來說,不會低于200銀元)都是從殖民地政府經費或者皇家公共經費中支出。
因此,對于特立尼達和英屬圭亞那當?shù)卣畞碚f,引入移民花費巨大,但同樣之舉對于古巴(當?shù)卣┒?,幾乎毫無花費可言,這就使得在英屬殖民地根本沒有辦法像在西屬殖民地那樣引入如此大批的移民。[18]
按照瑪斯的解釋,英國是通過讓勞工與英屬殖民地政府直接簽約的形式來對苦力貿易實施管理和限制。但是古巴——西屬殖民地的長官卻沒有辦法對當?shù)氐臋鄤菡邔嵤┱嬲行У墓苤拼胧?。作為西班牙在美洲大陸上遺留的最后兩塊殖民地之一,古巴當?shù)氐拇笄f園主、大地產主無論財富還是權力都遠遠超過中央政權的管控范疇。這所體現(xiàn)的恰恰是西班牙和英國在管理其各自殖民地上的差異。實際上,英國和西班牙在政治、經濟、社會體系上的發(fā)展早已逐漸拉開距離,而如何管理海外屬地、如何“利用”海外資源實現(xiàn)自身利益最大化卻成為雙方逐力的重要因素,中國苦力問題自然也卷入了這種相互競爭乃至相互敵視的國際關系當中。而彼時的清政府,受時代所限,尚不能在紛爭的國際局勢中保全自身,對海外勞工的實際狀況則既無從了解,更談不上保全其合法利益。
而彼時的英國,面對西班牙苦力貿易集團的失控,與其說表示擔憂,不如說表現(xiàn)出相當反感的態(tài)度,英國駐華外交官更是以苦力販賣行徑不斷在中國東南沿??诎兑l(fā)動蕩為由,向清政府施壓,要求停止中西之間的貿易。1866年同清政府簽訂《續(xù)訂招工章程條約》的英國使臣阿爾科克(Rutherford Alcock,即清檔中的阿大臣,1865—1869年任英國駐華外交使節(jié))便最為反對西班牙苦力貿易。對于英國的敵對態(tài)度,瑪斯十分了解,他知道英法在同總理衙門商議《招工章程二十二款》之時,所謂的規(guī)范招工流程、限制苦力貿易其實就是針對西班牙的,因為同樣從事販賣華工行當?shù)挠⒉粫艿饺魏螌嵸|性的影響。
首先,瑪斯特別談到《招工章程二十二款》中第二十款的一項內容:“惟于領事官既經批準,或另有委員以該船尚有不妥情節(jié),稟明地方官以為不宜出口,海關暫準不給紅牌……”為了查驗招工所是否合規(guī)、運輸船只是否符合遠航條件、華工出海是否自愿,按照新訂章程,清政府應委派官員隨時探訪各招工機構,在之后1868年英、法、西三國共同呈交的另一份章程修訂方案中,上述內容予以保留,可見瑪斯對此并無異議。但是他對于“委員以為不宜出口,海關暫準不給紅牌”卻抱怨良多,因為在他看來,以英國彼時在華之影響力,斷不會有官員敢阻攔英國招工船只出洋,但是西班牙則不同?,斔股钪靼嘌涝谥袊酥潦澜绶秶鷥鹊牡匚欢际鞘钟邢薜摹#?9]另外,從瑪斯的記述中也可側面得知,盡管在19世紀60年代清政府仍無力同西方殖民列強直接抗爭,但對于西方各國在國際事務中的不同地位已經有了較為清晰的認知。
除了條約中的“紅牌”問題外,與華工簽訂的用工合同,在瑪斯看來,同樣更加符合英國人的利益。
華工合同期限為5年,這也是英國合同一貫的時限。協(xié)約上還規(guī)定華工每日工作不得超過9個小時,若超時,就應按照雙方商定的標準額外支付費用。這項條款對于西班牙代理人來說簡直糟糕透了。在古巴的移民,如果每日工作9個小時,那么除了他們日常生活開銷,每月會有4銀元①原文中瑪斯所用為dólar一詞,清末在華流通貨幣中,這一詞既可指西班牙銀元以及俗稱為“鷹洋”的墨西哥銀元,少數(shù)情況下也可指美元。鑒于在收集到的苦力用工合同當中,西班牙語合同部分往往會以“比索(peso)”為工人薪酬計算單位,而在中文版本中則是以“大員”計,故指代前兩者的可能性更高。的固定工資;但是工人們——按情理——肯定會在9小時工作當中盡可能地偷懶,好留著力氣再去賺加班費。如此一來,大莊園的工頭要么不得不逼迫工人們干活,要么就在9小時之外不斷地付錢給這些中國人。這該死的政策不會對英國人造成任何負面影響,因為在他們的合同當中并不涵蓋移民的日常吃穿用度,也沒有固定工資,他們只是承諾工人,在殖民地將會依照自由工作的標準按工計酬。[20]
從今日之角度,簽署工作合同、按時計工、按勞分配均屬最基本的工作條件。盡管從瑪斯的這段論述當中完全能夠讀到這位西班牙外交官員無理的辯駁,但是如果置入19世紀60年代這個時代背景之下,恰恰能夠從中體會到英國在工業(yè)革命之后已經大大拉開了同其他歐洲國家在社會、經濟等方面的距離。以奴隸貿易為代表的早期近代極端父權制度便是以大英帝國為中心,先行消解,并逐漸蔓延至其他地區(qū)。雖然在苦力貿易的問題上仍深刻體現(xiàn)了一眾西方國家對于世界其他地區(qū)民眾的剝削,但是沿襲了數(shù)千年的等級社會制度已經開始動搖,如果英美是工人階層、社會新興力量最先崛起的地方,那么西班牙對于這一趨勢的追趕卻起步甚晚。正如奧斯特哈默在論述“鞍型期”問題時所言,階級形成的大趨勢是工業(y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全球悄然蔓延所導致的直接后果,[21]曾長期依靠殖民地貴金屬開采及農業(yè)經濟紅利的西班牙,在19世紀的工業(yè)發(fā)展方面也一直同英法等國之間存在巨大落差。換言之,瑪斯其實對于造成英西之間巨大發(fā)展差異的原因確有感知,那就是英國已經進入歷史新時期,而西班牙還停留在傳統(tǒng)的過去。
但是無論如何,為了切實滿足古巴增加勞動力的需求,瑪斯還是建議:首先,殖民地雇傭方應適當提高華工的薪資;第二,勞工在合同期滿之后如若愿意,應當有一年時間考慮是否續(xù)約;另外,也應允許勤儉節(jié)省、存有余錢的華人可以在合同期結束之前返鄉(xiāng)。[22]瑪斯相信,通過這些手段可以吸引更多華人前往古巴務工?,斔顾岢龅倪@些修約建議或許是打動英、法兩國代表,令其決定可以與西班牙共同商議章程修訂的原因之一。合同期滿續(xù)簽——在英、法看來——也許可以從某種程度上降低勞工被虐待致死的可能,而對苦力薪酬的增加,則或可降低古巴當?shù)匾肴A人的興趣??梢哉f,華工問題在正式得到本國政府的重視之前,確實已經引起了世界各國、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像《晚間郵報》(Evening Mail)這類報刊也對苦力販運問題進行了多番報道。[23]全球化所帶來的技術革命、信息傳播革命得以讓“中國情況”成為世界關注的焦點,不可否認,人道主義關懷一定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而各國、每一個體對自身利益的考量同樣也是重要因素。
如果說清政府勒令對苦力出國嚴加管控是源于民眾不斷發(fā)起的抗議活動,那么,許多當時并不牽涉進苦力貿易事件當中的官民,乃至一眾西方國家對這一問題的關注與批評,在瑪斯看來,與英文報刊“有偏差性”的報道以及美國駐華使節(jié)表現(xiàn)出來的堅決抵制苦力貿易的態(tài)度有很大關系?,斔乖谛偶懈嬷靼嘌绹鴦詹块L,“美國在1862年2月19日頒布法令,徹底禁止契約勞工的運輸活動。此后,俄國和普魯士政府也頒布了類似的禁令?!保?4]除此之外,瑪斯也注意到,美國上議院在1867年1月16日還一致通過決議,宣布“所有從中國出發(fā)從事所謂‘苦力貿易’的船運都將受到美國人民的厭惡,這種反人性并且毫無道德性可言的行徑,違背了現(xiàn)代國際法精神”,因此,所有美國人都應以阻止苦力被引入西半球為己任。[25]
實際上,早在1856年,美國駐華公使彼得·帕克(Peter Parker)就曾針對苦力貿易問題發(fā)布公開通告(Public Notification),提醒全體美國駐華官員,過去通過美國及其他國家船只進行的中國苦力運輸“充斥著非法、不道德和令人反感的暴行”,很多簽下契約之人“被強行綁架,被暴力地帶到他們不知道的國家,并且永遠不會回來”。[26]最早以公理會傳教士和醫(yī)生身份來華的帕克非常關心苦力問題,在他的論述中充滿了對販運行為的深惡痛絕。即便如此,也不能單純從人道主義的角度看待帕克及美國政府對苦力貿易一次又一次的公開譴責和反對。面對海外華工的悲慘處境,彼時如美國一般并沒有如此依靠苦力勞動從事生產的西方國家,除卻悲憫之情,也在為“外國”之名被污名化而擔憂,非常擔心這會影響到中外剛剛發(fā)展起來的友好貿易關系。帕克在他的公開通告中便闡明了這樣的擔憂。[27]
瑪斯在信中提到,如帕克一般同樣身兼?zhèn)鹘膛c外交職責的美國漢學家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曾多次寫信給他探討苦力貿易問題。1866年4月25日衛(wèi)三畏曾寫道:“看到這樣的貿易還在進行讓我感覺很難受,這些可憐的中國人,被迫工作、慘遭奴役,我認為,如果西班牙了解這些事實,就應該采取行動來杜絕這種惡行?!保?8]作為著名英文刊物《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衛(wèi)三畏對于中國問題的討論在西方世界非常有影響力;對中國語言和傳統(tǒng)的認識讓他在清廷也非常有威望,如果他對于華工的認知與言論都是如此這般,那么西班牙必然百口莫辯。因此,瑪斯認為,對其國家來說,當務之急便是在駐華外交人員及所有其他在華外國人中間降低苦力問題所產生的負面影響。
從某種角度來說,瑪斯清楚前往古巴務工之人并沒有被當做真正的“自由民”來對待,但是,他很有可能并不完全了解在古巴的華工彼時所遭受的虐待。①從19世紀40年代直至50年代末期,西班牙駐中國東南沿海城市的外交人員常常由外國商人——特別是英國人——擔任,例如,英國商人泰特(James Tait)在1846—1859年間就擔任西班牙駐廈門的副領事,在此期間他也曾兼任德國和葡萄牙駐廈門外交官。泰特自己也在經營苦力貿易業(yè)務,從中獲利無數(shù),德國便是由于這一原因辭退了他。但實際上,在泰特之后,西班牙派駐廈門的西班牙籍外交官同樣延續(xù)了這一做法。他們不僅為苦力登船開綠燈,更向政府匯報“移民”登船時的興奮與滿足。這樣的信息或許干擾了瑪斯的判斷。參見:Mònica Ginés-Blasi, Exploiting Chinese Labour Emigration in Treaty Ports: The Role of Spanish Consulates in the “Coolie Trade” ,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ocial History, 66(1)。他在信中對西班牙國務部長抱怨,認為中國官員之所以對華人在古巴的境遇抱有錯誤觀念,完全是受到了衛(wèi)三畏以及英、法駐華外交官的唆擺。
(中國官員)應該去查明真相,我跟他們說,在福建和廣東有幾位中國人都在古巴待過,每年還有更多人回來,很容易就能了解當?shù)氐恼鎸嵡闆r……我還知道,在上海便有一個中國人曾以勞工的身份去過那個島(指古巴),我可以自己出錢接他來北京,親筆致信,送他去總理衙門,他們(中國官員)可以親自考察一下,看看在古巴有沒有強迫中國人成為基督教徒等行為。這就可以說明,那些外國人所描述的在古巴奴役中國人的行為根本就是夸大其詞。[29]
在瑪斯眼中,他國人士之所以如此“詆毀”古巴的苦力貿易,完全是出于“競爭”這一原因。英國之所以希望切斷西班牙運送苦力前往古巴之路,因為同在美洲的英屬殖民地多巴哥和英屬圭亞那同樣需要大量的亞洲勞動力。[30]美國人也一樣“務實”,1853—1854年,駐華專員漢弗萊·馬歇爾(Humphrey Marshall)曾建議美國政府務必要阻止中國苦力的輸出,因為美國的農業(yè)生產會受到雇傭“廉價中國勞動力”的拉丁美洲競爭對手的威脅。[31]如果任憑苦力貿易繼續(xù)下去,美國的政治和經濟實力將會受到挑戰(zhàn)。
著眼19世紀后半葉的美洲,西班牙、英國、美國和法國的力量角逐甚為明顯。從獨立戰(zhàn)爭時期開始,美國便不斷從英、法、西等國控制的區(qū)域獲取領土,并在世界范圍內擴大其影響力。因此,無論從經濟收益角度還是話語權的角度,美國都在全力排除一切潛在的威脅??梢哉f,華工所引發(fā)的問題,并不僅僅是中國和苦力貿易國兩方之間的糾紛,更是體現(xiàn)了彼時各個列強國家在全球范圍內的矛盾與制衡。
在被派往中國之前,瑪斯曾受西班牙政府資助游歷東方各國,在學習各國語言與文化的同時,留心各國動態(tài)并向西班牙政府呈交具有一定政治價值的研究報告。他曾于1840年9月至1842年初留居菲律賓,在菲各處行走、觀察、探訪,并最終寫成了三卷本的《菲律賓諸島情況報告》(Informe sobre el estado de las islas Filipinas),其中不僅對菲律賓的歷史、人口、地貌、物產等各個方面進行了詳細記述與討論,還特別呈交了一份“內參報告”,供西班牙政府內部研究、制定相應政策。[32]
瑪斯對西屬菲律賓進行調查與研究之時,西班牙攝政王埃斯帕特羅(Baldomero Espartero)所領導的改革主義政府正計劃為西班牙的海外殖民地建立新的管理體系,這讓支持國家革新的瑪斯倍受鼓舞,寫下他對于殖民地現(xiàn)狀的研判以及對改革的設想。[33]對比旅行期間親眼見到的英屬印度,瑪斯認為西班牙對菲律賓的殖民統(tǒng)治非常低效,他甚至認為,如果西班牙不改變殖民策略,那么就該還殖民地以自由。[34]而他所提出的策略之一,便是在殖民地強化不同“種族”之間的競爭,以保持各方力量勢均力敵,靠“制衡”之術保證殖民地的穩(wěn)定。[35]
在包括瑪斯在內的眾多西班牙人眼中,西屬美洲殖民地在19世紀初的獨立是克里奧爾人(土生白人)反叛的結果,但同時,他們也的確得到了印第安人、梅斯蒂索人(混血人)的助力。長久以來,殖民地社會階級固化問題嚴重,被統(tǒng)治、受壓迫的印第安人及混血人群本就對西班牙中央政府全無好感。與此同時,西班牙在決定殖民地管理者人選之時,往往傾向于從宗主國派駐人員前往美洲,而非選擇當?shù)厣蠈尤耸?,這樣的“偏私”不免讓一眾土生白人精英心生怨懟,再無對母國的血緣歸屬之情。西屬美洲各國的反抗運動大多就是由這些克里奧爾人領導并最終實現(xiàn)獨立。類似的情形在菲律賓也已出現(xiàn)。19世紀初,經歷了數(shù)次本土戰(zhàn)爭的西班牙,既無力通過強權保證對殖民地的控制,也無法指望殖民地對宗主國自發(fā)的忠誠與維護,唯有效仿古巴、波多黎各——西班牙僅剩的美洲殖民地——的模式,或可保全對菲律賓的掌控與擁有。[36]
古巴和波多黎各在歷史上都曾大量引入非洲奴隸,這一舉動似乎反而保證了當?shù)胤N族構成上的平衡,白人、印第安人、黑人及混血人群的形成使得各方勢力得以相互制衡。在菲律賓的不同人群之間也存在頗多矛盾與競爭?,斔褂^察到,菲律賓本地人認為,自己比具有中國血統(tǒng)的混血兒地位更為優(yōu)越,因此地方管理者的職位往往被菲律賓人占據(jù),但是,中國移民逐年到來,混血兒數(shù)量不斷增長,瑪斯將其視為可加以利用確?!拔靼嘌榔鞄谩痹诜骑h揚的方法,即確保在各行各業(yè)、各個種族之間都引入有效的競爭機制,讓殖民地社會保持“居安思?!钡臓顟B(tài)才是宗主國穩(wěn)固統(tǒng)治的有力手段。[37]
在此之后,瑪斯被任命為駐華使節(jié)前往中國。但是,無論身在何方,瑪斯從未放棄過對西班牙殖民地進行改革的愿望。1850年,瑪斯曾遞交西班牙政府一份提案,提議讓中國幼童移居菲律賓以補充該地日益減少的人口,[38]這或許是瑪斯對改變殖民地人口結構、謀求“種族平衡”所作出的一次努力,但是這一計劃最終也完全沒有得到西班牙政府的支持。①瑪斯非常關注歐洲列強國家在中國開展的外交和經貿活動,面對“天朝”(el Imperio Celestial)門戶的被迫開啟,這位西班牙外交官洞察到了其中蘊藏的巨大機會。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西班牙對中國的認知非常有限,并且缺乏應有的興趣。在最后一次來華擔任西班牙全權使臣之前(1864—1868),瑪斯利用他停留在歐洲的歲月(1851—1863),記錄下了他對中國政治和國際現(xiàn)實的分析。他一共出版了三部與中國直接相關的作品:《英國與天朝帝國》(L’Angleterre et le Céleste Empire,1857)、《英國、中國與印度》(L’Angleterre, la Chine et l’Inde,1858)、《中國與基督教列強》(La Chine et les Puissances Chrétiennes,1961),但遺憾的是,這三部作品都是以法語書寫并且在巴黎首先出版的。事實上,這三部作品很有可能是19世紀西班牙人所撰寫、出版的有關中國最為成熟的作品。但是,它們在彼時的西班牙基本不會激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在英、法等國已經燃起過中國熱潮甚至熱潮都已逐漸被蔑視所替代之時,在西班牙仍舊幾乎沒有什么與中國相關主題的文本。這也更加說明,瑪斯的學習及游歷經歷讓他更加偏向作為一個時下的“歐洲人”去思考與行事,而非一個對中國仍漠不關心的“西班牙人”。而瑪斯對于古巴也秉持同樣的態(tài)度:要么改革,要么離開。
19世紀中葉,曾經得以在獨立運動中“幸存”下來的西屬美洲殖民地——古巴和波多黎各——也不斷陷入動蕩之中?!稄U除奴隸貿易法案》的影響逐漸顯現(xiàn),古巴不僅陷入勞動力短缺,失去“種族平衡”更是加劇了當?shù)氐奈C。想必這位西班牙外交官也曾懷揣最后的希冀,期待通過外交交涉讓“中國移民”大量移居古巴。華工的到來在實現(xiàn)補充島上勞動力的同時,也能夠產生改變古巴人口結構、平衡各方勢力的效果?;蛟S這便是瑪斯不同于西班牙同期其他外交使節(jié)、愿意通過改變華工待遇以盡可能獲取更多移民的原因。①在瑪斯擔任西班牙駐華全權使臣期間,西班牙駐上海、廈門等地領事館同樣也有外交官將苦力問題呈報西班牙中央政府。例如,1861年年底,時任西班牙駐廈門領事的法拉爾多(Tiburcio Faraldo)便就苦力貿易問題向西班牙國務秘書進行陳述,聲稱運送中國移民前往古巴務工的行動已經暫停超過一年,且沒有任何恢復運行的跡象。在報告中,法拉爾多也根據(jù)自己對苦力問題的分析向西政府進行解釋,其中導致苦力貿易難以繼續(xù)下去的種種惡行皆為中國代理人乃至中國工人所為。甚至這位外交人員還不斷發(fā)問,為何在中國本土之時,甚至在馬尼拉務工之時,中國人都是積極、本分而又吃苦耐勞之人,但是到達古巴的中國勞動力卻集體喪失這些優(yōu)秀的品質……參見:“Despacho de Tiburcio Faraldo al Primer Secretario de Estado,” Archivo China Espa?a, 1800-1950, consulta 26 de junio de 2022, http://ace.uoc.edu/items/show/531。
瑪斯一方面積極分析英、法、美等國反對“中國移民”出洋務工的原因,揭露出在嚴峻的國際形勢下,中國同古巴之間的苦力問題早已不是單純的中國勞工同古巴莊園主之間的糾紛,也不僅僅是清政府同古巴乃至西班牙政府交涉上的矛盾,更多是沉浮于各西方國家逐力過程之中的無可奈何。另一方面,瑪斯也在盡力應對國際輿論對苦力貿易問題不斷施加的層層壓力,希望可以沖破難關,推動并實現(xiàn)華工“移民”古巴的合法化、制度化,以此拯救西班牙的海外殖民地,甚至改變西班牙淪入世界末流國家的命運。在其1868年手稿的最后幾頁,這位已經卸任的駐華外交官仍在對移民章程進行詳盡的設計。例如,針對不斷被詬病的運送苦力船只空間狹小、環(huán)境惡劣、物資匱乏等問題,瑪斯在“附錄”中羅列出工人人均在甲板和船艙中分別應該有多少活動空間、每日多少飲食供應、船上通風情況等內容?,斔乖噲D用行動詮釋送往古巴的“中國移民”不可或缺。
瑪斯曾經在手稿中數(shù)次強調,正是因為有了他的努力斡旋,英法兩國才會同意將西班牙納入談判陣營當中,與清政府共同商討中國勞工出洋務工條約的修訂;[39]如若換做他人,結果將會大不一樣。但是,瑪斯未能再回到中國??偫硌瞄T的確收到了英法西三國共同商討出的修約章程,[40]但隨后便因西班牙使臣不在京中而失去了西班牙在修訂章程問題上的發(fā)聲。由于清政府堅持按照原先既定的《招工章程二十二款》行事,而英法兩國政府對此并不認可,1868年之后的華工苦力販運曾長時間處于“無約相遵”的局面。現(xiàn)實正如瑪斯在信中所言——后繼外交官無法解決規(guī)范華工出國各項規(guī)章制度的問題。從太平洋航道以及古巴、秘魯?shù)鹊匾琅f接連不斷地傳出有關華工遭受凌虐的消息,而蓬勃發(fā)展的新聞業(yè)也愈發(fā)關注中國苦力在美洲的悲慘遭遇。②如在美國俄亥俄州發(fā)行的《辛辛那提探詢者報》(Cincinnati Daily Enquirer), 1867年1月29日即報道了“苦力體系”;《哈潑斯雜志》(Harper’s New Monthly Magazine)1864年6月第29期對“苦力貿易”進行了描述與評論。不僅是在如美國、西班牙一般進行苦力販賣的國家引起輿論關注,其他各國對于苦力問題的議論也激起這些國家的強烈反應??嗔Q易問題在國際引發(fā)的強烈反響最終開啟了中國近代外交的新篇章。[41]
盡管早在16世紀之時,商品的貿易、白銀的流通、文化的交流便已貫通亞洲、美洲與歐洲,但是,彼時中西之間的馬尼拉大帆船航線仍然只是由單一航路所引導的一條東西聯(lián)絡線,是當時世界眾多獨立運轉的聯(lián)通體系中的一支。然而,在進入19世紀之后,“人類的視野變得越來越廣闊。古老的中心逐漸解體,許多地區(qū)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自我世界的中心,而是與新發(fā)現(xiàn)的更大的空間范疇——全球國家體系、國際貿易和金融網絡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保?2]在此背景之下,以苦力貿易問題為代表,許多看似發(fā)生在局部范圍的事件也都無法再以當事雙方、二元對立的視角去看待,而是要放諸更加廣闊的全球背景中進行分析。無論是廢除奴隸貿易、英國工業(yè)化和勞動生產方式的改革,還是新教取代天主教在全球范圍內的傳播、美國與西班牙即將在太平洋展開權力的爭奪……如何看待前往西屬美洲從事苦力勞動的華工,需要參考上述各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
另一方面,從苦力貿易的實際角度出發(fā),以西班牙人為首的西方代理人販運華工前往西屬美洲,的確是為了解決《廢除奴隸貿易法案》實施之后當?shù)貏趧恿θ笔У膯栴}。面對西方列強,清政府盡管軟弱,但是也仍然在盡全力維護華工的各項權益。陳蘭彬使團的調查以及總理事務衙門同西方國家的交涉的確加速了苦力販運的快速衰落,“但卻并非其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在移民輸入國的經濟體系中,對華人勞動力的需求已不復存在?!保?3]不論是具有奴役性質的生產活動本身,還是西班牙外交官瑪斯所秉持的依靠種族“制衡”尋求殖民體制存續(xù)的構想,都仍然停留在前現(xiàn)代思維之中,與新時代的需求格格不入。實際上,單純依靠帝國決策者或者依靠某些群體對苦力貿易問題進行反思是遠遠不夠的,中國同拉丁美洲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很早便已扎根于紛亂的全球形勢之中,也一直在映襯并影響著全球化的進程,只有全球社會的整體向前發(fā)展方能真正解決這一問題。
[注釋]
[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代外務部中外關系檔案史料匯編——中西關系卷》,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65頁。
[2]P. San Ginés Aguilar ed.,Cruce de miradas, relaciones e intercambios,Granada: Editorial Universidad de Granada,pp.323-340.
[3]Sinibaldo de Mas,Expediente General sobre la Colonización Asiática en Cuba, Ref:ES.28079.AHN/16//ULTRAMAR,86,Exp.3. Archivo Histórico Nacional, 1868.
[4]Sinibaldo de Mas,Informe sobre el estado de las islas Filipinas en 1842, Madrid: I. Sancha, 1843.
[5][6][14]陳翰笙主編:《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中國官文書選輯,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86~589,632,527頁。
[7][11][12][13][15][16][40]陳翰笙主編:《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中國官文書選輯,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4、7、16~19、154~162、161~163、183~188、183~188頁。
[8]《總署奏與英國會定招工章程二十二款經過情形折》,陳翰笙主編:《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中國官文書選輯,第二冊),第154~155頁。
[9]Juan Perez de la Riva, “Demografía de los culíes chinos en Cuba (1853-1874)”, inEl barracón y otros ensayos,La Habana: Editorial de Ciencias Sociales, 1975, pp.469-471.
[10]Arnold Meagher,The Coolie Trade: The Traffic in Chinese Laborers to Latin Aтerica, 1847-1874, Bloomington:Xlibris, 2008, p.222.
[17][18][19][20][22][23][24][25][28][29][30][39]Sinibaldo de Mas,Expediente General sobre la Colonización Asiática en Cuba, pp.27-28,6,8,7-8,34,5,4,4,18,21-22,6,27-29.
[21][42][43]于爾根·奧斯特哈默著,強朝暉、劉風譯:《世界的演變:十九世紀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126、190、126頁。
[26][27]George B. Stevens,The Life, Letters and Journals of the Rev. and Hon. Peter Parker, Boston and Chicago:Congregational Sunday-School and Publishing Society, 1896, pp.306, 307.
[31]Rudolph Ng, “The Chinese Commission to Cuba (1874): Reexamin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from a Transcultural Perspective”,Transcultural Studies, 2014 (2), pp.39-62.
[32]N. Martín Alonso, “Un diplomático olvidado. D. Sinibaldo de Mas y su, ‘Informe secreto sobre el estado de las Islas Filipinas en 1842’”,Revista de Occidente, 1975 (148), pp.3-19.
[33]Josep M. Fradera,Colonias para después de un imperio, Barcelona: Edicions Bellaterra, 2005, pp.585-588.
[34][36][37]Sinibaldo de Mas,Informe secreto de Sinibaldo de Mas/Secret Report of Sinibaldo de Mas,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Juan Palazón, Manila: Historical Conservation Society, 1963, pp.84, 17-22, 26-28.
[35]Josep M. Fradera,Colonias para después de un imperio, Barcelona: Bellaterra, 2005, pp.299-322.
[38]Sinibaldo de Mas,Proyecto de repoblación de Filipinas con ni?os chinos, ES.28079.AHN/16//ULTRAMAR, 5162,Exp.24, Archivo Histórico Nacional, 1850.
[41]陳曉燕、楊艷瓊:《古巴華工案與晚清外交近代化》,《浙江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