濰縣盟國僑民集中營中的女性與日常生活

羅 蕊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在亞洲各地設置了多個集中營，拘押了13萬余名在亞洲生活的盟國僑民，其中包括大量女性和兒童。(1)Karl Hack and Kevin Blackburn eds., Forgotten Captives in Japanese-Occupied Asia，Routledge，2008, pp. 4-5.英文學界雖然已關注到這些被拘的平民，但大多將他們視為一個整體，忽視了平民間性別、年齡、家庭角色和社會分工的差異，模糊了不同群體在集中營內(nèi)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感受。(2)英文學界早期注重盟國僑民集中營的整體研究，參見Greg Leck, Captives of Empire: the Japanese Internment of Allied Civilians in China, 1941-1945 ，Shandy Press, 2006。近年來，更多學者進入這一研究領域，或?qū)Ｗ⒂谀硞€集中營，或以單個國別的俘虜為研究對象，參見R. P. W. Havers, Reassessing the Japanese Prisoner of War Experience: The Changi POW Camp, Singapore, 1942-19 45，Routledge Curzon, 2003; Christina Twomey, Australia’s Forgotten Prisoners: Civilians Interned by the Japanese in World War Two，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其中，少部分研究討論了香港、東南亞和南太平洋等地集中營內(nèi)的女性，對中國內(nèi)陸被拘押的盟國女性關注較少。(3)Bernice Archer, Kent Fedorowich, “The Women of Stanley: Interment in Hong Kong 1942-1945”, Women’s History Review, Vol 5, No.3, (1996), pp. 373-399; Theresa Kaminski, Prisoners in Paradise: American Women in the Wartime South Pacific，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2000; Bernice Archer, The Internment of Western Civilians under the Japanese 1941-1945: A Patchwork of Internment，Routledge Curzon, 2004.實際上，由于日方?jīng)]有統(tǒng)一的俘虜管理體系，盟僑在各集中營的生存環(huán)境因時、因地而異，女性面臨的困境及應對方式也各有不同。(4)有關日占地區(qū)俘虜管理的系統(tǒng)研究，參見Sarah Kovner, Prisoners of the Empire：Inside Japanese POW Camp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20.因此，有必要進一步深化個案研究，更全面深入地認識各個集中營的運行狀況，特別是女性對集中營僑民生存狀況的影響。

自1943年3月至1945年8月戰(zhàn)爭結束，日本華北方面軍占領區(qū)內(nèi)2000余名盟國僑民被集中拘押于山東濰縣樂道院，簡稱“濰縣盟僑集中營”，這是日軍在華北設立的規(guī)模最大的外僑集中營。與上海浦東、香港赤柱等集中營相比，濰縣集中營的僑民構成較為特殊，成年女性數(shù)量過半，包括近400位與家人同住的家庭主婦和300余位女性傳教士，其中100余位是教師和醫(yī)護人員。(5)本文按類別統(tǒng)計了濰縣營拘押人口，原始數(shù)據(jù)參見Greg Leck, Captives of Empire: the Japanese Internment of Allied Civilians in China, 1941-1945, Shandy Press, 2006, pp. 655-684.相比于集中營內(nèi)的男性僑民，女性留下了更多反映其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日記、回憶錄以及食譜、繪畫等資料。據(jù)此，本文將分析女性如何應對各種困難，在集中營內(nèi)照料家庭，參與教育、醫(yī)療等公共服務，展示她們?nèi)绾沃铝τ趯⒓袪I生活“正?；?，同時，本文亦關注她們的精神世界以及她們?nèi)绾瓮ㄟ^書寫緩解壓力，保持士氣。

一、集中營內(nèi)的飲食起居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方將與其交戰(zhàn)的國家定義為“敵國”，生活在亞洲境內(nèi)“敵國”國籍的僑民被迫登記身份、財產(chǎn)，人身自由受到限制，甚至遭受監(jiān)視、審訊。(6)「1．在満支敵國人取扱振報告ノ件/2 昭和17年2月7日から昭和17年3月16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2554500、大東亜戦爭関係一件/交戦國間敵國人及俘虜取扱振関係/帝國権下敵國人関係/在満支敵國人関係 第一巻(A-7-0-0-9_11_2_2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1942年10月，日方?jīng)Q議將在華敵對國民集中拘押。(7)「3 昭和17年9月21日から昭和17年11月12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2572700、大東亜戦爭関係一件/交戦國間敵國人及俘虜取扱振関係/帝國権下敵國人関係/在満支敵國人関係 第八巻(A-7-0-0-9_11_2_2_008)(外務省外交史料館)。之后，日方將倉庫、學校、監(jiān)獄、傳教站等設施改造成“敵國人集団生活所”(Civil Assembly Centre)，中文稱“盟國僑民集中營”，將各地盟僑集中拘押。1943年3月20—30日，華北各地的僑民陸續(xù)被轉(zhuǎn)移到濰縣集中營關押。

濰縣集中營前身是美北長老會建造的傳教站，中文稱“樂道院”，始建于1883年，1900年因義和團運動被毀，之后進行了大規(guī)模重建，至1941年，已有醫(yī)院、教堂、學校、住宅等70余棟建筑。(8)John Robert Stanley, New Perspectives on the Early China Mission Enterprise: A Study of the Weixian Station’s Educational and Medical Enterprises, 1883-1920,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Ph. D Thesis, 2003.珍珠港事件爆發(fā)次日，日軍進駐樂道院，驅(qū)逐了中國病患、學生等，軟禁了外籍人員。1942年6月，日軍將樂道院全部清空。(9)Ruth A. Brack, “Weihsien Shantung, Province China: December 8, 1941-June 5, 1942”, Divinity Library Special Collections, Yale University, RG 08, Box 28, Folder 1.根據(jù)《關于在華敵國人等集體生活(草案)》，集團生活所的選址原則為能容納大量人員且能與外界完全隔離。(10)「3 昭和17年9月21日から昭和17年11月12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2572700、大東亜戦爭関係一件/交戦國間敵國人及俘虜取扱振関係/帝國権下敵國人関係/在満支敵國人関係 第八巻(A-7-0-0-9_11_2_2_008)(外務省外交史料館)。10月，考慮到樂道院大約可拘禁1500人，空間布局符合拘禁需求，日方將樂道院改造為關押盟國僑民的集中營。(11)「1．在満支敵國人取扱振報告ノ件/2 昭和17年2月7日から昭和17年3月16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2554500、大東亜戦爭関係一件/交戦國間敵國人及俘虜取扱振関係/帝國権下敵國人関係/在満支敵國人関係 第一巻(A-7-0-0-9_11_2_2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在濰縣集中營內(nèi)，日方設1名所長(日文稱“所長”，英文稱“Camp Commandant”)、5名事務官(日文稱“事務官”，英文稱“Heads of department”)、3名監(jiān)理課長(日文稱“監(jiān)理課長”，英文稱“Police Officer”)，有監(jiān)督和最高決策權，另有30—40名警衛(wèi)負責警戒，防范僑民在營內(nèi)的“越軌”行為、與外界聯(lián)系或出逃等。(12)英文資料參見“China Transmission Camp Report No. 2 Weihsien Camp, Mar. 9, 1944”, Records of the Office of the Provost Marshal General, American Prisoner of War Information Bureau, RG 389, Box 2140, National Archives。日文資料參見「4 昭和17年11月13日から昭和18年2月8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2572800、大東亜戦爭関係一件/交戦國間敵國人及俘虜取扱振関係/帝國権下敵國人関係/在満支敵國人関係 第八巻(A-7-0-0-9_11_2_2_008)(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為節(jié)約管理成本，日方要求僑民內(nèi)部選舉成立飲食、住宿、勞動、教育、醫(yī)療等委員會，實行一定程度的自治。各委員會向不同的事務官負責，接受后者的管理和監(jiān)督。(13)「大東亜戦爭関係一件/交戦國間敵國人及俘虜取扱振関係/帝國権下敵國人関係/在満支敵國人関係/分割1」、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5014035200、大東亜戦爭関係一件/交戦國間敵國人及俘虜取扱振関係/帝國権下敵國人関係/在満支敵國人関係(A60)(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營內(nèi)作息時間由日方嚴格控制，僑民需要在固定的時間起床、點名、用餐、勞動和就寢。維持集中營日常運轉(zhuǎn)的體力工作均由僑民承擔，包括準備食物、清洗衣物、抽水、制作燃料、清運垃圾等，即使是耄耋老人和童稚少年，也必須承擔一定的勞動。

對在華僑民而言，承擔體力勞動本身即是一種懲罰。戰(zhàn)前，僑民享有較高的生活水準。在城市生活的僑民家庭擁有多位負責飲食就餐、灑掃清潔等家庭事務的仆人或短工；在內(nèi)地鄉(xiāng)村工作的傳教士家庭，也會雇傭照顧嬰兒的保姆、專職廚師和管家女仆等。(14)Joyce Bradbury, Forgiven but Not Forgotten: Memoirs of a Teenage Girl Prisoner of the Japanese in China, New South Wales, Australia, 2000, Chapter.3 Growing up in Tsingtao, http://www.weihsien-paintings.org/books/ForgivenForgotten/Book/ForgivenNotForgotten(WEB).pdf，2021年5月28日查閱。進入集中營后，所有體力勞動必須由僑民獨自完成，其中，女性承擔了過去仆人的工作，負責廚房和清洗等事務。

集中營內(nèi)共有4個集體廚房，除醫(yī)院特供廚房外，每個廚房供應400—800人的用餐，女性廣泛參與到儲藏、備菜、烹調(diào)、就餐分配與炊具清洗等工作中。因就餐人數(shù)較多且缺乏相應的炊事用具，廚房工作更為困難。僅以備菜環(huán)節(jié)為例，每個廚房有15—20名女性從事備菜工作，她們需要長時間站立以處理大量食材，每天勞動結束時已是筋疲力盡。在清洗工作中，女性主要負責廚房的食材、炊具與餐具、醫(yī)院的床單被褥、教堂祭臺桌布的清洗和晾曬。由于供應的肥皂一般用于個人清潔，留給洗衣房的肥皂極少，負責清洗的女性只得代之以大力揉搓，手指變得紅腫、粗糙，冬季則受到凍瘡的折磨。(15)Sr. Mary Servatine, A Cross in China: The Story of My Mission, Cuchullain Publication, 1989, p. 252.因人手不足，部分女性需要參與多項工作。來自英國的瑪麗·斯科特(Mary Scott)在回憶錄中寫道，她因為同時負責宿舍委員會和清洗廚房的工作，不得不在凌晨四點半開始忙碌，尤為辛苦。(16)Mary L. Scott, Kept in Safeguard: Mary Scott Tells the Story of Her Experiences in Old China， Nazarene Publishing House, 1977, p. 69.

僑民不僅要承擔繁重的體力勞動，還需要應對膳食匱乏等問題。戰(zhàn)前，在華僑民延續(xù)了其故鄉(xiāng)的生活方式，包括飲食結構、烹調(diào)習慣等。(17)吳芳思著，柯卉譯：《口岸往事：海外僑民在中國的迷夢與生活(1843—1943)》，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180—182頁。被拘押的少女喬伊斯(Joyce Bradbury)回憶，在青島生活時，一般由母親外出購買新鮮食材，交由雇傭的中國廚師打理，肉、蛋、奶類是三餐熱量和營養(yǎng)所需重要來源，另有精心制作的面包和甜品。對他們而言，進入集中營意味著飲食習慣被迫改變。(18)Joyce Bradbury, Forgiven but Not Forgotten: Memoirs of a Teenage Girl Prisoner of the Japanese in China, New South Wales, Australia, 2000, Chapter.3 Growing up in Tsingtao, http://www.weihsien-paintings.org/books/ForgivenForgotten/Book/ForgivenNotForgotten(WEB).pdf，2021年5月28日查閱。根據(jù)日方的工作報告，濰縣營內(nèi)飲食供應實行“配給制”，每月經(jīng)費和供給總量不得超出預算，所謂的“供應目標”是使僑民所獲得的熱量“僅可以維持最低限度的健康”。(19)「3 昭和18年4月9日から昭和18年12月30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2558000、大東亜戦爭関係一件/交戦國間敵國人及俘虜取扱振関係/帝國権下敵國人関係/在満支敵國人関係 第三巻(A-7-0-0-9_11_2_2_00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桂美德(Martha M. Kramer)是燕京大學營養(yǎng)學教師，1943年3月被拘押到濰縣，同年9月被交換返回美國。她以1943年5—8月集中營的膳食供應為樣本進行分析后指出，面粉提供的熱量占比超過60%。(20)Martha M. Kramer, “Interment Camp food in Occupied China”,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Dietetic Association, Vol. 20, No.4, April, 1944, p. 215.1943年7月，瑞士駐山東代表埃格(V. E. Egger)訪問濰縣集中營，他在報告中提到，考慮到僑民需要從事大量繁重的體力勞動，供給的飲食難以滿足其熱量需求。(21)China Transmission Camp Report No. 2 Weihsien Camp, Mar. 9, 1944, Records of the Office of the Provost Marshal General, American Prisoner of War Information Bureau, RG 389, Box 2140, National Archives.

從飲食結構看，蛋白質(zhì)供應量少且不穩(wěn)定，據(jù)被拘者的日記，營內(nèi)曾經(jīng)連續(xù)十天甚至兩周沒有肉食，與戰(zhàn)前的飲食結構相比，營養(yǎng)來源極為有限。(22)Ida Talbot’s Diary, May 31, 1943. 原件由Christine Talbot收藏，http://www.weihsien-paintings.org/ChSancton/diary/Diary/calendar.htm，2021年5月28日查閱。牛奶僅供應病患與4歲以下的兒童，12天內(nèi)人均牛奶供應總和僅為100毫升。(23)“Report on Conditions at the Weihsien Civilian Internment Camp at Shanghai, 1943-1946”, The National Archives, UK, CO 980/126.食品匱乏導致僑民營養(yǎng)不良、身體虛弱，甚至留下長久的后遺癥。兒童的體重減輕，肋骨清晰可見，正值發(fā)育期的少女出現(xiàn)了閉經(jīng)問題，低血壓患者增多，甚至有部分成年人出現(xiàn)暈厥。30歲的赫芙(Elizabeth Huff)入營后身體素質(zhì)越來越差，離營時體重已不足45公斤。(24)Elizabeth Huff, “Teacher and Founding Curator of the East Asiatic Library: From Urbana to Berkeley by Way of Peking”, Regional Oral History Offic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1977, p.121.

為彌補食物的匱乏，僑民與營外的當?shù)卮迕耖_辟了“黑市”貿(mào)易，雙方在熄燈后隔著圍墻進行交易，僑民向村民購買雞蛋、砂糖、小米、果醬、花生油等食物。與丈夫一同被拘押的英國人莉蓮·凱西(Lilian Casey)逐件賣掉攜帶的刺繡、珠寶，購進雞蛋等食品。單親家庭的負擔尤為沉重，瑪格麗特·佩德森(Margarethe Pederson)為給3個孩子購買食物、補充營養(yǎng)，不得不為其他同伴有償洗衣。身為母親的艾達·塔爾伯特(Ida Talbot)在日記中寫道，來自外界的補充物資緩解了食物匱乏的壓力，否則僅靠營內(nèi)供應，恐怕連“勉強度日”都保證不了。(25)Ida Talbot’s Diary, May 31, 1943.

此外，女性也利用有限的資源改善營內(nèi)食材單一、三餐重復等問題。一方面，她們對水果、雞蛋等稀有食材進行特殊處理，以延長食用時間：用蘋果和梨做果醬，果皮、果核制成果醋，將雞蛋和糖稀混合為可以涂在面包上的調(diào)味醬。(26)Meredith and Christine Helsby, He Goes Before Them-Even into Prison: The Story of Missionaries Imprisoned in China During World War II，Green Wood, Oms International, 1993, p. 63.另一方面，女性還利用本地食材制作甜點以改善單調(diào)的膳食。她們以濰縣紅棗為原材料學習制成中式棗糕，將高粱糖稀用作代糖，自制餅干、太妃糖等甜點。(27)張勤瑩：《山東濰縣拘留營的日常飲食面向：以英籍外僑的視角為中心(1943—1945)》，《“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10期，2020年12月，第98頁。同時，為解決因長期營養(yǎng)不良導致的骨骼發(fā)育問題，教師與母親們將蛋殼磨成粉末喂養(yǎng)兒童以補充鈣質(zhì)。(28)戴愛美著，曲拯民譯：《濰縣集中營經(jīng)歷記述》，《山東文獻》第14卷第1期，1988年6月，第148頁。

日方不給集中營供應任何布料，僑民四季的衣物僅來自入營時隨身攜帶的行李，成人缺少可更換的衣物，青少年的服裝無法滿足成長需求。鑒于此，女性裁剪、改制衣物，解決自己和家人的穿衣問題：將長褲改成短褲、短裙加寬邊變成長裙，延長衣物的穿著時間；裁改舊衣為家人制作服裝。由于缺少布料，女教師們將面粉袋做成圍裙，把窗簾、桌布改制為學生襯衫，用毛毯縫制褲子幫助學生御寒。(29)戴愛美著，曲拯民譯：《濰縣集中營經(jīng)歷記述》，《山東文獻》第14卷第1期，1988年6月，第153頁。后來成為著名漢學家的芮瑪麗(Mary Wright)被拘禁時還是燕京大學的學生，拆掉自己的毛衣為丈夫芮沃壽(Arthur Wright)織成圣誕襪子。(30)Elizabeth Huff, “Teacher and Founding Curator of the East Asiatic Library: From Urbana to Berkeley by Way of Peking”, p.119.同時，女性還盡力維持外表的整潔、美觀。修女們利用鐵盤晾曬衣物以保持平整，或用床墊將衣物壓平。(31)Mary L. Scott, Kept in Safeguard: Mary Scott Tells the Story of Her Experiences in Old China, p.61.在為數(shù)不多的社交場合，一些女性盡可能裝扮自己。1944年4月，集中營內(nèi)一對僑民舉行婚禮，一位觀禮的女士坦言“我想要穿得更好一些”，并找出有限的服飾裝扮出席。(32)Ida Talbot’s Diary, April 11, 1944.女性在集中營內(nèi)依然不放棄對美的追求，展示了她們努力生活的態(tài)度。

在集中營，僑民的另一個困境是居住空間狹小逼仄，這樣的環(huán)境不僅拘束身體，也折辱其尊嚴。未婚或獨自入營者被分配在由教室或病房改造的公共宿舍內(nèi)，床鋪間距離不足0.5米。已婚人士居住在原樂道院學生宿舍，視子女數(shù)量可分配一至兩間10平方米的房間。大部分女性習慣了戰(zhàn)前舒適的生活，被拘禁后缺少個人生活空間，不得不忍受隱私暴露的難堪。芝罘學校學生戴愛美(Mary Previte Taylor)記述，晚上睡覺時，房間里充斥著“打鼾，打嗝，小解時沖擊便盆的聲音”。(33)戴愛美著，曲拯民譯：《濰縣集中營經(jīng)歷記述》，《山東文獻》第14卷第1期，1988年6月，第143—144頁。在宿舍集體生活的女性因生活習慣不同頻頻產(chǎn)生沖突，比如，部分女性指責修女的晨禱影響了他人，后者則斥責前者每晚的聊天攪擾了她們的睡眠，雙方發(fā)生口角，最終不得不在宿舍委員會的安排下調(diào)換房間。(34)基爾凱著，程龍譯：《山東集中營》，學苑出版社2015年版，第28—29頁。

在居住空間有限的情況下，女性利用自己的生活智慧盡力改善起居環(huán)境。芝罘學校預科班學生與三位女教師被分配在23號樓內(nèi)一個房間，因空間不足，教師帶領學生白天將鋪蓋卷起，騰出空間用作教室或活動室，晚上打開被褥成為集體宿舍。(35)Ray Moore, Moondani Kyema Embrace the Dawn My Story，Kyema Publishing, 2016, p. 31.在公共宿舍內(nèi)，女性為了和諧相處，圍繞睡眠時間、物品擺放、客人來訪等交流協(xié)商，制定出統(tǒng)一的生活守則，解決了因個人生活習慣不同產(chǎn)生的問題。(36)米大衛(wèi)著，張玫珊譯：《戰(zhàn)地童心》，(香港)宣道出版社2007年版，第105頁。在已婚家庭里，女性利用墻壁、柱子等可利用的空間收納雜物，自制窗簾以保護家人隱私。(37)Ida Talbot’s Diary, Jun. 31, 1943.來自美國的邁拉·斯科維爾(Myra Scovel)在墻上懸掛了一幅中國刺繡，她后來回憶說，她從中得到了精神慰藉，即使身在集中營，也“不會忘記還有另一個(沒有戰(zhàn)爭的)世界”。(38)Myra Scovel, The Chinese Ginger Jars，Harper & Row, 1962, p. 112.

溫飽之外，營內(nèi)女性還面臨著獨特的生理困難。在缺少生理期用品的情況下，女性用紗布、棉絮和廁紙自制可循環(huán)使用的衛(wèi)生巾，盡可能維持身體潔凈。(39)Mieke Melief, Hier In Het Oosten Alles Wel, Het Boekenschap, 2016, http://weihsien-paintings.org/books/Hier_In_Het_Oosten_Alles_Wel/Surviving.htm, 2021年5月28日查閱。已有身孕的邁拉·斯科維爾與家人一同被轉(zhuǎn)移至濰縣集中營，孕期反應激烈，由于沒有床鋪，不得不席地而臥，她只能自我暗示“要振作起來……學會忍受并保持愉快的心情”。身體好轉(zhuǎn)后，邁拉參與了營內(nèi)的幫廚和清洗工作，長時間站立工作令她疲憊不堪，唯一的渴望是“一把可以坐著的椅子”。孕期的邁拉對饑餓非常敏感，感慨“在所有清醒的時間里想的都是吃什么”，只能食用沒有調(diào)味的面包勉強充饑。為保證腹中胎兒的發(fā)育，她也和學生們一起吞食蛋殼粉補鈣。(40)Myra Scovel, The Chinese Ginger Jars, pp. 109-115.面對因生理或受孕造成的額外痛苦，女性們竭力適應拘禁環(huán)境。

二、女性參與教育、醫(yī)療和管理

戰(zhàn)爭導致的經(jīng)濟惡化、勞動力短缺等因素，影響了女性的性別角色，集中營內(nèi)的僑民也不例外。戰(zhàn)前，在亞洲生活的西方僑民中，未婚女性可以外出從事教師、護士及速記員、秘書等工作，婚后大多選擇回歸家庭，無論社會工作或家庭生活，女性均扮演著支持他人的角色。(41)Bernice Archer, The Internment of Western Civilians under the Japanese 1941-1945: A Patchwork of Internment，Routledge Curzon, 2004, pp. 119-123.而在濰縣集中營內(nèi)，女性僑民一方面延續(xù)了戰(zhàn)前的社會分工角色，負責兒童教育、病患救治等工作，另一方面，在需要調(diào)動所有勞動資源的情況下，她們更積極地參與了僑民內(nèi)部的管理與服務工作，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戰(zhàn)前的勞動性別分工。

戰(zhàn)前，在華僑民大多將學齡兒童送往依照英美教育體系建立的學校。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各地僑民子女就讀的學校如天津英文學堂(Tientsin Grammar School)、北京美國學堂(Peking American School)、芝罘學校(Chefoo School)等被日軍占用，教學活動被迫停止，部分學生返回家中，另一些滯留學校的師生人身自由逐步受到限制，直至被轉(zhuǎn)移至濰縣集中營。其中，天津、北京與青島等地的青少年兒童隨父母被拘押入濰縣，而由內(nèi)地會創(chuàng)辦的芝罘學校的寄宿生因父母多在外地傳教，只能與教師們(18位男性、50位女性)一起轉(zhuǎn)移到濰縣。

濰縣營內(nèi)拘押了500余名幼童和青少年，約占總?cè)藬?shù)的四分之一。為盡可能減少戰(zhàn)爭對幼童和青少年的心理傷害，母親們并未將拘禁的真實情況告知他們。英國僑民希爾達·黑爾(Hale Hilda)與6歲的幼女一同拘押入濰縣，面對幼女“為什么睡在地板上”的疑問，希爾達假意歡呼“這是一個野營地”，她在回憶中寫道，“你能告訴一個被貼上囚犯標簽的六歲孩子什么呢？”面對瞭望塔的持槍警衛(wèi)，希爾達對幼女解釋，士兵是為了“保護”他們不受到外面“壞人”的傷害。(42)Hilda L. Hale, Indomitably Yours: An Account of My Kaleidoscopic Life: Memoirs of Hilda L. Hale，B.C., 1998, p.20-24. http://weihsien-paintings.org/books/IndomitablyYours/IndomitablyYours(WEB).pdf, 2021年5月28日查閱。作為母親，她委婉地隱瞞了被拘禁的事實，盡力減輕幼兒的不安全感。在集中營內(nèi)，成年女性也盡量避免在青少年面前談論戰(zhàn)況消息。羅納德·布里奇(Ronald Bridge)當年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據(jù)他回憶，外婆制止了外公在他面前表露對戰(zhàn)況的擔憂，安撫他一定會贏得戰(zhàn)爭，“我們將安全地回到家里”。(43)Ronald Bridge, No Soap, Less School，Chillies Oast Publishing, 2019, p.74, http://weihsien-paintings.org/books/NoSoapLessSchool/book(pages)WEB.pdf, 2021年5月28日查閱。隨著戰(zhàn)爭的繼續(xù)，食物供應開始減少，年僅10歲的戴愛美曾偷聽到了一些僑民們的私下討論，“不知是戰(zhàn)爭結束在先，還是因饑餓去世來得更快”。不過，她的女教師們卻始終保持緘默，沒有在她們面前談論戰(zhàn)況，避免流露悲觀情緒。(44)戴愛美著，曲拯民譯：《濰縣集中營經(jīng)歷記述》，《山東文獻》第14卷第1期，1988年6月，第148頁。

在集中營里，女性也為孩童提供情感和精神支持。芝罘學校管弦樂老師艾琳·巴奇爾女士(Eileen Bazire)帶領學生排練曲目，試圖在美妙的音樂聲中超越被拘禁的困境。(45)高登·馬丁著，陳海濤、劉惠琴譯注：《芝罘學校——1881—1951年之間的歷史和回憶》，齊魯書社2013年版，第125頁。教師們引導學生認真生活，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中勉力生存：衣服要整潔、飲食要有禮，無論是食用集中營里的清湯寡水罐頭食品，都要保持成熟文雅的儀態(tài)。戴愛美回憶，拘禁生活不過是日復一日地集合、上課、戶外活動，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我們都相信老師會安排一切來照顧我們”。1944年，一位女教師利用積攢的食材為戴愛美制作油煎蘋果片慶生，與父母分離多年的她感慨“母愛就出現(xiàn)在眼前”。(46)戴愛美著，曲拯民譯：《濰縣集中營經(jīng)歷記述》，《山東文獻》第14卷第1期，1988年6月，第144—148頁。

集中營的封閉生活也影響了未成年人的身心發(fā)展。一方面，部分青少年的道德觀念變得模糊。在物資匱乏的環(huán)境下，他們從公共物資中“拿”東西，甚至偷竊其他僑民的財物。(47)基爾凱著，程龍譯：《山東集中營》，第205—207頁。另一方面，幼童生活在鐵絲網(wǎng)之內(nèi)，接觸不到外面的世界，知識與見聞有限，他們難以想象“香蕉”這一單詞的含義，也只能類比營內(nèi)排水溝去理解什么是“河流”。(48)米大衛(wèi)著，張玫珊譯：《戰(zhàn)地童心》，第97頁。因為年齡比較小，一直成長在集中營內(nèi)，甚至有的孩子是在集中營內(nèi)出生的，所見所識有限，沒有見過香蕉，沒有看到過河流，所以無法理解這些詞匯的含義。換而言之，未成年人習得的知識、觀念以集中營生存經(jīng)驗為基礎，他們所認識到的世界只局限于鐵絲網(wǎng)之內(nèi)。因此，僑民們認為有必要為適齡兒童提供應有的教育。曾獲得奧運短跑冠軍的倫敦會傳教士李愛銳(Eric Liddell)編寫《基督門徒訓練手冊》，幫助青少年篤定信仰。以女性為主的教師們盡可能延續(xù)戰(zhàn)前的課堂教學。天津英文學堂、北京美國學堂的教師為6歲以下孩童開設幼兒園，并分別參照英式和美式教育系統(tǒng)為6—17歲的學生設立了不同課程。(49)“China Transmission Camp Report No. 2 Weihsien Camp, Mar. 9, 1944”, Records of the Office of the Provost Marshal General, American Prisoner of War Information Bureau, RG 389, Box 2140, National Archives.1943年9月，芝罘學校師生入營后，教師們繼續(xù)組織授課。因營內(nèi)沒有教材和理想的授課地點，老師們于是口述歷史與科學等科目的知識點，在餐廳、地下室或戶外教學。課程結束后，教師參考往年試題編寫了牛津大學入學資格考卷，由學生在營內(nèi)作答。戰(zhàn)后，考卷和成績獲得牛津校方認可，部分畢業(yè)班學生順利入學。(50)J.W.G. Bruce, “Birds in the Fowler’s Nest: the Story of a Japanese Internment Camp”, http://weihsien-paintings.org/BobMcKnight/txt/ChefooSchoolEmblem.htm，2021年5月28日查閱。

與濰縣營不同，部分東南亞集中營實行家庭或性別隔離制度，成年人與兒童隔離拘押，未成年人的處境更為艱難。11歲的康妮·蘇弗克洛普(Connie Suverkropp)與兩個妹妹被拘押在爪哇，她在集中營內(nèi)不僅要承擔繁重的勞動，還要負責妹妹的教育。拘禁導致他們與父母的關系疏遠，甚至影響了性格和人生軌跡。戰(zhàn)后，康妮返回學校，感到難以融入集體，“因為有2—3年的時間里我沒有接受教育，我比同班同學年齡都大一些，雖然我看起來還是一個少女，但在思維上，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年長的女性了”。(51)Bernice Archer, “Internee Voices: Women and Children’s Experience of Being Japanese Captives”, Karl Hack and Kevin Blackburn eds., Forgotten Captives in Japanese-Occupied Asia, p. 238.與這些集中營相比，濰縣營內(nèi)已婚女性與女教師的存在為青少年、兒童提供了更多精神上的慰藉，讓他們感受到更多的安全感。

原樂道院醫(yī)院建筑空間仍可使用，女性醫(yī)護承擔起了集中營內(nèi)的醫(yī)療救治工作。由于日方不提供任何醫(yī)護人員支持，僑民只能展開自救。早期，在集中營的僑民中有近百位醫(yī)護人員，其中有73位護士，多數(shù)是來華傳教士。1943年8月，天主教傳教士被轉(zhuǎn)移至北京，9月，部分美國僑民被遣返，集中營的醫(yī)護人員數(shù)量驟減，至戰(zhàn)爭結束時，營內(nèi)僅有31位醫(yī)護人員，其中醫(yī)生8位、護士23位。日軍接管樂道院后，清查、轉(zhuǎn)移資產(chǎn)，拆卸醫(yī)院用以消毒、加熱的蒸汽管道，將X光機、手術器械等醫(yī)療設備轉(zhuǎn)移。(52)Ruth A. Brack, “Weihsien Shantung, Province China: December 8, 1941-June 5, 1942”, Divinity Library Special Collections, Yale University, RG 08, Box 28, Folder 1.此外，在日方嚴格控制入營物資的情況下，營內(nèi)缺少必要的醫(yī)療藥品和器械，多方面因素的疊加，增加了醫(yī)護人員的工作難度。

女護士負責為住院病患更換敷料，協(xié)助相關檢查、監(jiān)測病情，同時也要照料他們的飲食起居。據(jù)衛(wèi)理公會傳教士普仁德(Margaret Mary Prentice)回憶，最高峰時，有35% 的住院患者因衛(wèi)生條件惡劣患有痢疾或腹瀉，令醫(yī)護人員疲于應對。(53)Margaret May Prentice, “Unwelcome at the Northeast Gate”, Yale Divinity Library, RG 08, Box 159, p.106.海夫人(Christine Helsby)腸道內(nèi)壁患有潰瘍，護士專門安排清淡、易消化的玉米淀粉為其特供三餐。(54)Meredith and Christine Helsby, He Goes Before Them Even into Prison: The Story of Missionaries Imprisoned in China During World War II, p. 65.布里奇因頭骨骨折臥床，生活無法自理，一切都由護士協(xié)助。(55)Ronald Bridge, No Soap, Less School, pp. 54-55, http://weihsien-paintings.org/books/NoSoapLessSchool/book(pages)WEB.pdf, 2021年5月28日查閱。以女性為主的產(chǎn)科團隊輔助妊娠、分娩與新生兒護理。濰縣集中營存續(xù)的兩年半時間里，一共有33位新生兒順利誕生。醫(yī)護人員也對瀕死者進行臨終關懷。1945年2月，李愛銳因罹患腦瘤病逝于營內(nèi)。彌留之際，倫敦會護士步克安(Annie Buchan)始終伴其左右，給予了他可貴的臨終關懷。(56)Annie Buchan, “Nurse and Missionary Devoted to Her Vocation”, Aberdeen Press and Journal, Nov. 18, 1988.內(nèi)地會傳教士希女士(Esther Nowack Hess)回憶，身為護士，自己每天“像照顧嬰兒一樣照顧需要的人”，艱苦的工作和糟糕的睡眠影響了她的精神狀態(tài)。(57)Esther Nowack Hess, “Prayer letters from China, 1932-41, 1945”, Archives of the Billy Graham Center, CN 232, Box 1.

除了教育、醫(yī)療之外，濰縣營女性也參與到僑民管理等公共服務中。據(jù)學界研究，香港赤柱、馬尼拉等地的集中營中，女性多從事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與記錄等事務性工作。(58)Bernice Archer, The Internment of Western Civilians under the Japanese 1941-1945：A Patchwork of Internment, p. 127.赤柱盟僑拘留營中，女性通常被排除在僑民管理理事會之外，在整個拘禁期間，僅有一位女性獲選為理事會會員，另一位曾在換屆時提名進入理事會的女性在正式選舉中落敗，因為“在男人心目中，女人在營里沒有地位……開會不需要女人”。(59)嚴穆生著、楊瑒譯：《鐵絲網(wǎng)內(nèi)的三年零八個月(1942—1945)：赤柱日治拘留營》，(香港)青森文化2017年版，第90頁。與此不同的是，在濰縣集中營，部分女性如教師和傳教士等，有一定的職業(yè)背景和工作經(jīng)驗，她們在僑民委員會或管理崗位任職，負責勞動分配、監(jiān)督等工作，展現(xiàn)出成熟的社交技巧與管理智慧。燕京大學教授貝樂思(Lucie Marian Burtt)擔任勞動委員會女性勞工負責人，順利解決了集體餐廳內(nèi)食物分配不均的問題，改善了就餐環(huán)境。1944年初，二號廚房內(nèi)部分僑民消極懈怠，偷竊事件頻發(fā)。格拉迪絲·赫爾曼(Gladys Hermann)擔任負責人后對瀆職行為作出處罰，改善了二號廚房的工作氛圍。(60)基爾凱著、程龍譯：《山東集中營》，第239—240頁。

一些已婚女性和修女牽頭組織了婦女互助協(xié)會(The Women’s Auxiliary Ideal Homes Exhibition Committee)，定期討論如何改善生活環(huán)境。以1943年6月的提案為例，協(xié)會討論了熨燙衣服的需求、組織青少年俱樂部等問題。1944年初，耄耋之年的戴存仁(Herbert Taylor)身體有恙，協(xié)會安排一位女士幫助照料戴氏的飲食起居。(61)Ida Talbot’s Diary, Jun. 7, 1943; Feb. 21, 1944.考慮到醫(yī)院人手不足，她們組織一些年輕女性前去幫工。此外，這些女性還在教堂內(nèi)組織大型討論會，主題為“我們從濰縣生活中學到了什么”，邀請僑民們分享在營內(nèi)學到的生活技能，思考應該以怎樣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為彼此提供精神支持。

也有女性依靠自己的工作經(jīng)驗，為其他僑民提供服務。海倫·巴頓(Helen Burton)曾在北京經(jīng)營紀念品商店，到濰縣集中營后，她申請房間開辟了“白象鐘貿(mào)易站”(The Elephant Bell Exchange)，供僑民進行物資交換。從遺留的商品清單看，貿(mào)易站主要經(jīng)營毛線帽、手套及牙刷、牙粉等盥洗用品。僑民可以賣掉首飾折算成資金購買肥皂、廁紙，或用暫時閑置的衣物換取果醬，冬季則用罐頭食物交換御寒的服裝。(62)A. T. Steele And Gwen Dewr, “Repatriated Prisoners of Japs Are Like Fugitives From a Ghost World”, The New York Times, October 23, 1943.貿(mào)易站幫助僑民將閑置物品流動起來，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物資供應壓力。

三、女性在集中營內(nèi)的書寫與社交

被拘押的盟國僑民除了面對人身自由受到限制、物資匱乏等外部困難外，還面臨著巨大的精神壓力。首先，由鐵絲網(wǎng)、持槍警衛(wèi)組成的暴力景觀從視覺和心理上對僑民形成威懾。已為人母的傳教士慕馬快樂(Glady Murray)回憶：“墻頭上布著電網(wǎng)，荷槍哨兵往來巡行，情景真是觸目驚心，今已入敵人手中無可置疑了。我心中的沉重和憂懼自不必說，不知下一步我們將被如何處置。”(63)慕馬快樂著，曲拯民譯：《我的一生(續(xù)完)》，《山東文獻》第13卷第4期，1988年3月，第136頁。其次，日本警衛(wèi)對中國人的暴虐行徑也是對僑民的警告。1944年，警衛(wèi)槍殺了與僑民從事“黑市”貿(mào)易的中國村民，放任尸體懸掛在鐵絲網(wǎng)上不做處理，以恫嚇營內(nèi)僑民。(64)Meredith Helsby and Christine Helsby, He Goes Before Them Even into Prison: the Story of Missionaries Imprisoned in China During World War II, pp. 73-74.再次，營內(nèi)信息閉塞，僑民們無法了解真實戰(zhàn)況，他們因命運未卜感到沮喪、焦慮。隨著戰(zhàn)爭的持續(xù)，他們的精神壓力不斷增加，甚至開始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自毀傾向。一位神父嘗試割腕自戕，另一位年輕人企圖服用安眠藥結束生命。(65)Sr. Mary Servatia, A Cross in China: the Story of My Mission, pp. 286—287.

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堅持下去是每位僑民需要面臨的挑戰(zhàn)，女性更是如此，她們中的一些人嘗試記錄集中營的生活，留下了日記、食譜和描繪拘禁生活的畫作。入營后，艾達自述有“強烈的作畫沖動……即使它們不那么令人滿意，但足以提醒我，接下來的幾年我將在哪里度過”。(66)Ida Talbot’s Diary, Jun. 19, 1943.這樣的情感需求在各地集中營并非個例。研究香港赤柱營的學者愛默生認為，幾乎所有曾被拘押于集中營的僑民在某些時刻都曾有過寫作的計劃。曾被拘押于東南亞戰(zhàn)俘營的萊昂·莫里斯(Lionel Morris)坦言：“當時甚至想要記錄所有的事件，以便將來能寫得更詳細?！?67)Felicia Yap, “Voices and Silences of Memory: Civilian Internees of the Japanese in British Asia during the Second World War”,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 Vol. 50, No. 4, Oct. 2011, pp. 917-940.

但是，在濰縣集中營內(nèi)寫作、繪畫并非易事。首先，營內(nèi)缺少繪畫和書寫的紙、筆、顏料等工具。據(jù)莉蓮·凱西回憶，為撰寫食譜，她多方收集了食物包裝紙、紅十字會的單據(jù)等所有能找到的紙張用來打字。(68)Frances Osborne, Lilla’s Feast: A True Story of Love, War and a Passion for Food, p. 251.其次，可用于寫作的時間并不多，女性的空閑時間僅限于熄燈前的短暫時間，艾達感嘆“生活充滿了雜務，夜晚來得太快了……我現(xiàn)在似乎沒有太多的時間寫作”。第三，雖然營內(nèi)沒有明文規(guī)定禁止書寫和繪畫，但在具體實施過程中經(jīng)常受到日本警衛(wèi)的阻礙。1943年7月，艾達申請臨摹樂道院正門，雖然獲得了行政長官同意，但繪畫過程中仍遭值班警衛(wèi)刁難。(69)Ida Talbot’s Diary, Jul. 17, 1943.盡管困難重重，濰縣集中營的女性仍留下了豐富的書寫資料。

這些資料詳細記錄了她們在營內(nèi)遭遇的困難與病痛。芝罘教師伊芙琳·戴維(Evelyn Davey)的漫畫和日記描述了師生們的艱難：兒童的身高不超過廚房臺面，卻要從事幫廚工作；教師們要忙著清洗衣服；師生們的腳上罹患凍瘡，不得不使用冷、熱水交替浸泡以減輕痛苦。(70)Evelyn Davey’s Diary, Nov. 1942—Jan. 1945.1944年初，艾達在日記中記述了身患鼻竇炎的痛苦，“頭痛得厲害”，“幾乎要把我逼瘋了”，咽喉也受到影響，“腺體腫脹，半邊臉都腫了，整晚都在發(fā)抖”。由于長時間的拘禁，艾達感到“精力下降，可怕的眩暈感”，出現(xiàn)了貧血癥狀。(71)Ida Talbot’s Diary, Apr. 2-May 2, 1944; May 21, Jun. 16, 1945.1944年底，海夫人罹患傷寒，持續(xù)性高燒，“抖動得厲害，我兩邊床上的病人都睡不著”，后又染患奇癢難忍的麻疹，“突然就會全身發(fā)癢”。病情好轉(zhuǎn)后，作者自述臉色憔悴，體重跌至42公斤。(72)Meredith and Christine Helsby, He Goes Before Them Even into Prison: the Story of Missionaries Imprisoned in China During World War II, pp. 64-66.面對疾病的困擾，相比較而言，女性的感受更為敏銳，她們記錄的痛苦也是對拘禁生活的控訴。

女性通過書寫日記表達個人情緒和感受，創(chuàng)造私密的精神空間。1943年6月， 艾達以天氣比喻心情，“我們是在極冷的天氣里到達這里的，冷得我們都無法回憶起往常晚春和夏季的溫暖”，她感慨拘禁時間之漫長，“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感覺“待在這里的時間比3個月要長得多”。從1944年初開始，艾達即在日記中表達了對戰(zhàn)爭結束的期望，9月底，因連日沒有戰(zhàn)場消息，“感到非常沮喪”，年末，她的失望情緒達到高潮，“我從未沮喪地想到圣誕節(jié)會在這里度過”。在日記中，作者也會表達對其他同伴的不滿。1945年1月，濰縣集中營收到了美國紅十字會的慰問包裹，因數(shù)量較多，僑民們希望包裹能夠惠及所有人，但部分美國僑民決定獨享包裹。艾達對這樣的行為表示不齒，“人們的貪婪和自私已經(jīng)到了極點，讓人大開眼界”。(73)Ida Talbot’s Diary, Sep. 30, Dec. 31, 1944; Jan. 25, 1945.

繪畫與書寫是濰縣營女性重要的精神寄托，展示了她們對和平、自由的向往。萬卓志夫人(Gertrude Wilder)在拘禁期間創(chuàng)作的繪畫作品《集中營西面的村莊》，將集中營的墻體與鐵絲網(wǎng)隱去，僅保留了院外的視野：房屋與樹木將畫面一分為二，前景為綠色與黃色交織的大片田野，后景是淡藍色的天空。(74)“Mrs. Wilder’s Watercolour Paintings”, http://www.weihsien-paintings.org/wilder/index.php, 2021年5月28日查閱。艾達繪制的風景畫《鐵絲網(wǎng)外的鄉(xiāng)村》，以樂道院門前的道路為中心，自右下角延伸至畫面左上，道路旁是綠色的田野，向遠方延伸，遠景可見村莊房屋。(75)“Mrs. Talbot’s paintings”, http://weihsien-paintings.org/ChSancton/paintings/index.htm#18, 2021年5月28日查閱。兩幅畫作均表現(xiàn)出華北田野的寧靜、祥和，展示出作者對營外世界的關注與渴望。

在集中營里，莉蓮·凱西憑借記憶撰寫了一份特別的食譜。按照食材分類，她詳細描述了開胃菜、湯、肉類、甜點等多種食物的制作方法，涉及法國菜、意大利菜等多國菜肴。作為在華生活的英國僑民，莉蓮在戰(zhàn)前與其他盟僑交往中積累了多國烹飪知識，這份食譜并非對集中營食物的記錄，而是再現(xiàn)了她對過去生活的美好記憶與情感寄托。多年后，為莉蓮撰寫傳記的作家記述，“當她(莉蓮)將自己寫的作品借給其他囚犯閱讀時，她又獲得了那種掌控一切的感覺”。正是這樣的“精神掌控感”，令她獲得一種“虛弱的內(nèi)在力量”，因而繼續(xù)堅持下去。(76)Frances Osborne, Lilla’s Feast: a True Story of Love, War and a Passion for Food, p. 262.

進入集中營后，盟僑被迫切斷了在戰(zhàn)前積累的聲譽、財富與人際關系，陷入近似真空的環(huán)境，對于其中的不少人而言，生活的意義已然失去。據(jù)燕京大學教師吉爾基觀察，在集中營的集體勞動中，部分僑民缺乏工作動力，“當我們的事業(yè)和我們的社會環(huán)境突然消失時，忽然之間，我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虛空了，我們的生活和工作沒有了意義，我們的能量沒有了動力……這些墻隔絕了我們生活的直接意義”。(77)基爾凱著，程龍譯：《山東集中營》，第284頁。高夫曼在研究精神病院時指出，在被收容者的認知里，精神病院內(nèi)的時間是被“奪走、浪費、摧毀的”，“是一段報廢的時間”，他們?nèi)菀紫萑胍环N無意義感。(78)厄文·高夫曼著，群學翻譯工作室譯：《精神病院：論精神病患與其他被收容者的社會處境》，(臺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76頁。在這一點上，集中營內(nèi)的僑民與精神病院內(nèi)的病患相似。

為應對這種空虛、頹喪的生活狀態(tài)，婦女們積極組織社交活動，與其他同伴發(fā)展友誼，建立情感聯(lián)系。方濟會修女瑪麗結識了長老會傳教士赫約翰，兩位隸屬不同教派的傳教士成為朋友，交流拉丁語翻譯與布道儀式等問題。(79)Sr. Mary Servatia, A Cross in China: The Story of My Mission, p. 232.已婚女性將家庭房間打造為會客室，友人們在房間內(nèi)玩牌、占卜娛樂，有時還處理公共事務，婦女互助協(xié)會的會議即多次在胡本德夫人(Mabel Hubbard)房間內(nèi)進行。(80)Ida Talbot’s Diary, Feb. 21, 25, 1944.

勞動結束到熄燈前，僑民利用短暫的可支配時間，組織講座、音樂會、體育比賽等休閑活動，女性廣泛參與其中。需要特別提及的是，部分僑民自帶樂器入營，并在清理垃圾時找到了原傳教站內(nèi)的鋼琴，他們在教堂里組織了音樂會。女教師團體的不少人有一定的樂器演奏基礎，在音樂會上，燕京大學教師蘇路得(Ruth Louise Stahl)演奏鋼琴，瑪麗·斯科特(Mary Scott)擔任單簧管樂手。婦女們每周都主動組織舞會，邀請有舞蹈經(jīng)驗的僑民作為指導，為營內(nèi)年輕人提供休閑娛樂。女性還專門組織了壘球球隊，隊員斯科特自述在球場上感到輕松自如，因為在集中營內(nèi)，“沒有人認為一個30多歲的女人打球是奇怪或者不體面的”。(81)Mary L. Scott, Kept in Safeguard: Mary Scott Tells the Story of Her Experiences in Old China, p. 71.女性開展聚會，組織參與音樂會、舞會和體育活動等，這些社交活動帶有休閑色彩，成為單調(diào)沉悶的拘禁生活的重要調(diào)劑。

部分女性嘗試尋找情感慰藉，發(fā)展戀愛關系，拘禁生活不再僅僅是單調(diào)與艱苦的忍耐，也有值得期待的時刻。她們自述這樣的陪伴可以在“沉悶、無法預知未來的生活中感受到愛與被愛的感覺”。(82)Langdon Gilkey, Shantung Compound: the Story of Men and Women under Pressure，Harper San Francisco, 1975, pp. 49—50.拘禁期間，濰縣營內(nèi)至少有10位僑民從戀愛走向婚姻，30余位新生兒誕生。有學者認為，懷孕、分娩是“對生育能力和女性氣質(zhì)的公開展示和肯定”，集中營內(nèi)的新生兒象征著被拘僑民的未來和希望，是對日本人的一種公開反抗。(83)Bernice Archer, The Internment of Western Civilians under the Japanese 1941-1945：A Patchwork of Internment, p.140.

結 語

長久以來，盡管女性在戰(zhàn)爭中做出了重要貢獻，戰(zhàn)爭依然被認為是男性的“事業(yè)”。官方的敘事文本中，較少聽到女性的聲音；戰(zhàn)爭史研究則更多關注戰(zhàn)場前線和重要軍事、政治事件，使用諸如政府檔案、士兵日記等以男性為主角或出自男性之手的歷史資料。(84)Elisabeth Krimmer, German Women’s Life Writing and the Holocaust: Complicity and Gender in the Second World War，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p.4.相對而言，戰(zhàn)爭中的女性大多被遮蔽和忽視了。但如果將研究視角從戰(zhàn)場前線轉(zhuǎn)向后方，從軍事戰(zhàn)斗人員轉(zhuǎn)向被戰(zhàn)爭影響的平民，就會發(fā)現(xiàn)，被戰(zhàn)爭波及、裹挾的苦難人流中，女性是重要的組成部分。

對被拘禁的女性而言，戰(zhàn)爭意味著匱乏的物資、日漸孱弱的身體和逐步累積的精神壓力。在濰縣集中營內(nèi)，女性為自己和家人的身心健康勇敢斗爭，也影響了其他僑民的生存狀態(tài)。女性照料人們的飲食起居，不僅從事清洗和廚房工作，而且參與公共服務，男性可以將更多的精力投入重體力勞動。營內(nèi)的性別分工與戰(zhàn)前的社會分工既有延續(xù)性，也有一定的突破，有助于僑民更快適應拘禁的生活環(huán)境。已婚女性和女教師們?yōu)楹⑼癄I造了更多的家庭氛圍，創(chuàng)造了未成年人與戰(zhàn)爭的“緩沖區(qū)”。相對而言，其他集中營如浦東營拘押男性居多，營內(nèi)沒有家庭住房，只有公共宿舍，被拘僑民沒有隱私和個人生活。(85)Sonya Joy Grypma, China Interrupted: Japanese Internment and the Reshaping of a Canadian Missionary Community，Wilfrid Laurier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 181-183.而在爪哇、蘇門答臘的性別隔離集中營內(nèi)，男性與婦女分開拘押，兒童不能和父母一同生活，營內(nèi)勞動和生活沒有傳統(tǒng)的性別、年齡分工，無論是男性、婦女抑或兒童，被拘禁者不得不身兼自我管理、勞動者、被奴役者等多重角色，兒童被迫成為“成年人”，日常生活充斥著繁重的勞動，生存壓力驟增。(86)Bernice Archer, “Internee Voices: Women and Children’s Experience of Being Japanese Captives”, Karl Hack and Kevin Blackburn eds., Forgotten Captives in Japanese-Occupied Asia, pp. 224-242.相比而言，得益于大量女性的存在，濰縣集中營的僑民可以維持一定的家庭生活和社交活動，日常生活相對“正常”。

濰縣集中營內(nèi)的女性在艱難求生的同時，還通過各種書寫和繪畫記錄了她們的困境和遭受的傷害，創(chuàng)造了屬于自己的精神空間，這一行為具有深層的文化意義。她們有意識地利用珍貴的寫作材料撰寫日記，記錄身體狀況和個人情緒，進行自我觀照和自我表達，進一步在集中營內(nèi)支撐自己。繪畫則展示了她們對于鐵絲網(wǎng)之外世界的關注，表達了她們對自由與和平的向往。食譜往往與家庭生活、文化傳統(tǒng)聯(lián)系在一起，女性通過撰寫食譜得以還原這一熟悉的文化背景和生活氛圍，維系原有的文化身份，并保持士氣?？傊瑹o論是改善集中營的生活環(huán)境，還是以書寫表達自我，都是這些女性試圖將拘禁生活“正?；钡呐Γ故玖怂齻兩娴捻g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