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器

幽子

花園里的花越來越多，我又溜進院子，把花兒們嚇得直哆嗦，把鳥兒們驚得嘰嘰喳喳，我聽到爺爺大叫：“春兒又進園子啦，你管不管！聽到?jīng)]？”

奶奶踏著小碎步趕緊過來了，不住叨叨：“你在干啥，春兒難道只是我的孫女，你是個干爺爺？”

爺爺也不理會，小屋里仍然叮叮當當響，只是聲音比以前更大。奶奶狠狠地說：“我打你個小東西，我看你往哪里跑！”

我東躲西藏和奶奶捉貓貓，咯咯笑個不停，奶奶于是就罵爺爺：“小銀匠，叮叮當，家里窮得叮當響……”我也學著奶奶唱，奶奶說：“小東西，唱給你爺爺聽去?！?/p>

我不知爺爺是怎么知道我進了園子的，他每次都是這樣喊。小銀匠，小爐匠，都是奶奶對他的稱呼，奶奶說：“都是這個小爐匠，年輕時把我騙到了你們家?！蔽覇枺骸拔夷菚r在哪兒？”爺爺說：“你呀，那時還在牛棚里吃草呢?！蔽艺f：“我是屬牛的？”爺爺笑瞇瞇地摸著我的頭。

爺爺經(jīng)常把自己關在花園角那個神秘的房間，就像他喂在籠子里的鳥。他的鳥他不管，我奶奶管，他把自己關在屋里，也是奶奶給他送飯。奶奶還讓我隔窗送話：“老八哥，不出籠，餓你三天活不成?！睜敔斂钥缘卣f：“小東東，爬過去！”

他不讓我進入他的工作室，可他自己卻待在里面整天不出門，除了吃飯睡覺。我悄悄移到他的門前，用凳子墊起腳，偷偷向里觀看，那簡陋的屋子里只有一張小桌子，桌上有一盞什么燈，有許多工具，諸如鐵墩、砧板、鐵錘、夾子、鑷子、銼子之類，爺爺戴著眼鏡，叮叮當當敲著，呲呲啦啦搓著，一會兒又腳踩飛輪，沙拉沙拉打磨，小燈兒一明一暗，爺爺?shù)难劬Σ[成一道縫，一眨一眨地閃。

我會趁他吃飯時溜進去，爺爺說，春兒別摸啊?？晌移朊?，待他不留意，我偷了個小錐子起來就跑，爺爺就追著我笑：“春兒啊，小錐子可別弄丟，爺爺給你打個銀蝴蝶好不好？”我就不。爺爺就大聲喊：“嗨，你管不管，無法無天了?！蔽衣牭侥棠锑忄獾哪_步聲，扔了錐子就跑。爺爺拾了，就笑：“我的春兒喜歡，晚點兒爺爺就把手藝傳給你！”奶奶厲聲說：“你別想，小爐匠，我們春兒可是個繡花的手?！?/p>

不讓碰他的工具，就拿他的半成品。竹盒子里亮閃閃的東西好漂亮，我抓起一只，就不肯放了，爺爺搖著我的胖胳膊：“春兒腕上的比這個好看多了喲！”我低頭一瞧，果然，兩只小圓胳膊上各戴一只銀鐲子，下面還綴著小鈴鐺，一動，發(fā)出零零的脆響，像風吹風鈴呢，難怪我悄悄進園，爺爺總是知道，原來是小鈴鐺出賣了我。爺爺對著小油燈，鼓著腮幫子吹呀吹，我覺得特別的好玩，也想吹一吹，爺爺說：“這個臟噢，春兒乖，爺爺打個銀勺子，春兒以后就用銀勺子吃飯啰?！睜敔敼唤o我打了一把锃亮锃亮的銀勺子，只是抓著銀勺子的小胖手總是掉米粒、灑湯水，奶奶說勺子打得太大了有點沉，爺爺說：“大點兒好，長大了也可用。”奶奶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小銀匠，別想那么長吧?！?/p>

有一次，我躡手躡腳鉆過爺爺?shù)拈T縫，只見爺爺正對著燈火吹氣，嘴一鼓，我啊的一聲，爺爺手一抖，一珠晶亮的銀球滾落地上，我趕忙去撿拾，爺爺卻把銀球踩在了腳下，我一氣之下，偷走了他的小鋼銼，爺爺明明知道是我拿的，他卻沖著奶奶發(fā)脾氣，奶奶虎著臉問我：“放哪了？”我從墻縫里掏出，起來就跑。爺爺用銀子打出許多花兒、鳥兒、蝴蝶兒，還有鐲子、項圈，許多很花的，我都叫不上名字。我覺得爺爺真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爺爺，他能把花園里所有東西打在銀器上。

等到我接替了爺爺?shù)幕钣?，十叔也去掙大錢了，爺爺?shù)墓ぞ呔陀糜图埌朔胖褚浑p廢棄的筷子。那時，爺爺已經(jīng)臥病在床，眼淚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工具，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的……春兒……喜歡……”

那一年，爺爺永遠地走了，我撲進他的空房，撫摸著那些銹跡斑斑的工具，學著爺爺?shù)臉幼?，輕輕地擦拭。小油燈下跳著慘黃的火苗，一陣叮叮當當?shù)穆曇魪奶焱鈧鱽怼?/p>

我仿佛又聽到爺爺在喊：“春兒進園了！你管不管……你管不管……”

然而，空空的院落，只有鳥兒在枝頭鳴叫……

奶奶說：“我們春兒小時候是用銀子打成的，因為她爺爺是個銀匠啊?！?/p>

我忽然覺得，爺爺本身就是一件銀器，雕琢精細，紋飾秀美，古色古香，但我們，誰都沒有去珍惜。